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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没离开过北京

胡:像我吧,纯粹是北京人,老婆婆家、自己家、娘家,就没离开北京市。比如说吧,王府井、南河沿儿、南池子,北池子这些胡同,就没离开过天安门多远。我出生就在东单新开路胡同,跟着就是劳动人民文化宫、故宫,不是紧挨着么,一直从小就在这儿住在这儿长大的。别处我也没去过,比这儿孬我也不知道,比这儿好我也不知道,一直就在这儿,没山南海北地去过。我连农村都没去过,就这地方(指现在居住的世纪城),这儿叫四季青,种的都是青菜,属于农村的地方,属于京西,有皇上的时候皇上吃那京西稻米就这儿,我都没来过。那天我还说呢,我说我活到九十多,跑农村来了!

定:您最远到过哪儿?

胡:颐和园去过。我经过多少社会了?我出生的时候袁世凯做大总统,不能说元宵,得说金豆饽饽,“您吃什么啊?”“吃金豆饽饽。”后来打7岁上学,蒋介石那会儿,张宗昌,好多大官呢。北京是皇帝的地儿啊,我们住呢,好像也不稳定,也不是说在这儿一住就住一辈子,不是。住呢,也不知怎么这房子就卖了。

我出生的时候还没盖协和医院呢,我记得我们就挨新开路这条胡同住。就数在这条胡同住的时间长。新开路旁边就是东单,再往北就是东四。东单那边是崇文门,那会儿叫哈德门。崇文门一直到北新桥,这是一趟街,最大的一个街,这个街的两边,以前就是胡同,里头住的那些人,反正大小都挺不错的,挺不错的户才能住那个地方。那到现在也算上,有多少四合院的房子啊,那好四合院,门口有牌子,穿廊游廊,我们小时候说着玩儿:“哎,你们家什么廊?”“穿廊游廊还有黄鼠狼(廊)啊?”跟中山公园里头似的。全那样。谁上谁家去,我记得,得有人往进传,谁谁来了,看这亲戚朋友远近,才出来接呢。家里要是没职业,以前也不是什么,就都住在城根儿。他不是说坏,是生活贫困,那地方住呢,省钱,他住不了东单东四王府井这一带。可是我们就一直在这些地方住,自己的房子嘛。

后来我上学以后,房子变卖了,那会儿家里的事儿不太懂。以后又在南池子住过,南池子全都是皇上那会儿各种的库,什么银库金库,我们住的那地儿是灯笼库,挂的那灯笼注57。由那儿转过去就是东华门,你知道不知道?后来我16岁的时候就不在南池子住了,究竟是因为什么,也不太清楚。

我们住东城,比我们官还大点儿的,一般都在地安门左右一带住,都是清朝的大官,我都去过。有一个秦老胡同,姓增,他那个呀,那个官可大了,可不是说几品官了,比几品官还大,一条街都是他们的房。我这个老公公有个亲叔伯弟弟,他的弟媳我们不叫婶,叫妈,二妈三妈四妈这么叫,他们家里跟秦老胡同增家有点儿关系。我刚结婚的时候,那会儿都是十八九岁、二十岁就得结婚,那个年龄的人都漂亮,甭管丑俊都漂亮,是吧?我那个婶妈呀瞅我长得漂亮就带我到她那个亲戚那儿串门儿去,去看他们那房。一进大门有假山,

四合院中的游廊

得钻几个山洞才能到他的正院呢,没人带着你都不知道怎么走,那前厅后院可大了,自己院子有月牙儿河,有桥,什么都有,跟《红楼梦》似的注58。要不怎么说那会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样的人家可不是不用出门了么。那时候不像现在有汽车,都是马拉的那种车,一出来就钻那车里边去,外头根本看不见。增家用的人可多了,他用的人,挨他那儿挣的钱,差不离小四合院都买得起。到现在也有那条胡同啊。

定:东单那边有个金鱼胡同那家您知道吗?

胡:知道啊,由金鱼胡同东口一直到西口就是王府井,这会儿由帅府园那儿切断,由东口一直到帅府园那儿,半条街都是那王爷的房。我父亲跟我们说你看这都是那王爷的,王爷就是皇上的儿子了注59。那边还有一个呢,崇文门,往这边过来这是北新桥,东单这块儿就是我们住的叫新开路,旁边还有一个王府,那个是怡王府注60,大了去了。你再像梅兰芳吧,他不是(只有)一所房。后来他自己唱起来了,成了名旦了,他就在无量大人胡同住注61。

后来日本侵略咱们中国,之后怎样就不知道了,自己过自己生活了,也不参与这些事。日本侵略咱们中国,我可记得清楚。那会儿我就大了,结婚了,24岁了就,日本进的是德胜门,鼓楼知道吧?鼓楼西边就是德胜门,什刹海,那一带清朝的大官特别多。

定:您说日本是从德胜门进来的?

胡:哎,一点错儿没有。日本鬼子进的是德胜门,解放军进的是西直门,我都看见了。1949年解放的时候我都是正式工人了。

我记得那天夜里头,我老公公他们把大门都关上,上着闩,老人都站外边听着,就听着皮靴 “咔……咔……咔”整响了一宿,听得可清楚了。赶到第二天早上,我老公公他们出去看去,什么事儿没有,日本(兵)都站岗呢。回来他们说,咱们中国兵,一个儿不见,各处站岗的全是日本人,他也不伤害咱们,咱也不理他。后来待这么三天两天大家伙儿就不害怕了,走亲戚啊,买东西啊,慢慢慢慢就出去了,你走你的,上街买东西,什么百货商店,买卖都开张,你照样做买卖,老百姓还是照样儿买东西。比方拿现在来说,派出所也有人站岗,咱们老百姓要进去,要有什么事儿,你得通告他。他任何家门儿都不去。日本人来到北京啊,他就胜利了,就等于是他自己的了,他要的、想的就是这儿,这儿一到他手里,全国都是他的了,他就不祸害咱们了。

定:日本人在这儿的时候一直也没有什么动静,是吗?

胡:没有。

定:北京人恨他们吗?

胡:也恨他们也不那什么,要按侵略说是恨他们,但是其他的没什么。特恨他们的是什么样的人呢?有的日本兵在乡下找花姑娘,年轻的十五六岁啊,十七八岁的都藏起来。他到了北京市他不敢,这行为没有,那他也犯法。他老老实实在那儿站岗,站得挺规矩的,不规矩的样儿他都不敢。他们也有规定啊。他们最恨人家偷他们,你小偷的干活,他们打,我瞅见过他们打人。你要跟他们要,倒行,他们该给你他们给你,你偷他们不行。日本人以为到这儿,城市就是他们的了,他们没想到投降啊,他们没想到有那一天啊。你小日本,那么大一中国,那么简单就到你手里了?想得也太简单了。

定:他们走的时候北京人抢他们,是吗?

胡:有。我去过一回,看热闹去了。东交民巷,那儿离前门东站近哪,他们都上火车,地下都坐满了,里里外外的,男男女女的,抱着孩子的,都上火车走。(中国人里)有不三不四的,也有有仇的,想当初他们耀武扬威的时候,祸害过人家,那些男的都伙在一起进那队伍里头去,揪人家那女的:“走!跟我走!” 日本人就喊:“不行啊,我的不行啊!”看得心里边怪难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