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 生在城南 > 七、红尘内外与虚实之间 李荣口述 >

七、红尘内外与虚实之间 李荣口述

时 间:

2003年1月24日(第一次)

2003年1月26日(第二次)

2005年11月13日(第三次)

地 点:北京安外小黄庄小区某居民楼

访谈者:定宜庄

在场者:张莉

[访谈者按]李荣是俗名,他的“赠名”曰贵山,可是人们都叫他圣安师,我不懂出家人的规矩,也不懂这种种称呼的由来,跟着大家称圣安师就是。

我为圣安师做正式访谈一共是三次,交谈的次数与时间比正式做访谈更多,甚至超过了对刘曾复。但在我的感觉里,只有第一次是成功的,那天他以讲述个人经历为主,虽为出家人,但对市井人情,无不洞晓,所述红尘之外事,远不如尘世之内的俗事多,诸如他还俗后参加建筑工程队的经历,以及旧日京城的店铺、前门之外的买卖、天桥生意人的规矩,林林总总,而且夹叙夹议,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但第三次也就是2005年那次,虽然我与他交谈达数小时之久,整理出来的文字稿多达近3万字,却基本上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他对有些问题讳莫如深,一是无论怎么问,也不详谈当年他如何接触到虚云法师,后来又怎么与他云游四方的经历。二是绝口不提他怎样从劳模一落千丈最后连个工作也没有的过程,我感觉他很提防我。2006年当我再一次去拜访他的时候,他对自己的经历则愈发讳莫如深、闪烁其词。而尤为奇怪的是,当时我正参与法国远东学院吕敏教授等人关于北京寺庙的研究课题,我们利用的基本史料,包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录副》注298“内务府奏案”中,保存的乾隆三十五年五月二十二日某大臣向皇帝呈报的“呈报官管寺庙殿宇房间数目清单”,和藏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善本部的《八城庙宇僧尼总册》。注299也正被档案中所记“官庙”问题搞得一头雾水,而当我持之询问圣安师时,他不仅一口否认京城内有官庙存在,而且怒斥这些都是“歪理邪说”,坦率地说,我已经奇怪在第一次访谈时,他能给我讲那么多的故事了。

直到今年,也就是2015年4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张莉电话,说圣安师摔倒了,情况并不是太好,我说从第一次为他做口述至今,已经十多年过去,他出生于1916年,想来该有快百岁了吧。张莉却说他今年才89岁,家人正筹备在九月为他过九十大寿哩。几天后我赶去他家探望,看到他的身份证方知,他竟然是1926年才出生的,与他自己所述,差了整整十年!我想问个究竟,但他此时已经不能讲话。回家后我拿出他的口述,发现他所述一生行迹,一步一步,都严丝合缝地符合1916年出生这一年龄,那么,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呢?如果他确实出生于1926年,他又为什么要隐瞒这10岁呢?

圣安师于当年5月辞世,他的年龄,终于成为一个永久的谜。

圣安师口述中的谜并不仅仅年龄一项,但仅就年龄一项考察,就有多处须推敲之处,譬如他跟随虚云法师云游天下时,按他自己所述,是在少林寺学佛11年之后的1939年,如果他出生于1926年,那就是说他2岁时就已经到了少林寺,随虚云云游时则仅仅13岁,这又如何可信?从这一疑点出发,他对后来经历的讲述,便都令人有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感觉。事实上,即便是他对北京各处寺庙的介绍也是如此,是不能认真当作京城寺庙指南来看的。而我却仍将他的口述收入书中,首先因为这涉及口述史的性质。口述史并不是直接就能拿来使用的可靠史料,它呈现的只是人在身处特定环境和事件时的记忆、心态,以及表达的方式。再者,在北京的民间社会中,宗教与信仰始终占据着巨大的空间,对于像圣安师这样生活并活动于其间的人物,能有与他深入接触的机会,能从他口中了解他的生活、他对过去的记忆、对社会的认知、对信仰的态度,已属难得。总之,从这样一个人物的口述来进入北京人的社会和生活,是一个容易被学界忽略的角度,也是我不惜篇幅,将圣安师的几次口述收入这部书的原因。

近些年来对圣安师感兴趣并找他做访谈的并不止我一人,很多人采访他,都出于对虚云这位著名法师的兴趣。也有少数专业人士,是想从他那里了解智化寺著名的京音乐。这就像读一本书,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取舍,也会有不同的感受,谁也不敢说就能概括全部。至于扑朔迷离的虚云大法师之事迹,既然大名鼎鼎的胡适先生都饶有兴致地予以考证并引起一桩公案注300,加上有关此人此事忌讳多多,所以这里一概从简。这篇口述中还涉及一些佛教专用名词,由于我对佛教知识的无知,恕不一一添加注释了。

在五台山尊胜寺七月十五的法会上(圣安师提供)

1.我们就讲究平地抠饼

定:您今年多大岁数?

李荣(以下简称李):80多点,按出生是1916年。我俗名叫李荣,是北京东四报房胡同那儿生的。报房胡同西口那儿不是有个庙嘛,原先叫三官庙,袁世凯要做总统,就在那庙里开秘密会,现在那边还有一个庙呢,就挨着那华侨大厦,南边拉。我就在那儿生人。注301

我爷爷是开油盐店的。就在北京,劈柴胡同。我奶奶是海淀蓝旗营的注302,不是旗人,我们都是汉人。再早的时候从我爷爷那辈儿,就在北京学徒,一点一点人家给你出资,让你单领一套,这么样你就不是挣工资了,按现在的话就叫自负盈亏了。

定:您爷爷的油盐店还开得挺好的?

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父亲也上过学,后来学的是成衣,就是裁缝,我父亲那师傅姓郭,在大望乡那儿还有我几个师哥,大望乡就挨着望京家园,天竺那儿,那村。我父亲裁活裁得挺好,是连裁剪带镶嵌带盘扣,蝴蝶扣什么这个,盘的那花儿,那手工甭提了,现在那唐装我都瞧不上眼。那时候讲究穿旗袍,就给总统啊,段祺瑞什么的夫人做。

定:他是不是挺有名的?

李:没告诉你给总统什么的做活嘛。原先我父亲在铁狮子胡同那儿有一个做成衣的厂子,那时候就叫成衣铺,有七个案子,十多台机器,裁衣裳什么挺成的。后来“五四”这么一运动,一闹学潮这生意没有了,厂子就盘出去了。我父亲就剩下一个案子,和我母亲就做简单的外活。我们为什么来回地这么搬迁呢?我从报房胡同那儿生了以后住到五岁,搬到方家胡同,朝阳门南小街,从那儿又搬到禄米仓东口小牌坊胡同。智化寺这庙后口就在方家胡同,方家胡同东口就是小牌坊胡同。后来又搬到崇文门里头苏州胡同。

那时候二十九军有个军衣被服工厂,注303就在禄米仓里头。我父亲就在这里头(干活儿),又买了六七台机器。后来简单地说,就是那年日本人进来了,日本恨这二十九军,烧了禄米仓的被服厂,把在禄米仓里头的,都算是二十九军的,都给打出来,我父亲机器就全给卡到那儿,就是算没收了。我父亲说北京这儿混不了了,我有一个大爷在枣强注304,他说上那边找我大爷去,就带着我们,当时是我们哥儿俩,姐儿一个,都是步行,一出永定门到南苑,那二十九军跟马队什么的死尸还没弄净呢,逃到现在的黄村。那个村离北京远哪,离北京40里地呢,就比较太平。正赶上村里头聘闺女,我父亲又会这手艺呢,就给人家做点嫁妆活儿,那家姓刘,是地主,给我们腾个房子住那儿了。我妹妹也给了那村了。就没去枣强。日本在这儿待8年,我们在那儿一下一扎就待了6年。

后来太平了,就回来了。日本把禄米仓的被服厂烧了可它还留有名册啊,又找我父亲,给日本也是做缝纫,那时候叫御多福,是日本做衣服的一个公司名。

再后来我们又搬到天桥那儿去。现在那儿有一个自然博物馆,那个地方就是原先我们家的地儿。搬到外城是干什么?天桥道东的那边拉,金鱼池道北挨着天坛那趟儿,原先是卖估衣注305的。我父亲就住到那边,给人家修估衣,有那大镶边儿呀,包括戏衣什么的都上那儿,我们在天桥那儿住了30多年。

定:您父亲给人做估衣就不如先前日子好了吧?

李:那还行,也行。就给人家做手工。那时候做手工跟现在不一样,您要是给人做十件活,说修补也好,干什么,这十件活,您要是做得了,您到那儿去交上这活,回头就给您钱。我给您举一例子,说我们下午这儿还没有买棒子面蒸窝头呢,这就紧着赶,赶完了咱们交去,交去一瞧您修得好,马上就给您钱。

定:谁管这事呀?

李:单有收活的。那时候就是这趟街上有几家,谁谁谁的活不错,能够整旧如新,上谁家谁家,人家卖去,咱们不管那个。

定:那衣服是不是也都还挺好的?

李:可不都挺好的?就跟现在似的。您说现在哪家没有衣裳啊。您这衣服穿不了了,您拾掇拾掇,回头给您洗完,啪啪这么一熨,挂上牌,您这北京不卖,上石家庄您看看去。

定:现在叫旧衣市。

李:什么呀,我说的这个都是大商场里头。您要有工夫跟我一块堆,到石家庄上柏林寺注306,您逛逛那大商场,那里头卖的衣裳全是旧的。一看我买的那东西比北京的便宜,那是便宜,北京扔的东西全跑那儿去了。你这儿不时兴了,他那儿还香饽饽似的。

现在一说就是北京人特懒,这句话要是说我们这家庭我就驳了他。我就说我们不,不是。我们就讲究平地抠饼,你得拱,往出拱,平地抠饼,甭瞧着人家吃猪肉,甭瞧着人家吃鱼,你能挣了干的吃干的,挣了稀的吃稀的,不守在窗下跟人家要钱去。真正说这才是北京的根。你要是守在窗下,那还不如要饭的,乞丐到那时候他有地方去。老北京在旗的说话,这就是混打蜡啦,这是满语,你这蜡快完了一流油,你连捻儿都没了,就是说破烂,没法弄起来了,不可救了。咱们汉人说就是谁谁没出息,没起子。

定:您的意思是那时候的旗人都不可救了?

李:不是。就说是哪族里的人也有那不上进的,不要强的,是不是这个道理?您不能拿人家有这弱点的人包罗万象,混打一片啊。人家清朝不是亡国,也不是孙中山给打败的,人家是让位,有诏书啊,皇上小,这国家我们治理不了了,您有能耐您来。皇宫是人家的家室,还得归溥仪,你得能保护。这一解放,这现在才提满族,一开始解放的时候,1951、52年的时候,包括“三反”“五反”也好,你敢提满人?谁也不敢。不信你瞧那老户口单去,谁也不敢写我是满族,他不敢写这个,他就写城市贫民,后来改成城市无产阶级。今儿我跟您说,清朝怎么完的?满族里头有一个弱点是散漫的思想,它不像现在的党派呀,封建家族呀。这八旗是你不管我我不管你,不是说我们是清朝皇帝的根儿,甭管是黄旗、红旗、白旗,我们都是满族,我们得团结起来,这种思想没有,因为这个它就衰败了。甭看有搞清史的,要真正让他说他说不出来。

定:对对,我就说不出来。

李:什么原因呢?你没经过这个社会。要让你说说什么?插队怎么回事你能说,谁谁欺负你了,对不对?

2.从龙泉寺到少林

定:您母亲生了几个孩子?

李:4个,我是最大的。我小时候得病,那时候也没钱,就舍到庙里头。舍到龙泉寺,现在先农坛南边。

定:您小时候得的什么病?

李:过去就叫软骨病,营养不良,缺钙,胎前胎后都失调,不能走。到六七岁这么老高了,我母亲还背着我上街呢。连买东西带什么,回来还得做活儿。有一次就走到观音寺,现在这街都没有了,过去道北有个观音寺,那庙里头出来一个和尚一瞅,跟我母亲说,这孩子这么大了怎么还背着呢?我这俩腿在这下边来回当啷着,我母亲一提搂我肩膀我就站起来了。他让我抬抬脚,说这么样,我给你开一方儿,你就照着这买药,就熬这个,渴了也让他喝,就别让他喝水了,一个礼拜就能见效。要是再什么的话,你再到庙里找我来。我母亲说:“要真能好了,明儿我把这孩子舍给您,就认您师父了,让他出家。”我母亲花了3个大铜子儿,买了茶叶,还有两味草药,是什么就不知道了。那时候没有钢精锅,就是铜锅,使它熬了就喝水,喝了这水3天就能站起来了,4天扶着桌子就能走了。我母亲就背着我上庙里去了,这出口算愿哪,到那儿一说,我就上龙泉寺了。那时候人说了话都得算。

定:好了给钱不行吗?

李:人家不要钱。

定:那时候一般这种情况是不是都舍呀?

李:对。解放前庙里有这么一句话,好孩子不往庙里送,十个孩子有九个都是病孩子。外头瞧不了的,有的庙里头真有好医生。

定:您碰上的就是?

李:对。

定:那大伙儿不就全都上庙里看病去了?

李:他也不挂牌子呀,他不说他是专瞧这病的啊,要不他就什么也甭干了。过去医生很少,你说给人瞧病,那得挂牌子。您得在这儿盯着,这半天要不来病人,您也得在这儿盯着,那您吃什么去呀?您得奔去,得干别的去。那时候是那样的社会。

定:您跟我们说说您在庙里的事。

李:出家你得立愿,立什么愿?人间受不了的苦你得受。这东西馊了,长毛了,长毛做酱。这施主给一点吃就得赶紧念弥勒佛,谁给的你得给人回相。你得做功,得念消灾免难经。您上五台去供一牌位,写着您妈的名字,那僧人每天早上起来上殿去,得给牌位回相,念经唔的,消灾延寿啊。

一开始给我剃度的那个和尚叫观方,是龙泉寺的住持,这庙里的当家的。这个庙敢情不小,还有个龙泉孤儿院,外头这个没有父母的,甭管男孩子女孩子,全给送到那儿去,庙里头管,还给你找工作。在庙里就是念书,学经。注307

顺1926年开始,我分几个阶段跟你说,反正是大体的:从 1926年到1936年这个阶段我在庙里学经,也叫深造。1936年到1946年跟着师父上南方,少林寺啊,江西啊,武汉哪。1946年以后就上庐山了,到庐山以后就是内战了。

定:您进庙以后跟家里还有联系吗?

李:逢节过年的可以回家,就跟姑娘聘出去一样,节年可以接回来,也叫回娘家。也许侍奉父母。

定:那您父亲给二十九军做服装,后来又逃到大兴去的时候您在家吗?

李:在大兴时候我在家。我父亲没走了(liǎo),我就又回庙里去了。给我治病的那个必觉老和尚是少林的。我在这庙里长到11岁,就到少林找必觉老和尚去了。带带拉拉的,在少林住了11年哪。

定:您从龙泉寺到少林,您是因为必觉?

李:是去学禅,达摩禅,达摩也有自传,面壁9年,在这当中内里要修精气神,外头要修筋骨,他写的这经就是《达摩老祖易筋经》,就跟《六祖坛经》似的。您瞧过《六祖坛经》注308吗?这书一写成经了,你后人续不了,您搞学问的您得知道这个。孔子修四书五经,书你后头能加,经您给人述不了。再下几万年,只要有人活着,有它这个就准能治国。为什么这东南亚学孔子啊。

出家人一开始学的是西来意,这经名叫西来意。学完以后学大意西来。这两个不一样。西来意是说在释迦牟尼佛以前还有佛世界,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佛在西天法东流,流到地球上来了,到这里头就大意西来了,又叫西来大意,这是双方的。再下头您学大藏经,大藏经学完了以后再学哪门,您再单下功夫,这佛教的理论大体你都知道了,就有一轮廓了。明儿个你要出去参学去了,您知道哪门哪派的,你就直接上那儿去了,这又抄近又蒙精进注309。可是您上哪儿去也是佛法,这叫不二法门,不二法门就是不让你分派,有分别心。不跟现在似的,我是北大毕业,你是清华毕业,这叫分别心,学佛的没这个。佛教有八万四千法门,明白这八万四千法门吗?

定:那么高深,我们哪儿懂啊。

李:一门一门的,就跟你上大学,一科一科的,这系那系的,明白不?佛教里头他不说科。

定:他说门。

李:哪门哪门,你是学哪门学问的,你这人才有多大的智慧啊。你学了半天,就说你这学一个专业,你这一辈子经历,你也没学到头。佛教不是,佛教里头是你直入一门,要是入进去,你这八万四千法门……

定:就都明白了。

李:哎,不说都明白,反正都有点深透了,是这道理。一门深入门门通,佛学讲的是这个。喇嘛学的咒多,十年咒,这一万多尊佛,一尊佛有一尊佛的咒,学哪个咒你得掐哪个学,得怎么练,那都不是一天两天的,得照着这几十年来修。现在有佛教文化研究所,佛这个属于经,那不算是文化,那叫佛学,你要不懂这佛学,那就是说你来到这世上,你就枉在这世上,披这个人皮。

定:就像我们俩,就都是枉披着人皮。

李:明白这意思吧,你不深入这个,不明白这道理。

定:您从二几年到三几年一直学这基本的东西?

李:到现在也学。

定:那您后来学哪个门派了?

李:现在是禅净双修,又叫净土法门。在龙泉寺就开始,我们那儿也叫净土,也叫禅林。少林也算是。达摩也是禅宗的祖师啊。在少林那儿排辈,我是少林的第28代。前年少林纪念一百周年有个法会,请我去,我说我不去,我说现在的少林都成了天桥的把式场了。还有那香功,好,我这儿发功能发到美国去。

定:您不相信这个是吧?

李:得自己了(liǎo)生死,不能心外求法,人人要修内心的佛,得见性才能成佛呢,你得知道你自己的性是怎么回事,这是人生的四生,完了以后是劫难,在这劫难当中不受磨不成佛,您最后才有九有了,就是您知道怎么回事,哪头是轻,哪头是重,您才能够有享福的心。

定:您学禅宗是不是跟念学位一样?

李:对。反正您越学越深。越参越有什么,自己越……无止境。

定:一辈子去参这个?

李:对。

我从1926年开始学习,1935年跟着师傅上南边去。后来碰到虚云,那是四几年,赶上国共两党斗争,就让我给虚云老和尚当使者,连侍候这老和尚,带保住这个老和尚。就跟着虚云老和尚南方这些庙里就走。参学。

定:参学是不是就像到别的地方访学似的?

李:对,就跟留学似的。这就是学佛的人不是懒汉。佛学您得参,我在这儿住了三年二年,我知道这人是学什么的,是怎么回事,练了这功夫,我再上别的庙里去。跟善财童子似的,五十三参,善财童子走了53个地方,把这53个教师的知识全混合在一块堆,才成了善财童子。佛学是这个。您别拿佛学当个宗教,那不行。就说您现在是博士硕士,您要不明白这佛学,您不称职。这佛学简称说叫三界学,天地鬼这三界的学问,您要上什么大学,单有什么科,什么系,佛学里边没系。您一门要是深了,您就门门都通了。这不是一天两天的。

定:那时候的和尚是不是都这么游动啊?

李:有一部分,大部分就不行。简单说得有学历,那经你还看不透呢,到哪儿您也不行。还得有慧根,您跟着师父,人家师父一块堆在那儿参学,说什么您得能领会,心里得能记得住,脑子能装下。那时候什么没有,您就得拿脑子记。您今天说的话睡一宿,明儿一早起您全忘了那不行。

定:您就有慧根是吧?

李:那是参学的关系。

定:你们不学密宗吧?

李:有的时候做法事也得学,也得参学。您要做法事的时候,要是放焰口,过去人死了,晚巴晌你给人家念经去,你这手得打这个手印,这个就叫显印,您一瞧这手就得知道这是哪尊佛,叫什么名。大藏经里全有,三教统一的。禅宗也有。

定:我上回看到一篇东西,是采访您,讲您跟虚云法师的,您还有没有印象啊?

李:有,那是在原先。

定:是好多年前的事。您那时候怎么就跟上虚云法师了,是他到龙泉寺去,您就跟着他走了,还是?

李:那时候就说谁要打算上哪儿哪儿去,见见世面,就跟老和尚一起走。给我治病的那个必觉老和尚是少林武僧。我在这庙里长到11岁,就到少林找必觉老和尚去了。带带拉拉的,在少林住11年哪。从那儿跟着虚云走的。他也算禅宗里的一个祖师。虚云老和尚的徒弟多了,真正的徒弟就很少了,比我在上头的还有。我跟着他的时候他90多岁,那时候跟着虚云就我一个人。

定:您去了那么多庙都是跟着虚云师父走的吗?

李:对,大部分是跟着虚云走的,我们1939年底1940年初开始起行的,对。算一算,又抗日,又内战的。要上普陀开一个大法会,也有国外的,日本的、韩国的,全上那儿了。

张莉(以下简称张):您那会儿去普陀也要坐船吗?

李:那时候可不是,要过去都得坐船啊。

张:那会他们都是摆渡啊?

李:那时候是大摆渡,就是火轮,那时候叫坐轮船。顺天津那块儿,那时候是上船上买票去。不是现在你先得买船票。那时候给人家一说要去朝南海,坐那卧铺,甭管你有钱没钱,说您瞧我的钱不够怎么办,你只要会念大悲咒,不要你钱了,那船还管你饭。你瞧那时候!现在行吗?

定:那朝南海就是从天津就上船,直接到普陀?

李:一天多点就到。

定:一天多点就到,都是去拜佛吧?

李:也有做买卖的。

张:那是上普陀那边做买卖吗?

李:不是普陀那边,上宁波那边。

定:那您和虚云法师就从天津上船到普陀,是吗?

李:那时候不是,我们那时候是步行,一直顺着南京、天津界,东南角。

定:那时候您还年轻,可是虚云法师也不年轻了,也那么走?

李:那可不,走到什么地方,拄着一个杖。

定:宁波的那几个庙您也去了吧?

李:到普陀那里边住了一百天,连给那庙里头讲经说法什么。那天正赶上早起来吃早饭,庙里头叫早膳,那时候吃什么都是粥,那粥都不是挺烂乎,不是忒稠。吃完了这粥,锅里头你得涮涮,涮得舀点水,那一倒上水,一晃悠那锅,晃悠晃悠,虚云老和尚往里面那一瞧,这锅里就显出五台来了。他这就想起来了,这净锅又是使的净水,这个就是清凉界,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我非得拜拜这山去。

定:要上五台?

李:对对对,就走了。那时候我才多大岁数?20来岁。我跟着他顺普陀山走的那庙不下五百处,武汉、江西,全都是走着,有的时候待仨月,几个月,半年,最多的有待二年的,三年的。武汉、江西待的时间最长,多少路的法师都聚足一块儿了,在那儿。虚云老和尚庙也没少盖,盖完庙了人家不在这庙里头做住持,住持您就得管这庙呀,您就走不了了,所以他再选人。那盖了五百多个庙吧,盖完庙就走。

定:都是虚云法师盖的啊?

李:哎。

定:他那么有钱?

李:不是有钱,当地有大善家,他给住持的,虚云老和尚不在哪个庙住持。庙盖好了,开完光了,就从你那庙里选人,他再住个几天,得了,自己起身就走了。

定:您都跟着?

李:跟着啊。那个时候,也就算着,就是步行着又苦修,走三步磕一头呢。走到哪儿,到哪个村里面有庙,就在哪儿住着,是这个。

张:那会儿出行有计划吗?我今天要走到哪儿,明天要走到哪儿?

李:也算有啊。

张:也有,一天要走多少里地?

李:一天最少得50里地或者100里地。那时候的路没像现在似的,都是土路,有的时候穿草鞋,有时候穿那个,那叫罗汉塔,是中间带眼的鞋,为着走的时候轻巧啊。走到哪儿,住在庙里头,也得念经,你不能够忘了本,这叫做功课。到了目的地,你这个愿就算圆满了,明白不?走到哪儿,随便,不是非得你想吃什么,按现在什么卫生不好,这不好,那不好,不行。就是人家给你预备什么,你吃什么,这就叫随缘。就说上内蒙古吧,你现在上内蒙古,你要步行走也跟原先不一样了,原先顺这儿一过张家口往北,再往北到二连,你走到哪个蒙古包,哪个旗里头,人家那儿吃什么你吃什么,人家见到你出家人,老想给你磕头,恭敬你。现在瞅见你出家就厌烦,化缘的又来了,白吃的又来了。

跟着虚云老和尚,顺那普陀到五台,这是走了三年,不算这三年,原先还跟着一块儿上了庐山,还有武汉那边,全去过了。

定:哟,那您三年就走那么多地方,比火车还快。后来在五台住了多久?

李:没住多会儿,在五台就住了三个多月。

定:噢,然后从五台呢,回北京?

李:回郑州。我正在郑州呢,就听说北京快解放了,北京这儿不是还有父母么,赶紧地就往回赶,回到这儿正赶上困城,要打炮,就没回去。我父亲腊月初一死了,死的时候57岁,他其实一点病没有,就是连害怕带困城带吓得。转过年来我母亲又死了,死的时候是腊月二十四,47岁,是水臌。

我母亲死了以后我又走了,又找虚云老和尚。这时候要开始成立宗教界,周恩来连那虚云老和尚请到北京来,我说我再上家看看去,然后上庙里。老和尚就走了,注310走的时候说你还年轻,你就留到这儿,我上哪儿去给你来信。

到1956年虚云老和尚就死了,120岁。注311他原籍在武汉,开明寺。那回就说得了,全国也解放了,从康熙年间就没传过大戒,这回十月十七,阴历的十月十七是弥勒佛的生日,我在武汉传戒。开坛大戒,请帖也全都发下去了,那时候我也在那儿呢,一说受大戒开大戒,头半年就把我叫到那儿去了。

3.我还当过市劳模呢

李:顺1949年解放,1950年开始恢复建设,1952年开始经济建设。1951年开始,那阵叫编辫子政策,你是什么类什么类给你编上辫子。转过年,庙里说要游行,让我们这些出家人都脱下袈裟,1952年我就给转业了。这叫扩充经济建设人才,你会什么技术登记,你会印刷呀,你会什么,就给你分配工作。至末底的就归建筑公司。我就给转到中央机械工业部基本建设工程公司,后来叫建筑工程部,华北直属建筑工程公司,属中央管,大机械部,在那里边。当时人有一种什么思想啊?原先睁开俩眼睛我得奔去,那棒子面窝头还没保证呢,这好,共产党来了,我有准进项了,到25号也好,30号也好,我干这一个月准得给我钱,又有粮食,你这家庭一个月粮本上的粮食全买了,你就能生活了。单纯的思想,没有别的。我是五级工呢,现在您到六建里头一打听,都有我的名呀,我还当过市劳模呢。

定:嗬,您还这么一段哪?

李:嘿好,那,在庙里头你也没什么了。我不是跟您说么,甭管怎么着,好容易有事了,跟着谁也是一块堆。

定:您从庙里出来就结婚了?

李:我结婚时候是1951年吧。我孩子他母亲是北新桥金镖黄的后代,黄三太,后来是管孔庙的,雍和宫对过那儿有一胡同叫文殊院,原先的11号,他们现在还一大家子人。后来都在南边超重机械厂,就是五四七厂,算国家给转的工作。大部分都是党员,负责人。

定:您跟您爱人怎么认识的?

李:也是老人一块堆给介绍的。她后来没有工作,就在家里头。

那个时代,早的您全没瞧见,那拆北京,您知道了吧?1956年开始,先拆内心,现在的府前街,公安部头里那儿,前头那个跟西边边,人民大会堂西边边,那前边还有一道皇城呢,东四、西四,东西长安牌楼,北海那桥上头落桥,天安门头里三座门,这都是顺1956年就开始了。先拆的里头,完了一点点地……

定:您参加拆了还是参加建了?

李:拆没有。建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农展馆、民族宫,那十大工程,那时候我们都是青年突击队啊,张百发、李瑞环,我是第三指挥部的总指挥。起重安装,都使人工,多老高的楼也得往上挑砖,洋灰也是那样。人民大会堂那台子探出多少,连三公分它也不带多去的,那叫座筒,那四根大柱子,一个里头搁4根大钢轨呢,火车道,十米多的大钢轨。那时候讲究开诸葛亮会,叫小发明,那时候没机器呀,后来才有卷扬机,搭那架子,上边一开卷扬机上去。这是头一个五年计划,第二个五年计划,我给您排排……

定:这我知道,报纸上都有。

李:……挪天安门前头的那狮子,挪那华表,都是我跟着一块堆弄的,原先华表都在里头,狮子也在里头,这全都挪地儿了,给搁到外头去了。

定:那过去都有一定规矩的,能随便挪吗?

李:那不是有一句话嘛,现在皇宫要是有轮,要有人敢买,我都敢卖。嘁!你不让我进去,我非进去。进去我就非给你毁了,甭让你惦记着。

定:您出家人对这些事还这么关心?

李:这不是关心,这叫度脱,又叫学出世法要度世。你得知道外头的宇宙学,还得知道地球学,您才明白呢。

定:您到了建筑公司以后还信佛吗?

李:我不是信,我是一直在学。

定:那他们知道吗?

李:知道。都有历史啊,档案啊,我转业(指还俗)的时候顺哪儿转的,人家怎么会不知道?就说我在六建,那儿的人给我起一外号叫怪话大王,工作当中是老油条,可是他拿不住我。

定:没整您吧?

李:我跟您说,头一个运动叫忠诚老实学习,第二个运动叫反贪污反浪费。

定:官僚主义也反对。

李:“三反”完了“五反”,“五反”完了就开始“大跃进”,“大跃进”完了以后就逐步走向“文化大革命”了。什么运动我没经过?

共产党的政策你得明白,头一个你得相信党,二一个你得相信群众,第三一个你得相信你自己。

定:您对那时候的事知道得那么多。原来我以为出家人对俗事都不关心了。

李:要不怎么现在说都是吃共产党,都是寄生虫,吃饱了活着,造粪机器。

定:您说的就是现在的出家人?

李:不是,国家就是这么说的。

定:国家让谁当造粪机器了?

李:我们出家的被说成是寄生虫,吸老百姓的血,是封建地主。现在寺庙都归国家了,哪儿是你们的庙啊?你们自力更生吧,不劳而食不行。说这是死人统治活人。

我自己的总结就是人哪,有四生、五劫、八难,完了以后才能有九有呢。按佛经是这么说。四生的第一生,你这出生叫降世。十岁以前的时候,俗话叫过父母运儿,没有父母养着你活不了。十岁以后古语有这么句话,叫作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你不能在家里娇生惯养,你也得知道尽自己的力了,这就是第一生。到第二生就是你走向社会了,你自己有点业,能够自立。第三生的时候你在社会上就有经验了,有发展啊,社会背景啊,扩展。第四生叫立志,是你有一定主心骨了。我顺1926年到1936、1946、1956、1976这几十年当中,就是第三生的阶段。虽然是解放了,旧社会没吃过的苦全吃上了,比那还得加上倍,什么原因呢?1926年、1936年、1946年的时候,没有人为的斗争,你穷,你没有营业,是你个人没能耐,你自己不敬业。你卖苦力,你有地方卖去,你拉个洋车蹬个三轮,那是你为家所累,没人笑话你。那个时候男的穷死不偷人,你说抢劫了,骗人了,这他想都不敢想。这女的呢,没有像现在似的这么乱,你嫁的男的,老人包办也好,自己搞的也好,到人家家里去,有孩子没孩子那单说,这男的3天挣不来,你这3天里头就得挨得饿,忍得饥,她也不想那歪的邪的。

定:您刚才还没讲完哪些是四生八劫呢。

李:八劫就包括你生活各方面,包括这些个运动,这都是劫难哪。我1959年得大肚子病,为什么我顺那建筑工程部就离职了呢。1963年离职,完了以后彭德怀成立体校,第一任的体校主任给我调到少林寺,教中华武术,要把中华武术打到国际去。打那儿后来就整党,庐山会议后,我就从那儿回来了。这就是社会上的曲折,一步一步地。

定:您不是没挨整么?

李:没挨整你也在那劫数里头啦。

定:您认为最大的劫数是什么?

李:就是战争劫。再有一个最近的就是××,那是人为的劫数啊。

4.一片地方一种民俗

定:您给我们讲讲您小时候的事。您说北京的十大财主注312是谁?

李:头一个先得说是山东的孟家,吃布行的,现在一提起八大祥,人家做那么大的买卖,人家不小瞧人,过去那老太太裹脚,量半尺白布,他也得卖。现在不行,你买这他不卖给你。这是头一个。二一个是山西亢家,人家专做干货,前门大街路东有一个三义通,这是他家的。上海南一带进货去,砂仁豆蔻啊,黄花木耳啊,花椒大料啊,那叫广料,现在还有那老牌子,两广杂货。北京饭店、六国饭店过去都上他那儿买东西去。再一个是贩洋货。亢家是这个。注313

还有一家姓康,叫康百万。康家是仵作,现在的话是检察官,哪儿有自杀的,有害了人的,得他先去验尸。注314这官吏呢,甭管谁来,甭管你什么派头的,你也得用人家,钱少人家不干。人家挣了这钱,为的是培养他的后人,康家历代都是检察官。沙滩那儿后头有一个庙,叫玛哈噶喇庙,注315你们知不知道?1956年把一个喇嘛给害了嘛,害完了以后给烧了,就请康百万家里的后人,人家就用那石灰,块儿灰,根据影儿,长六尺,宽二尺六,连上石灰,点上水,就借这石灰面儿,使什么这么一扫,这儿搓开,底下就一人影儿,说大概其就在大殿门口那儿害的,哪儿受的伤,是使刀还是勒死的,要是服毒死的,这影儿是黑的。这叫追影验尸,1956年登了报了嘛。

第四家叫侯沈家,就在东单麻线胡同,现在是北京晚报社那地方,侯沈家专做宫里的活,什么珠宝玉器,顶子呀,这活儿。第五家也姓孟,当铺孟家。还有一家孔家也是,原先叫左当右当,西城的当铺和东城的,左边右边,这两家。过去老北京旗人说上左边当去,不上右边当去。右边搁现在话叫“黑”,假如你当这东西,到三年死了,人家东边给你留,留八个月呢或是半年,西边不行,到时候就给你卖了,再赎去就没有了,你再加利钱也不成。

还有一家姓胡,开交通银行的,过去河北省银行,也叫中央银行啊,还有这交通银行啊,全都是私人开的。

还有一个金店刘家,专卖黄金,在廊房头条西口,一出大栅栏北边那儿,有一个天宝金店。国际上都有人家的号。咱们现在那些黄金不是正色,人家都不认。还有彭彩家,专应宫里头的红白事,那个杉高,搭架子的东西就多了,还有办喜事的桌子板凳,在地安门鼓楼后头。他家现在还有后人。北京市第五建筑公司没有人家的根儿成立不起来。

最后是同仁堂乐家。对着大栅栏东边那鲜鱼口,进了鲜鱼口,叫廊房头条,注316顺着廊房头条一直到七条,那几条胡同,马路由东到西,那全是同仁堂的。那时候叫“上天下二十四省去采药”,采药的都是同仁堂雇的,现在的话叫长期工,上西藏采药的,上东北的,都住到那儿。那伙人回来,这伙人走了回来还住这儿,那时候没床,都是火炕,上头铺着这么老厚的毡子,那各屋摆着的铺盖行李全一样,就跟招待所似的。编号叫“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使那千字文编的那个。院子里头,那舒服着呢。现在住高级宾馆管什么,还没那里头好呢。

定:他们是不是特有钱?

李:那怎么会没钱哪?乐家初一十五还舍药,您长疮长什么,上那儿去要贴膏药啊,那时候叫拔毒膏。人家净做好事。现在不舍了。这些都算北京的十大支柱啊,同仁堂就算次的了。

定:这十大家是按什么排的?

李:明朝就有,这是燕王扫北的时候给人家请来的。修北京城的时候你没钱行吗?国家哪儿有钱哪,得找这个。注317一直到清朝以后,到民国,一解放了才连根都给铲了。还不如北京的这十大财主,到冬天准开粥厂,有暖棚,到腊八时候还给腊八粥,头过年还给你点面呢。那时候就叫放赈,从早晨几点钟到中午几点钟,过时候就不候了,排多老长的队,一人二百块钱给你,你到这儿蒙钱来也不管,只要你这时候来就给你。现在谁给你?

北京这个地方,都是一片一片的,这一个地方一片,这也叫民俗。像天桥这地方,头一个规矩是不借钱,多困难不借钱。他给你出主意。那年我父亲死,转过年我母亲死。死老人3年,那会儿还讲究穿孝呢,系个白孝带子,人家都嫌丧气,话都不敢跟您说。一过年的时候,我跟我那两个弟弟,跟我那口子4口人,还没孩子,就二斤白面,一棵白菜,人家都炖肉,我们什么都没有。就这时候我们后头有一家接轿子的,姓温,跟我不错,上厕所碰见了:“哎兄弟,怎么样啊?这么着我告诉你,三十那天晚巴晌,一清早起来你上中华电影院,占第3个摊,卖大串糖葫芦,一百多个,我家里那儿有筐,卖完了你给我回钱。”先让你卖去。这大糖葫芦,好比5毛钱一串,你不能卖5毛啊,最少你卖7毛啊,你卖一块也不管你,剩下那钱是你的,这5毛里头,不差能给你5分呢。他讲话,借给你钱,给你这人惯懒了,你不知道劳动。

再一个给你介绍哪个饭馆,你要在那儿干下来,3年以后这买卖里你算有一个人股了,月月你挣这工资,到年底一进腊月十五以后,这年又盘余多少钱,这叫算年账,现在话叫提成。过去还有按天说的,叫三七分成、二八下账。三七分成是您得三成,这个买卖得七成。二八下账是……

定:您得二成,买卖得八成。

李:不价。这二八下账是柜上要二成,那八成都归你,然后你进材料什么,它一切不管,年终也不分红。这叫二八下账。

再有一个规矩是不聚会。过去的请会您知道不知道?

定:互相请客?

李:不是。说我这家里得用一万块钱,我起个会,我这儿走十个人,这十个人一人拿上一千块钱,不就一万了嘛,下个月还是这个日子,您这十家还来,做十个条,您要用钱您往那条上写这利息,假如你写三块,就是三块钱的利钱,您这七百就当一千了,这十个人还得拿。我不是请的会吗,我这头一支请的一万块钱我算干落,你末了儿收的,利息您白得,末了儿您往回收,您自个儿还剩一万块钱。这过去叫请会。后来工会不就成立互助会嘛。天桥不讲究这个。

天桥这地方,一年三节包括这年它不过。我给您举一个例子,它不过春节,它过腊月二十五。一到腊月二十五,人家全都在家里办年货了,离年没有几天了谁还逛天桥去呀。天桥里头的戏馆子呀,打把式卖艺的这个,就全都封箱了,在这当中它这儿过年,门上贴挂签呀,对联呀,也做年菜,打这儿一做年菜,馒头什么的一般都蒸几缸,顺那正月初一开始就出去做买卖摆摊去了。正月十五都不过,一直到这二月二,就过二月二。

定:因为从正月初一到十五都是他们最忙的时候。

李:对,这都是挣钱的日子。凡南城外都是做买卖的,一出前门,就说前三门,宣武门,包括花市,手工业作坊头啊,全是这个。四乡八镇都得上北京办年货来呀,他们没有工夫过年。为了挣钱,就过这二月二。连馒头带炖点菜什么的,哩哩啦啦得吃到二月二去。咱们过五月节吃粽子,他们不过,他们过四月十八,电车公司的东南角那儿有一个庙,叫娘娘庙。八月十五得外头做买卖呀,它不过,它过七月二十三,是药王爷的生日,注318小市那儿有一个药王庙。

定:天桥那边那时候还是穷人多吧?

李:没什么穷的。你看现在那做买卖的,你说他穷吗?你别瞅他穿着打扮,哪个都趁钱。最困难的是这三种人:一个是没有能耐的,做买卖不会;二一个是没有劳动力的;三一个是指力气卖钱的。指力气卖钱的,拉洋车的,蹬三轮的,还能有上顿吃下顿。没力气的,又干不了活,做买卖还不会,这就吃上顿没下顿。说残疾人,天桥那儿残疾傻子也有,看摊你会不会呀?那地摊过去讲究丈二的席,三个席多老长啊,这一个摊您看不过来,有一个(让残疾人)给看着,然后管他饭,还得管他衣裳,年底还得给他俩钱。头一次整理的是下街“喝破烂”的,北京话说是打鼓的。打小鼓的,不是摇拨浪鼓的,有打硬鼓的,是专卖古玩字画的,还有卖金银首饰的,还有挑大筐的,就是报纸卖,洋瓶子卖,是搞这个的,老太太背着一筐的,换飞头子儿。

定:换什么子儿?

李:就是你这破烂不要了,得,换你两盒洋火。其实也有用,像这衣裳这也补不了,那儿也补不了,给他了,他再卖去,人家袼褙厂有买这个的,打袼褙呀。小市呀,东小市呀,崇文区那儿,德胜门这儿都有。三年自然灾害时候还有呢,后来就不行了。

定:您说解放后第一次就拾掇这打硬鼓的?

李:咳,这是头一回。走街串巷的,做小买卖的,过去北京晚巴晌还有卖炸丸子的,馄饨的,羊头肉的,卖夜吃的,先拾掇这个。不让你下街了,你这不算正式营业。你要是什么都不会,你就上甘肃,房也有,地也有。找几个代表,先到那儿一瞧,回来给你宣传,在那儿怎么怎么回事,有那贪便宜唔的,就上那儿去了。

定:全都发到甘肃那边去了?

李:甘肃、青海、宁夏。去了七伙了。后来连拉洋车的,就我们天桥哪回也得一千多户。那时候还没有汽车呢,三轮搭着彩,打着锣鼓,戴着大红花,锵嘚齐齐锵嘚齐齐。等那伙人全走了,到(甘肃)那儿就回不来了,一块堆儿受罪去了。你一不会种地,二你力气活干不了,到那地方你可不就困到那儿了嘛。等到回来的时候提搂着棍子了,那儿混不了了,就步行走回来的。

定:让回来么?

李:不让回来他跑回来。人家不上户口,人家也能活。注319我说的这些人都住大杂院,好几十家住一院子里头,做这买卖现吃现赚。一说解放了,国家给你安置工作,你睁开眼睛就有活干,你就能有饭吃了。后来呢,集中这摊贩。过去都是早起来上小市,买回来以后在大街上一摆,后来整治这个,在前门大街这儿摆不行了,你得上天桥百货商场往南去,后来取一名叫人民市场,全给你搁到那儿去了。没半年就给你登记了,你挣多少钱哪,你几口人哪,够吃不够吃,这是1956年以前。1956年以后就“三面红旗”,然后“文化大革命”,不懂事的上山下乡,有工作不老实的,你克扣点超额奖金,搞建筑的你要是用那马车搞上300块砖,就能判你十年。现在几栋楼都归他自己有,他判几年呢。

5.北京的寺庙

张:圣安师您给我们讲讲北京过去的寺庙好吗?

李:我就简单说,庙顺汉代就有了,庙就是官府。大理寺是干吗的?是审案的。注320大理寺就是寺庙的寺,佛教的学问也叫寺,寺院是这么来的。原先没有说这是禅学院、禅林、弥勒院、净土寺,都是让你到那儿学什么什么的,这都是学府。

过去的时候,佛教是第一,和尚也好,喇嘛也好,那都代表法王,都比你那人王大得多了,和尚都得坐上面,领导什么的全都在边上。

和尚庙烧香的很少,香火旺的都是道教的,头一个是白云观,二一个是朝阳门外头的东岳庙,还有蟠桃宫,还有地安门的火神庙,鼓楼后头还有一个三清观,它是多神教,有些人去求发财呀,求致富啊,娘娘庙求子女的,都是道教的庙。

过去有皇帝的时候,出家的这寺庙都是国家拨银子,再一个哪个庙里都有香火地,出家人你得种地去,地不能闲着啊,和尚都得轮流种地,一日不劳一日不食,你上这儿来享清福来了?没那个。那些地都是国家拨的呀。

定:您出家的那个龙泉寺也是国家拨的地吗?

李:全都是啊,有种地的,我也种过。

张:北京当时一共多少个寺庙啊?

李:在名册的2400多呢。现在对外开放的,包括道教的,包括雍和宫,一共6个庙,2400个庙就剩6个。注321

张:都是国家管啊?

李:对。

张:当时给各寺庙拨款,甭管拨银子也好,拨大洋也好,都有定数吗?

李:有规定啊,一年多少,叫开销。一个僧人你在庙里头住着,一天油盐酱醋平均给你多少钱,按现在的话叫补助,又叫津贴,过去叫供养。一年按人给你现洋,是六千块钱哪,是八千块钱哪。

说原先的时候,解放前,一进这腊月初一,到明年的腊月初一这一年,天天有庙,天天有地方去。现在您哪儿有啊,天坛、地坛这哪儿叫庙会呀?那时候逢三是土地庙,土地庙在广安门外,挺大的;注322逢四是花市集,花市集的花市道北有一个火神庙。注323三号、四号是护国寺,西边就是白塔寺;九、十是隆福寺,隆福寺是四天。就这十天一转,假如初九到十二,都是隆福寺。十三、十四又是护国寺,十七、十八又到白塔寺了。都跟集市似的,摆摊卖东西,卖叉子扫帚大铁锹,现在叫日杂。初十卖小孩玩具。那不像现在似的,您进我这儿了,这一个桌子您先交三千,那没有,没有收摊费的,就是发心赞助这庙里,您占这庙里的廊子下头,您这一个月或一年给庙里多少钱,香火钱,供养了,这是自愿的。现在您瞧这景致上哪儿瞧去?注324

北京的潭柘寺注325是中央直辖的,北京这边算上院,潭柘寺那边属下院,天下的和尚来你得先上潭柘寺挂单,潭柘寺要允许你了,你才能进京,到西四广济寺挂单。在广济寺再给你分单,让你住哪儿哪儿庙去。西边的武庙知道不知道?原先叫僧录司,注326现在叫民政局,宗教局。过去出家的人,包括犯罪的,法院跟警察没权抓他,那时候就说官府不能够压出家的,那出家的要是犯了罪什么的,先问你是哪庙的,说哪庙哪庙的,完了,这旁边有人跟着你,把你送到你庙里,告诉你那庙里当家的,监管的。那时候国法大不过佛法,他是出家的,他属于佛管,是这个道理,给你送到这儿来,就跟你家小孩丢了,你家在哪儿住啊?你得领那小孩送到他家,交给他家大爷,是这个。现在行吧?现在不行,你是和尚,和尚照样进法院、派出所,先蹲着去。明白不明白?

在北京广济寺为十世班禅大师守灵(圣安师提供)

定:明白了。您说北京有2400个寺庙,包括道观吗?

李:都包括。大街小巷的小庙就更甭提了。

定:那得有多少僧人呢?

李:那现在大学有多少人呢?

定:现在北京的红螺寺怎么香火这么盛啊?

李:现在这人没有寄托了,见庙就烧香。红螺寺也是出祖师的地方,往北边的大山,整个山全是它的,大柿子树、栗子树跟核桃什么的,都是庙里的,现在不都归老百姓了嘛。

定:不是说现在那儿特灵吗?

李:嘁,就那么一说。哪儿都灵,哪儿都不灵。

定:过去是不是每个胡同都有小庙啊?

李:不是每个胡同,得看那地形。你要瞧胡同里头,有的时候有个土地庙啊,奶奶庙啊,观音庙啊,有个三官庙啊,有个老爷庙啊,这是头一个,算自发的。二一个,你看过去城门洞那块儿,我给你举一个例子,你看德胜门,那儿不是一个庙吗?现在是古钱博物馆,那叫真武庙,过去在那上面坐一个庙。是(城门)门脸就都有那个,你瞅前门哪,那正门那个。

定:那是立马关帝庙。

李:不是,东边拉一个庙,西边拉一个庙。东边拉叫普度众生观世音,观世音庙;西边拉是关帝庙,那叫护国卫民关公庙。哎,那东一旗杆,西一旗杆,那叫龙须。后来一改地铁,连那庙都给拆了。这俩庙都属于白云观管的。注327

定:那不是佛教的庙吗?

李:不是,是道教的庙。

定:那您说这城圈里的庙都是道教的庙?

李:不是,有的道教的,有的佛教的,不一样。那就是现在说的素材教育。就跟小孩瞧小人书似的,他不认得字,他一瞧那小人书,他就能往脑子里进。过去那老家庭(对小孩)一说就是你可别上街,别出这胡同,那土地爷边上都是小鬼,你一上街该抓你去了。他一瞧小鬼在土地爷旁边拉站着,他不敢出去了。道教里头呢,东岳庙十八狱啊,你看这个人了没有?下十八层地狱,他在阳世三间干了什么事,在道教他也给你讲,这是教育。过去念书的少,家没钱上不起学啊。你要上庙里去,庙里有监院的,门头僧,就是管传达室的,护院的有武僧,有内课堂外课堂,您上这儿参学来了,您算是外头来的,您在课堂登个记,带着您上殿烧个香,礼礼佛,这佛学是怎么回事,就给您讲。

大施主是请出家的上他家讲经去,你有什么不明白给你讲这个,也叫讲开示。请哪位老和尚去讲开示,哪位法师讲开示,开示不代表佛法,是开导这每一个人的思想,简单地说就是经验,您不知道这个经验,您听了才知道是这么回事。是这个道理。

前门东侧关帝庙远景

前门西侧观音庙远景

定:那今天您给我们就算是讲开示。

李:对!往进一步说,好比我学了经了,我也代表不了佛,那佛说的话,我还许悟不透呢。庙里是学佛的地方,不是信佛。把佛学列为宗教刚一百多年,就是顺清朝闹义和团以后。原先一说我是学佛的,没有说我这是信教,没有这个,这属于学佛。(后来)连这佛教啊,跟别的教,什么基督教啊,什么天主教啊,什么伊斯兰教啊,搁一块儿,后来国际上说这佛学也算一个教门,是这么下的。过去的时候不叫佛教,过去叫佛学,明白不明白?

没闹义和团以前,北京和咱们中国几个省,没有教堂。义和团完了以后,外国人才上这儿传教来,一传教就现在这西什库教堂,那是头一个教堂,原先是黑塔寺啊,一个喇嘛庙,黑塔寺往东去原先叫医学院,就是藏药,那时候顺蒙古、西藏进的给皇宫的药都那儿搁着。八国联军连那个喇嘛庙整个烧了,喇嘛一个没出来。八国联军也不是毁佛教,连那黑塔寺一烧,清朝赔的银子人家没拿回国去,人家在咱们中国的地方就建教堂了,当时谁要信我这教就给两块钱,就叫北洋造,你上我那儿听课去,这么着,有人就信了这个基督教,直到现在基督教都给发吃的。

定:南长街往北有一个庙,好像特大,是吧,那是什么庙?

李:福佑寺。那是供药师佛的地方,过去皇帝有了病,上那儿休息、静养去,就跟疗养院似的,那全在皇城里头,宫里头,福佑寺。注328

定:它对面还有一个庙吧?

李:那是兴隆寺,注329那属于皇上赐的,那兴隆寺是什么庙,知道吗?太监庙,那是太监住在那里头,那太监庙不小呢。

张:现在成大杂院了。

定:太监庙是什么意思,就说是太监修的庙?

李:不是太监修的庙,太监也没家,完了他也算是出家性质,他叫净身了,这净身也算修身,岁数大了,侍候不了主子了,你就到兴隆寺吧,有这么一庙。福佑寺的斜对面,现在成了大杂院了,然后呢,那福佑寺,兴隆寺再往南,大南边,路西头,还有一个地藏寺。

定:有几个问题,我看书看不懂,问问您。我听说老北京有一种庙叫家庙,有一种庙叫官庙,家庙是怎么回事?是有那回事吗?

李:现在的广化寺,鸦儿胡同那儿的广化寺,就是鼓楼往西、往南有一个胡同。那就是皇上的家庙,不是皇上本人的家庙,是皇族的。过去的王爷,这个公伯王侯,下边大臣什么的,都上那儿,那就属于说是家庙,给家里做什么超度啊,连点儿纪念,都上那儿去。

定:那是清朝皇上的家庙?

李:对,后来就是清朝了。先头一开始,北京有五化,头一个,是拈花寺,就是达赖的驻京办事处,院东下那口,德胜门里面果子寺啊,五路(汽车站)。现在那庙破得不成了。头一个是拈花寺,二一个是智化寺,咱们去过那儿,知道不?

定:智化寺,嗯。

李:那哪儿,崇文门外头,往东那道北头,那儿有一个华严寺,挺大的。

定:现在还有吗?

李:解放前就成了出租大杂院了。咱们这个德胜门外头,还有一个石化寺。

定:石,哪个石啊?

李:石头的石。都属于北京这儿有名的。不是家庙,都属于皇上赐的,公伯王侯都知道的,过去的时候也叫宫庙,又叫僧庙。

定:北京的庙是不是还真的有分类,比如说这是做学问的学问寺,那个是做道场的寺,有这样的分类吗?

李:有啊,过去也有啊。

定:北京庙里面最有名的做学问的寺就是您说的五化,是吗?

李:噢,这五化里面有一部分也是,你像智化寺是搞音乐的,中音乐的,就说现在音乐学院,搞这门的。搞医的就是崇文门外头,道北的那个华严寺。

定:别的呢,还有搞什么的?

李:还有印经的。就是德胜门外头的石化寺,刻经版的地方。

定:那现在咱们待着的这地方,注330周围有什么庙,您知道吗?

李:这儿有一极乐林啊。安定门外面这极乐林大庙,那庙好,往那瞅高楼那儿,都是那庙的庙产。

定:那是什么庙?

李:和尚庙。极乐林注331,西方极乐世界。

定:噢,极乐林。那圣安师,问个别的事,过去这一带都是外馆,对不对?

李:外馆还往西呢。

定:外馆还往西,那边是不是都是蒙古人住的地方?

李:外馆啊,那时候做蒙古买卖的,和西藏来的这个,全住在那儿,就跟现在高级饭店似的,再往西是黄片,离着黄片那庙,也有几个什坊院,你像蒙古出家的、做买卖的,全住什坊院,这边盖了一个喇嘛庙,叫青龙寺,那庙全不小,后头挨着这三环路边上,现在改了,改了招待所了,那庙全没有了。

安定门里头有三个庙都不小呢。你看那个三圣庵,那里头还有积乐寺,还有个叫皇权庙,反正全都改了,一归房管局,全给动迁了,庙什么全没了。那国子监里面一进西口,不是还有一个庙吗?那叫三官庙,供关公、刘备、张飞,这个。

定:那都是道教的庙。

李:这不是,那是和尚庙。

张:圣安师,请教您,黄寺不是有东西黄寺之分吗,一个是班禅的,一个是达赖的,是吧?

李:这是后来分的。原来叫黄寺塔院。修人民大会堂的时候,这墙围子要做装饰底,要找楠木,黄寺里有七十二间房跟黄寺大殿,就全给人家拆了。

张:当时拆的是前黄寺,还是后黄寺啊?

李:没有前后,也没有东西,现在就说琉璃塔院。西边就是现在塔院那儿,现在叫藏语系,佛学院。

定:密宗的庙都特大吧?

李:密宗的大部分全是大庙。

定:玛哈噶喇庙在哪儿啊?

李:在南池子里头,现在说就得走皇城根儿,皇城根儿对着的那个亮马厂,西口往北一点,路西头,玛哈噶喇庙。在嵩祝寺的南边。这都是好大的庙,就这庙,我跟你说,嵩祝寺跟护国寺似的那么大。

定:那天我去了一趟护国寺,就剩一个大殿还在,特破,给圈起来了,进不去。

张:那大殿原来是电影院,我们小时候就在那儿看电影。

李:这不就要修了。就那护国寺后头,北边拉那胡同里头,不是都修了吗?那护国寺药店那头,不是有一座楼吗?那大概得拆了,要恢复那护国寺。过去的时候,谁讲话,逢三土地庙,逢四观世音,一二白塔寺,五六护国寺,初五初六就是护国寺。

定:护国寺庙会我小时候还逛过呢,好多好多珠子,各种各样的,是穿门帘用的,特别好玩。

昔日护国寺庙会(袁熹提供)

密宗的庙和禅宗的庙,是不是都区分得很清楚呢?

李:(密宗)原先叫黄教,有说那些庙都是汉传佛教的,给腾出来让了黄教了。

定:哪些庙是后来让给黄教的,就说咱北京,除了雍和宫?

李:那白塔寺啊,嵩祝寺,玛哈噶喇庙,还有德胜门外面这个什坊院,全让了喇嘛了。那皇上封的,这喇嘛算封佛教,为的就是,现在团结少数民族,说现在的话是有学历,这学历他就有点自由。

定:什么意思啊?

李:这大街上,你要上雍和宫,你要说西藏来的那喇嘛,穿着那袍子,没人敢惹。你上大街上瞅,要不赶上初一、十五,到这个法源寺、广济寺,还有广化寺,那出家的,很少穿僧衣出来,出来的都穿便衣。

定:是不让穿吗?

李:哎。过去的时候就说化缘,他要通这个愿,是要化缘,甭管你给他多少钱,你给他舀什么米,这叫出谷释愿,你为的是他这个愿。再一个你是冲着他那身衣服给的,这不是代表他这人,是他穿这身衣裳了。过去有这么一句话:“和尚无儿孝子周”,这反过来说就是,你瞅这和尚他没媳妇,可孝敬他的多,这话都错了,那是供养。人家供养的不是他这个人,人家供养你出家是供养三宝,你算僧宝,是这个道理。你要真发心要出家,你得记住两句话:“出家不顾家,顾家两不发”,你要出了家呢,到庙里面挣了钱,供你家里面,养活家里面的儿女,孩子老婆,那你家里面也得拜,是这个道理。

定:我看道士倒有穿道袍出来的。

李:道士啊,也不像原先似的穿那大长袍,都是短的了,有时候上头戴那帽子也不是那老道帽了,是不是?

定:北京有东西南北城,哪个城的庙最多最大,有没有区别啊?

李:那没区别。南城为什么庙多啊?那时候赶考,有的在当地考上举人了,住会馆。有的穷秀才,就是散住的学生,他住庙里,你知道吧?

定:所以南边庙多。

李:哎。

定:圣安师您原来不是在陶然亭那边的龙泉寺吗?那庙也特大吧?

李:对。南边那些庙都不小。菜市口往南,报国寺、法源寺、崇效寺、长椿寺,这4个大庙比雍和宫还大,现在全给推了。

定:您说的这4个庙,我都不懂,我也找不着。

李:广安门里头,现在是粮食统计局,那叫报国寺。

定:报国寺现在是一个文物市场,天天门口就摆摊卖各种各样的东西,我去过。

李:那咱不知道,反正那条街叫报国寺街,那里头有一个大庙,那不现在归文物局了吗?顺着那儿往南,伊斯兰教的(清真寺)后头,那个叫法源寺,现在叫佛学院。再往南那边庙都没有了。顺这个菜市口一直往南边还有个三教寺注332,那不正赶上那什么……

定:拆迁。

李:正赶上中心那大庙给拆了。后来那庙里一开始的时候是印钞,后来改印钞厂宿舍了。

三教寺完了还有一个崇效寺,在白纸坊那边啊,那老和尚还活着呢,今年九十多了。注333崇效寺是不分派,甭管你是哪派,全能上里面去。到北京化斋来,先得到崇效寺。

定:城里头庙就比较少,是吧?城里面那不都是旗人的地方吗?

李:城里面的庙属于皇家的多。

定:您说王府井那儿还有特大的庙?

李:那叫贤良寺,注334在东安市场东边拉,那大庙,十八罗汉都比我高,那不是1956年都给拉出来开了板子,嵌在人民大会堂的边上了。您看见了吗?

张:啊?!

李:啊?!那还有错吗?这西边是西黄寺,东边拉这儿是七十二仙人堂,萧太后的行宫,拆啦,也都连佛像带楠木都镶了人民大会堂。这回人民大会堂一装修,我告诉您,就卖这板子都发了财了。

定:我到内蒙古去,看了好多黄教的庙,解放前庙里都有好多的经版,后来全给烧了,现在建筑还在,可是内容都没有了,就像一个空壳一样。

李:是,“文化大革命”就给毁了。

定:北京的庙是不是也是这样?原来里头是不是也有好多东西藏在里头,好多经版什么的?

李:过去有藏经楼啊。你一进庙里,庙里就属于三宝,佛法僧,法属于什么?就得说后头那个藏经楼,你要找什么样的经,你要打算印什么,那上面都有。上智化寺,你瞅转经阁里面,过去的编号多的是,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你查查,到那儿就拿出什么经来了。

定:海淀那边就没什么庙了吧?

李:海淀也有,你像现在车道沟那儿,庙不少呢。过去一讲,车道沟和尚会吹,就说吹那音乐,那个叫涌泉寺。那儿现在还有一片楼群,正当间儿里头有一片(房屋),跟四合院似的,那就是。还有海淀北大那边的黄庄,那儿不是有一个岔口?岔口正对着黄庄那边的庙。

定:就在海淀黄庄车站那儿?那儿是有个大庙。

李:药王庙。过去的时候说北京的和尚,说你哪儿的,你说药王庙的,那药王庙的和尚没数。注335

定:噢,这什么意思啊?

李:就是说他那庙大,住的和尚多,那出去游天下的,哪儿的都有,一说哪儿的?说我北京的,你北京哪儿的?药王庙的。

定:过去北京的姑子庙多不多?

李:北京姑子庙也不少,一进安定门往北来,这口那儿就一姑子庙。方家胡同口里头还有一个,那庙也不小,白衣庵。注336

定:是不是姑子庙都比较小,没有特别大的啊?

李:也不小,也有大的。

定:还有哪个大的啊?方家胡同那个,安定门这个,还有呢?

李:还有西城那个皇姑庵,挨着政协的,现在没了,全没有了。现在你再找那老庙去,基本上没人指给你啊,你根本不知道,门脸全没有了。

定:姑子庙有什么规定吗?

李:也跟那出家和尚一样。

定:您说的和尚庙特有意思,这是太监的,这是皇上的,姑子庙有没有啊?

李:尼姑称为二僧,和尚是大僧,二僧得依附大僧,这是由她们的性别决定的。还有通教寺注337,也是尼姑庙。

圣安师(中)与信徒在北京昌平新建的圣恩禅寺(定宜庄摄于2009年)

定:咱北京城里面没有建新庙的?

李:新庙这儿不让盖,就香堂这个庙,盖完了大庙,还等着批了。注338

定:香堂算郊区了,城里头没有啊?

李:城里头没有大庙。城里头现在新盖的有,也没佛像。

6.人要有正念之心

李:顺1950年的时候开始,一开始说国家没收官僚资本主义的财产,这财产全收完了。接着小庙并大庙,大庙集中,缩减机构。一开始的时候归寺庙管理处,小庙里没有多少僧人,你上大庙里去,大庙全转业了,这庙全归了公家了。这个几反的时候……

定:“三反”“五反”。

李: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最后头又加上一条呢,就是反“藏得又深又久的反革命”。

定:藏得又深又久?

李:啊,藏得深的久的,你不知道?就给庙里当家的和尚挂了一个叫封建地主。

定:噢,因为他有地产?

李:他有地产,大庙产啊。完了给圈起来了。这大庙前脚一归公家,他视每个佛像的后头,都有那么一个方洞,那里头都装的是藏(zàng),这佛不装藏那就不叫佛,那里头都装着有珍珠玛瑙。

张:是吗?

李:是!吗!为什么一解放先拆庙,先占你的庙?他有得啊,这里还有金子了,还有银子了,至末还有杂粮,还有经书,全都在那里搁着呢,这就是道藏。这么样一点一点地这个,大庙后来一点点完了。1951年的时候五台山整个的庙全推了。后来胡耀邦到那儿一去,这才开始,一点一点才修了,这才兴旺起来,原来一说你朝五台去,现在五台的庙都是新建的,还不是在原地。

再拿雍和宫来说,这雍和宫里,你国家也知道,那雍和宫的收入,比故宫的收入还大呢。

定:现在雍和宫的收入也特多,是吧?

李:卖旅游票现在大概不是25块钱,就是26块钱呢,进去的门票一天多少?再甭说那功德箱里头的钱,再跟旅游勾着。现在比如一上北京,先说上哪儿去了,旅游团方面,你得先到雍和宫去。比如你要上普陀山,你不跟着参观团你进不去,你连票都买不上,人家先买了,没你的地方。过去不是,过去一瞧你是个人去,三步一(磕)头到那儿了,就都给你让路。现在:“你哪里跑来这儿混吃来了?你什么你!”当时就骂你,这跟过去不一样。

定:这风气太坏了。

李:这就说人没有正念的心了。

定:就是。

李:就眼看那金山,现在是金钱奴,咱们哪,一提起来谁谁挣多少钱,谁谁有多少钱,谁谁趁多少钱哪,过去就说黄金过百走,走的时候也得空着手嘛,他不理解这个,不就是你争我夺么,全都是这类。出家的最难的就是持金钱业,不能看中了这钱,就说堕落不堕落,下地狱不下地狱,你得多看经,最后就说,那因果谁也逃不出去。

圣安师在家中(定宜庄摄于2009年)

定:我就想,现在好多人跑到那儿去拜,是为了自己眼前那点利益。

李:对,他上庙里烧香拜佛去,首先就是一自私,简单说,就是求老佛爷,您保佑我发财致富,一世平安。再往下说呢,你抢人家、骗人家、蒙人家,还想让老佛爷保佑你一辈子老能干这些个?这样你就乐了?那实现不了,明白不明白?那实现不了。那你拜完了怎么样啊,就是说这个业你已经造了,也许能给你一个监外执行,缓期,是这个意思,(把给你的判决)往后拖拖。你要是明白了,你明儿就别干了,那你就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你要是还接着还干,那你还是……

定:该得什么报应得什么报应。

李:对,因果,佛不管任何事。就普陀山那里,原先叫佛国,一上了船,一进那儿,你就登了佛界了。现在那里鱼虾什么都卖,桑拿啊,歌厅啊,你喜欢什么这儿全有,那过去没那个。

定:我们去那天我感觉可不是很好,那大喇叭哇哇哇哇的,一点气氛都没有,吵得我脑袋疼,强迫我们买东西。

李:是啊,买东西,那旅游团还拿回扣呢,你买这个,这儿搁着一个红宝石,搁着是红宝石,等你买了就不是红宝石了。

定:我想去感受感受那气氛,结果全给搅了,全是大喇叭。

张:您那会儿去的时候,那块儿是什么样啊?

李:那时候清净啊,没有现在的科学发达啊,那时候哪儿有拿喇叭喊的。那时候一看,到了佛国了,那走道中,一见到面,就:“您前头,您前头”, 回去的时候:“祝您吉祥”,都这个。就是你发虔诚心,上这儿拜佛来,现在有说这个的吗?说“您虔诚”?

定:那天把我累的啊,我背了个书包吧,每个人走过来都撞一下,书包就一会儿撞下来,我把包背上去,一会儿又撞下来,这一路,嗡嗡嗡嗡,累死我了。

李:现在没办法嘛,人的压力太大就在这地方,你又不用那些东西,还非得包着拿着,其实什么用没有。你在这儿走着,你不背书包谁撞你。

定:那我不拿一书包,我东西放哪儿啊?没拿钱我回不来啊。

李:我跟你说,原先那时候花那现洋,花铜子,那不就一个褡裢儿,钱褡裢儿,往裤腰带一压,完了。没有提搂包的,现在你瞅,没有一个人不提搂包的。

定:那我不是还得带个相机吗?

李:那是,相机你不会拿小包,非得背个大旅行包?

定:您刚才说随缘,我到五台山的碧山寺,吃那僧饭吧,斋饭,完了晚上大家全都闹肚子,食物中毒一大片,您说这叫什么缘啊?您给我解解。

李:几点,中午吃的?

定:晚上吃的。

李:什么时候?是夏天去的?

定:秋天,十一。

李:噢,国庆节的时候,那没准是有剩东西。

定:我说这是食物中毒,大家都说不许说,说了得罪佛,说这得说是水土不服。

李:不是这个,也有点水土不服。再有一个,没准那里头他就那剩饭剩菜什么往里一炖,这你就说不出原因了。这个又两方面了,一个就是你们供斋的钱不够,这样你们吃完了就难受。

定:这和尚怎么这么厉害?

李:我给你说说,这什么原因呢?就是你上庙里吃饭去,有的人老打算盘,我在外面吃得花不少钱,我在那儿,给三块钱就行了,给十块钱都多了,有的人他算小算盘,抠。

定:我们那回不是,我们那回70多辆车一块儿去的,一块儿交的钱,那次他们捐了多少万呢,完了给我们吃了一顿,本来我还不想吃,本来我们说出去吃,那斋饭挺凉的。

李:你看,就你刚才说的,又漏出两个来:人家交钱你没交。

定:那我买了好多东西呢,那不算啊?

李:哎,是这意思,再一个就说是,你上这儿来旅游,完了吃这破东西,心里多少还有点不什么,心里说上外面找一个大饭店,又吃又喝,那多好啊,心里面有这个。你在外面吃肉啊,吃什么荤食,吃了什么,你在庙里吃完这东西,接着泻肚了,这叫清脏。

定:哎哟,有这么清脏的吗?夜里起了十几次。

李:这叫清脏。把你一切的毒火、毒热啊各方面,全给你清了。下一次你再出去的时候,你预备这个,你买一瓶水,上了殿了,烧香不烧香都没关系,手里得捧着这个,磕个头,别的不会念,念观世音菩萨也行啊,念个阿弥陀佛也行啊,完了就喝这水。

定:就解了?

李:就解了,是这个。

7.历史是历史,戏剧是戏剧

李:我这一生当中几十年,六七十年,大的战争,头一次就赶上欧洲战的一个尾巴。接着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德意志,三国联盟。

定:这些对您的生活都有什么影响啊?

李:怎么没影响啊,战争它是大的动荡啊,接着就是雅尔塔会议,波茨坦宣言。后来出了土匪政策了,1945年土改,1949年解放,来到北京还有八条啊,八条的头一条,进北京不能搞流血斗争;第二条你得保护文物古迹;第三你得有宗教信仰;第四你得保护工商业;第五你得建立各类学府。你得保护农民生产,得保证水陆畅通。

定:这就是和平解放北京时定的八条?就是这个?

李:你要谈起这个来,人家傅作义投降这个庙还有呢。傅作义那兵就住在中山公园跟天坛里头,最后连粮食没有,就煮黄豆跟老玉米吃。那时候不像现在似的街上这么些个警察,这么些个军人,国民党那军队里头就说礼拜天休息的时候你穿军装上街不行。

你要打算在社会生存下来,你得有一个分析力。现在研究所谓历史学啊,民俗学啊,什么科技学啊,你得有用处,你要是只为自己服务,你发展不了,你就是真的也不行。是这道理不是?你说你成,人家说你不成,你有学问也不用你。你还争呢,你争什么呀,你生什么气呀?

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

李:你就记着这句话,人得自己救自己。您觉得您苦,下辈子的孩子还苦呢。

李保田写刘罗锅,编的那歌儿,是我给提的头。我说你得想这个,没有历史你写不出戏,没有戏您也不知道历史,你要掂量这个,历史是历史,戏剧是戏剧。一个是甭管你写什么戏,你不能够太跳出历史,不能够太夸张,你太夸张了,那儿还有没死的呢,人家一瞧你就是胡说八道,就不值钱了。再有一个您也别拿这当真,你要说它不真它就真,你要说它假吧它又有真。说你对你就对,说你不对你就不对。是不是?

我属于赤脚的,说走就走。出家人没有牵挂,多好的东西,不能留恋身外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