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阉伶歌手:地狱与天堂之歌

雅罗斯基

傍晚的凡尔赛宫,斜阳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映照在室内细木雕花的旧地板上。远处传来古老的音乐,羽管键琴玲珑纤细的声音像一层蕾丝,轻轻浮现在层层叠叠的管弦乐队上面。

面向喷泉和草地的阳台上,年轻的黑衣乐手们正在休息,轻声言笑,在黄昏的光线里,一张张脸上朦胧而肃穆的表情,好像在等待什么,巴洛克的幽灵会重现么?

这一晚的音乐会在凡尔赛宫的镜厅里举行。

年轻的男孩轻快地推开了一扇镜窗,颀长身影跃入房间尽头的精巧舞台。在这个古老的镜厅里,有24盏洁白的波西米亚水晶吊灯,阳光中黑色剪影在淡紫色与白色大理石镶嵌的护壁板上摇晃,晃到他明亮的浅褐色眼睛。在长颈琉特琴细碎的和声里,他开始歌唱。一开嗓即令人诧异,那像是女人的高音,却更亮烈而有力,与他简洁的黑西装和青春容貌构成强烈反差,却也令人玩味。没过多久你就被这嗓音俘获了,那样明亮的歌唱,来自青春的血肉与热情,比阳光更亮烈地照耀着古老的宫殿,镜厅里到处都是他的英俊身影。

这是2009年,雅罗斯基(Philippe Jaroussky)30岁出头,在镜厅里唱了一场令人难忘的音乐会,都是一些古老的歌曲,来自巴洛克作曲家亨德尔(George Frideric Handel)和波波拉(Nicola Porpora)。音乐会名叫“法里内利和卡里斯蒂尼之争”,两位都是300年前传说中最杰出的阉伶歌手。美貌纯真的男孩,从凡尔赛宫门前的大理石阶梯上微笑走来,远远地从荣耀与血泪交织的古老阉伶故事中走来,还未开嗓已动人。

当年阉伶歌手的辉煌如今借由假声男高音重现。

世上的假声男高音非常稀少。雅罗斯基自小学小提琴,18岁考入音乐学院之前,一直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一名假声男高音歌手。在巴黎音乐学院,他被发掘,转学入声乐系,天赋惊人,很快掌握了丰富的假声技巧,开始受邀在世界各大音乐节中表演,场场轰动。稳定清美的声线,高超丰富的技巧,俊美的外形,一个完美的古典音乐偶像,他简直就是为复兴古老的阉伶歌曲而生。

什么样的歌手能够成为假声男高音?首先当然是嗓音条件要好,天生擅长唱高音。我们平时去K歌会发现,有些男歌手的歌是没法随便点唱的,比如张雨生、张信哲、林志炫乃至周杰伦,通常你会唱不上去。他们天生嗓音高得惊人,几乎能轻松唱到女中音的音域。大约这样的嗓音条件有望训练成为假声男高音。记得有一次,我到杭州的枫林晚书店讲课,遇上来签售的台湾乐评人马世芳,我问他,为什么台湾男生可以把嗓音吊那么高,你们是吃什么长大的?我特别好奇,因为这样的音高条件十分罕见。

除了天生音域高之外,还得会唱假声。关于假声我们中国人比较熟悉,京剧里面的男旦其实就是一种假声男高音,只是发声方法与西方的美声不太相同,男旦的假声尖利,类似一种咽音,西方的假声男高音比较洪亮。这大约和语言发音的差异相关,中国的汉语发音平仄,西语发音圆润,歌唱的方法基本上衍生自语言发音。

一般来说,人们都可以唱真声和假声,真声发音时声带全部振动,发胸声,音量大;假声则声带半振,发头声。没有经过训练的假声并不美,听来鬼叫吓人,但那些训练有素的歌手唱假声,却像鸟声花影,自由轻盈。

阉伶传说

这些假声的演唱技巧,正是起源自17、18世纪的阉伶歌手。那是美声唱法的黄金时代。

最初,教堂里是不能出现女人的歌声的,那会被认为不吉利。圣咏大部分是由男声和童声歌唱,人们觉得童声圣洁,最靠近上帝。为了保持优美童声,人们把那些嗓音清脆的孩子在变声期之前小心地阉割,好让他们保存优美纯净的高音。在17世纪的意大利,据说每年有4000名男童被阉割。在中国,阉伶当太监,西方的当歌手,可见意大利人对歌唱艺术的顶礼膜拜。阉伶歌手被称作castrato,那是音乐史中最隐秘的章节,引发人们无限遐想。

公元1600年前后,歌剧在意大利佛罗伦萨诞生了。佛罗伦萨的一群人文学者组成“卡梅拉塔同好社”,表演古希腊的舞台表演艺术,其中有表演也有音乐,他们创作了历史上第一部歌剧《达芙妮》,被认为成功复兴了古希腊的戏剧。《达芙妮》这部作品后来失传了,但歌剧却像狂欢节一样风靡了意大利和整个欧洲。当阉伶歌手遇见歌剧,他们的时代到来了!

在18世纪,有一位传说中的绝代阉伶,他叫法里内利。

如今我们对法里内利及阉伶歌手的兴趣,几乎都是来自一部电影《绝代妖姬》(Farinelli )。法里内利,天才的歌手,18世纪的super star,他穿着猩红长袍,金色冠冕,脸涂得雪白,只余一张嘴,红红的,像杜鹃啼血。他就像一只歌唱的鸟一样,无法停止歌唱。

这部电影挖掘了一批古代流行歌曲。在那个时候,人们也一样热衷飙高音,为歌唱的原始之美神魂颠倒。片中有一段法里内利与小号的比赛,是历史上记载的真实故事。初长成的17岁少年在罗马集市上唱一首与小号竞奏的咏叹调,人声号声此起彼伏,当仁不让,最后小号筋疲力尽,法里内利却还能继续独唱,唱了一段全是颤音的高难度华彩段。这次演唱让他声名大噪。可见阉伶歌手不但拥有女性的高音与嗓音灵活度,还有男性的肺活量。据说法里内利可以一口气唱一分钟,连续唱出250个音符,而如今最好的女中音歌唱家如巴托丽(Cecilia Bartoli)也唱不足30秒。当然他同时还可以唱男声的低音音域。如此歌唱绝技已经无法复原,影片中的歌声是把男高音Derek Lee Ragin和女高音Ewa Malas Godlewska的歌唱用电脑混合制作出来的。

法里内利在马德里演唱的时候,国王菲利普五世以5万法郎的年薪把他留在皇宫里。法里内利每天晚上只为他一人歌唱,据说国王精神沮丧,整天蓬头垢面不事朝政,现在看来很可能是患了忧郁症。但自从听了法里内利的歌唱,国王慢慢恢复了正常起居,人也有了活力。这个故事听起来有点像《一千零一夜》。阉伶可以唱出男性的高亢与女性的柔美,如此歌唱发出来的频率必定与正常人不同,他的歌声可治好国王的忧郁症是极有可能的。

当年听过的人都留下赞叹。

伏尔泰说:“阉伶的歌声之美妙,比女性更胜一筹。”

美声唱法大师曼奇尼说:“在我们的时代,无人能与他(法里内利)相比。”

某作家:“如此轻柔、优美而销魂,只有某些管风琴中的长笛音色能与之媲美。”

某作家:“阉伶之歌如同我在意大利某地常听到的轻柔流水声,它抚慰人们,使心灵得到宁静。”

群众说:“天上有一个上帝,地上有一个法里内利。”

17世纪,瑞典女王迷恋阉伶歌手,为了从波兰借几位歌手来宫里献唱,居然停止了对波兰的战争。

当年亨德尔从意大利学成归来,到伦敦发展歌剧事业,结果输得很惨,后来只好改写清唱剧。为什么会输?一大半是因为阉伶歌手们的炫技实在是太抢眼太轰动了,让他那些高雅智慧的巴洛克歌剧无人问津。

他们的歌声因无人听过,就像人鱼之歌一样,在传说中变得更美了。

在《绝代妖姬》里面,用情欲比喻法里内利的歌声,说他可以把女人唱到性高潮。这个耸人听闻的说法,让人想起巴尔扎克曾写过一篇叫作《吊闸》的小说,里面有个引诱人们纵情酒色的双性人。在世人心里,阉伶是一件歌唱的乐器,也是令人兴奋的色情玩物,是男人女人、珍禽异兽和马戏团奇观的混合物。

在电影中,法里内利的私生活极其糜烂。

法里内利原名卡洛·布罗斯基,父母兄长皆是音乐家,他自小擅歌唱,嗓音如天使,为了保留他的嗓音,哥哥瑞加多趁他生病时将他阉割,并骗他说是从马上坠落被马踩掉了生殖器,完美童声得以保留下来。

成年的卡洛歌声醉人相貌俊美,终成一代歌王。兄弟俩总是一块儿表演,一块儿泡妞。在台上,一个弹琴,一个歌唱;在后台,一个引诱,一个播种。卡洛在巡演中认识了美丽的女子莱丽丝,莱丽丝请求他去伦敦拯救被亨德尔排挤的乐团。卡洛却懂得亨德尔的音乐价值,开始怀疑兄长那些音乐毫无意义,只为炫耀他的嗓音。后来亨德尔告知他成为阉伶歌手的真相,致使兄弟反目。瑞加多割腕自杀谢罪,却被弟弟救下。兄弟俩最后一次同台表演,最后一次和莱丽丝做爱,瑞加多为卡洛留下了一个孩子,独自离开。

繁华的深处,尽是颓废。

哥哥瑞加多问他,整个欧洲都已在你的脚下,你还想怎样?你还要什么?

但他要尊严,他不想做一只会歌唱的鸟,不想被人们当作马戏团的孔雀,他要为尊严而唱。而他要如何才能获得尊严?他要演绎音乐,而不仅仅炫技炫嗓;他还要一个男人的尊严,要传宗接代。从另一个角度,这些都是他的欲望。既然老天给你盛名和荣华富贵,你却还想要普通人的幸福和自由,你是不是要得太多了?

可是人总是贪婪的,得到的不珍惜,得不到的最珍贵,总是美中不足,乐极生悲。歌唱是注定的命运,人生却依旧寂寞。电影中的每个人都被自己的命运牵扯了,瑞加多何尝不是?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成就弟弟,他的灵感早已迷失在他的嗓音里,写空洞的音乐,与不爱他的女人做爱。

为了保留嗓音把男人阉割,人们为了留住美做过多少傻事啊。歌德说,神灵要求歌唱者付出这样一种代价,与他们所唱的内容合为一体。阉伶唱着巴洛克的华丽颤音,而巴洛克艺术的繁华、复杂、隐秘,“畸变的珍珠”似乎与他们最是“合为一体”,他们可以被看作巴洛克的一种诠释。在舞台上风姿绰约,竟像超越性别的神灵,在台下又莫名撩拨奇妙的性幻想和复杂迷恋。也许他们的存在也是为了让人们进一步了解自身的神秘激情。而我觉得,《绝代妖姬》最成功的地方,是识破了巴洛克的真相。巴洛克的真相就是颓废,繁华尽头皆颓废。在法里内利幽闭苍白颓废神经质的外面,披一件歌剧的长袍,曲线花纹装饰音顿时杀气凛凛,若换一个健康红润的角色就显得乡气了,从这个角度,太阳神亨德尔必定要败给他了。我一直认为这是一种巴洛克美学,后来却发现它与现代时装沟通了起来。

性别模糊是我们这一代人非常熟悉的。在和平年代,男性的阳刚之美不再被追捧,而女性地位崛起,女王时代,男人就更难以施展雄性魅力了。我们发现偶像剧里的男孩几乎都长得比女孩更精致秀美,时常想,这些高颜值的男孩在电视剧里总是一片痴情,可现实中如此面相的男孩据说都是轻薄少年郎,他们或许并没有爱的能力,只为了审美而存在。但这又让我想起我们古老的传说里,有男人女相、女人男相、南人北相、北人南相这些说法,据说都是成大事或有福之人。

在电影中,法里内利被妖魔化了,历史上真实的法里内利当然没那么戏剧化,其实他是一位德艺双馨的艺术家,一生辉煌、勤恳而圆满。成名之后,法里内利一直在宫廷里献唱,在马德里一待25年,身体力行地促进了西班牙歌剧的繁荣,因杰出贡献而获得最高骑士爵位的贵族身份。据说他唱而优则仕,一度成为政府的外交官员。国王换代,法里内利却一直对西班牙王室忠心耿耿,直到晚年与国王意见不合而逃离了宫廷,隐居在意大利的博洛尼亚。他的退休生活也是极其荣华富贵的,嗓音已随肉体退化,而他仍爱音乐,闲来弹弹羽管键琴和维奥尔琴,收集名画,在当地备受尊重。

倒是另一位,那个同样厉害的对手,卡法瑞利(Caffarelli,1710—1783),歌唱如阳光灿烂,人生却劣迹斑斑。他生性傲慢,常惹是生非,讥讽挑衅同行,动不动与人决斗,甚至因骚扰他人演出而坐牢,还有一次因嫌弃国王路易十五送的礼物太寒酸而被驱逐出境。在演唱了40年之后,60岁的他告别舞台。到了晚年,卡法瑞利性情温和起来,此时已是大富翁,还大搞房地产敛财。

当然大部分阉伶歌手不可能成为知名歌手和风光的明星,大部分只能在教会或贵族家中歌唱讨生活,有些唱得不好的还会被辞退,而且他们大多相貌奇怪,长手长脚,身躯圆滚滚,常常因为长相被人耻笑。但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把孩子送来,让他们过畸形的人生?后来人们发现,那些阉伶歌手大部分是穷人家的孩子,送到贵族家做歌手,可以吃饱饭还可以受教育,也是一条生路。但法里内利倒不是穷孩子,他的父母都是音乐家。传说中他确实是骑马不慎坠落被踩掉了生殖器,或许他是上帝选中的歌者。

到1922年,不人道的阉伶歌手已经消失了。最后一位阉伶莫雷斯基(Moreschi)留下一张唱片The Last Castrato ,我听着觉得很新鲜,像是听另一个物种的长长叫声,陌生美妙,但实在不算唱得好,只是天然发声,与如今的歌剧演唱家自然相距十万八千里。而我开始怀疑,阉伶歌手真的有那么神奇么?或许人们听他赞他,更多是一种好奇吧。

但阉伶歌手对意大利美声唱法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歌手们模仿他们发声,模仿他们唱颤音和呼吸的方法。意大利美声经过几百年发展与积累,成为一种科学的发声法,好的歌手几乎把整个身体训练成了一部歌唱的管风琴。

如今,那些阉伶之歌由女中音或假声男高音重现。其实假声男高音比阉伶歌手出现得更早,历史更久远。当时教堂唱诗班里,用童声和假声男高音代替女高音。但假声男高音的歌喉毕竟不像女声那般灵巧,一般高音生涩,唱不上去,但人们发现来自西班牙的假声男高音居然可以高音嘹亮畅通无阻,后来学者们发现,他们其实就是阉伶歌手。

让我痛哭吧

让我痛哭吧,

残酷的命运,

多么盼望着,

那自由的来临,

那么地盼望,

让我痛哭吧,

残酷的命运,

多么盼望着,

人间的苦难,

无穷无尽,

对我这样的苦难,

也无人怜悯。

……

法里内利在剧中唱这首《让我痛哭吧》,来自亨德尔最著名的歌剧《里纳尔多》。庄美的音符,一句一顿,但歌声里的火花让整个花哨的音乐厅变得暗淡无光,本来看不起阉伶歌手的亨德尔大师也听得心旌摇荡。

《里纳尔多》讲的是11世纪十字军第一次东征耶路撒冷时期的爱情故事。一位骑士里纳尔多爱上了军官的女儿阿尔米莱娜,两人等着攻下耶路撒冷之后举办婚礼,敌方的指挥官阿尔冈特也爱着这个美丽的女子。阿尔冈特的恋人是大马士革的女巫,她招来一片乌云,呼呼呼把骑士的恋人卷走了。

《让我痛哭吧》,骑士的恋人在被囚禁的花园里,独自哀叹命运多磨难。在亨德尔的歌剧中,人物都典雅华贵,造型让人想起古老的泥金绘本祈祷书里面的人物,一身金色戎装配冷兵器,形容和手势却极其温柔天真。

男人的勇气,女人的哀求,千百年来没有变过,如今听来一样感人至深,只是爱情故事却千百年也没有什么进步。我们读中世纪文学,看中世纪电影,看到那些嗜血的故事也不觉惊讶,好像认定那些古人想法疯癫,怎样都没什么好奇怪的。但那些到底是怎样的人?他们如何欢笑哭泣,如何去爱去战斗?看故事总觉得他们不可思议,直到听见那时的音乐,听见他们带着血肉热量的歌唱,才觉得有所洞悉。那些言谈举止、音容笑貌里面有一种虔诚的仪式感,那种仪式感如今看来有点戏剧性,大概正因为戏剧性,人们的哀伤尤其出离而动人。

《让我痛哭吧》,这首咏叹调采用巴洛克时代的句式,小旋律模进,但已出现比较规整的主调写法。当时巴赫仍执迷旋绕的复调之美,而亨德尔是引领潮流的大人物,他已经写出了主调音乐气象。在这种乐句发展的逻辑里面填入美妙的音符,就像把古老的故事写入十四行诗的格律,因而产生经典稳静的力量,无多余赘述。这位像太阳一样猛烈的巨匠,不拘泥于形式,他的情感烈焰在句子里燃烧得明快而长久,在最后一幕中,富丽堂皇的光芒四射,结构浑然而灿烂。

骑士和军官及家人想去营救女子。海浪声声催促,美丽的海妖请他们上船,只有勇敢的骑士登上海妖之船。她们帮他找到了女巫,而女巫也爱上了他的英俊和勇气,变作阿尔米莱娜想诱惑他,被骑士一眼识破。这时阿尔冈特见到变成阿尔米莱娜的女巫,误以为真,也向她表达爱慕之心。这一段让我想起后来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情节类似,大概是反映当时的社会风俗,人们都热衷调情游戏。

难忘女巫的歌唱,悲伤、发怒、倾诉,予我的震撼不逊于美丽柔弱的女主角唱《让我痛哭吧》,歌剧的力量总是比一支单曲更能激起深沉的爱恨。很可惜,如今流传的只有这首歌了,多少人会有耐心花130分钟去听一个陈年故事呢。

最后自然皆大欢喜,有情人双双对对唱起胜利的歌。

300年前的舞台风格非常热闹,放鸽子,放烟火,黄金马车从天而降,羽管键琴吵得要命,大海的波涛如雷声那么吓人,据说还经常有当红女歌手打架开撕的。剧场里也煞是热闹,贵族在包厢里吃吃喝喝笑笑,他们的仆人们在楼下大声叫嚷骂人,平民挤在大厅里吵闹,各种欢乐。

如今雅罗斯基几乎把《绝代妖姬》里的古代流行歌曲都唱了个遍,亨德尔、佩尔戈莱西、波波拉、哈塞。

这里要隆重介绍一下法里内利和卡法瑞利共同的老师——波波拉。《绝代妖姬》里面提到的与亨德尔竞争的伦敦剧院,就是由波波拉领导的。波波拉是意大利那不勒斯人,他首先是一位作曲家,他的不少歌剧都深受王室喜爱。后来他与意大利歌剧的创始人之一梅塔斯塔齐奥合作的歌剧,由法里内利首唱,一举成名。在巴洛克时代,意大利是歌剧的故乡,而意大利音乐的中心就是那不勒斯,那时候欧洲的所有音乐家都梦想着去那不勒斯音乐院朝圣。可见这位波波拉也是早期歌剧的创始人之一。但当时他是作为声乐教授而出名的,因为他教出了法里内利和卡法瑞利。

他的歌曲简直像声乐练习曲一样,超级难唱,音域达三个八度,各种花腔绝技,普通歌手只能囫囵吞掉好多音,看看当代最出色的假男高音将会如何驾驭。雅罗斯基专门录了一张波波拉专辑,里面全部是曾经为法里内利写的歌。在唱片封面上,他与穿白长袜、浅黄色绸缎外套、头戴假发的巴洛克巨星坐在一把双人靠背聊天椅上,正凑着脑袋交谈。

这些歌曲,主要为了炫耀嗓子和技巧。那么多颤音、花腔、细小的音符,一圈一圈,上下上下,进进退退。我们这些经过古典派简洁曲调和浪漫派抒情旋律洗礼的人,听来偶尔出戏,原来还可以这么玩啊,人声真是无极限。

时常想,在凡尔赛宫里面,在各种时装周经久不息的巴洛克风和复古元素里面,到底是什么在吸引我们?繁复里面似乎隐藏着难以言传的微妙。那些粉色、冰蓝、嫩绿、娇黄,那些马卡龙色彩铺展的画面是不好把握的,一不小心浓了就俗气,淡了就失去风格。那些室内装饰,白色、象牙色、沙色、淡金色,色彩在层层叠叠递进,构成图案组合,组合的逻辑无比精妙,多一条线就造作,换一块色彩就会功亏一篑。还有淑女们的衣裙,煞是好看,那些白色、浅粉色、透明,蕾丝、亚麻、轻纱、欧根纱、绸缎,褶皱与光滑,不同质地的组合,点缀大大小小的珍珠、银线和图案组合,每个细节都如此静美讲究。那些椭圆形、钟形、花冠形、贝壳、藤蔓组合成巴洛克的图案,多一个或少一个,线条密一些疏一些,图案之间的间隔大一些或小一些,看起来都不美。巴洛克的手艺人都是艺术家。

好的艺术家可以凭直觉拼出最精巧的线条,最优雅的方案,最完美的花纹。这大概就是巴洛克艺术的精髓所在,它有一种直觉的度量,而不是数学的算计。这种艺术之美,看似复杂,其实很感性,它的要求是必须高级。

那时的音乐也如此。雅罗斯基唱了那么多的装饰音,哪个音重、哪个音弱、哪个音长些、哪个音暗些都有讲究,如此才能唱出音乐的图案,创造听觉的花园。这种诠释的难度可想而知。但不要以为这样的音乐只是游戏,它也有表现强度的。如第一首开场曲,在乐队细碎的音符中,歌者来个长音亮相,然后小音乐动机拾级而上,细细回旋。第二首已经换了一种音乐表情。

其中好几首非常动人,像二重唱Placketti zefiretti ,颤抖的花腔,两只夜色里追逐的蝴蝶,洋溢着古老的柔情。La gioia ch’io sento 就是两只蝴蝶振翅而飞。

Alto giove 这首歌在《绝代妖姬》中也是主打曲。原声碟听来女声占主要比例,有些颤音忽变童声,有点诡异。这样漫长的线条,层层起伏,吟唱不休,我不懂意大利文,不知他在哀叹什么,是爱情还是命运?但一首歌好像必须要这么长,10分钟,仔仔细细起落辗转,经历漫长的内心线索,把巴洛克的华丽看透,才会在繁华黑暗的深处看见一线光明。我终于明白,没有这些层层叠叠的装饰音,没有起起落落的音流模进,也就没有那样深刻的喜悦和悲伤。那是与命运的深切缠斗交换而来的。

说实话,比较一下,你会更佩服雅罗斯基的完美。他的Alto giove 更生动明亮,而且完整,那些被吞掉的细小节奏都被他一一复原。他在复杂的装饰音里面唱各种音色的变化,明暗交替,如光影游戏。也许技巧太好,听来就显得无情。而他那么年轻,带着一种新生青翠植物的清新出现在古老圣殿里,没有历史负担,不沾故事风霜,专注于音乐本身的暗示,他的无知无觉多么动人。一个新的神,供我们新一轮的膜拜,也照见了我们的衰老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