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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古城上方,一弯新月静静勾起满天流霜,俯视着大地.

当先的一人,绯衣长发,却是个女子.她率先在城门外的长亭边上勒住了马,抬头望着城中的阑珊灯火.晚风吹起了她脸上的轻纱,面纱后,她的眼神虽然明澈冷漠,却已经带了微微的疲惫之意.

四天来一路马不停蹄的奔波,从杭州经雁荡到泉州,沿路还收服荡平了一些小门小派,入暮时分来到泉州城外,大家都已经是有了些微的倦意.

然而,看着城外官道边,那空无一人的长亭,所有人的眼光都微微一怔——

没有人…居然没有人来迎接?

绯衣女子在城外勒住马,看了一眼随行的人.其中一名中年人会意,一扬手,袖中一支小箭冲天而起,直射入夜空,在极高处才引爆,绽放出一朵奇异的蓝色菊花来.

光芒一闪即逝.

一行人马也不再说话,一起驻马在城门外静候.

一柱香以后,天色已经几乎完全黑了,城门也即将关闭,然而,一群等待的人看向城中,那条官道上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碧落护法还不来?"终于,随行的人中有人忍不住出声,大为不满,"明明预先通知了他、靖姑娘会来泉州,如今见了蓝火令也不赶过来,架子大的很啊."

绯衣女子沉吟着,并没有回答,只是凌厉的横了那个多嘴的下属一眼,让他即刻住口.

"天色不早,我们先进城去吧."阿靖不易觉察的轻轻叹息了一声,吩咐下属.

大家默不做声的继续赶路,然而,每个人心中却是震惊而疑虑的——听雪楼的下属,哪怕是四护法,见了蓝火令而不即刻赶来谒见,都是被视为大不敬的行为!

而且,半年前听雪楼刚平息了二楼主高梦非的叛变,四护法之一的碧落、作为二楼主麾下的直系下属,能在叛乱后继续被萧楼主留用,已经是额外的宽容了,以后所作所为更应该小心才是——而如今他这样的举动,岂不正是取祸之道么?

然而,一贯为人严厉不容情的靖姑娘,眼睛里却没有丝毫凌厉的光.

反而仿佛料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黯然.

"拜见靖姑娘!"

找到听雪楼在泉州新设立的分楼时,已经是午夜时分.一行人风尘仆仆的从马上下来,看守泉州分楼的听雪楼弟子脱口惊讶的唤了一声,立刻俯身行礼,同时略带惊慌的禀告:"靖姑娘少坐,属下…属下立刻去通知碧落护法!"

这一次,由碧落护法带领,听雪楼经过一个多月的苦战,终于攻下了泉州的幻花宫,为将来对付滇中拜月教建立了前方的据点.

绯衣女子淡淡看了属下一眼,摆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进去找他…你们刚攻下了幻花宫,也够累的了,现在该是休息的时候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率先走入了庭中,留下分楼人马有些无措的面面相觑.

紧跟其后的洛阳来的人马不做声,然而每个人心中都是如此想着.看着靖姑娘不动声色的脸,心中抹了一把冷汗.

——看起来,碧落并没有预先通知任何人、靖姑娘要来泉州的消息.

——楼中仅次于楼主的女领主,似乎在他眼里根本毫不重要.

——真是好大的胆子…即使萧楼主,对于靖姑娘也是敬畏有加的啊.

进入偏室,众人终于知道了碧落护法之所以不来迎接的原因.

打开紧闭的门,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看见房内的景象,所有听雪楼子弟内心都是一震,暗道这一回碧落护法是逃不了处罚了.即使一直不动声色的绯衣女子,看着在满桌酒瓶中酩酊大醉的男子,也不禁皱了皱眉.

桌面上至少横七竖八的躺着三四十只空瓶,酒浆流了一桌,而那个青衣的男子,就这样趴在污秽的桌上沉沉睡去,丝毫没有觉察这一群迫近身边的人.

"碧落护法!"看着靖姑娘没有表情的站在一边,随行人马中终于有人沉不住气,大声叫了一句,"靖姑娘来了,还不快醒醒!"新设立的泉州分楼中,也有弟子悄悄上前,推了推沉醉的男子:"护法…快醒醒!靖姑娘来了!"

然而,烂醉如泥的青衣人还是一动不动的倒在桌上.手臂搭在桌子边缘,手无知觉的垂下,不知为何手指上伤痕累累.

绯衣女子顺着他滴血的指尖看去,看到了跌落在桌子底下的那张古琴.

琴是好琴,桐木冰弦,乌漆梅花断,可惜已破碎不堪.七根弦更是根根尽断.

破碎的琴身内,阿靖甚至看见了琴身下显露出来的暗格——暗格中,那一把稀世名剑"鱼肠"苍碧的剑鞘闪着幽幽的光泽.

居然连琴和剑都砸了么?碧落啊…

阿靖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俯下身捡起了那张古琴.

"你们都先出去罢."站直了身子,绯衣女子淡淡对周围震惊的下属吩咐.

众人都退出去以后,阿靖扫开一张椅子上散放的酒瓶,不做声的在桌边坐下来.也不叫醒沉醉的下属,只是自顾自的拿了一瓶半空的酒,慢慢自斟自饮起来.

破碎的古琴放在她手边,断裂的琴弦丝丝缕缕,触碰她的手指.

阿靖慢慢喝下一杯酒,转头看着桌上沉醉的青衣男子.他醉的狠了,那样的武功,居然连有人这样靠近身侧都毫无知觉.束发的玉冠也歪了,墨一样漆黑的长发披散满桌,浸入了漫淌的污浊酒水中.乱发下,他清瘦的脸苍白得出奇,剑眉紧紧的蹙着,毫无平日的风流蕴集.左手无力的搭在桌子边缘,右手却压在身下,紧紧抓着脖子上的一个锦囊.

"小妗,小妗…"仿佛梦见了什么,沉醉的人嘴里,忽然吐出了一个名字.

绯衣女子静静看着,眼睛里忽然腾起了淡淡的烟雾.

小妗.

真想见见,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即使是听雪楼的女领主,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让号称江湖中琴剑双绝、一生自负才情的倜傥游子,执迷不悔到如今的地步?

陡然,她听见醉了的男子,嘴里模糊不清的哼着什么曲调.很常见的曲子,阿靖侧耳细听,才听出了几句被世人和戏文里传唱的不能再熟悉的诗——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

长恨歌!

―一年多以前,碧落投入听雪楼时,在整个江湖中引起的轰动、仅次于当年舒靖容加盟听雪楼.

听雪楼刚刚崛起,以不可挡之势开始扫并武林.很多世家被降服,很多门派被剿灭,甚至连执武林牛耳的少林武当,也因没有实力对抗,而选择了淡出不问世事的态度.

那时,他的名字叫做江楚歌.江南第一剑.

剑试天下,琴挑美人,种种风流传闻名播武林,不知令多少深闺少女、武林巾帼动心.然而,更闻名的却仍是他那一手回风流雪剑法.那号称江南第一的剑法.

在听雪楼势如破竹南下,剿灭江南四大世家时,所有人都把唯一能抗拒听雪楼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因为,也只有号称琴剑双绝的江楚歌,才有可能与听雪楼中的萧靖二人一战.

而江湖中人也知道,以江南第一剑向来的骄傲自赏,也是绝对不会向听雪楼臣服的.

―他与萧靖二人第一战,在金华府的兰溪边上.

是夜,月光如水,倾遍大地.兰溪的水静静流着,然而溪面上的一轮明月却不曾随流水而去.半夜了,溪边上更是寂静寥落,深秋的天气已是颇为寒冷,空中已见有流霜飞舞,似乎每一片霜花掉落地面的声音,都静的能听见.

如此的寂静中,却有一串马蹄的的,敲破了霜夜的清冷.

半夜的流霜中,竟有两个人冒着寒气并骑而来.

一男一女.都很年轻,男子白衣如雪,相貌清俊,然而却带着一丝病容,眼睛里的光芒如同风中之烛般明灭不定.而那个女子一身绯衣,脸上的轻纱在冷风中扬起,面纱后的目光冷漠而锋利.

"咳咳…不想从临安赶到金华竟快子夜了."微微咳嗽着,白衣公子开口对身侧并辔而行的女子道,"阿靖,这几日刚平定了扬州花家、又要你剿灭霹雳堂雷家,日夜不停奔波来去…咳咳,辛苦你了."

他一开口,就感觉寒气侵入了肺腑,不由得剧烈咳嗽了起来,登时话语都说得零落.

"还是先顾着自己罢,楼主."被称作"阿靖"的绯衣女子抬眼看了同行的男子,淡淡道.她的声音,不带一丝的暖意,只是淡漠的一句句扔出,化在夜风里散去.

此时,按辔而行的两人,正经过兰溪的一个转折浅滩处,那里有一个残破的亭子,亭边一丛丛的竹林分散簇拥着,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绯衣女子忽然跳下了马.

"走得也累了,风又大,歇歇脚罢."根本不征求同行之人的意见,阿靖自顾自的将马系在竹上,背对着马上的白衣公子,忽然用同样漠然的语气补了一句,"——大氅在你鞍边的锦兜里."

白衣公子没有说什么,幽明不定的眼睛里却微微亮了一亮.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一闪而逝的微弱笑意,仿佛寒潭上一掠而过的云.

他不做声的翻身下马,从鞍边取出大氅,披在肩上,咳嗽声稍微缓了缓.阿靖在亭子前等他,待得他过来,两人便并肩向亭中走去,一边走,一边淡淡的交谈几句.

"江南武林一脉,均已为我所破.接下来的雁荡括苍两派,也无甚么作为了."绯衣女子脑中过了一遍近日臣服的门派,道.

"你行事当真绝决凌厉,江南那么多大小门派你在几月间便全数平定,不愧是血魔之女.阿靖."白衣公子微微笑了起来,然而有些病弱气息的脸上却是凝重的,顿了一顿,缓缓道,"可是——你却漏算了一个人…"

"楼主指的可是江楚歌?"阿靖神色也是一肃,接口问.

白衣公子颔首:"所谓的江南第一剑,未必真正名至实归,但是绝不可小觑了'琴剑双绝'这个称号——他的那一手回风流雪,应比他倾倒全江南的琴诣更高出许多."他负手看天,看着如水月光和满天的流霜,忽然咳嗽着微微叹了口气:"如此人才,能为我所用则可,若不能,必除之!"

带着杀气的话音一落,一阵夜风吹来,竹林簌簌轻响.

"铮,铮"几声柔和的琴音,忽然从溪边的竹林中传了出来,清亮悦耳.正踏上亭前残破石阶的两人,一惊回头.

只见冷月挂在林梢,夜风暗送,竹影横斜,哪里见半丝人影,连空中,也只有流霜飞舞.

然而,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手指却分别缓缓扣紧.

琴音方落,竹林中陡然传出一声清啸,如寒塘鹤唳,响彻九天.

"好功夫."白衣公子抬手,仿佛是拂了拂鬓边被夜风吹散的发丝,"邀明月来相照,于幽篁中抚琴复长啸,江公子果然雅人."

他的声音清冷而淡漠,话音落的时候他放下了手,忽然,那一丛修竹仿佛被看不见的利刃齐齐拦腰截断,一路纷纷横倒开,现出坐在林中的一个青衣年轻人来.

高、瘦、青衣、披发.

唇薄如剑.眉直如剑.目亮如剑.英挺如剑.整个人就像一把出了鞘的剑.

然而,剑一样锋利的男子,膝上却横着一张斑驳的古琴,冰弦在月光下微微流动着柔和的光芒.

青衣男子缓缓抬头,看着亭前并肩而立的一男一女.他的眼光冷彻如冰雪,忽然说了一句话:"据江湖中传闻,听雪楼主萧忆情,武功深不可测,可当天下第一——是否?"

"铮,铮"几声,他又随手拨动了一下琴弦,瞬间,琴身底下有暗格弹出,一把苍绿色剑鞘的短剑赫然在目!闪电般,他抽出了短剑,长身而起,一掠而至——

"江南青衣江楚歌,向听雪楼主请教!"

剑出,一片寒芒.剑势仿佛还带动了周围的气流,搅得漫天流霜都改变了飘落的方向.

那一剑凌厉而优美,直如流雪回风.

"好剑法."低低脱口的,是白衣公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