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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现在,让我们试试看最终的成果吧!”望舒攀着铁梯上去,脚步微跛,“弄了那么多年才搞定这个大家伙,现在我迫不及待地想试驾一下了!”

“巫即大人!”匠作监在底下仰头看着,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冰锥刚刚落成,尚未调试过性能,还具有一定风险。不如…不如让其他人来试一试吧!”

“那怎么行?”望舒蹙眉,“冰锥是织莺要坐的,非得我亲自试过了才放心。”

“可是万一…”匠作监知道年轻的巫即虽然天纵奇才,性格却非常的古怪执拗,生怕他在调试这样一个旷古未有的庞大机械时出什么意外,急得说不出话来——元老院密令里说过,这个少年是国之重宝,一身可当百万大军,绝不可有什么闪失。

“放心!”望舒却大笑起来,“我自己设计出来的东西,会心里没数么?”

他攀上了冰锥的舱口,走向了机械的核心区。里面均是金属和木质的墙壁,点着银砂,将宽敞的舱室照得雪亮。望舒在一个特制的软椅上坐下,将双手分开放在了左右扶手上——金属制作的扶手上雕刻着精致复杂的花纹,然而那些花纹并不是纯粹的装饰,而是连着一个又一个的机簧,和双手十指的位置正好一一对应。

“底下的人,小心了!”他右手拇指一动,摁下了一个按钮。

成千名工匠如潮水一样退开,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仿佛春雷滚滚而来——随着机关的启动,那些在外围支撑着冰锥的架构纷纷倒下,一根根合抱粗的巨木和铁架井然有序地一一散落,只听顶上发出一声断裂声,船坞顶上的铁链再也无法拉住冰锥的重量,整个冰锥砰然下落,直接沿着斜向的板面滑入了水中!

“哎呀!”匠作监随着人流退开,看着船舱自动封闭,一千支浆无声伸出,飞快地搅动着,那个诚然大物发出了一阵低低的鸣动,缓缓动了起来。

“冰锥…冰锥下水了!”有工匠激动地大呼,“它动起来了!”

“动?还不止呢!”望舒低声笑,他吸了口气,左后拇指同时摁下——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仿佛如同一个烟花的爆开,整个巨大的银梭忽然从头部打开,瞬间分裂成六片,仿佛银色的莲花忽然绽放,耀眼夺目!

“啊!”底下无数的匠人发出了短促的惊呼,不敢直视。

每一个银色的“花瓣”上都有一个金色的圆形基座,上面放置着空空的水晶柱子,每个水晶柱都有一丈粗细,呈放射状,朝向居中的操作席——打开的银梭飞速旋转,速度之快令肉眼无法看清楚,转眼成了一道耀眼的流光,从操作席上看来仿佛一个光轮在舞动。

在光轮中,水晶柱的门依次打开又闭合。

“奇怪…这个设计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望舒蹙眉,不解地喃喃——当时元老院提供给他的几点设计要求里重点提到了冰锥头部的这些装备,然而作为负责制造的人,他却丝毫不知道这些到底是准备用来做什么的。

“好吧,这也算是合格了。”他低喃喃,手一松开,机簧重新弹起,六瓣忽然合拢,转瞬恢复原样。银色的金属外壳纹丝合缝,宛如天成。

“分体合格。”俊秀的少年坐在冰锥的操作席,松开了操纵杆。

灵巧的手指继续翻飞,接着按下另一排的机簧。冰锥缓缓潜入水下,开始向着港口深海前进——虽然冰锥的体型如此庞大,然而因为精妙的设计,在水里却是灵活非凡,进退自如。然而就在即将驶出船坞的那一瞬,仿佛是受到了激发,深水里发出了一阵轰鸣,潜流暗涌中,看得到有一道大坝从水底升起,拦在了前方!

冰锥的速度不曾放缓,居然一头撞了上去。

“哎呀!”无数工匠发出一声惊呼。

只听咔嚓的一声,一道光柱从冰锥最前端射出,拦在前方的生铁铸板震了一下,居然如同豆腐一般脆弱地被击穿了一个直径数十丈的大洞!

冰锥仿佛是一条灵活的鱼,从洞里瞬地滑过,毫无阻碍。

“融冰顺利!”望舒低声说了一句。

在融化的那一瞬,船坞内的水汽蒸腾,温度急剧上升,几乎令人无法呼吸。强烈的光令所有工匠都暂时失去了知觉,颤抖地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其实,即便是参与这个绝密工程的人,也无从得知自己耗十年之力到底造出了一个什么样可怕的东西。

“哈哈!”当冰锥顺利破壁潜入深海时,操作席上的望舒发出了笑声,心怀舒畅。他娴熟地操作着冰锥不停下潜,在深海里纵横来去——在他手里,这个庞然大物灵活得如同一尾银色的游鱼,时而垂直上浮,时而瞬间掉头,宛如闪电回翔。

“巫即大人!巫即大人!”船坞里的匠作监总管急得在岸上捶地大呼,生怕出什么差错。

只听哗啦一声,水面裂开,一道银光飞一般掠上岸来,带着凌厉的劲风,在船坞码头上稳稳停住——从飞起到停稳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便从极动到了极静,令人叹为观止。

“哈哈!完美!真完美!”冰锥的舱室打开,少年从操纵席上站起,一瘸一拐地走到了舷边,对着底下变了脸色的工匠们举起了双手,“你们看到了么?太完美了!”

已经通宵达旦地工作了三个昼夜,所有工匠在望舒检查最后成品的时候都屏声静气,生怕最后关头还会出什么差错。此刻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顿时大喜过望,欢呼着涌过来,将匠作监高高举起,抛向天空——

“冰锥!冰锥!破军万岁!沧流万岁!”

匠作监被抬起,一下一下地抛起,在半空中惊叫连连。

只有天才的少年机械师还孤独地站在冰锥上,看着底下沸腾一片的工匠们,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置身余外的不相干之人。看了片刻,见没人来搭理自己,不由得蹙起眉头,不满地嘀咕了一句:“搞什么啊…怎么弄得像是他做出的冰锥一样!”

然而,没有人听到他的这句报怨,欢呼的工匠们簇拥着匠作监总管,自顾自地出去饮酒了。船坞里的人哗啦啦一下子走光了,没有人招呼这个冰锥的真正制作者。

“算了,反正织莺会夸奖我的。”被遗忘的少年有些无趣地坐在冰锥的龙骨上,等待着织莺的到来,手灵巧地上下摆弄着,组装一个不知道什么用途的小圆球。

这个圆球有一寸的直径,上面有两个洞,每个洞里都有一颗咕噜滚动的小珠,灵巧可爱。望舒拆开那个圆球,从中抽出了一卷薄薄的带子。那带子只有半指宽,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呈现出半透明状,被紧紧缠绕在圆球里的一个轱辘上。

望舒将那一卷薄带子缓缓抽出,缠绕在手心的另一个轱辘上。

“咦,这是什么怪东西?”忽然,他身后有个声音轻声问。

“织莺?”望舒又惊又喜地回过身,看着悄无声息出现在背后的白衣少女,“你…你怎么大半夜的就过来了?不是中午才来的么?”

然而他一惊,手上的轱辘便一下子就松了,那卷刚缠绕了一半的薄带子忽然倒退了回去,被反卷入圆球的内部。就在那一瞬间,一个生涩的声音细细响起来了:

“咦,这是什么怪东西?”

声音刚一入耳,织莺瞬地睁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来——是的!这个细细带子上居然传出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重复了一遍方才自己说的那句话,从语调到语音,简直就和从她喉咙里刚吐出一模一样!

“天啊…”她捂住了嘴,看着望舒手心那个圆球,“这、这是什么?”

“哎呀,糟了!”望舒地有些不好意思,将圆球握在了掌心,露出一丝又是自豪又是捉狹的笑容来,“本来是准备在你生日时才拿出来的,结果居然被你抢先看到了!”

织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到底是什么?它会说话?”

“其实很简单啦,”望舒见绕不过去,只能摊开了双手,吐了吐舌头,“这些东西当然不能说话——这只是我新设计出来的一种机械,它可以通过薄薄的带子来‘捕捉’到这世上的一切声音,并记录下来。”

“声音?”织莺不敢相信,“声音也能被捕捉到么?”

“怎么不可以呢?”望舒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得意,站起身,指着高高悬挂在船坞上方的一盏灯,“你看,我们的先祖开采出了银砂,从此就捕捉到了‘光’;而我们先祖的先祖制造出了风隼和比翼鸟,从此驾驶了‘风’——既然风和光都可以被捕捉和驾驭,为什么就不能捕捉到‘声音’呢?”

不等织莺回答,他再度抽出圆球里的那卷薄带子,手一松,带子迅速被轱辘倒卷而入,薄薄的带着震动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

“咦?这是什么怪物?”

少年将手里的带子反复抽卷,于是那个声音就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看着满脸愕然的织莺,望舒忽然愉快地大笑起来:“只是这么一点点东西,就让你惊讶成这样了么?那么,等看到我给你准备好的生日礼物,你又该有多开心啊!”

织莺说不出话来,看着这个天才的机械师。

从在地下工坊发现这个少年已经数年过去了,尘世和人心都变幻无定,然而望舒的眼睛却还是那样澄澈透明,如一泓看得到底的泉水——这个孩子的心思是如此简单,他用尽了全力,只是为了让自己展颜一笑啊!

半晌,她才轻轻叹了口气:“其实看到你终于制作完了冰锥,我更开心。”

“冰锥?”望舒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凝固了。一层忧愁和不安迅速地笼罩了他的眼睛,他看着她,又看了看那一架媲美伽楼罗的旷世杰作,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喃喃低声:“织莺,你…你真的开心么?要知道冰锥一造好,你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织莺看了他一眼,心底微微一痛。

是的,望舒明明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却依然加班加点地通宵赶工做完了冰锥——因为他想令她满意,所以不惜冒着她会离开的风险。

“我会回来的,”她轻声许诺,“一定会带着那些孩子们回到西海。”

“真的么?”望舒却忧心仲仲,看着自己亲手制作的机械,“冰锥上安装了很多超级厉害的武器,不像是专门为了旅行而设计的。元老院这次让你带着神之手秘密出发,到底要去作什么?——肯定是非常危险的事吧?”

“没事的,”她安慰他,“有那些孩子们跟我在一起,还会有什么事呢?”

望舒想了一想,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那些在大秘仪上被遴选出的孩子个个不同凡响,经过织莺长时间的训练,估计更是身手了得——有那么一批孩子跟着,可以说比整个元老院加起来都厉害。

“对了,”织莺看着他,脸色却有些奇特,犹豫了片刻才低声到,“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说一下,接下来三天我会有些事情要处理,无法天天来看你了。”

“嗯?”望舒有些诧异,“什么事?”

“不过就是那些孩子的事。”织莺语焉不详地回答。她说得尽量平静轻松,然而望舒却奇怪于她说话时的脸色,心里忽然隐隐不安。“我…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忽然道。

“什么?”

“你头上插过一支簪子,对么?”望舒凝视着她披拂下来的淡金色长发,嗫嚅着,似乎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说,比划着,“上次刺客来袭,你过来救我的时候,你…你头上好像有一支簪子…那支簪子很特别,就像是…”说到这里,他又无法继续了,只是绞着手站在那里,用闪烁的眼神望着她。

——是的,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他却清楚地记得,当时戴在她头上的,竟然是一支结发簪!是冰族年轻男女在婚聘时才用的结发簪!

虽然自从上次的意外事件后,织莺每次来看他时都素服简妆,长发披肩,并没有戴任何首饰,然而,那一瞥却在他内心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一种强烈的疑问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再不问个清楚便要发狂。

织莺脸色猛然一白,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

“你记错了吧?”她咬了咬唇角,低声,“我从不用簪子的。”

望舒怔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织莺从来不曾对他说谎,他从有记忆开始就绝对的信任她说的每一句话,所以当她那么说的时候,一瞬间,他原本清晰的记忆立刻出现了模糊和分裂。

难道…真的是自己记错了么?

“啊?真的么?看来我是赶工加班加得神志恍惚了…”他不好意思再追问,只能挠着头苦笑,忽然道,“对了,反正我也已经造好冰锥了,接下来没什么事——要不然我去你那边帮你一起做那些事吧!”

“不!”织莺一震,脱口而出。顿了顿,她缓和了一下语气:“这是元老院的安排——‘神之手’的行动极其秘密,你不能插手。”

“又是元老院!”望舒愤愤地骂了一句,“那些老头子为什么一直提防着我?我好歹也算是十巫啊,又不是他们的囚犯!”

织莺脸色微微发白:“别这样,望舒,元老院可没有把你当外人。”她轻声劝解,“你看,冰锥那么秘密的大计划,还不是交给你了?”

“嘁!除了我,他们难道还能找别人?这个不算!”望舒却不屑,冷锐地道,“这些年来,他们除了让我制造杀人的器具,什么也不让我知道,什么也不让我参加!——五年了,我甚至都没有出过这个空明岛!”

织莺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剧烈地发泄内心的不满,不由一惊。原来望舒虽然看上去开朗而单纯,内心居然是如此敏锐——或许别人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意,其实,他心里早已昭然。

她正准备说辞安慰他的情绪,然而一转瞬,望舒的目光投注在她脸上,语气却迅速地柔软下去:“如果不是有你在这儿,这个地方我早就待不下去了——为了织莺,当一个专门做武器的奴隶我都心甘情愿。”

她凝望着他,眼里忽然有泪水长划而落,簌簌地落在衣襟上。

“怎…怎么啦?”望舒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起来,“我…我说错了么?”

“没什么,”她转过头去,不敢和他的视线相接,低声,“望舒,你对我太好了。有时候…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仿佛不想再说下去,她擦拭了一下眼角,忽地转过身,踮起脚吻了一下少年的额头:“谢谢你。”

望舒一下子僵在了那里,觉得心里仿佛咔嚓一声,有一根弦似乎断了。一股战栗传遍了全身,他忽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

“织、织莺,你、你知道,我…”他越发结巴,“我…”

然而织莺没有等他说完,便转过脸去,低声:“好了,我要去议事厅见巫咸大人,先走了。”她甚至没有等他回答,便转身逃也似地走了出去。

“织莺!”望舒回过神来,一瘸一拐地追在她后面。然而刚到了门口,却有两位战士恭谦地拦住了他:“巫即大人,请留步。”

“别拦着我!”望舒奋力推开两人,然而他体格本弱,哪里能推得动这两个骠悍的战士?就在拉扯之间,更多的战士围了上来,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其中一个带头的裨将上前一步,躬身道:“巫即大人请回。在下接到元老院严命,大人绝不可擅自离开。”

“干什么?”望舒看着织莺越走越远,心急如焚,“你们想软禁我么?”

“在下不敢。”裨将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容反驳,“元老院有令:如今外面尚有空桑派来的刺客残党,巫即大人乃国之重宝,万一有什么闪失,这里所有人都要人头落地。”

“…”望舒知道自己无法冲开这道从墙,只能愤然而退。

他回过身,一瘸一拐地攀上了冰锥,从怀里重新拿出了那个圆球,准备开始继续做自己私人的小玩意儿。然而,他无意抬起头向周围看了一眼,忽然间心里升起了森森冷意:船坞里空空荡荡,冰锥一完工,所有工匠都已经出去庆祝喝酒了,只有数百全副武装的战士还驻守在船坞的各处,严密地监视着这里的一切,飞鸟不出。他发现自己居然是活在一个囚笼之中!

冰锥的船舷高达二十丈,视野极好,每次他工作累了便会靠在这上面看看外面。船坞的外面便是凯旋大道,通往破军广场。那是空明岛最热闹的地方,诸多军士和民众来来去去,集市人山人海,港口军需运送忙碌,一片热闹气息。

他看看外面,目光闪烁,内心起伏不定。已经是下午了,虽然是十月初冬,然而斜阳从西方海面上漫射过来,映照得外面一片暖意。在这样的光影中,他在广场上的千百人里还是一眼认出那一个熟悉的影子。

那是织莺。

她远离了船坞,匆匆走在人群里,一袭素白的长袍在海风里轻轻飘扬,转入了广场下一个深深的拱门内。那里有一队侍女出来迎接了她,深深弯腰行礼,个个手里都捧着什么东西。在夕阳里,织莺一边走一边将手抬起,从袖子里面抽出了什么,将满头的秀发重新挽起——在她抬手之间,有珠光从指缝间折射而出,令高处看到的他猛然一惊。

——没错!那,正是上一次一瞥即逝看到的簪子!

她说谎了…她说谎了!织莺,竟然亲口对他说出了谎言!那一瞬,巨大的惊骇和苦痛令他猛然一个踉跄,几乎无法站稳。无数的疑问如同开闸的洪水一样涌上心头——

她为什么会带着一支结发簪?是谁送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