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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当云荒的心脏上一片欢腾时,在大地的最西方,风沙呼啸,冷月高悬,寂无人声。在一座荒山上,有一个僧侣双手合十,迎着风,低低诵着经文。

他面朝着东方,然而眼睛却是空茫的,漆黑如深潭。

第一百遍的经文终于念完,万鬼噬身之痛也暂时平息。慕容隽放下了手掌,轻轻舒了一口气,手指里握着沙星祭司留在这里的珠串。

这些日子以来,只有在这座千佛窟里,凭着法器日夜诵经,身体内的痛苦才会稍微得到缓解,而一旦停下,昔日的罪业造成的苦楚就会立刻出现,无法抵挡——那被他所杀的十万亡魂铸成了一座牢笼,把他困在了空寂之山,他将以毕生来赎罪。

这里,就是他在这个世上的唯一可容身之处。

在离开镇国公府的时候,他曾和慕容逸立下了一个秘密的约定:兄弟两人各自选择一条路,一人投奔沧流,另一人效忠空桑,彼此都要全力以赴。这样,无论哪一方取得了最后胜利,慕容氏乃至中州人,都总归会有一条活路。

如今,他失败了,他的兄长赢了。

慕容隽在冷月下,迎风微微而笑——他知道,自己与这个尘世的缘分,已经永远结束了。从此后,他将永远留在这座空寂之山的千佛窟里,为以往的罪业赎罪。世上再也没有慕少游或者慕容隽,有的,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苦行僧。

“此生的苦,你才尝过十之一二,便说自己心灰如死——不知日后更大苦难到来时,你将何以承受。”当年,那个和尚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怯懦小子,如此脆弱,还不如跟了我出家出吧!斩断一切恩怨,闯出这十丈软红,自证自存,明心见性。你命中注定不是这红尘中人,迟早要随我走出三界之外的。”

“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日吧!”

当时,他几乎就跟那个和尚走了,最后母亲以死相逼,硬生生拦下了他。就是这么一阻,他又在红尘里多辗转了几十年,受尽了诸般磨难苦楚。如今,家族平安度过了风波,慕容氏永镇叶城。而自己,也终于卸下了所有重担,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三千烦恼丝落尽,缁衣芒鞋,青灯古佛度此余生。

在这座空寂之山,将所有埋葬。

原来,果然是命中注定。这十几年来的坎坷流离,就如同一个圆,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终于令他明白佛家所谓的因果和无常。

慕容隽在千佛窟前沉思往事,而在他身后,一群蓝狐静静地围着他。其中一个小心翼翼的挨过来,用毛茸茸的身体蹭了蹭他的脚踝,发出了轻微的呜呜声。天地寂寥,连风也冷了,唯有这小兽是温暖的,眼神澄澈晶莹。

千年之前,它们也曾这样陪伴古墓里那个孤独的女子吗?

“呵…”丰神俊秀的贵公子化身为风骨清朗的僧侣,在千佛窟前回身,于冷月下合掌,无声微笑,对着天地做最后的告别——堇然,我与这个世间的尘缘已断,平生再无其他奢望,惟愿你此生平安喜乐,享有这天地间最美好的一切。

——哪怕是在另一个人身旁度过。

此生已矣,但愿来生再见。

同样的一轮圆月之下,在镜湖的彼端,万丈高的珈蓝白塔顶上,听着脚下万民的欢呼,空桑的新帝君脱下外袍裹在犹自虚弱的女子身上——自从在大漠里找回了殷夜来之后,他对她万分呵护,如珠如宝,然而,她的神色却始终郁郁,再未见笑颜,这令已经权倾天下的云荒主宰者暗自沮丧。

要怎样开解她,才能令她明白,即便是绝代容颜被摧毁,即便是旷世绝技已失去,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模样,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停留在最美的那一刻——就如昔日在帝都那一场烈火中的诀别时,一模一样。

她没有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还活着,这已经足够。

“你快看。”

白墨宸拉着她,忽然指向了天空。

“看什么?”她愕然,然而,耳边随即就是一震,暗夜里有一点流星,迅疾地从大地上升起,冲向夜空,然后散开,化为烟雨,当头落下!

“烟花!”殷夜来失声惊呼,看着一朵朵烟火在头顶绽放,散开,落下,缤纷明灭,如同最璀璨宏大的流星雨,美得令人窒息。

她定定地看着,一时间神为之一夺。

“美吗?这些烟花只是为你一个人绽放的。”空桑新帝君的声音低沉温柔,如同此刻拂过耳畔的风,“我记得你以前在叶城时,最爱看海皇祭时的烟火大会,可是人太多,经常挤不进去。如今你可以尽情看个够了——在最高处,谁也不能阻挡我们的视线。

“…。“殷夜来没有说话,沉默的看着天和地。

是啊,现在,她可以俯瞰整个云荒了——但在这片黑暗的大地上,她却永远也看不到少游在哪里。他把自己送到了这里,无人可及的万丈高空之上、君临天下的帝王身边,自己却隐身于黑夜,再也不见踪影。

她在璀璨的流星雨里凝视着大地,眼神微微变幻,似悲似喜。

她的半边脸在大火之中焚毁了,如今让大内巧匠用一个金丝的假面盖了起来,只露出剪水双瞳,让另外半边脸在月下显得尤为神秘。

“夜来,你看,”白墨宸指着天上的烟火,又指了指大地上的万家灯火,“这天,这地,都在眼中;而你,在我身旁——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殷夜来还是没有说话,视线却随着他的左手而移动。

他的左手有着一道剑伤,上面疤痕犹在。那枚双翼戒指在他手指间闪耀,如同坠落的星辰——这是传说中象征着皇权的皇天神戒,九百年来从未有藩王能够戴上过。如今,他成为了皇天的主人,拥她在怀,指点江山,睥睨天下。

然而,这种狂傲霸气的神色,却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沉默内敛的男人所不曾有过的。

“你的左手…”她看着他,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的疑问,“不是在大火中被斩断了吗?为何如今却变得完整无缺?这…”

是的,从未听说过白骨还能复生,断臂还能再续,他又如何能做到?

听到怀里女子的问话,白墨宸一震,指点江山的手僵在了半空。许久,他开口了,声音一扫之前的喜悦和温柔,变得冷淡,“你想说什么?”

她也横了一条心,转过头,直直地凝视着他的双眸,“我想问的是,这些日子以来,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你…是不是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墨宸,我认识了你十一年,可是,我从未觉得你有现在这一刻的陌生。”

“怎么了?”他皱着眉,看着她,“我对你不好吗?坚信你并没有死,用尽全力找到你,把你带回帝都,册封你为你的皇后——我把能给的所有一切都给了你。”

“是的,你对我很好。”她叹息,“甚至比以前更好。”

“那,我有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吗?”他又问。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你驱逐了冰夷,安定了云荒,做的件件都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

“那你为什么还忧虑?”白墨宸微笑了起来,抬起手将她揽入怀中,“夜来,别以为我当了空桑的帝君之后就会变。变的只是身份和地位,不是内心——无论怎样,我对你,永远一如昔年在大火之中那一刻。”

大火之中,她忽的微微一震。

是的,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刻他的表情,如此绝望愤怒,孤注一掷,几乎可以用所有去换取她即将逝去的生命——而如今,经历过那么多的苦难和挫折,他们终究还是相聚在一起,并没有让那场大火把所有的缘分燃烧殆尽。

这是多大的侥幸,她有何德何能,能令上天如此厚待?

她终于不再多问,低下头去,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那一时,天地都寂静了,耳畔只有天风吹拂,温柔而静谧。

“夜来,你知道吗?如今我只有你了…”云荒的新帝君忽然再度抱紧了她,用力得似乎要把她揉进身体,声音颤抖,“在这个天地之间,我已经失去了所有亲人,只剩下你了!”

殷夜来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只觉心中剧痛。

是的,在这一轮死而复生之后,人事全非,家人皆亡,连少游也放弃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她何尝不是也只剩下了他?

“听!”忽然间,她听到白墨宸在耳边说,“夜来,你听见了吗?”

他们两个人并肩站在飞鸟难上的凌云绝顶,俯视着万仞之下的黑暗中的大地,天风在耳边吹拂,带来了下面百姓的欢呼笑语,还隐隐约约伴随着一种奇特的声音——绵延不断,一声叠着一声,不是来自某一处,似乎从四面一起涌来。

“那是潮汐的声音吗?”殷夜来猛然醒悟,失声。

“是啊…那是海皇苏摩千里跋涉而来的声音。”白墨宸从背后拥抱着她,站在白塔绝顶,闭上眼睛倾听者来自于下界的各种声音,“‘每一年的今日,我都将返回云荒来寻找你’——夜来,你听到了吗?”

潮涌声响彻天地,她默默点头,思绪万千。

“你看,千年之前,海皇无法和所爱的女子在一起,光华皇帝也不能——而千年之后,我们却可以并肩在这里看着云荒…”他用带着皇天的手握着她纤细的手指,在她脸颊边低语,“你,觉得开心吗?”

她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他们,比史册上那些神话般的英雄都幸运,怎能再说什么不满足?

“你以后可以永远都开心,也应该永远都开心。”白墨宸仿佛许诺似的,握紧了她的手,“夜来,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将倾尽天下来回报你。”

“倾尽天下?”她却忽然笑了一笑,不知道触动了什么回忆,低声道,“墨宸,你知道我人生里最开心的一刻是什么时候吗?”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什么时候?”

“我觉得最开心的那一刻,就是你带我去八井巷,吃母亲做的那一碗面的时候——”她顿了顿,声音忽然有了微微的哽咽,“可惜,如今就算倾尽天下,也不能让那一刻重来一次。”

白墨宸猛然一震,默然无语。

黑夜里,钢铁般的男人低下了头,眼里居然隐然有泪——是的,他和他的家人都已经死了,合家团聚、其乐融融的那一刻,再也无法重来。

殷夜来低声叹息:“我不是故意要扫你的兴,墨宸。只是,让我开心用不着那么费力的,我不希望你为此刻意去做什么。”

“是吗?可是你说得晚了,我还是做了。”白墨宸苦笑着,站起了身,拉着她来到了女墙上,指着某一处,“看,这是你最爱的‘六星邀月’——我特意让司礼监做了一百发,让你一次看个够。你不会笑话我吧?”

“六星邀月?”殷夜来愕然,却止不住地欢喜,“真的吗?”

话音未落,只听耳边一声呼啸,一点小小的暗红色从脚下升起,如同一支箭呼啸着穿上云霄,直到白塔绝顶,然后砰然绽放,化成赤白玄青蓝紫,象征着空桑六部的六种颜色,转眼间,那六种颜色又分别散开,一变二,二变四,纵横交错,幻化成更多的颜色——如同六朵巨大的莲花在空中绽放,簇拥着明月,幻化多变,缤纷灿烂。

大地之上传来如潮的欢呼,一层一层直达白塔之上。

“喜欢吗?”白墨宸低声问,看着她的表情,带着一些没有把握的忐忑。

——堂堂的空桑帝君,云荒之主,居然会用这种神色和语气小心翼翼的讨好一个风尘出身的毁容女子,只怕看到的所有人都会为之哑然。

殷夜来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不可描述的美丽景象,眼里忽然盈满了泪水——是的,造化是如此神奇,天地间的种种大美,人们穷尽一生都未必能看得完。少游给了她重新站在这里的机会,而墨宸将陪着她一直走下去,命运对她,又是何等仁慈?

如果还要求其他,是不是算永无满足?

“喜欢。”她低声回答,伸出手静静与他相握。

郎月下,只见那烟火一朵一朵绽放,每变换完六种形状之后收束起来,如同一朵凋零的花向着大地飘落,余烬拖着各种暗暗的光,如同流星消散在风里。

在一百朵里,间或会有一两朵坠落到地面,冷却凝固后成为金色的小颗粒,被云荒的百姓称为“从星星上落下来的金币”。在民间,能捡到金币是幸运的象征,甚至还可以凭着这个去帝都领取一枚真的金珠作为奖赏。

当初在叶城,每次烟火大会上放出“六星邀月”时,她都要拼命地挤进人群,试图捡到一枚金币,然而尽管有一身功夫,还是无法争过那些愚夫愚妇,被推搡挤出人群,结果总是扫兴地空手而归。

而现在,因为离白塔最近,很多余烬落下时犹自明亮,几乎每一颗都化成了金币。

殷夜来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一片紫色的灰烬。这种烟火的火焰是冷的,并不灼烧肌肤。她看着它在手指间倏地燃烧,变成一朵小小的莲花,然后凝固成金色的颗粒,她忍不住笑了,举起给他,“看…我抓到了!我抓到金币了!”

“让我看看。”他笑着握住她的手,却没有去看她手心里小小的金币,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手指。

她轻轻低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抽回手指,脸颊微微有红晕。

空桑的新帝王站在白塔绝顶,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绽放出了长久未见的笑靥,在缤纷而落的烟火里抬头看天,手心里握满了落下的各色美丽金币,不由得心中也充满了欢悦和满足——在帝都那一场大火之后,他几乎认为此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一刻了。

是啊…就算是为了换取眼前的一刻,付出一切又算什么呢?

一百朵“六星邀月”在头顶依次绽放,无数金币从天空撒落,笼罩着白塔顶上的这对恋人。殷夜来伸出手,抓住了许多各种颜色的灰烬,发出了轻轻的笑声。那一刻,白墨宸心中忽然柔软起来,只觉得眼前这一切无比美好,几乎可以永恒。

左手的皇天戒指微微灼热,有一种力量在心里渐渐汹涌而起,推动着他的血脉加速奔流。白墨宸看着这天地间繁华盛大的景象,忽然脱口而出——

“且让那些人度过最后一个狂欢之夜吧。”

“今晚,宴会结束之后,我已经埋伏了骁骑军在帝都管道两侧,等六王一告退离开,就立刻将其劫走囚禁——然后,我要打开神庙的门,击碎那誓碑!”

他指着这天地,说出惊心动魄的话,令身侧的女子都变了脸色。

“墨宸!你…你这是要做什么?”殷夜来愕然。

“我要当皇帝。”他冷冷地回答。

“可你已经是皇帝了!”她不解,“你还要更多?”

“我不稀罕这只有一年任期的帝位,当我是什么?临时充数的?”他冷笑着,扬起眉看着苍穹,一字一句,“那些藩王,庸庸碌碌,怎么配拥有这天下!如果不是我,这一次冰夷入侵,空桑已经亡国了!”

“九百年了,这‘六王轮政’的制度也该在我手里结束了!等国内动荡平息了,再出兵西海,把冰夷彻底灭了。说不定连碧落海也可以一并纳入版图…”

他说到这里,抬起手,用右手按住了左手上不由自主微微发亮的皇天戒,那一刻,他觉得身体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耳语,重复着这些话,令他心潮汹涌不可抑制。

“…”殷夜来看着身侧的他,敬慕却也带着隐忧,低声叹息,“废黜六王?你怎么又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我如今剑术全失,万一遇到什么情况,只怕…只怕没办法帮上你了。”

“不要担心,夜来。”白墨宸摇头,斩钉截铁,“我早就不是昔日的我了——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有丝毫不安。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享受这现在吧!”

烟花缤纷而落,璀璨如雨。忽然间,夜空里掠过一道亮光,又有一枚东西坠入了殷夜来的掌心。她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惊呼起来:“墨宸,墨宸!你快看!”

“又捡到金币了?”他微笑着走过去,忽然间怔住——不是金币。落在殷夜来掌心的,赫然是一枚银色的戒指!”

“这。。。。。”只看得一眼,镇定如他,也忍不住失声,“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殷夜来喃喃,茫然的抬头看夜空,“好像是那个‘六星邀月’绽放的时候,从天上忽然掉下来的!我以为是金币,就接了一下,没想到居然是…”

白墨宸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