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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没关系,”副队长摇头:“据说是破军不要的女人,想来捡了回来也不打紧——何况破军还放了她一马,显然还是有点顾惜这女人的…他冷笑起来:“宣老二算盘打得精呢,抓住了这个女人,将来无论帝都赢还是飞廉少将赢,他都摸了一张好牌在手里。”

狼朗蹙眉,露出厌恶的神色:“那…飞廉也肯么?”

“少将没什么立场反对吧?毕竟那个女人也不是他什么人,人家远房亲戚不嫌她疯癫肯照顾她,如果硬要反对也太说不过去了。”副将啐了一口,吐出被风吹到嘴里的黄沙,露出轻蔑的表情,“何况那个女人水性杨花朝三暮四,实在是对少将不起——如今大敌当前,飞廉少将好几天没回空寂城了,哪里还管得上她死活。”

狼朗重新沉默下去,回头看着帝都上空的冷月。

数月前飞廉少将能从叶城摆脱破军的追杀脱身已经是奇迹。一到空寂城,少将就投入了紧张的军情之中,连日都工作到通宵——一方面要提防东方逼来的云焕手下的叛军,另一方面因为空寂自城孤悬一地、必须要尽可能的取得外界的支持。

然而西荒本来驻守的靖野军团不过分为三个大营,除了空寂大营之外,其他两个大营倒有一半倒向了帝都叛军,剩下的也在观望之中。能驰援空寂城共同对敌的,更是十中无一二。这几日,飞廉少将又带领人马悄然潜行出城,想必也是四处寻求支援去了。

狼朗看向帝都的方向,眼神复杂。

伽蓝白塔已经被撞毁了,然而即便是如此,在云荒大地的各处依然可以看到它——夜色下,迦搂罗悬浮于其上,远远看去就如一片乌云笼罩。

在迦搂罗的映衬之下,那月光、看上去竟也是血色的。

狼朗叹了口气。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如明茉这样出身贵族的弱女子,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样的乱世急流里,只怕也只能被激流扯得粉碎罢了——可怜这样的朱门绣户王侯之女,到最后却被庸人所欺。

狼朗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对那个女子生出一点同情来。

“说起飞廉少将,也是命大啊,”副队长因为无聊而喋喋不休,“留下断后,谁都以为他死定了——谁知道竟然还被比翼鸟从破军手里救了回来!”

狼朗点了点头:“是命大。”

“听说救他回来的是个鲛人?”副队长好奇,抓了抓头发,“那么赤胆忠心,倒是和破军的那个潇有一比…只是面目全烂掉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的傀儡。”

狼朗无语。比翼鸟分裂后,一半坠毁于云焕手里,另一半却带着飞廉少将穿越了一路烽火,千里来到空寂大营。在最后脂水燃尽迫降在沙漠时,重伤的鲛人从比翼鸟里爬出,冒着大漠炽热的风砂拖着受伤的冰族军人行走了上百里,终于来到了空寂大营。

在狼朗看到九死一生归来的飞廉时,他身旁的鲛人已经因为脱水和衰弱而昏迷。她伤得那样重,已然面目全非。一直到飞廉恢复,她还是处于深度的昏迷中。醒来飞廉少将长久地站在那个鲛人病榻前,神情复杂,什么也没说,只是吩咐军中大夫好生照看。

“飞廉少将向来善待鲛人,当有此报。”狼朗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便再也无语。

然而,不等他回过神,耳畔忽然听到了一声长长的马嘶,城上士兵大声欢呼。

“怎么了?”闲谈中的将官们齐齐抬头,却看到空寂城下烟尘飞扬,似有大队人马赶到,为首的白衣男子赫然是出城多日的飞廉少将,但他身后带着的队伍却是黑压压一片,在夜色里看不清到底是哪一方的军队。

飞廉抬头对城上高声吩咐:“开城!”

随着一声命令,沉重的门闩被十名士兵合力抬起,高达十丈的城门缓缓打开。

人似虎、马如龙,一行人马疾奔而入,旌旗半卷马蹄翻飞。

“不对!”狼朗身边的副将忽地惊呼起来,“这、这…是盗宝者啊!看他们的马,上面都有银色的萨朗鹰标记!”

狼朗也是一惊,瞳孔骤然收缩——不错,他也认出来了:这一支飞廉少将星夜带回的队伍、居然是纵横大漠的盗宝者!

“我回城看看,”他低声吩咐副队长,“你好生看守这里。”

不出所料,飞廉少将将西荒盗宝者迎入空寂大营的做法遭到了过半将士的反对——特别是那些从帝都千里血战而来的门阀子弟,更是激烈的表示绝不肯和这些贱民同处,如果少将非要安排这些人作为战场上的搭档,他们宁可放弃战斗。

狼朗知道事情的棘手,却更明白飞廉的苦心。第二日,受了委托,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入卫默少将的房间,去游说那个帝都来的门阀子弟。然而,自从他一走进门口开始,那个贵族少年就对这个同僚冷言冷语。

“唉,请你们也体谅一下飞廉——他是在竭尽全力为平叛而奔走,”他看着脸色铁青的卫默少将,摇头叹息,“破军力量太强,我们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如今盗宝者愿意和我们合作,也是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

卫默倔强地仰着下颔,冷笑:“凤凰与野鸟,怎可同槽而食?”

“那么,你是宁可死了,也不愿意接受异族人的帮助?”狼朗神色渐渐严肃,看着这个帝都里来的骄傲公子,“想想吧!父母的死、兄弟的死、族人的死…那么多人的血,难道还比不上你们的脸面和骄傲?!

卫默冷哼一声侧过脸去,不屑:“你这个被流放西荒的贱民,也配和我说这些?”

狼朗眼里亮光一闪即逝,控制住了自己杀人的冲动——这些帝都的纨绔子弟不知道、在二十年前,他也曾经是十大门阀之一,甚至比这些人身份更是高贵显赫。

“你引以为傲的是什么?血统?门第?还是那一堆堆写在纸上的谱牒?”狼朗冷笑起来,决定不再给眼前这个家伙留面子,“卫默少将,我想你该清醒一下了——如今风水轮流转,这里不是帝都,没人会买血统的帐;这里是西荒、是弱肉强食的地方!”

惊讶于对方骤然强硬的语气,卫默诧然转头,却看到一只被太阳晒成棕色的手臂霍地伸过来,一把捏住了他雪白的衣领,用力之大几乎把他从地面上提起。

“干吗?快把你的脏手拿开!”贵族青年惊怒交急,却挣扎不脱。

“血统?血统算个屁!云焕血洗帝都后,现在人人都恨不得撇清说自己不是贵族,你却还在这里做梦!”狼朗冷笑,雪白的牙齿森冷如狼,看着手里粉团也似的贵公子,“告诉你,如果你死在了这里、巫谢一族便是彻底完蛋了——你如果不想让巫谢一族的血脉在这里断绝,就得和一切可能合作的人合作,明白么?”

“咳咳、咳咳…”卫默剧烈地挣扎,却无法挣脱那只铁一样勒紧的手臂。

“明白么?”狼朗再度逼问,眼神狠厉。

那一瞬,卫默明白只要他不点头屈服,那个野蛮的同僚只怕要将自己勒死——而在这一天高皇帝远、风砂酷烈的西方大营里,只怕死了也不会有多少人会在意。

“明白了么?”狼朗第三次开口,手指越来越紧,“帝都来的少爷?”

咽喉几乎要被捏断,在巨大的恐惧之下他颓然点头,急促喘息,眼神又是愤怒又是屈辱。

“那就好。”狼朗看着他发青的脸,眼里露出讥诮的光:“听清楚,并永远记住——决定一个人是否高贵的不是门第也不是血统,而是他自身的品质。明白么?”

卫默连连点头,只痛得眼泪都沁出。

“所以从这个标准来看、你还远远不合格。”狼朗讥诮,松开手,看着瘫倒在地的纨绔公子——真是欺软怕硬的家伙,平日装出那么一副趾高气昂的屌样,结果真的一被人卡住喉咙就软成这样?

“好了,快回去收拾一下,”他放下手,拍了拍卫默的肩膀,“今晚是宣武将军的大喜日子,飞廉也会去——到时候你要带头出来,当众表示对西荒盗宝者们加入的支持——知道么?”

卫默微微一愕,露出愤怒和不屑的神色,然而狼朗的手毫不留情地又勒紧了他的脖子。

“明白了。”他觉得气短,连忙回答。

“还算是个知道好歹的家伙。”狼朗冷笑转身,喃喃,“我也该去准备一下了…贺礼还没打点好呢,真是令人头痛。”

大概因为是在战时,空寂城里那一场婚礼进行的悄无声息。

宣武副将出身于巫即的远房,算不得显贵,戍边多年不得回到帝都——但也因如此,恰好逃过了这一场大劫。在如今十大门阀嫡系几乎为之一空、庶出弟子纷纷占据高位之时,这个远在西荒久不得志的人感觉到了命运转机的到来。

宣武向来乖觉,南昭将军一死,他便迅速抓住时机上位,一举成为空寂大营的主将——而此刻,他再次伸出手去,试图抓住第二次机遇:迎娶流落西荒的明茉小姐。

那是具有风险、但也可能带来巨大回报的举动——毕竟那个被送到空寂大营投靠自己的疯癫的女子曾经是飞廉少将的未婚妻,更是当今帝都里那个主宰者的弃妻。但在既怀着投机心理、又贪婪于美色的宣武看来,这无疑是一次利润巨大的赌博。

当然,事先他试探过飞廉的口风,吐露自己想要照顾这个疯癫的远房亲戚的意愿,而对方没有明确反对。宣武知道飞廉少将最近内外交困,奔波于诸方势力之间,试图联结一切力量对抗帝都的破军,已经是没有精力顾及那个女子。

于是他便下了决心,准备要好好赌这一次。

但是这个精明的赌徒同时也明白其中的风险,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以便将来风头不对可以撇的干净,所以没有大张旗鼓的明媒正娶,只是将婚礼在私下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一抬软轿便接了那个帝都的天皇贵胄之女进门。只有几个高层的将领接到了请贴,被邀请出席一个只有十数人参加的酒宴,便算是草草办了婚宴。

——然而,谁都不知道那一场如此低调进行的婚礼,还会出这样的大乱子。

那个喝下了大量不知什么汤药,被药性弄得昏沉的疯癫女子,一直都痴呆安静地被牵引来去,让她走就走,坐就坐,叩首就叩首,没有丝毫反抗。

不料,却在被送入洞房之前忽然再度疯癫了。

“魔鬼!魔鬼!”她忽然间一手掀了红盖头,然后看着自己手上的红帕和身上的红衣,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喊叫,“血…血!都是血,都是血!魔鬼,魔鬼…滚开!”

在众人目瞪口呆时,嗤啦一声,新娘子将身上的嫁衣撕裂。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明茉用纤细的手指生生将红绸扯裂,几下就将身上的衣服全数脱下撕碎,扔在脚下,也不顾只穿着亵衣的身体,只是惊惧地看着堂内满眼的红色,全身发抖,一步步的后退,眼神绝望而疯狂:“血…都是血!都是血!”

宣武将军脸上阵红阵白,不敢相信自己新娘竟然在那么多人面前出如此大的丑,连忙疾步上前去拉扯她:“别闹了!快把她弄回后堂去!”

“可是,将军,还没拜天地呢…”主持婚礼的傧相低声提醒。

“还拜什么天地!”宣武恼羞成怒,顿足把她往里面推,“嫌不够丢人现眼么?快替我把这个疯女人弄回去关起来!”

“魔鬼!”她却看着他尖叫,一伸手,尖利的红指甲抓破了新郎的脸,撕裂他的喜袍,“别碰我!滚开…都给我滚开!”

“贱人!”宣武彻底恼了,反手便往她脸上扇去。

那个疯癫的女子却灵活的如一条鱼,转身就溜了开去。他一个踏步上去,准备扯住她的头发。然而手上一疼,雪亮的刀子已经在胳膊上划出一道血痕。明茉咧嘴对他笑,得意地扬着手里一把匕首,上面鲜血淋漓:“魔鬼,别想抓到我!”

旁边的人一起惊呼,连忙上来夺去她手里的凶器。毕竟是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不几下便被夺了匕首,惊惧地退到喜堂一角,看着堂上诸人,全身发抖地缩成一团。

“魔鬼!魔鬼!”她看着道贺的诸位军人,厉声诅咒。

宣武惊魂初定,上去一把拉起她,一掌便想把这个疯女人打清醒过来。然而,他的手刚扬起,却被人凌空抓住,用力得几乎捏断他的骨头。宣武脱口痛呼出声,正要扭头怒斥,却发现霍然站起扣住他手腕的,居然是一直都没有开口的飞廉少将!

在满堂大乱的时候,他居然不避嫌地站了出来维护以前的未婚妻。那张一贯温文儒雅的脸上带着少见怒意和杀意,瞬间刺得他不敢开口说话。

“宣武将军,明茉小姐有病,你也是早知道的,应该体谅她。”飞廉一字一字开口,凝视着他,眼神凌厉,“你承诺过会好好对她——如今大喜之日,却在喜堂上打她?”

“可是…”他看着衣不蔽体的疯癫女子,气不打一处来。

——难道自己计算错了?这个女人的失心疯居然到了这种地步,远远超出他想象。和这样怀着匕首的女人共处,真是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如果真的娶了这个疯婆子,看来这一生恐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看起来,你不是真心想照顾她,”飞廉淡淡,“她也不喜欢你。”

“…”宣武讷讷,发现那个文雅温和的少将有时候说话也甚为不留情面。

“既然如此,不如就此放手,如何?”飞廉定定看着他,眼神明亮而犀利,“否则这样闹下去,迟早要出人命——你的命,或者她的命。”

宣武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打了个寒噤。

“魔鬼,魔鬼…”披头散发的女子看着他尖叫,却不知何时躲到了飞廉的背后,瑟瑟发抖地拉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探出头来看着周围的一片红,喃喃诅咒,“都是魔鬼!”

“好吧。”宣武叹了口气,嘟囔,“反正也还没行大礼…”

“如此甚好。”飞廉笑了笑,松开了他的手,“快去下去包扎吧。”

他脱下外袍裹住了明茉雪白的肌肤。出乎意料的,那个疯癫的女子在他身边乖得出奇,宛如一头羔羊般听话地任凭摆布,不叫也不挣扎。飞廉回头看了看旁边愕然的诸人,摇头笑了笑:“真是让大家扫兴了…不过既然都来了,还是继续喝完这一席吧。”

诸人看得事情平息,都松了口气,纷纷坐下继续,然而已经没有了胃口。这时有喜婆上来试图将明茉带下去休息。然而刚刚安静下来的女子又开始尖叫,狂乱地挥舞着手臂,歇斯底里,不肯离开飞廉身旁半步。

“好了,好了,没事的,”飞廉连忙让喜婆退下,安慰着明茉。

疯癫的女子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双眼警惕地看着身侧所有军人,流露出恐惧惊慌之意,靠在他身侧瑟瑟发抖。看到这样的情状,卫默先冷笑了一声,侧过头去不屑地喝酒,青珞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说什么。

同样出身门阀,深受礼仪训导,飞廉此刻也觉得不妥,然而看到她的眼神,终究不忍将她推开,叹了口气,吩咐左右给她加了碗筷,然后将菜挟到了她面前——应该是几日来饿得狠了,明茉埋头猛吃起来,他布菜的速度几乎赶不上她吃的速度。

“别那么急,慢慢来。”飞廉看着她满脸的汁水,轻叹,眼里有怜惜的光——他一直记得她曾经是一个多么矜持而高贵的女子,就是在奔跑中也保持着独有的风姿,艳名播于帝都,令多少王孙公子拜倒裙下。然而,此刻她却仿佛把自幼的教养训导忘记的一干二净,和西荒那些贫贱出身的女子没两样。

前日帝都激变,血流成河,听说她甚至一度和“那个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然而,那场婚礼最终变成了血腥的屠杀。

那之后她的遭遇没有人知道,只听说巫姑和巫即一族并未因和破军结亲而得到优待,照样没有逃脱被血洗的厄运——在破军眼里,这个女子只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在走过了那一步后便失去了价值。

多么可笑啊…是不是所有女子都有这样单纯不切合实际的幻想?总是容易被那些带着毁灭邪恶气息的男子吸引,却又盲目的相信爱情的力量,以为自己就是与众不同,只要出现在对方的生命里,就可以用真情来拯救那些黑暗孤独的灵魂。

多么天真啊…她不过一介弱女子,却一度试图伸手去救援一个拥有毁灭力量的暴君!于是不自量力的她被洪流卷起,抛入了惊涛骇浪之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旖梦碎裂后流落边荒后,这个天之骄女如今居然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飞廉在心里轻叹,想起当日她不顾一切去天牢探望云焕的情形,眼神柔软下来——无论如何,她的本心总是善良的,就算她的所作所为很可笑,纯粹是深闺少女不知好歹的白日梦,但那个梦在森冷残酷的帝都里也显得如此的温暖。

——任何一个善良的人,都实在不该得到今日这样的对待。

飞廉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想起自己一直以来来忙碌于军政,竟然疏忽到不知道她已经忍饥挨饿多日,不由心中暗自愧疚——忽然,他眼角瞥见她的腰带内侧有寒光一闪,竟是还掖着一把匕首,不由脸色微微一变。

她…原来竟是这样地防备着所有人么?不像是一个丧失神智的疯子,更像是一个无可依靠不知所措的孩子,在陌生的地方独自面对着大群的恶狼。

“慢点吃。”他柔声劝着,拿起一块帕子替她擦去颊边溅上的汁水,她很听话地抬起脸来配合着他,秀丽的脸在温柔的擦拭下有了血色。明茉一只手抓着筷子,另一只手却始终不敢放开他的衣袖,仿佛生怕一松手这个人便会消失,自己便又要被魔鬼包围。

酒席还在继续,然而气氛变得暧昧而沉闷,满堂议论纷纷。

“咦,我喜欢那个飞廉少将。”堂上一角,应邀出席的一个少女对着旁边的少年低声道,眼睛明亮,“音格尔,你呢?”

那个少年看了她一眼,眼神甚为古怪,隐约有怒意。

“好啦,这样也生气,真是的!”闪闪哭笑不得,“我喜欢他,因为他是个好人嘛——和这里很多人都不一样。你说是不是?”

盗宝者之王没有理睬她,只是低下头去自己喝酒。西荒人的酒量都很好,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也不例外,一大碗烈酒转瞬倒灌入喉,苍白的脸颊上腾起微红。他又抓起一瓮,淋漓倒了一大碗,旁边的沧流军人都不由为之侧目。

“…”闪闪无可奈何,“好啦好啦,我不喜欢那个少将了——行了吧。”

“不行。”递到唇边的酒碗顿住了,少年的眼睛从瓷器边缘看过来,不容置疑,“因为我也喜欢他——盗宝者不会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做朋友,他的妻子也不能不喜欢丈夫的朋友。”

“…”闪闪一时无语,暗自叹气:唉,音格尔的脾气有时候实在也霸道得很…西荒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大男子呢?和九嶷青族那些温柔文弱的男子完全两样呢。

一碗酒再次被一饮而尽,音格尔重重把酒碗放下,仿佛借着酒劲,忽地大声道:“飞廉,不如你娶了她吧!”

一语出,满座耸动。在座的沧流军人纷纷回头,看着这个突发狂言的西荒盗宝者,脸上表情惊愕。飞廉的手也不由一颤,杯子里的酒溅出了一些,也愕然回头。明茉依靠在他身旁,身子也是剧烈一震,却只是深深的低下了头不说话。

音格尔拍案而起:“飞廉,你娶她吧!”

盗宝者独立于满座军人之中,眼神雪亮,有着西荒人独有的烈性:“否则她无依无靠,在这里少不得就要被人欺负——你看,她那样喜欢你,你也不讨厌她。如果你是个男人,就好好娶了她吧!”

西荒人直率的话掷地有声,让在座的沧流军人相顾失色——从诞生起就被打上烙印,冰族一直在诸多苛刻的规范条例下成长,从诞生到死去、无不受到种种拘束。在过去门阀和血统主宰一切的时代里,他们不但无法选择出身,无法选择职业,更是无法选择婚姻。此刻盗宝者这样的话,无疑石破天惊,令满堂寂静。

寂静中,连疯癫的女子都不再出声了,只是睁着明亮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身边正在为自己挟菜的少将。飞廉的手到中途顿了顿,仿佛也被那一席狂言震惊。然而,随即只是继续轻轻将菜挟到了她的碗里,手轻而稳,不动分毫。

然后,他松开了揽住明茉的手,转头看着音格尔,若有所思。

“飞廉,你娶了她吧!”音格尔再次道,声音直率,“肯与不肯,也就一句话而已——反正她未婚你未娶,你们冰族又哪来那么多的规矩?”

飞廉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明茉那双明亮而不知所措的眼睛,笑了笑,忽然开口,清清楚楚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什么?!满座发出了低低惊呼,诸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得飞廉再度清晰地重复:“好。”然后他低下头,看着那个愕然睁大眼睛的女子,柔声:“明茉小姐,你愿意让我来照顾你么?”

疯癫的人脸上忽然露出某种复杂的表情,似是不敢抬头,只有两行泪水从颊边如珍珠滚落,簌簌落入碗里。

“你愿意么?”飞廉继续温和地问,“我尊重你的意愿。”

“呵…”堂内有人发出低低嗤笑,显得分外刺耳。卫默捏着酒杯冷笑:“问一个疯子愿不愿意?你看上她了就娶呗,如今这个空寂城里也不会有人敢反对你的,是不是?”

“住嘴!”狼朗愤然拍案,怒视。卫默冷笑不语。

然而,只听一声脆响,碗碟纷纷坠落在地。穿着嫁衣的女子霍然站起,转身紧紧拉住了飞廉的手,一扫平日的疯癫痴狂,看着所有人,用清晰而确定的语气回答——

“是的,我愿意!”

众人愕然,还没明白过来原来那个新娘子竟然一直在装疯卖傻。只有音格尔大笑起来,用力击掌,狼朗第一个反应过来,也带头喝起采来。

掌声刚开始是零零落落,然而渐渐的大家都反应过来,知道空寂大营里毕竟还是飞廉作主,想想这其实也算是完璧归赵,能再结前缘也算是一段佳话。于是满堂的宾客都发出了恭贺的声音,湮没了这一对新人——却无人看到新娘埋首于飞廉肩头,泪水已经无声地湿透了重衣。

原来,童年时的预言是灵验的:她是一个幸运的女子,将会得到一个很好的归宿。即便是在沧海横流的乱世中,当旖梦破碎、流落天涯之后,历经了那么多的磨难,竟尤自还能找到一枝良木可依。

她应该感谢上苍的仁慈,也将以余生来回报。

不同于西荒那一场热闹而一波三折的婚礼,在和空寂之山相距千里的帝都内,入夜后却是一片寂静,仿佛一座死城。

金色的迦搂罗披着月光,在上空凝定不动,无数红光从刚刚血战完毕的叶城升起,如缕不绝,最后消失在迦搂罗的底舱内。密集的乌云簇拥在周围,仔细看去、却是无数匍匐于下的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