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樑派諸人見過袁承志的武功,還不怎樣。龍游幫的黨徒素來把呂七先生奉若天神,這時見一個年輕小伙子隨手將他打得大敗而走,都不禁聳然動容。
這些人中最感奇怪的卻是黃真。他見袁承志在呂七脅下這一戳,確是華山派絕技「鐵指訣」,然而他繞著對方遊走、以及袖子兜接金條的身法,卻與自己所習迥然不同,除了反手抓奪煙管這一招之外,餘下這幾下小巧變幻,又帶著三分詭秘之氣,決非華山派武功以渾厚精奇見長的家數,自不是師父晚年別創新招而傳授了這小師弟,一時也想不明白,當下在鐵算盤上一撥,說道:「剛才那位老爺子說過,只要動了三根金條,全部黃金奉還,兄弟在這裡謝過。」雙手一拱,對崔希敏道:「都撿起來吧。」
崔希敏俯身又要去拾金條。榮彩眼見黃澄澄的許多金條便要落入別人手中,心下大急,明知有袁承志這等高手在側,憑自己功夫絕不能討得了好去,可是江湖上的規矩「見者有份」,龍游幫為這批黃金損折人命,奔波多日,就算分不到一半,也得分上三成,多多少少也得捧幾根金條回家,欺崔希敏武功平平,當即搶上前來,橫過左臂在他雙臂上一推。崔希敏退出數步,怒道:「怎麼?你也要見過輸贏是不是?」黃真眼看榮彩身法,知道徒兒不是他對手,喝道:「希敏,退下!」搶上來抱拳笑道:「恭喜發財!掌櫃的寶號是甚麼字號?大老闆一向做甚麼生意?想必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他是商賈出身,生性滑稽,臨敵時必定說番不倫不類的生意經。榮彩怒道:「誰跟你開玩笑?在下姓榮名彩,忝任龍游幫的幫主。還沒請教閣下的萬兒。」黃真道:「賤姓黃,便是『黃金萬兩』之黃,綵頭甚好。草字單名一個真字,取其真不二價、貨真價實的意思。一兩銀子的東西,小號決不敢要一兩零一文,那真是老幼咸宜,童叟無欺。大老闆有甚麼生意,請你幫襯幫襯。」榮彩聽他說個沒完,越聽越怒,眼見他形貌萎瑣,也不放在心上,喝道:「拿傢伙來。」龍游幫的兄弟,當即遞過一桿大槍。榮彩接槍一送,一個斗大槍花,勢挾勁風,迎面刺出。黃真倒踩七星步,倏然拔起身子,向左跳開,叫道:「啊喲,咱們做生意的,金子可不能不要。」將算盤和銅筆往懷裡一揣,俯身就去撿金條。溫氏五兄弟見他身法,知是勁敵,榮彩絕非對手。溫方義、溫方悟兩人同時撲上,叫道:「要拿金子,可沒那麼容易。」黃真見二人來勢猛惡,向右斜身避開,左手「敬德掛鞭」,呼的一聲,斜劈下來。溫方義、方悟兩人一出手走的就是五行陣路子,一招打出,兩人早已退開。溫方達、溫方山兄弟搶了上來。溫方山右手往上一擋,架開黃真一招,溫方施左拳已向他後心擊到。
黃真雖然說話詼諧,做事卻是小心謹慎,加之武功高強,一生與人對敵,極少落於下風,這時陡然陷入五行陣之中,數招一過,溫氏兄弟此去彼來,你擋我擊,五個人就如數十人般源源而上,不由得大吃一驚,心想這是甚麼陣法,怎地如此複雜迅捷,當下抱元守一,見招拆招,不敢再行進攻。榮彩見黃真陷入包圍,只見勉力招架,無法還手,心頭大喜,只道有便宜可撿,使開楊家槍法,一招「靈蛇博擊」,疾往黃真後心刺去。小慧吃了一驚,大叫:「黃師伯留神。」黃真是穆人清的開山大弟子,武功深得華山派真傳,溫氏五兄弟若非練就這獨門陣法,就是五人齊上,也不是他的敵手。區區榮彩,豈能奈何了他?耳聽得背後鐵槍風聲,黃真反手一撈,已抓住槍頭,這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正與袁承志剛才抓住呂七煙管如出一轍,只是黃真以數十年的功力,更加迅捷厲害,順手將榮彩拉了過來,同時左掌「單掌開碑」,拍開溫方山打來的一拳,右腿踏上半步,讓去了溫方義從後面踹上來的一腳。只聽得「啊喲」一聲,大槍飛起,榮彩跟著從六人頭頂飛了出來,摔在地下。龍游幫的弟兄們忙搶上扶起。龍游幫副幫主、榮彩的大弟子、二弟子見幫主失手,當即一起搶入,不數招,三人接二連三的被黃真摔了出來。副幫主更是折斷了右臂,身受重傷。這樣一來,龍游幫無人再敢加入戰團。黃真叫道:「大老闆、二老闆,見者有份,人人有份摔上一交,決不落空!」他力鬥溫氏五老,打到酣處,只見六條人影往來飛舞,有時黃真突出包圍,但五人如影隨形,立即裹上。黃真心裡暗暗著急,大叫:「本小利大,黃老闆一個人做五筆生意,可有點兒忙不過來啦!」溫氏兄弟也不勝駭異,心想瞧不出這土老兒模樣的傢伙,居然門戶守得如此嚴密。
黃真見敵手越打越急,五個人如穿花蝴蝶般亂轉。有時一人作勢欲踢,豈知突然往旁讓開,他身後一人猛然發拳打到;有時一人雙手合抱,意欲肉搏,他往後面退避,後心有腳剛好踢到,湊得再合拍也沒有。眼見敵招變化無窮無盡,黃真竟是倏遇凶險,全仗武功精純,這才避過,於是長嘯一聲,從懷中取出銅筆鐵算盤,心想你們五個打我一個,已非公平交易,黃老闆先使兵刃,算不得壞了童叟無欺的規矩。當下以攻為守,算盤旁敲側擊,銅筆橫掃斜點,兵刃所指之處,儘是五老的要穴。溫方達忽哨一聲,溫正和溫南揚等將五人兵刃拋了過來。五兄弟或挺雙戟,或使單刀,或舞軟鞭,或揮鋼杖,長短齊上,剛柔並濟,偶而還夾著幾柄飛刀。這番惡鬥,比之剛才拳腳交加,又多了幾分凶險,黃老闆這樁買賣,眼看是要大蝕而特蝕了。崔希敏見師父情勢危急,明知自己不濟,卻也管不得了,虎吼一聲,拔出單刀,直向五行陣中縱去。剛跨出兩步,忽見眼前人影一晃,有人舉掌向自己肩頭按來。崔希敏橫刀便砍。那人這一按快極,倏然間已搭上他肩頭。崔希敏身子登如萬斤之重,再也跨不出步去,大駭之下,只聽得那人說道:「崔大哥,你不能去。」才看清那人原來是袁承志。剛才袁承志點倒呂七先生,他還不怎麼佩服,心想不過是一時僥倖,可是此刻被他一掌輕輕搭在肩頭,自己半邊身體竟絲毫使不出勁,才知人家武功比自己高得太多,那就當真奇了。袁承志放開了手,說道:「你師父還可抵擋一陣,別著急。」他見六人又鬥了一陣,忽然想起一個難題,眉頭微蹙,一時拿不定主意。安小慧走到他身前,說道:「承志大哥,你快去幫黃師伯啊。他們五個人打他一個,多不要臉。」袁承志不答,揮手叫她走開。小慧討了個沒趣,撅起了小嘴走開。青青看在眼裡,芳心暗喜。只見六人越打越快,黃真每次用鐵算盤去鎖拿對方兵刃,五老總是迅速閃開,六人打得雖緊,卻絲毫不聞金鐵交並之聲,大廳中但聽得兵刃揮動和衣衫飛舞的呼呼風聲。袁承志忽地躍起,走到小慧跟前,說道:「小慧妹妹,你別怪我無禮。剛才我在想一件事出了神,現下可想通啦。」小慧忽道:「這當口還道甚麼歉啦,快去幫黃師伯呀。」袁承志笑道:「我想通了就不怕了。」小慧道:「你這人真是的,也不分個輕重緩急。有甚麼為難的事,打完了再想不成麼?」袁承志笑道:「我想的就是怎樣破這陣法。你有沒看出來,這五個老頭兒的兵器,從來沒跟師哥的銅筆鐵算盤碰過一下?」小慧道:「我也覺得奇怪。」崔希敏這時對袁承志已頗有點佩服,問道:「小師叔,那卻是甚麼道理?」袁承志道:「這陣勢圓轉渾成,不露絲毫破綻,雙方兵器一碰,稍有頓挫,就不免有空隙可尋。破陣之道,在於設法憂亂五人的腳步方位,只得引得五個老頭兒中有一人走錯腳步,或是慢得一慢,這陣就破了。」崔希敏搖頭道:「他們是熟練了的,包管閉了眼睛也不會走錯。」
袁承志點頭道:「他們練得當真熟極。」轉頭對小慧道:「你的髮釵請借我一用。」小慧把插在頭髮上的玉簪拔了下來遞給他。這玉簪清澄晶瑩,發出淡淡碧光,袁承志接了過來,突然高聲叫道:「大師哥,戊土生乙木,踏乾宮,走坎位。」黃真一怔,尚未明白,溫氏五老卻已暗暗駭異:「怎麼我們這五行陣的秘奧,給這小子瞧出來了?」袁承志又叫:「丙火克庚金,走霸宮,出離位!」
黃真纏鬥良久,不論強攻巧誘,始終脫不出五老的包圍,他早想到,這陣勢既叫五行陣,必含五行生剋變化之理,然五老穿梭般來去,攻勢凌厲,只得奮力抵禦,毫無絲毫餘暇去推敲陣法,忽聽袁承志叫喊,心想:「試一試也好。」立時走震宮,出離位,果然見到了一個空檔。
他閃身正要穿出,急聽袁承志大叫:「走乾位,走乾位!」但乾位上明明有溫方山、溫方施二人擋著,黃真知道機不可失,不及細想,猛向二人衝去,剛搶近身,兩人已分開從兩側包抄,而填補空檔的溫方達和溫方悟還沒補上,黃真身手快極,銅筆右點,鐵算盤左砸,已然直竄出來,站在袁承志身旁。溫氏五老見他脫出了五行陣,這是從所未有之事,不禁駭然,五人同時退開,排成一行。溫方達道:「你能逃出我們的五行陣,身手也自不凡。閣下是華山派的嗎?與穆人清老前輩怎樣稱呼?」黃真武功精純,不似袁承志的駁雜,五老只跟他拆得十餘招,便早認出了他的門派。
黃真身脫重圍,登時又是嬉皮笑臉,說道:「穆老前輩是我恩師。怎麼,我這徒弟丟了他老人家的臉麼?」溫方達道:「『神劍仙猿』及門弟子,自然高明。」黃真道:「不敢當!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咱們貨比貨比過了。姓黃的小老闆沒能打倒溫家五位大老闆,各位也沒能抓住區區在下。算是公平交易,半斤八兩。這批金子怎麼辦?」轉頭對榮彩道:「掌櫃的,你的生意是蝕定啦,這批金子,沒你老人家的份兒。」榮彩自知功夫與人家差得太遠,可是眼睜睜的瞧著滿地黃金,實在心疼,只得說幾句門面話遮羞:「姓黃的你別張狂,總有一天數你落在我手裡。」黃真笑道:「寶號有甚麼生意,儘管作成小號,吃虧便宜無所謂,大家老賓東,價錢可以特別商量。」榮彩明知鬥他不過,那姓袁的又跟他是師兄弟,呂先生尚且鎩羽而去,何況自己?當下帶了徒弟幫眾,氣憤憤的走了。臨出門口,忍不住又向滿地黃金望了一眼,心中突然大悔:「剛才他們六人惡鬥之時,我怎地沒偷偷在地上撿上一兩條,諒來也不會給人發見。」
溫方達也不去理會龍游幫人眾的來去,對黃真道:「閣下這一身武功,也算是當世豪傑。這樣吧,這批金子瞧在你老哥臉上,我們奉還一半。」他震於華山派的威名,不願多結冤家,頗想善罷。黃真笑道:「這批金子倘使是兄弟自己的,雖然現今世界不太平,賺錢不大容易,不過朋友們當真要使,拿去也沒有關係。須知勝敗乃兵家常事,賺蝕乃商家常事。和氣生財,生意不成仁義在。可是老兄你要明白,這是闖王的軍餉呀。我這個不成材的徒兒負責運送,給老兄的手下撿了一半去,我怎麼交代呀?」溫方義道:「要全部交還,也不是不可以,但須得依我們兩件事。」黃真道:「有價錢開出盤來,就好商量。你不妨漫天討價,我可以著地還錢。請你開出價錢來,咱們慢慢來討價還價。」溫方義道:「這沒有價錢好講。第一,你須得拿禮物來換金子,禮物多少不論。這是我們的規矩,到了手的財物,決不能輕易退還。」黃真知道這句話不過是為了面子,看來對方已肯交還金子,既然如此,也不必多結冤家,當下收起嬉皮笑臉,正色道:「溫爺吩咐,兄弟無有不遵。明兒一早,兄弟自去衢州城裡,採辦一份重禮送上,再預備筵席,邀請本地有面子的朋友作陪,向各位道謝。」溫方義聽他說話在理,哼了一聲,道:「這也罷了。第二件事,這姓袁的小子可得給我們留下。」
黃真一愣,心想你們既肯歸還金子,我也給了你們很大面子,又何必旁生枝節?有我在此,這個師弟豈容你們欺侮?他可不知袁承志和他們之間的牽涉甚多。他既得悉金蛇郎君與溫儀之間的隱事,五老已是必欲殺之而後甘心,而尤其要緊的,是要著落在他身上,找到金蛇郎君那張寶藏地圖。五老雖知他武功極強,但自信五行陣奧妙無窮,定可制他得住。黃真笑道:「我這師弟飯量很大。你們要留他,本是一件好事,只是一年半載吃下來,就怕各位虧蝕不起。」
溫方達冷笑道:「這位老弟剛才指點你走出陣勢,定是明白其中關訣。那就請他來試試如何?」
原來溫氏五行陣共有五套陣法,適才對付黃真,只用了乙木陣法,還有甚多奇妙的招術變化未用。溫方達心想適才你已左支右絀,雖然僥倖脫出包圍,卻未損得陣勢分毫,你這師弟旁觀者清,才瞧出了一些端倪,當真自身陷陣,也不免當局者迷了,是以他有恃無恐,向袁承志叫陣。黃真領略過這陣法的滋味,心想憑我數十年功力,尚且闖不出來,師弟雖然出言點撥了幾下,但顯是在旁靜心細觀,忽有所見,真要過手,五敵此去彼來,連綿不斷,他如何對付得了?便道:「你們陣法很厲害,在下已領教過了。我這個小師弟還沒有你們孫子的年紀大,老頭子何必跟他為難?要是真的瞧著他不順眼,你們隨便哪一位出來教訓教訓他就是啦。」這話似乎示弱,其實卻是擠兌五老,要他們單打獨鬥,想來以師弟點倒呂七先生的身手,一對一的動手,還不致輸了。溫方山冷笑道:「華山派名氣不小,可是見了一個小小五行陣,立刻嚇得藏頭縮尾,從今而後,還是別在江湖上充字號了吧!」崔希敏大怒,從黃真身後搶出,叫道:「誰說我們華山派怕了你?」溫方山笑道:「你也是華山派的嗎!嘿嘿,厲害,厲害!那麼你來吧。」崔希敏只道他說自己厲害,縱出去就要動手。袁承志一把拉住,低聲道:「崔大哥,我先上,我不成的時候,你再來幫手。」崔希敏點頭道:「好!你要我幫忙時,叫一聲『希敏』,我就上來,用不著甚麼崔大哥、崔二哥的客氣。」袁承志點點頭。小慧在旁突然噗哧一笑。崔希敏雙眼一瞪,問道:「你笑甚麼?」小慧笑道:「沒甚麼,我自己覺得好笑。」
崔希敏還待再問,袁承志已邁步向前,手拈玉簪,說道:「石樑派五行陣如此厲害,晚輩確是生平從所未見。」溫方義道:「你乳臭未乾,諒來也沒見識過甚麼東西,別說我們的五行陣了。」袁承志點頭道:「正是,晚輩見識淺陋,老爺子們要把我留下,晚輩求之不得,正可乘此機會,向老爺子們討教一下五行陣的秘奧。」崔希敏急道:「小師叔,他們哪是好心留你?你別上當。」小慧又是噗哧一笑。袁承志向崔希敏道:「他們老人家不會欺侮咱們年輕人,崔大哥放心好啦。」轉頭對五老道:「晚輩學藝未精,華山派的武功只是粗知皮毛,請老爺子們手下容情。」眾人見他言語軟弱,大有怯意,但神色間卻是滿不在乎,都不知他打得是甚麼主意。黃真暗自著急,卻又不便阻攔師弟,心中只說:「唉,這筆生意做不過。」
溫氏五老試過他的功力,不敢輕忽,五人一打手勢,溫方義、溫方山向右跨步,溫方施、溫方悟向左轉身,陣勢布開,頃刻間已將他圍在垓心。
袁承志似乎茫然不覺,抱拳問道:「咱們這就練嗎?」溫方達冷冷的道:「你亮兵器吧!」
袁承志平伸右掌,將玉簪托在掌中,說道:「各位是長輩,晚輩哪敢無禮動刀動槍?便用這玉簪向老爺子們領教幾招!」此言一出,眾人又各一驚,都覺得這人實在狂妄大膽,這玉簪只怕一隻甲蟲也未必刺得死,一碰便斷。怎能經得起五老手中鋼杖、刀劍等物砸撞?如此胡鬧,豈不是自速其死?青青心中憂急,只是暗叫:『那怎……怎生是好?」
黃真知道這時已難於勸阻,心想這小師弟定是給師父寵慣了,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只得緊緊抓住銅筆鐵算盤,一待他遇險,立即竄入相救,低聲囑咐崔希敏和小慧:「敵人太強,咱們寡不敵眾,非蝕本不可。待會我喝令你們走,你二人立即上屋向外衝出。我和袁師弟斷後,不論如何凶險,你們千萬不可回頭幫手。」崔希敏和小慧答應了。黃真思忖自己和袁承志要設法脫身,總還不是難事,只要崔安兩人不成為累贅,那就好辦得多。今日落荒而逃,暫忍一時之辱,他日約齊華山派五位高手,同時攻打五行陣,定可破了。那時才教這五個老頭兒知道華山派是否浪得虛名。他心中預計的五人,除自己外,是二師弟歸辛樹夫婦、自己的大弟子「八面威風」馮難敵,再加上師父穆人清親自主持,只須將溫氏五老分別纏住,令五人各自為敵,不能分進合擊,五行陣立即破去,論到單打獨鬥,溫氏五老可不是自己對手。黃真面子上嬉皮笑臉,內裡卻是深謀遠慮,未思勝,先慮敗,定下了眼前脫身之策,又籌劃好了日後取勝之道。他破五行陣的人選中,還不把袁承志計算在內,料想小師弟功力尚淺,遠不及自己的得意門徒馮難敵。
只聽得袁承志道:「老爺子們既然誠心賜教,怎麼又留一手,使晚輩學不到全套?」
溫方達一怔道:「甚麼全套不全套?」袁承志道:「各位除了五行陣外,還有一個輔佐的八卦陣,何不一起擺了出來,讓晚輩開開眼界?」溫方義喝道:「這是你自己說的,可教你死而無怨。」轉頭對溫南揚道:「你們來吧!」
溫南揚手一揮,帶同十五人一齊縱出。溫南揚一聲吆喝,十六人便發足繞著五老奔跑,左旋右轉,穿梭來去。這十六人有的是溫家子侄,有的是五老的外姓徒弟。都是石樑派二代的好手,特地挑選出來練熟了這八卦陣的。黃真見了這般情勢,饒是見多識廣,也不禁駭然,心道:「袁師弟實在少不更事,給自己多添難題。單和五老相鬥,當真遇險之時,我還可衝入相救,現下外圍又有十六人擋住,所有空隙全被填得密密實實,只怕雀鳥也飛不進去了。自己明明本錢短缺,怎地生意卻越做越大?頭寸轉不過來,豈不糟糕?」袁承志右手大拇指與中指拈了玉簪,左手輕揚,右足縮起,以左足為軸,身子突然轉了四五個圈子。他身形一動,溫氏五老立即推動陣勢,凝目注視他的動靜。但袁承志只是如一個陀螺般在原地滴溜溜的旋轉,並不移步出手。原來金蛇郎君當日與五老交手,中毒被擒,得人相救脫險之後,躲在華山絕頂反覆思量昔日惡鬥的情境,自忖其時縱使不服「醉仙蜜」,筋骨完好,內力無滯,終究也攻不破五行陣,只不過多支撐得一時三刻而已。
他將五老的身法招術逐一推究,終於發見這陣法的關竅,在於敵人入圍之後,不論如何硬闖巧閃,五老必能以厲害招術反擊,一人出手,其他四人立即綿綿而上,不到敵人或死或擒,永無休止。五老招數互為守禦,步法相補空隙。臨敵之際,五人猶似一人。金蛇郎君於五老當日所使的招術,心中記得清清楚楚,越想越覺這陣勢實是不可摧破,窮年累月的苦思焦慮,各種各樣古怪的方法策略都想到了,但推究到終極,總覺難以收效。他自然也曾想到暗殺下毒,只須害死五老中的一人,五行陣便不成其為五行陣了。但他心高氣傲,自不屑行此無賴下策。何況他筋脈已斷,武功全失,縱使想出破陣之法,此陣也不能毀於自己親手。既說是破陣,就須堂堂正正,以真實本領將其攻破。一日早晨,他在山間閒步,忽見一條小青蛇在草叢遊走,聽得人聲,立即蜷盤成圈,昂起了頭,略不動彈。他所以得了金蛇郎君這外號,固因他行事滑溜,狠毒凶險,卻也因他愛養毒蛇,擠取毒液來調製暗器藥箭。當年溫氏兄弟中溫方祿的妻子中他藥箭立時斃命,箭頭上所喂的便是蛇毒。他熟知蛇性,知道打圈昂首,便是等敵人先行動手進攻,然後趁虛而入,從敵人破綻中反擊,敵人若是不動,蛇類極少先攻。蛇身蜷盤成團,系隱藏己身所有弱處,昂首蓄勢,系以己身最強的毒牙伺機出擊。如果貿然竄出噬敵,蛇身極長,弱點甚多,不免為敵所乘。此乃蛇類自保的天性。這些行動,金蛇郎君往昔也不知見過幾百次了,從來不以為意,但此刻他正潛心思索攻破五行陣的訣竅,突然之間,腦海中靈光一閃,登時喜得大叫大跳,破五行陣的策略就此制定,那就是:「後發制人」四字。
武學中本來講究的是制敵機先,這「後發制人」卻是全然反其道而行。根本方略一定,其餘手段迎刃而解,不到一個月功夫,已將摧破五行陣的方法全部想定,詳詳細細的寫入了《金蛇秘笈》。他明知這秘笈未必能有人發現,即使有人見到,說不定也在千百年後,那時溫氏五老屍骨早已化為塵土。只是他心中一口怨氣不出,又想那五行陣總要流傳下來,要是始終無人能破,豈非讓石樑派稱霸於天下?他將殫心竭慮所想出來的破法寫在秘笈之中,因在他內心,破陣之法既已想出,五行陣便算已經破了。若真能以此法摧破五行陣,自然再好不過,可是那畢竟渺茫之極,他從來沒有想要收一個徒弟來為己完成心願。袁承志當下持定「後發制人」的方略,轉了幾個圈子,已將五行陣與八卦陣全部帶動。
八卦陣法雖為五老後創,《金蛇秘笈》中未曾提及,但根本要旨,與五行陣全無二致。袁承志只看十六人轉得幾個圈子,已是瞭然於胸,心想:「敵人若是破不了五行陣,何必再加一個八卦陣?若是破了五行陣,八卦陣徒然自礙手腳。溫氏五老的天資見識,和金蛇郎君果然差得甚遠。看來這五行陣也是上代傳下來的,諒五老自己也創不出來。他們自行增添一個陣勢,反成累贅。金蛇郎君當年若知溫氏五老日後有此畫蛇添足之舉,許多苦心的籌謀反可省去了。」五老要等他出手,然後乘勢撲上,卻見他身子越轉越慢,殊無進攻之意,最後竟坐下地來,雙手放在膝上,臉露微笑。五老固是心下駭然,旁觀各人也都大惑不解,均想他大敵當前,怎麼如此頑皮。豈知這是袁承志慢軍之計,一來是誘敵來攻,二來要使五老心煩意亂,不能沉著。
溫方義見他坐下,果然忍耐不住,雙掌一錯,便要擊他後心。溫方悟忙道:「二哥,莫亂了陣法!」溫方義這才忍住。五老腳下加速,繼續變陣,只待他出手,立即擁上。須知不論大軍交鋒,還是兩人互傅,進攻者集中全力攻擊對方,己方必有大量弱點不加防禦,只須攻勢凌厲,敵人忙於自守,無暇反擊,己方的弱點便不守而守。五行陣以一人來引致對方進攻,自顯弱點,其餘四人便針對敵人身上的弱點進襲,所謂相生相剋,便是這個道理。現下袁承志全不動彈,那便是週身無一不備,五老一時倒是無法可施。
又過一會,袁承志忽然打個呵欠,躺臥在地,雙手疊起放在頭下當枕頭,顯得十分優閒舒適。外面八卦陣的十六名弟子遊走良久,越奔越快,功力稍差的人已額角見汗,微微氣喘。五老也真耐得,仍不出手。
袁承志心想:「虧你們這批老傢伙受得了這口氣。」忽地一個翻身,背脊向上,把臉埋在手裡,呼呼打起鼾來。自來武林中打鬥,千古以來,從未有過這項姿勢,後心向上而臥,豈非任人宰割?崔希敏、小慧、青青、溫儀等人又是好笑,又是代他擔心。黃真先見他坐下臥倒,已悟出了他對敵的方略,不禁佩服他聰明大膽,這時見他肆無忌憚的翻身而臥,暗叫不妙,覺得此舉未免過份,五老若向他背後突襲,卻又如何閃避?招徠生意,可不能用苦肉計。
溫方達眼見良機,大喜之下,左手向右急揮,往下一按,溫方施四柄飛刀快如閃電,已向袁承志背心插去。這下發難又快又準,旁觀眾人驚叫聲中,白光閃處,四把明晃晃的飛刀一齊斬在袁承志背上。溫儀、青青、和小慧都是神搖心悸,轉頭掩面。石樑派眾人歡聲雷動。八卦陣的十六弟子也有七八人停了腳步。
便在此時,袁承志忽地躍起,背上四把飛刀立時震落。他身動如箭,斜射而出,啪的一掌,正打在溫南揚後心。溫南揚一口鮮血尚未噴出。已被袁承志提起擲進五行陣中。眾人還沒看清楚他如何竄出五行陣來,只見陣外十六名弟子猶如渴馬奔泉,寒鴉赴水,紛紛向五行陣中心投去。袁承志這裡一拳,那邊一腿,每一招下的都是重手,眾弟子不是給他制住要害,抓起擲了進去,就是被他用掌力揮進陣內。溫正等人功力較深,運拳抵抗,也是三招兩式,立被打倒。這麼一來,五行八卦陣登時大亂。陣中不見敵人,來來去去的儘是自己人。眾人萬料不到袁承志身穿木桑所賜的金絲背心,飛刀不能相傷,反而被他乘機進襲,舉手之間就把八卦陣攻破。溫氏五老連聲怪叫,手忙腳亂的接住飛進陣來的眾弟子。袁承志哪裡還容得他們緩手重行佈陣,搶上兩步,左手三指直戳溫方施的穴道。溫方施見飛刀傷他不得,本已大駭,見他攻來,又是四柄飛刀向他胸前擲去。袁承志不避不讓,手指直向他咽喉下二寸六分的「璇璣穴」點到,飛刀從他胸前震落,三指卻已伸到溫方施穴道上。溫方山鋼杖「潑風盤打」,勢挾勁風,猛向袁承志右胯打去。袁承志笑道:「枴杖上了屋頂,又撿回來了。」口中說話,手上絲毫不緩,順手一拉,將一名石樑派弟子拖過來向他杖頭擋去。溫方山大駭,這一杖雖沒盼能打中敵人,但估計當時情勢,他前後無法閃避,除了以兵器擋架之外,更無別法,然而他使的卻是一枚脆細的玉簪,只要鋼杖輕輕在玉簪上一擦,就把簪子震為粉碎。哪知他竟拖了一名本門弟子來擋,這一杖上去,豈不將他打得筋斷骨折?總算他武功高強,應變神速,危急中猛然踏上一步,左手在杖頭力扳,叫道:「大哥,留神!」鋼杖餘勢極大,準頭偏過,猛向溫方達砸去。他知大哥盡可擋得住這一杖,果然溫方達雙戟一立,只聽得噹的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鋼杖和短戟各自震了回來。袁承志卻已乘機向溫方悟疾攻。他左掌猛劈,右手中的玉簪不住向他雙目刺去。溫方悟連連倒退,揮動皮鞭想封住門戶,但袁承志已欺到身前三尺之地,手中皮鞭只嫌太長,所謂「鞭長莫及」,此時卻另有含義了,霎時之間,被玉簪連攻了六七招。溫方悟見玉簪閃閃晃動,不離自己雙目,連續兩次都已刺到眼皮之上。嚇得魂飛天外,此時方知玉簪的厲害,最後一次實在躲不過了,丟開皮鞭,雙手蒙住眼睛,倒地接連打了幾個滾,這才避開,但後心已中了重重一腳,痛徹心肺。他當年以一條皮鞭在溫州擂台上連敗十二條好漢,威風遠震,數十年盛名不衰,哪知今日在這少年人手中的一枚碧玉簪下敗得如此狼狽,站起身來固是羞憤難當,旁觀眾人也皆駭然。黃真見小師弟如此了得,出手之怪,從所未見,驚喜之餘,心想就是師父也不會這些功夫,「他這家寶號貨色繁多,五花八門,看來不是我華山派一家進的貨。他生意的路子可廣得很啊。」崔希敏狂叫喝采。小慧抿著嘴兒微笑。溫儀與青青心中竊喜。袁承志摧破堅陣,精神陡長,此時勝券在握,著著進逼,左手使的是華山派的伏虎掌法,右手玉簪使得卻是《金蛇秘笈》中的金蛇錐法。這身法便是神劍仙猿穆人清親臨,金蛇郎君夏雪宜復生,也只識得一半,溫氏五老如何懂得?他打退溫方悟後,轉向溫方義攻擊,也是連施險招,逼得他手忙腳亂。溫方達見情勢緊急,忽哨一聲,突然發掌把一名弟子推了出去。溫方山也手腳齊施,把陣中弟子或擲或踢,一一清除。練武廳中人數一少,五行陣又推動起來。但袁承志逼住了溫方義毫不放鬆,使五人無法連環邀擊。酣鬥中溫方義左肩中掌,溫方山鋼杖一招「李廣射石」,筆直向袁承志後心搗去,同時溫方達雙戟向左攻到,溫方義左肩雖痛,仍按照陣法施為。這時八卦陣已破,五行陣也已打亂,但五老仍是按照陣法,併力抵禦。溫儀瞧著袁承志在五老包圍中進退趨避,身形瀟灑,正是當年金蛇郎君在五行陣中的模樣,又看一會,只見自己朝思夜想的情郎,白衣飄飄,正在陣中酣戰,不由得心神激盪,站起身來,叫道:「夏郎,夏郎,你……你終於來了。」邁步便向廳心走去。青青忙拉住她手臂,叫道:「媽,你別去。」溫儀眼睛一花,凝神看清楚陣中少年身形彷彿,面目卻非,登時身子一晃,倒在青青的懷中。便在此時,袁承志忽地躍起,右手將玉簪往頭上一插,左手已挽住了廳頂的橫樑,翻身而上。
五老鬥得正緊,忽然不見了敵人,一怔之際,便覺頭頂風生,數十件暗器從空中撒將下來,知道不妙,待要閃避,溫方山與溫方施已被錢鏢分別打中穴道,跌倒在地。
溫方達俯身去救,袁承志又是一把銅錢撒了下來。溫方達雙戟「密雲欲雨」,在頭頂一陣盤旋,只聽叮叮之聲不絕,砸飛了十多粒銅錢。當下舞動雙戟,化成一團白光護住頂門,忽然間手上一震,雙戟已被甚麼東西纏住,舞不開來。他吃了一驚。用力回奪,哪知就這麼上奪,雙戟突然脫手飛去。他不暇細思,於旁觀眾人驚呼聲中向旁躍開三步,伸掌護身,只見袁承志已自空躍下,站在廳側,手持雙戟,溫方施的皮鞭兀自纏在戟頭。袁承志喝道:「瞧著!」兩戟脫手飛出,激射而前,分別釘入廳上的兩根粗柱,戟刃直透柱身。兩根柱子一陣晃動,頭頂屋瓦亂響。站在門口的人紛紛逃出廳外,只怕大廳倒坍。當年穆人清初授袁承志劍術時,曾飛劍擲出,沒入樹幹,木桑道人譽為天下無雙之劍法,袁承志今日顯這一手,便是從那一招變來。黃真見他以本門手法擲戟撼柱,威不可當,不禁大叫:「袁師弟,好一招『飛天神龍』呀!」袁承志回頭一笑,說道:「不敢忘了師父的教導,還請大師哥指教。」溫方達四顧茫然,只見四個兄弟都已倒在地下。袁承志緩步走到黃真身邊,拔下頭上玉簪,還給了小慧。溫方達見本派這座天下無敵的五行八卦陣,竟被這小子在片刻之間,如摧枯拉朽般一番掃蕩,登時鬧了個全軍覆沒,一陣心酸,竟想在柱子上一頭碰死。但轉念一想:「我已垂暮之年,這仇多半難報。但只要留得一口氣在,總不能善罷干休!」雙手一擺,對黃真道:「金子都在這裡,你們拿去吧。」崔希敏不待他再說第二句話,當即將地下金條盡行撿入皮袋之中,石樑派空有數十人站在一旁,卻眼睜睜的不敢阻攔。袁承志適才這一仗,已打得他們心驚膽戰,鬥志全失。溫方達走到二弟方義身邊,但見他眼珠亂轉,身子不能動彈,知是給袁承志以錢鏢打中要穴,當即給他在「雲台穴」推宮過血,但揉捏良久,溫方義始終癱瘓不動。又去察看另外三個兄弟,一眼就知各人被點中了穴道,然而依照所學的解穴法潛運內力施治,卻全無功效,心知袁承志的點穴法另有怪異之處,可是慘敗之餘,以自己身份,實不願低聲下氣的相求,轉頭瞧著青青,嘴唇一努。
青青知他要自己向袁承志求懇,故作不解,問道:「大爺爺,你叫我嗎?」溫方義暗罵:「你這刁鑽丫頭,這時來跟我為難,等此事過了,再瞧我來整治你們娘兒倆。」低聲道:「你要他給四位爺爺解開穴道。」
青青走到袁承志跟前,福了一福,高聲道:「我大爺爺說,請你給我四位爺爺解開穴道。這是我大爺爺求你的,可不是我求你啊!」袁承志道:「好。」上前正要俯身解治,黃真忽然在鐵算盤上一撥,說道:「袁師弟,你實在一點也不懂生意經。奇貨可居,怎不起價?你開出盤去。不怕價錢怎麼俏,人家總是要吃的。」袁承志知道大師兄對石樑派很有惡感,這時要乘機報復。他想師父常說:「得饒人處且饒人」,青青又已出言相求,金子既已取回,雖不願再留難溫氏五老,但大師兄在此,自然一切由他主持,便道:「請大師哥吩咐。」
黃真道:「溫家在這裡殘害鄉民,仗勢橫行,衢州四鄉怨聲載道,我這兩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我說師弟哪,你給人治病,那是要落本錢的,總得收點兒診費才不蝕本,這筆錢咱們自己倒也不用要了,若是去救濟給他溫家害苦了的莊稼人,這樁生意做得過吧?」
袁承志想起初來石樑之時,見到許多鄉民在溫家大屋前訴怨說理,給溫正打得落花流水,又想起石樑鎮上無一人不對溫家大屋恨之入骨,俠義之心頓起,道:「不錯,這裡的莊稼漢真是給他們害苦啦。大師哥你說怎麼辦?」黃真在算盤上滴滴篤篤的撥上撥下,搖頭晃腦的念著珠算口訣,甚麼「六上一去五進一」、「三一三十一,二一添作五」說個不停,也不知算甚麼帳。
崔希敏和小慧見慣黃真如此裝模作樣。袁承志對大師兄很是恭敬,見他算帳算得希奇古怪,卻不敢嬉笑。石樑派眾人滿腔氣憤,哪裡還笑得出?只有青青卻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黃真搖頭晃腦的道:「袁師弟,你的診費都給你算出來啦!救一條命是四百石白米。」袁承志道:「四百石?」黃真道:「不錯,四百石上等白米,不許攙一粒沙子秕谷,斤兩升斗,可不能有一點兒搗鬼。」也不問溫方達是否答允,已說起白米的細節來。袁承志道:「這裡四位老爺子,那麼一共是一千六百石了?」黃真大拇指一豎,讚道:「師弟,你的心算真行,不用算盤,就算出一個人四百石,四個人就是一千六百石。」崔希敏想:「那有甚麼希奇?我不用算盤也算得出。」黃真對溫方達道:「明兒一早,你備齊一千六百石白米,分給四鄉貧民,每人一鬥。你發滿了一千六百石,我師弟就給你救治這四位令弟。」
溫方達忍氣道:「一時三刻之間,我哪裡來這許多白米?我家裡搬空了米倉,只怕也不過七八十石罷了。」黃真道:「診金定價劃一,折扣是不能打的。不過看在老朋友份上,分期發米,倒也不妨通融。你發滿四百石,就給你救一個人。等你發滿八百石,再給你救第二個。要是你手頭不便,那麼隔這麼十天半月、一年半載之後再發米,我師弟隨請隨到,就算是在遼東、雲南,也會趕來救人,決不會有一點兒拖延推搪。」溫方達心想:「四個兄弟給點中了穴道,最多過得十二個時辰,穴道自解,只不過損耗些內力而已,不必受他如此敲詐勒索。」黃真已猜中了他心思,說道:「其實呢,你我都是行家,知道過得幾個時辰,穴道自解,這一千六百石白米,大可省之。只不過我們華山派的點穴功夫有點兒霸道,若不以本門功夫解救,給點了穴道之人日後未免手腳不大靈便,至於頭昏眼花,大便不通,小便閉塞,也是在所難免,內力大損,更是不在話下。好在四位年紀還輕,再練他五六十年,也就恢復原狀了。」溫方達知道此言非虛,咬了咬牙,說道:「好吧,明天我發米就是。」黃真笑道:「大老闆做生意真是爽快不過,一點也不討價還價。下次再有生意,要請你時時光顧。」溫方達受他奚落了半天,一言不發,拂抽入內。
袁承志向溫儀和青青施了一禮,說道:「明天見。」他知石樑派現下有求於己,決不敢對她們母女為難。師兄弟等四人提了黃金,興高采烈的回到借宿的農民家裡。
這時天才微明。小慧下廚弄了些麵條,四人吃了,談起這場大勝,無不眉飛色舞。
黃真舉起麵碗,說道:「袁師弟,當時我聽師父說收了一位年紀很輕的徒弟,曾對你二師哥歸辛樹夫婦講笑,說咱們自己的弟子有些年紀都已三十開外了,師父忽然給他們添上了一位小師叔,只怕大夥兒有點尷尬吧。哪知師弟你功夫竟這麼俊,別說我大師哥跟你差得遠,你二師哥外號神拳無敵,大江南北少有敵手,但我瞧來,只怕也未必勝得過你。咱們華山派將來發揚光大,都應在師弟你身上了。這裡無酒,我敬你一碗麵湯。」說罷舉起碗來,將麵湯一飲而盡。袁承志忙站起身來,端湯喝了一口,說道:「小弟今日僥倖取勝,大師哥的稱讚實在愧不敢當。」
黃真笑道:「就憑你這份謙遜謹慎,武林中就極為難得,快坐下吃麵。」他吃了幾筷,轉頭對崔希敏道:「你只要學到袁師叔功夫的一成,就夠你受用一世了。」
崔希敏在溫家眼見袁承志大展神威,舉手之間破了那厲害異常的五行陣,心裡佩服之極,聽師父這麼說,突然跪倒,向袁承志磕了幾個頭,說道:「求小師叔教我點本事。」袁承志忙跪下還禮,連說:「不敢當,我大師哥的功夫,比我精純十倍。」黃真笑道:「我功夫不及你,可是要教這傢伙,卻也綽綽有餘,只是我實在沒有耐心。師弟若肯成全這小子,做師哥的感激不盡。」原來黃真因卻不過崔秋山的情面,收了崔希敏為徒。但這弟子資質魯鈍,聞十而不能知一,與黃真機變靈動的性格極不相投。黃真縱是在授藝之時,也是不斷的插科打諢,胡說八道。弟子越蠢,他譏刺越多。崔希敏怎能分辨師父的言語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黃真明明說的是諷刺反話,他還道是稱讚自己。如此學藝,自然難有成就。後來袁承志感念他叔叔崔秋山捨命相救之德,又見他是小慧的愛侶,果然詳加指點。崔希敏雖因天資所限,不能領會到多少,但比之過去,卻已大有進益了。次日一早,黃真和袁承志剛起身,外邊有人叫門,進來一名壯漢,拿了溫方達的名帖,邀請四人前去。黃真笑道:「你們消息也真靈通,我們落腳的地方居然打聽得清清楚楚。」四人來到溫家,只見鄉民雲集,一擔擔白米從城裡挑來,原來溫方達連夜命人到衢州城裡採購,衢州城是浙東大城,甚是富饒,但驟然要採購一千六百石米,卻也不大容易,米價陡起,使溫家又多花了幾百兩銀子。溫方達當下請黃真過目點數,然後一斗斗的發給貧民。四鄉貧民紛紛議論,都說溫家怎麼忽然轉了性。黃真見溫方達認真發米,雖知出於無奈,但也不再加以譏誚,說道:「溫老爺子,你發米濟貧,乃是為子孫積德。有個新編的好歌,在下唱給你聽聽。」放開嗓子,唱了起來:
「年來蝗旱苦頻仍,嚼嚙禾苗歲不登,
米價升騰增數倍,黎民處處不聊生。
草根木葉權充腹,兒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塵飛爨絕煙,數日難求一餐粥。
官府徵糧縱虎差,豪家索債如狼豺。
可憐殘喘存呼吸,魂魄先歸泉壤埋。
骷髏遍地積如山,業重難過飢餓關。
能不教人數行淚,淚灑還成點血班?
奉勸富家同賑濟,太倉一粒恩無既。
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無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長臻。
助貧救生功勳大,德厚流光裕子孫。」
他嗓子雖然不佳,但歌詞感人,聞者盡皆動容。袁承志道:「師哥,你這首歌兒作得很好啊。」黃真道:「我哪有這麼大的才學?這是闖王手下大將李巖李公子作的歌兒。」袁承志點頭道:「原來又是李公子的大作。他念念不忘黎民疾苦,那才是真英雄、大豪傑。」
袁承志也不待一千六百石白米發完,便給溫氏四老解開穴道,推宮過血。四老委頓了半夜,均已有氣無力,臉色氣得鐵青。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說道:「多多得罪,晚輩萬分抱歉。」黃真笑道:「你們送了一千六百石米,不免有點肉痛,但石樑溫家的名聲卻好了不少。這樁生意你們其實是大有賺頭,不可不知。」五老一言不發,掉頭入內。
黃真見發米已畢,貧民散去,說道:「咱們走吧!」袁承志心想須得與青青告別,又想她母女和溫家已經破臉,只怕此處已不能居,正待和師哥商議,忽見青青抱著母親,哭叫:「承志大哥!」快步奔了出來。
袁承志一驚,忙問:「怎麼?」猛聽得颼颼風聲,知道不妙,忙急躍而前,伸手一抄,抓住了四柄射向青青背心的飛刀。只見人影閃動,溫方施避入了門後,跟著砰的一聲,大門合上,將六人關在門外。
青青哭道:「四爺爺下毒手殺……殺了我媽。」轉過手中母親的身子,只見溫儀背心上插了一柄飛刀,直沒至柄。袁承志驚怒交集,伸手要去拔刀。黃真把他手一擋,道:「拔不得,一拔立時就死!」眼見溫儀傷重難救,便點了她兩處穴道,使她稍減痛楚。溫儀臉露微笑,低聲道:「青兒,別難受。我……我去……去見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邊,沒人……沒人再欺侮我。」青青哭著連連點頭。溫儀對袁承志道:「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瞞我。」袁承志道:「伯母要知道甚麼事?晚輩決不隱瞞。」溫儀道:「他有沒有遺書?有沒提到我?」袁承志道:「夏前輩留下了些武功圖譜。昨天我破五行陣,就是用他遺法,總算替他報了大仇,出了怨氣。」溫儀道:「他沒留下給我的信麼?」袁承志不答,只緩緩搖了搖頭。溫儀好生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蓮子羹才沒力氣,這碗……這碗蓮子羹是我給他喝的。可是我真的……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前輩在天之靈,一定明白,決不會怪伯母的。」溫儀道:「他定是傷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現今就算明白,可是也已遲了。」青青泣道:「媽,爹爹早知道的。你也喝了蓮子羹,要陪爹爹一起死。他當時就明白了。」溫儀道:「他……他當真明白嗎?為甚麼一直不來接我?連……連遺書也不給我一封?」
袁承志見她臨死尚為這事耿耿於懷,一時之間,想不出甚麼話來安慰,但見她目光散亂,雙手慢慢垂了下來,忽然心念一動,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張「重寶之圖」,其中提到過溫儀的名字,忙從懷裡取出來,道:「伯母,你請看!」溫儀雙目本已合攏,這時又慢慢睜開,一見圖上字跡,突然精神大振,叫道:「這是他的字,我認得的。」低聲念著那幾行字道:「得定之人……務請赴浙江衢州石樑……尋訪溫儀,……尋訪溫儀,那就是我呀……酬以黃金十萬兩。」又見到那兩行小字:「此時縱聚天下珍寶,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財寶而輕別離,愚之極矣,悔甚恨甚。」她滿臉笑容,伸手拉住袁承志的衣袖,道:「他沒怪我,他心裡仍然記著我,想著我……而今我是要去了,要去見他了……」說著慢慢閉上了眼。袁承志見此情景,不禁垂淚。溫儀忽然又睜開眼來,說道:「袁相公,我求你兩件事,你一定得答應。」袁承志道:「伯母請說,只要做得到的,無不應命。」溫儀道:「第一件,你把我葬在他身邊。第二件……第二件……」袁承志道:「第二件是甚麼?伯母請說。」溫儀道:「我……我世上親人,只有……只有這個女兒,你……你們……你們……」手指著青青,忽然一口氣接不上,雙眼一閉,垂頭不動,已停了呼吸。青青伏在母親身上大哭,袁承志輕拍她肩頭。黃真、安小慧、和崔希敏三人眼見袁承志對她極是關切,又見她母親慘遭殺害,均感惻然,只是於此中內情一無所悉,不知說甚麼話來安慰才好。青青忽地放下母親屍身,拔劍而起,奔到大門之前,舉劍亂剁大門,哭叫:「你們害死我爹爹,又害死我媽媽,我……我要殺光了你溫家全家。」縱身躍起,跳上了牆頭。
袁承志也躍上牆頭,輕輕握住她左臂,低聲道:「青弟,他們果然狠毒。不過,終究是你的外公。」
青青一陣氣苦,身子一晃,摔了下來。袁承志忙伸臂挽住她腰,卻見她已昏暈過去,大驚之下,連叫:「青弟,青弟!」黃真道:「不要緊,只是傷心過度。」取出一塊艾絨,用火折點著了,在青青鼻下熏得片刻,她打了一個噴嚏,悠悠醒來,呆呆瞧著母親屍身,一言不發。
袁承志問道:「青弟,你怎麼了?」她只是不答。袁承志垂淚道:「你跟我們去吧,這裡不能住了。」青青呆呆的點了點頭。袁承志抱起溫儀屍身,五人一齊離了溫家大屋。袁承志走出數十步,回頭一望,但見屋前廣場上滿地白米,都是適才發米時掉下來的,數十頭麻雀跳躍啄食。此時紅日當空,濃蔭匝地,溫家大屋卻緊閉了大門,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屋內便如空無一人。
黃真對崔希敏道:「這五十兩銀子,拿去給咱們借宿的農家,叫他們連夜搬家。」崔希敏接了,瞪著眼問師父道:「幹麼要連夜搬家呀?」黃真道:「石樑派的人對咱們無可奈何,自然會遷怒於別人,定會去向那家農家為難。你想那幾個莊稼人,能破得了五行陣嗎?」崔希敏點頭道:「那可破不了!」飛奔著去了。四人等他回來,繞小路離開石樑鎮,行了十多里,見路邊有座破廟。黃真道:「進去歇歇吧。廟破菩薩爛,旁人不會疑心咱們順手牽羊、偷雞摸狗。」崔希敏道:「那當然!」走進廟中,在殿上坐了。黃真道:「這位太太的遺體怎麼辦?是就地安葬呢,還是到城裡入殮?」袁承志皺眉不語。黃真道:「如到城裡找靈柩入殮,她是因刀傷致死,官府查問起來,咱們雖然不怕,總是麻煩。」言下意思是就在此葬了。青青哭道:「不成,媽媽說過的,她要和爸爸葬在一起。」黃真道:「令尊遺體葬在甚麼地方?」青青說不上來,望著袁承志。袁承志道:「在咱們華山!」四人聽了都感詫異。袁承志又道:「她父親便是金蛇郎君夏前輩。」黃真年紀與夏雪宜相仿,但夏雪宜少年成名,黃真初出道時,金蛇郎君的威名早已震動武林,一聽之下,登時肅然動容,微一沉吟,說道:「我有個主意,姑娘莫怪。」青青道:「老伯請說。」黃真指著袁承志道:「他是我師弟,你叫我老伯不敢當,還是稱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直瞪眼,心想:「這樣一來,我豈不是又得叫你這小妞兒作姑姑?」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竟然改了稱呼,道:「黃大哥的話,小妹自當遵依。」崔希敏暗暗叫苦:「糟糕,糟糕,這小妞居然老實不客氣的叫起黃大哥來。」黃真怎想得到這渾小子肚裡在轉這許多念頭,對青青道:「令堂遺志是要與令尊合葬,咱們總要完成她這番心願才好。但不說此處到華山千里迢迢,靈柩難運,就算靈柩到了華山腳下,也運不上去。」青青道:「怎麼?」袁承志道:「華山山峰險峻之極,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運靈柩上去是決計不成的。」黃真道:「另外有個法子,是將令尊的遺骨接下來合葬。不過令尊遺體已經安居吉穴,再去驚動,似乎也不很妥當。」
青青見他說得在理,十分著急,哭道:「那怎麼辦呢?」黃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遺體在這裡火化了,然後將骨灰送上峰去安葬。」說到這件事,他可一本正經,再不胡言亂語了。青青雖然下願,但除此之外也無別法,只得含淚點頭。當下眾人收集柴草,把溫儀的屍體燒化了。青青自幼在溫家頗遭白眼,雖然溫正等幾個表兄見她美貌,討好於她,卻也全是心存歹念,只有母親一人才真心愛她,這時見至愛之人在火光中漸漸消失,不禁伏地大哭。
袁承志在破廟中找了一個瓦罐,等火熄屍銷,將骨灰撿入罐中,拜了兩拜,暗暗禱祝:「伯母在天之靈儘管放心,小侄定將伯母骨灰送到華山絕頂安葬,決不敢有負重托。」黃真見此事已畢,對袁承志道:「我們要將黃金送到江西九江去。闖王派了許多兄弟在江南浙贛一帶聯絡,以待中原大舉之時,南方也豎義旗響應,人多事繁,在在需錢。袁師弟奪還黃金,功勞真是不小。」
青青道:「小妹不知這批金子如此事關重大,要不是兩位大哥到來,可壞了闖王大事。」崔希敏道:「也要你知道才好。」青青在口頭上素不讓人,說道:「此後如不是黃大哥親自護送,多半路上還要出亂子。」崔希敏急道:「甚……甚麼?你又要來搶嗎?」黃真眼睛一橫,不許他多言,說道:「袁師弟與溫姑娘如沒甚麼事,大家同去九江如何?」袁承志道:「小弟想念師父,想到南京去拜見他老人家,還想見見崔叔叔。大師哥以為怎樣?」黃真點頭道:「師父身邊正感人手不足,他老人家也想念你得很。師弟,你這一次在石樑開張大發,賺了個滿堂紅。今後行俠仗義,為民除害,盼你諸事順遂,大吉大利,生意興隆,一本萬利。」袁承志肅然道:「還請大師哥多多教誨。」黃真笑道:「我不跟你來這套,咱們就此別過。夏姑娘,你以後順手發財,可得認明人家招牌字號呀。」站起來一拱手,轉頭就走。崔希敏也向師叔拜別。
小慧對袁承志道:「承志大哥,你多多保重。」袁承志點頭道:「見到安嬸嬸時,說我很記掛她。」小慧道:「媽知道你長得這樣高了,一定很喜歡。我去啦!」行禮告別,追上黃真和崔希敏,向西而去。她一面走,一面轉頭揮手。袁承志也不停揮手招呼,直至三人在山邊轉彎,不見背影,這才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