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罪大惡之極(1)

  左公龍並非畏懼金不換的武功,只因他方纔已見過金不換動手,金不換的武功,並未見能比他強勝許多。

  他們畏懼的只是金不換面目上此刻流露出的獰笑,這獰笑竟使得金不換本極猥瑣的面容,突然有了種懾人之力。

  左公龍並不是好人,他所遇見的壞人也比好人多的多,但是,他卻從沒有看見比金不換更壞的人。

  他從沒有見過這種令人心驚膽戰的獰笑。

  只見金不換已緩緩站了起來,緩緩向王憐花走了過去,他嘴裡仍咀嚼著王憐花請他吃的肉,手裡仍拿著王憐花請他喝的酒。

  杯中的酒,盛得極滿,他歪歪斜斜的走著,每一步,杯子裡的酒,就會濺出一滴,就像是血一樣滴出來。

  他目中的惡毒之意,也就像杯中的酒一樣,已快要濺出來了,這對眼睛,此刻正瞬也不瞬的望著王憐花。

  王憐花臉更白了,強笑道:"你要怎樣?"

  金不換道:"就算左公龍不知道我要怎樣,難道你也不知道?"王憐花道:"我雖知道,卻有些不懂。"

  金不換嘻嘻笑道:"你有何不懂?"

  王憐花道:"你要殺我,是麼?"

  金不換大笑道:"好孩子,果然聰明。王憐花道:"但你我已是盟友,你為何要殺我?"金不換重重在地上啐了一口,獰笑道:"盟友,盟友值多少錢一斤?有奶就是娘,姓金的一輩子可沒交過一個朋友,誰若要交姓金的朋友,他也準是瞎了眼。"王憐花道:"但你昔日……"

  金不換冷笑道:"昔日我瞧你還有兩下子,跟著你總有些好處,所以才交你,但你此刻卻像個死狗似的躺著不能動了,誰還交你?"王憐花道:"我此刻雖然在無意中受傷,但這傷不久就會好的,我勢力遍佈十二省,屬下至少也有千人,只要你還願意交我這個朋友,等我好起來,於你豈非大有幫助,你是個聰明人,難道連這點都想不透。"躲在門外的朱七七,瞧見王憐花在這生死一線的關頭中,居然仍然面不改色,侃侃而言,心裡倒不覺有些佩服。

  只聽金不換道:"不錯,等你起來,我還可啃你這根肉骨頭,但一來我已等不及了,二來,我此刻宰了你,好處更多。"他咯咯一笑,接道:"姓金的做事,從來不問別的,只問哪件事好處多,就做哪件。只要有好處,叫我替別人擦屁股都沒關係。"王憐花道:"你此刻殺了我又有何好處?"金不換道:"好處可多著呢,你要聽?"

  王憐花道:"我倒想聽聽。"

  金不換道:"第一,我此刻宰了你,就可將你自朱七七那裡騙來的東西,據為己有,那一大堆黃澄澄的金子,也就是我的了。"王憐花吸了口氣道:"原來此事你也知道。"

  金不換道:"第二,你此刻已是有身價的人,我宰了你,不但可到仁義莊去領花紅,還可博得他們讚我一聲義士,我名利兼收,何樂不為……就算沈浪,他最恨的是你,而不是我,我若宰了你,他也會拍拍我的肩膀,誇我一聲:好朋友……你莫忘記,金無望也是你動手殺死的。"王憐花苦笑道:"好……好……好!"

  金不換大笑道:"當然好!連你也佩服我了,是麼?"王憐花道:"但你莫要忘記,我屬下好手如雲,家母更是天下第一高手,你若殺了我,他們怎肯放得過你?"金不換道:"我此刻殺了你,有誰知道。"

  王憐花道:"你既要去仁義莊……"

  金不換道:"這個你儘管放心,仁義莊對於前去領取花紅之人,從來守口如瓶,否則還有誰肯為了些許銀子前去惹麻煩。"王憐花眼角一瞟左公龍,道:"還有左幫主。"他故意將"幫主"兩字,說得極響,本已倒在椅子上不能動的左公龍,聽到"幫主"兩字身子果然一震。

  王憐花若是死了,還有誰能將他扶上幫主寶座。

  這"幫主"兩字就像是火種,立刻就將他心中的貪慾之火燃了起來,燒得他幾乎已完全忘記畏懼。

  他一躍而起,大喝道:"不錯,無論誰想加害王公子,我左公龍都萬萬不會坐視。"他吼聲雖響,金不換卻不理他,只是冷冷道:"左公龍若是聰明的,此刻便該乖乖的坐在那裡,你若已變成死人,對他還有何好處?他若不動,好處多少總有些的。"王憐花道:"他……他若……"

  金不換冷笑道:"他若不聰明我就連他一齊宰了,死人是永遠不會說話的,他若不服,還想鬥一鬥……"他猛然轉身目注左公龍,接道:"也不妨拿他剩下的那隻手來試試。"左公龍瞧了瞧自己受傷的手,"噗"地,又坐了回去。

  金不換哈哈大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手一提,"當嘟"一聲,那只白花花的酒杯,也被他摔得粉碎。

  小玲與小芳本已嚇得躲在一角,此刻小玲突的挺胸站了起來,輕輕一擰小芳的粉頰笑道:"你瞧,都是你小妞若得金大爺生氣,還不快去給金大爺賠個禮,讓金大爺消消氣。"這老資格的風塵女子,不但果然有一套,而且見的多了,膽子可真不小,竟敢在此刻挺身而出。

  她倒並不是要救王憐花,她只知道王憐花若死她也活不了,王憐花雖明知如此,仍不禁感激的瞧了她一眼。

  只見她拉著小芳的小手,一扭一扭的走到金不換面前,將小芳嬌嬌怯怯的身子,整個推進金不換懷裡。

  她自己也膩在金不換身上,勾住他的脖子,吃吃笑道:"金大爺,莫要生氣了,讓我姐妹兩個侍候你,保險你……"突然壓低聲音,在金不換耳邊輕輕的說。

  金不換扭扭她的胸膛,又擰擰小芳的身子,笑道:"兩個騷蹄子,肉倒不少,大爺少不得要宰宰你們。"小玲眼睛似已將滴出水來,膩聲道:"要宰現在就宰吧,我已等不及了,後面就有屋子,還有張好大好大的床,鋪著雪白的床單。"金不換獰笑道:"好。"

  突然揚起手,拍,拍兩掌,將兩個嬌滴滴的大姑娘打得飛了出去,白生生的臉上早已多了五隻紅紅的指印。

  小玲捂著臉,道:"你……你……"

  金不換大笑道:"臭婊子,你當老子是什麼人,會上你的當,像你這種臭婊子,老子見多了,沒有三千,也有八百。"小玲突也放聲大罵道:"臭瞎子,臭殘廢,老娘有哪只眼睛瞧得上你,你連替老娘洗……"她索性豁出去了,什麼話都罵了出來。

  哪知金不換卻大笑道:"好,罵得好,少時你也得像這樣罵,罵得越凶,老子越痛快,老子就喜歡辦事的時候被人罵。"朱七七隻聽得一陣噁心,左公龍也想掩起耳朵。

  王憐花卻歎道:"像你這樣的人,天下倒的確少見的人,王憐花今日能栽在你這種人手上,也算不太冤枉了。"金不換:"你倒識貨。"

  他獰笑一聲,接道:"但你此刻想必也後悔的很,後悔為何不肯將丐幫弟子帶來,後悔為何要叫你那兩個心腹去為我抓藥。"王憐花輕輕歎了口氣,道:"我不但後悔,還可惜的很。"金不換道:"只可惜這樣的人才,也活不長了。金不換怔了一怔,大笑道:"莫非你已駭糊塗了麼?要死的是你,不是我。"王憐花微微一笑,道:"不錯,我要死了,你也差不多。"金不換大喝道:"放屁!"

  王憐花柔聲道:"金兄,你雖是世人中最最卑鄙,無恥,險惡,狡猾的人,但在下比起你來,也未見好許多。"金不換獰笑道:"但你還是要上當。"

  他雖然仍在獰笑,但那只獨眼裡已閃起疑畏之光。

  王憐花道:"我雖然上了金兄的當,但金兄也上了在下的當,金兄才飲下的美酒裡,已有了在下的穿腸毒藥。"金不換身子一震,如被雷擊,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呆了半晌,滿頭大汗,涔涔而落,顫聲道:"你……你騙我……哈哈,你騙我的,酒中若真的有毒,我……我為何直到此刻還全無感覺?"他又笑了,但這笑聲比哭還要難聽。

  王憐花道:"那毒藥到七日才會發作。天下只有在下一人能救,金兄此刻若殺了在下,七日之後,只怕……"金不換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大吼道:"你騙我……你休想騙得了我,老子此刻偏偏就宰了你。"王憐花道:"金兄若不信,請,請,此刻就請動手。"金不換衝了過去,舉起手掌——但這只舉起的手掌,卻再也不敢劈下。

  王憐花微笑道:"金兄為何不動手?"

  金不換舉起的手一揚,但卻是摑在他自己的臉上。

  他一連打了自己幾個耳光,大罵道:"都是你這張嘴,為何要貪吃?打死你,打死你。"王憐花笑道:"輕些,輕些,金兄又何苦打疼自己。"金不換突的撲地跪下,顫聲道:"王公子,大人不見小人過,你就饒了我吧,我方才只是……只是鬧著玩的,王公子,你伸手解了我的毒,我一輩子感激不盡。"王憐花笑道:"你要我救你,好,但卻要等七日。"金不換嘶聲道:"但七日後你的傷就可好了。"王憐花含笑道:"不錯。"

  金不換反手抹汗,道:"你……你的傷好了,怎會放過我。"王憐花道:"會的,但信不信,卻得由你了。"金不換叩首道:"七天,在下等不及了,就請王公子現在……"王憐花大笑道:"我現在若救你,我可活不成了。"金不換突又大喝道:"我好言求你,是給你面子,你此刻已落在我手上,乖乖地替老子解毒便罷,否則……"王憐花微微笑道:"否則又怎樣",我若救你必定是死,不救你還有活命的希望,你若換了我,又當怎辦?"金不換呆在當地——跪在當地,真的不知該怎麼辦,他既不敢此刻便殺王憐花,也不敢等到七日之後。他雖然用盡各種方法,怎奈王憐花全不買帳,若說你方才比老虎要威風,此刻他實比老鼠還要可憐。這一切自都落在朱七七眼中,只瞧她忽而驚奇,忽而噁心,忽而憤怒,忽又覺得好笑。她暗暗忖道:"金不換這廝心腸之毒,臉皮之厚,當是天下無雙,他正在發威之時,居然還能跪得下來,已跪在那裡,居然還能發威……唉,天下雖大,但除了他之外,這種事只怕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得出了。"但若說金不換是狐狸,王憐花便是豺狼,若說金不換乃是惡魔,王憐花便是魔王了。

  "這魔王如今躺在床上,我便在他門外,這是何等樣的機會,這機會我若不知好好把握,簡直該打我耳光。"只聽王憐花笑道:"金兄你前居而後恭?跪在那裡,在下也擔當不起。"左公龍趕緊賠笑道:"是,是,王公子說的是,你……"金不換獰笑道:"我怎樣,你此刻討的什麼好,賣的什麼乖?你莫忘了,你方才也未做好人,王憐花就會隨便饒了你。"左公龍抹汗道:"我……我方才只是被你脅從。"金不換道:"你也莫忘了,你此刻性命,也還捏在我手中,我隨時高興,隨時都可將你這條小命拿來玩玩。"左公龍汗出如雨,嘎聲道:"我……我……"

  突然間"砰"的一聲,門已被撞開。

  一個人飛也似撲了進來,直撲金不換。

  金不換大驚轉身,失聲道:"朱七七,是你。"朱七七咯咯笑道:"你還想逃麼,沈浪……沈浪,他們都在這裡,你快來呀。"說話之間,她出手如風已攻出數掌。

  金不換見她來,雖然吃驚,又有些歡喜,正覺她是送到口的肥羊,正要施展手腳,將她活活拿下。

  但一聽到沈浪的名字,他的手立刻就軟了。

  "不錯朱七七既來了,沈浪哪裡會遠?"

  朱七七大喝道:"金不換,你莫逃……莫要逃。"金不換喃喃道:"不逃的是孫子。"

  他什麼也顧不得了,虛晃一掌,奪門而出——這石室中還另有一扇門戶,想見也有道路通向墓外。

  朱七七道:"左公龍,他逃了,你不准逃。"

  左公龍暗道:"你逃了,我為何不逃,我又不是呆子。"心念一轉,腳底抹油,逃得比金不換還快。

  朱七七大嚷道:"有種的莫逃,你們逃不掉的。"她嘴裡大呼大叫,腳下可沒移動半分——她嘴裡雖叫人家莫逃,心裡卻希望他們逃得越快越好。

  王憐花瞧見朱七七闖入,聽她呼喚沈浪,也是立刻面無人色,但此刻他瞧見朱七七如此模樣,嘴角突然泛起笑容。

  朱七七還在呼喝道:"沈浪,他們從那邊逃了,快追。"王憐花突然大聲道:"王憐花還未逃,咱莫要追趕。"朱七七先是一怔,立刻發覺他這原來是在學沈浪說話,好在外面還未逃遠的金不換聽了,再也不敢回來。

  這時王憐花已壓低聲音,笑道:"多謝姑娘,前來相救。"朱七七回身叱道:"你住嘴。"

  王憐花道:"沈相公怎地未來?"

  朱七七道:"你怎知他未來,他就在外面。"

  王憐花笑道:"沈相公若在門外,姑娘你就不會故意要將他們駭走了……在下也就不會幫著姑娘將他們駭走了。"朱七七道:"你倒是什麼都知道。"

  王憐花道:"察言觀色,在下一向擅長。"

  朱七七冷笑道:"就算沈浪未來,又怎的,憑我一個人難道對付不了你?"王憐花道:"在下此刻已是手無縛雞之力,姑娘自然……"朱七七道:"既是如此,你高興什麼?你以為我是來救你的麼?哼,我只是不願讓你落在別人的手上而已。"王憐花笑道:"自然,自然。"

  朱七七道:"你方纔還可以威脅金不換,叫他不敢向你下手,但你此刻落在我手上可比方纔還要慘的多了。王憐花笑道:"姑娘此刻就算殺死我,我也是高興的,讓姑娘這樣的天仙美人殺死,總比落在那獨眼殘廢……"朱七七冷笑道:"你若認為落在我手上舒服,你是錯了,金不換是最多不過宰了你,但我……我卻要慢慢折磨你。"她想起王憐花對她做的種種可惡之事,當真是恨上心頭,一步竄過去,順手就給了他三個耳刮子。

  王憐花笑道:"能被姑娘這樣的纖纖玉手打上幾下,也算是三生有幸,姑娘若不嫌手疼,不妨再打幾下。"朱七七道:"真的麼,好。"

  話未說完,反手又是五、六個耳括子。

  王憐花笑道:"打的好,打的好。"

  朱七七道:"打的好就再打。"這七、八個耳括子打了下去,王憐花一張蒼白的面孔,已變做豬肝顏色,看來也像是突然胖了許多。

  朱七七笑道:"打的好不好,你還要不要再打。"王憐花道:"你……你……"

  他的臉此刻就好像被火燒著了似的,那些油腔滑調,此時此刻,他委實再也說不出來了。

  小玲與小芳瞧得睜大眼睛,再也想不到如此甜美嬌悄的少女,竟如此狠得下心,手段竟如此毒辣。

  朱七七冷笑道:"你不說話,好,我再打。"

  她雖未使出真力,但下手卻是又快又重。

  王憐花終於歎道:"姑娘何時變得如此狠心了。"朱七七道:"打得冤不冤?"

  王憐花道:"不冤,不冤。"

  朱七七道:"你若以為我還是昔日的朱七七,你就錯了,告訴你,我已變了,從頭到腳,每分每寸都變了。"王憐花道:"姑娘莫非是受了什麼人的氣……"他話未說完,臉上又著了兩掌。

  朱七七冷笑道:"你若敢再胡言亂語,我就先割下你一隻耳朵,你信不信,哼,我要你知道,朱七七可再也不是好欺負的人。"王憐花只得道:"是,是。"

  朱七七道:"你還記不記得,那日我被你騙得好苦?"王憐花道:"記得……不記得……唉,姑娘,昔日之事,還提它作甚。"朱七七道:"不提?哼!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老天有眼今日你落在我手中,你……你……你有什麼話說。"王憐花歎道:"在下無話可說,姑娘要我怎樣,我就怎樣。"朱七七道:"好,先拿來。"

  王憐花道:"什……什麼?"

  朱七七怒道:"你還裝蒜,騙去我的東西,先還我。"王憐花苦笑道:"是是,但憑姑娘吩咐。"

  他受傷果然不輕,費了多少氣力,才將那一對耳環取出,朱七七一把奪了過來。冷笑道:"王憐花呀,王憐花,想不到你也有今日。"王憐花苦笑道:"姑娘還有何吩咐?"

  朱七七卻不答話,手撫雲鬢,來回踱了幾圈。

  她走到西,王憐花的眼睛便跟到西,她走到東,王憐花的眼睛就跟到東,他一心想要瞧破她的心意。

  那小玲不知何時端來張凳子,賠笑道:"姑娘莫生氣,先坐下來歇歇,就算王公子對你負了心,那他……"朱七七怒道:"放屁,他對我負心?哼,他還不配,你好生在旁站著,我也不會難為你,你若多事,哼!"小玲賠笑道:"是,是,我絕不多事。"

  她自己是女人,她知道女人若是狠起心來,可比男人還要狠的多,果然不敢再說一句話,乖乖的退開去了。

  王憐花心念一動,突然道:"男人負心,最是可惡,姑娘若要找人幫著姑娘去對付負心的男人,在下可是再也恰當不過。"朱七七道:"你住嘴。"

  她雖然想裝出凶狠的模樣,但眼圈兒不覺紅了——王憐花幾句話,確實說人了她心眼兒裡。王憐花暗暗歡喜,知道朱七七暫時是絕不會向他出手的了,只要此刻不出手,日後總有法子。

  他的法子的確多的是。

  只見朱七七又踱了兩圈,突然出手點了王憐花兩處穴道,用棉被將他一包,竟扛著他往外走。

  小玲道:"姑……姑娘,你要將王公子帶去哪裡?"朱七七冷笑道:"若是有人回來問你,你就說王憐花被朱七七姑娘帶走了,若有人要來找他,我就先要他的命。"小玲轉了轉眼波,突也笑道:"有人回來,只怕我們也早就走了……"放低聲音道:"幸好他兩人的銀子,還都在這裡。"雪,又在落著。

  王憐花道:"風塵中的女子,真不可信……"

  朱七七冷笑道:"江湖中的男子,就可相信?"王憐花笑道:"對,對,男人也不是好東西。"朱七七道:"哼,我倒是第一次聽你說人話。"她雖然輕功不弱,但肩上扛著個大男人,究竟行走不便——被她扛在肩上的王憐花,那滋味自更難受。

  王憐花忍不住道:"姑娘要將在下帶到哪裡?"朱七七道:"這裡說話施令的人,只有一個,就是我,知道麼、無論我將你帶到哪裡,還是閉著嘴的好。"王憐花苦笑道:"遵命。"

  朱七七放眼四望,四下不見人煙,她心裡不禁也有些著急,背著個大男人四處走,總不是事。

  好容易走到一處,見地下車轍往來,似已走上了大道,要知道路也被積雪所沒,根本難以分辨。

  朱七七在枯樹旁,尋了塊石頭坐下來,卻將王憐花拋在雪地裡,她若非對王憐花已恨之入骨,委實也狠不下這個心。

  王憐花端的是好角色,竟然逆來順受,非但一聲不響,反而面帶笑容,雖是面目早已凍僵了,笑得實在難看的很。

  過了半晌,一輛大車,遠遠駛到近前。

  朱七七吆喝一聲,走得本不快的大車,緩緩停下,趕車的還未說話,車廂裡已探出個頭來,道:"快走快走,這輛車是包下的,不搭便客。"朱七七話也不說,一把拉開了車門。

  只見車廂裡坐著三個買賣打扮的漢子,有一個彷彿還眼熟的很,但朱七七也未細看,厲叱道:"下來,全給我下來。"一個臉圓圓的漢子吃驚道:"下去,憑什麼下去?"朱七七道:"你們遇著強盜了,知道麼?"

  那圓臉漢子失色道:"強……強盜在哪裡?…朱七七道:"我就是強盜。"瞧見那漢子腰裡還掛著口單刀,朱七七手一伸,"嗆"的,將單刀抽了出來,在膝上一拗,單刀折為兩段。

  那三個漢子瞧得臉都青了,再也不說話,跌跌撞撞,走了下來,朱七七將王憐花往車上一拋,道:"趕車的,走。"那趕車的也被駭糊塗了,吃吃道:"姑……姑娘,大王,去哪裡?"朱七七道:"往前面走就是,到了我自會告訴你。"於是車馬前行,卻將那三條漢子拋在風雪裡。

  王憐花笑道:"大王……不想姑娘竟變做大王了。"朱七七板著臉,不理他。

  其實她想起方才自己的所做所為,也不覺有些好笑,就在半天前,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的。

  半天前,沈浪還在她身旁。

  她想起沈浪,沈浪若是瞧見她做出這樣的事,不知會怎麼樣,他面上的表情,必定好笑的很。

  但沈浪此刻在哪裡?他又怎會瞧見自己?

  一時間,朱七七忽悲忽喜,又不禁柔腸百轉。

  "無論如何,王憐花此刻總已落在我手中,他是個聰明人,既然落在我手裡中,必定會聽我的話的。有了他,我必定可以做出一些令沈浪吃驚的事來,他一時縱瞧不見,總有一天會知道的。"想到這裡,朱七七不覺打起精神,大喝道:"趕車的,趕快些,趕到附近最大一個城鎮,找一個最大的客棧,多做事,少說話,總有你的好處。"車馬果然在一家規模極大的客棧停下了。

  朱七七已自王憐花身上抽出一疊銀票,瞧了瞧,最小的一張,是五百兩,她隨手就將這張給了趕車的。

  趕車的瞧了瞧,又驚得呆了——歡喜得呆了。

  朱七七沉聲道:"嘴閉緊些,知道麼,否則要你的命。"趕車的只覺自己好像做了個夢,前半段是惡夢,後半段卻是好夢,這一來,他下半輩子都不必再趕車了。

  走進櫃檯,朱七七又拋了張干兩的銀票,道:"這放在櫃上,使多少,算多少,先給店裡的夥計,每人二十兩小帳,找兩間上好屋子,將車上的病人扛進去。"這張千兩銀票,就像鞭子似的,將店裡大大小小,上至掌櫃,下至小二,幾十個夥計都打得變成了馬戲班的猴子,生怕拍不上馬屁。

  上好的房間,自然是上好的房間,還有好茶,好酒,雪白的床單,雪白的面巾,紅紅的笑臉,紅紅的爐火。

  朱七七道:"櫃上支銀兩,先去買幾套現成的男女衣服,再雇輛大車侍候著,沒有事不准進來。知道麼?好,去吧。"不到頓工夫,衣服買來,人退下。

  王憐花笑道:"姑娘的出手好生大方。"

  朱七七道:"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你心疼麼?"王憐花道:"不疼不疼,我的人也是姑娘的,我疼什麼?姑娘別說使些銀子,就算割下我的肉吃,也沒什麼。"朱七七道:"倒很知趣。"

  王憐花道:"在下自是知趣的很。"

  朱七七道:"好,你既知趣,我就問你,我要你做事,你可聽話、只要你乖乖的聽話,你這條命就還有希望活著。"王憐花道:"姑娘無論吩咐什麼,在下照辦不誤。"朱七七道:"好,第一,你先將你自己的模樣變一變——你莫皺眉,我知道易容的盒子,你總是帶在身上的。"王憐花道:"姑娘要我變成什麼模樣?"

  朱七七眼珠轉了轉,道:"變成女的。"

  王憐花怔了怔,苦笑道:"女的……這……"

  朱七七臉一沉,道:"怎麼?你不願意?"王憐花苦著臉道:"我……我只怕不像。"朱七七道:"像的,反正你本來就有幾分像女子……好,盒子拿出來。我解你上半身穴道,你就快動手吧。"王憐花道:"姑娘要我變成什麼樣的女子?"

  朱七七道:"白白的臉,細細的眉……眉毛要總是皺著,表示已久病不起……嗯,頭髮也得蓬鬆松的。"王憐花若真是女子,倒還真有幾分姿色,果然白生生的臉,半展著的眉,果然是一副病美人的模樣。

  朱七七實在想笑,王憐花卻實在想哭。

  朱七七撿了件衣裳,忍不住笑道:"這件衣裳店夥計以為是我要穿,卻不知穿的是你。"王憐花忍不住氣道:"姑娘還有何吩咐?"

  朱七七道:"你將我也變一變。"

  王憐花道:"姑娘又要變成什麼模樣?"

  朱七七道:"我要變個男的。"

  王憐花又一怔,道:"什……什麼樣的男人?"朱七七眼珠又一轉,道:"變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要教女人都著迷,但卻不可有脂粉氣,不可讓人瞧破……反正我本來說話行事,就和男人差不多的。"王憐花歎了口氣道:"我若不知易容術,那有多好。"朱七七道:"你若不知易容,我已早就宰了你。"朱七七若是男人,倒真是翩翩佳公子。

  她對鏡自覽,也不禁甚覺好笑,甚覺有趣,喃喃道:"沈浪呀沈浪,如今我若和你搶一個女人,你准搶不過我……"想起沈浪,她的笑不覺又變為歎息。

  窗外,天色已黯。

  但卻不斷有車輛馬嘶聲,從窗外傳了進來。

  朱七七突然推開房門,呼道:"小二。"

  一個店小二,躬著腰,賠著笑,跑了過來。瞧見站在門口的,竟是個男的,不禁一怔,道:"原來公……公子的病已好了。"朱七七知道他必是將自己當作被裹在棉被裡的王憐花,這一錯倒真錯得恰到好處,當下忍不住笑道:"病好了有什麼不好?"店小二趕緊賠笑道:"小的只是恭喜……"

  突然瞧見躺在床上的王憐花,失聲道:"呀,那位姑娘卻病了。"朱七七含糊著道:"嗯,她病了……我問你,你這店裡,怎地如此吵鬧?"店小二道:"不瞞客官,小店生意雖一向不錯,卻也少有如此熱鬧,但不知怎地,這兩天來的客人卻特別多,就是這兩間屋子,還是特別讓出來給公子的。"朱七七心頭一動,道:"來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店小二道:"看來,都像是保鏢的達官爺……唉,這些人不比公子是有身份,難免吵鬧些,還請公子擔當則個。"朱七七道:"哦……知道了,你去吧。"

  店小二倒退著走了,心裡卻不免暗暗奇怪:"這兩位到底是怎麼回事,男的好的這麼快,女的又病得這麼快,花銀子像流水,卻連換洗的衣裳還得現買,……呸,我管人家的閒事幹什麼?那二十兩銀子,還不能把我變成瞎子,啞巴麼?"朱七七關起門,回首道:"王憐花,此城中即驟然來了許多江湖人物,想必又有事將要發生,究竟是什麼事,你倒說來聽聽。"王憐花道:"在下也不知道。"

  朱七七一拍桌子,道:"你會不知道?"

  王憐花苦笑道:"江湖中,天天都有事發生,在下又怎會知道得那麼多。"朱七七道:"哼。"

  突然想起一事,又道:"展英松那些人,一入仁義莊,便都死了,這又是為的什麼?"王憐花道:"呀!真的麼……這在下也不知情,"朱七七厲聲道:"不是你做的手腳?"王憐花歎了口氣,道:"在下此刻己是姑娘的掌中物,生死都操在姑娘手上,姑娘要我做什麼,我自然不敢不做,姑娘要問我什麼,我也不敢不答,但姑娘若要問我也不知道的事……唉,姑娘就是逼死我,我也說不出。"朱七七冷笑道:"總有一天,我要你什麼話都說出來的,但現在還不忙。"她尋思半晌,突又推開門,喚道:"小二。"

  小二這次來得更快,賠笑道:"公子有何吩咐?"朱七七道:"去找頂軟兜子,再找兩個大腳婆子服侍,我要帶著我侄女上街逛逛,讓她透透風,知道了麼?快去。"店小子笑道:"這個容易。"

  小二一走,王憐花不禁苦笑道:"侄女?……唉,我做你的侄女,不嫌太大了麼?為何不說你的姐姐,妹妹,當然,最好說是你的妻子,人家就會相信的多。"朱七七怒道:"你可是臉上又有些癢了。"

  王憐花道:"我……只是怕人不信。"

  朱七七道:"我不說你是我孫女,已是客氣的了。"語間微頓,接口又道:"此刻我要帶你出去,不但要點你氣海囊穴叫你不能動,還要點你啞穴,讓你不能說話。"王憐花苦笑道:"姑娘動手就是,又何必告訴我。"朱七七道:"我告訴你,只是要你老實些,最好連眼珠子都莫要亂動……莫要忘記,我隨時都可取你性命,那真比吃白菜還容易。"軟兜子倒也精緻小巧,兩個大腳婆子不費氣力,便可抬起,王憐花圍著棉被,坐在軟兜裡,動也不能動。

  朱七七瞧了兩眼,心頭也不禁暗暗好笑:"王憐花呀王憐花,你讓人受罪多了,如今我也讓你受活罪。"王憐花當真是在受活罪。

《武林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