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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微言规侠女 穷神仗义上衡山

    追魂燕缪香红一见龙门医隐与独臂穷神,并未中自己嫁祸江东缓兵之计,远赴仙霞,便知不妙。赶紧一把灵丹咽人口内,暂缓伤痛,勉固中元,与八臂灵官童子雨二人凝神待敌。

    玄衣龙女柏青青,眼望情郎悬崖撒手,从百数十丈高处,坠入千尺鲸波,夙愿成空,肝肠痛断。一剑当先,奋不顾身地从半空直扑缪香红而下。童子雨见缪香红受伤甚重,柏青青来势过于凌厉,怕她难以应付,双掌一推,一股腥毒狂飚,从横刺里猛截柏青青,代缪香红先挡一阵。

    龙门医隐心目中的爱婿、独臂穷神的忘年小友,遽然凋逝,哪得不黯然神伤,对崂山四恶越发不能容得!见童子雨发掌暗算,齐声断喝,“少阳神掌”和“七步追魂”双双出手。

    八臂灵官童子雨,日前与冷面天王班独合战独臂穷神一人,尚未讨得半分便宜,此时两位盖代奇侠联合出手,哪里还能相比。劲气狂飚略一交接,柏、柳二老神色不变,八臂灵官童子雨那巨无霸的身躯却被震出五六步远,耳内雷鸣,心头震荡。

    柏青青根本未理童子雨会否从旁偷袭,依旧把长剑化成一片寒星,照准缪香红当头下击。

    缪香红足下微动,退出丈许。一看周围形势,面色突变,探手腰间,哗啦一响,十二只追魂燕所缀成的软鞭,已然摘在手中,向那八臂灵官童子雨出声喝道:“三哥速退!”

    柏青青此时悲愤填膺,目眦俱裂。纵身又待前扑,身旁疾风飒然,肩头被自己爹爹一把按住,温声说道:“青儿稍安勿躁。崂山双恶宛如鱼在网中,绝难逃走,爹爹必然让你如愿,手刃此女。但她追魂十二燕,成名甚久,霸道已极,未破之前,不可鲁莽,且随在你柳伯父和我的身后。”独臂穷神柳悟非也已赶到,站在龙门医隐右侧。八臂灵官童子雨也与追魂燕缪香红会合一处。

    追魂燕缪香红,齐中腰把追魂十二燕所缀软鞭,一分为二,分提左右两手,面对柏、柳三人,一声冷笑道:“碧落岩头,想不到今宵连发利市。那妄自尊大的老鬼诸一涵的得意弟子,被我‘五毒阴手’击下悬崖,你们这两个老厌物偏又不中老娘妙计赶往仙霞,回来送死。

    俗语说得好:‘阎王注定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想是你们运数已终,寿元当尽,正好把无故搅闹我大碧落岩及伤害我二哥之仇,在老娘的追魂燕下,一齐清算!”

    这缪香红诡谲无伦,追魂十二燕已在手中,本应早发,但她自觉服下那么多灵丹,小腹之间,只由剧痛转为阴疼,时时痉挛,真元依然极弱。遂借着对方警戒自己成名绝技之时,故意藉话拖延,暗察体内伤势。

    一席话完,缪香红万念俱灰,知已生存绝望。不老神仙诸一涵震压武林的“弹指神通”,果然不同凡俗。自己丹田要害两度受袭,内脏已毁,不过依仗数十年内外潜修的上乘功力,暂未发作而己。此命既休,当然孤注一掷,倘能侥幸,立毙敌人,苟延残生,或有万一之望!

    登时一张俏面之上,满布惨厉。左右手同时一扬,追魂铁燕联翩飞起,由合而分,回翔飘荡,从东西两方,齐向柏、柳三人袭到。

    她这追魂铁燕,向不轻发,经常是连缀一起,当做兵刃使用。锁、打、缠、拿,别具神妙!分用之时极少,最多一次也只发过三只,对方即已丧命。像今日所用这种“六六齐发,追魂夺命”的手法,是她压箱底的看家本领,生平尚未用过。这追魂燕,系用百炼精钢打造,制作极巧,用内力借劲发出,能在空中回翔甚久;燕口之内,并藏有淬毒牛毛细针,等到敌人身侧,飞燕互一激撞,燕口自开,毒针电射;又不像普通暗器,有固定方向路线,端的防无可防,避无从避。缪香红因生死关头,在此一举,十二燕左右腾空之后,犹怕无功,跟着又是七粒迷魂香弹,连珠发出。

    龙门医隐柏长青,自识透缪香红的嫁祸江东诡计,二次再扑崂山,蓄意歼凶,已与独臂穷神柳悟非,计议妥当。知道凭真实武功,八臂灵官和追魂燕二人,就连班独算上,仍非己方敌手。

    所需戒备的,就是他们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下三滥阴毒暗器之类。尤其是薰香迷药等物,往往使人有力难施。尚幸柏长青是盖代神医,囊内岂无解药?上峰之前,连柏青青等三人均已吞服,对缪香红的追魂十二燕,也想出了克制之法。

    此时见缪香红情急拼命,一上手就使出了看家本领!追魂十二燕,左六右六齐齐腾空,正化成两蓬燕阵,直袭三人;只等当头联翩互撞,燕口机括一开,飞针暴射,两三丈方圆之内无可遁逃,再高功力也难免伤损。

    但柏、柳二老,并未低估敌人,成竹早已在胸。飞燕一起,便将头互点,东西分向而立,各自专对一方。玄衣龙女柏青青手中也扣了三根透骨神针,防范那八臂灵官童子雨,趁二老专心破那追魂十二燕之时,暗行偷袭。

    独臂穷神柳悟非面西而立,气贯周身,功行独臂。眼看缪香红左手所发的追魂六燕,回环飘荡,电掣而至,猛的大吼一声,满头短发,根根倒立,把内家劈空掌力“七步追魂”尽力施为。那些追魂铁燕,本来是不能接、不能挡而又不易的极其厉害暗器,此时却在离身丈许之外,就被老化子的奇劲掌风震飞。来一只,震一只,老化子柳悟非贯足全神,不使一只漏网。根本就不允许那些追魂铁燕东西相撞,燕口喷针。这一来缪香红的撒手绝招,遂失灵效。

    那边的龙门医隐更是来得轻松,一根铁竹药锄,好似具有无穷吸力。挥动得并不迅疾,只是极其轻慢徐舒地在空中画着太极图似的圆圈。说也奇怪,那些上下飘翔飞舞的追魂铁燕,只要一入龙门医隐铁竹药锄所画的青色光圈之中,便一只一只地粘在他锄头之上。

    追魂燕缪香红不由大惊,知道敌人早有默契,一个用内家罡力凌空发掌,一个却用极上乘的先天无极气功,暗化阴柔之劲,贯注铁竹药锄,粘吸自己飞燕,使东西不能互会,最厉害的杀手无法施展。看来也是自己兄妹今日该遭劫数,不然只要大哥在此,或是二哥未伤,从旁给他来上几掌凌厉无比的“五毒阴手”,老鬼们稍为分神,追魂铁燕交会激撞,针雨流矢,这老少三人怎逃活命。如今阴差阳错,势穷力蹙,敌人又是谋定而来,只怕连迷香毒弹也是白发。她神思一乱,丹田间伤势又剧,心头狂跳,嗓眼发甜,自知命在顷刻。

    龙门医隐等十二只追魂铁燕齐吸锄头,突作龙吟,振臂一挥,追魂燕化成一溜光雨,坠向岩下大海之中。这时缪香红最后所发的连珠迷魂香弹,也自纷纷当空爆烈,七团黄烟散处,异香袭人。果然三人宛如未觉,神色泰然。独臂穷神柳悟非爽爽狂笑,袭袭虎步,一只独掌屈指成钩,慢慢地走向八臂灵官。那么坚硬的山石上,竟然一步一个脚印。

    八臂灵官童子雨,知道老化子蓄怒而来,全身功力已然运足,这出手一击,必定石破天惊,威势难挡。虽然自知功力稍逊,但总不能撇下缪香红,独自逃跑,只好也自凝神纳气,注意应敌。

    柏青青自见葛龙骧悬崖撒手之后,心中百念俱灰,切齿之恨,非手刃这追魂燕缪香红不可。见她飞燕既破,自己早吞解药,不惧迷香,脱手三根透骨神针打向缪香红,人也跟着一挺长剑,飞身进扑。

    缪香红此时丹田之间伤势,已然渐渐发作,身法也趋呆滞,勉强躲开三枚透骨神针,人已被柏青青圈入一片剑影之内。

    龙门医隐柏长青毕竟前辈奇侠,面对如此深仇大恨,仍然不肯自损声名,以多凌寡,默察敌我双方形势。独臂穷神柳悟非掌招精绝,内力雄浑。虽然八臂灵官童子雨也是武林绝顶人物,数十年功力在身,不致一时便败,但相形之下,攻守之间,八臂灵官总是竭力退让,不敢硬接强拚,老化子柳悟非已然有胜无败。

    这边这一对,爱女功力当然深知,若在平时,两个柏青青也不是人家的敌手,但此时缪香红的成名绝技追魂十二燕已破,人也好像身带暗伤,不但纵跃闪退之间身形摇晃不稳,连出掌发招也似内力不足,所以柏青青的一柄青钢长剑,竟也占着上风。

    自己这个独生娇女,性情高傲异常,与人落落寡合,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葛龙骧,人才出众,武学超群,彼此一见倾心,互相投契。虽然“天心谷”几日交游,何殊已订百年盟约。

    自己也何尝不暗中默认,想等到会见葛龙骧的恩师诸一涵之时,即为小儿女们了却终身大事。

    不料天妒良缘,葛龙骧危岩撒手,生望渺茫。自己这位宝贝女儿,哪得不肝肠痛袭,看她脸上神色,便知伤心到了极处。但愿她能手刃缪香红,略泄心头万丈仇火,少时方易劝说。他想到此时,战场形势已有急变。龙门医隐沉思之下,偶一侧目,不由“哎呀”一声,惊魂皆颤,袍袖展处,忙自纵身赶过。

    原来柏青青虽然把缪香红圈人一片剑影之中,但对方是何等人物,一时仍难得手。缠到了四十余招,已自不耐。她这时把手中青钢长剑,用了一招“巧女穿针”,点向缪香红的两眉之间。缪香红撤身避剑,一退三丈。但她哪里知道,柏青青已然怒极心疯,宁拼一死,也要为情郎报此强仇。竟自把这三尺青锋,当做了飞剑使用。

    “巧女穿针”的招术用罢,缪香红正待还击。陡然玄衣龙女一声清叱,玉掌猛推剑柄,一道寒光脱手直奔缪香红而去。缪香红不虞有此,赶紧缩颈藏头,尖风过处,一绺青丝已然随剑而落,头皮也被划破,鲜血顺颊而下。

    她这头皮划破,并不妨事,但丹田内伤连经跳荡腾跃,此时恰好大发。缪香红突觉小腹之下,一阵绞肠剧痛,一声“不好”犹未出口,玄衣龙女柏青青已然手握一支灿银匕首,连人撞入自己怀中。猛然觉得腹上一凉,情知此命已休,顺手一掌,也拍在柏青青头顶的“百会穴”上,双双裁倒在地。

    追魂燕缪香红死了,柏青青却还活着。龙门医隐柏长青为淫女终受严惩而欣喜万分,但看见女儿栽倒,又极度悲痛,幸好柏青青头顶“百会穴”上虽受缪香红绝命一掌,已自绵软无力,但仅震昏而已。柏长青拨开女儿青丝细察,也无伤痕,不禁宽心大放。遂为她慢慢推拿,并喂下两粒太乙清宁丹。少顷,柏青青悠悠醒转,龙门医隐再为他一诊脉象,才展开的双眉倏又紧皱。

    预料中的柏青青,眼见葛龙骧悬崖撒手,心中无疑悲怆已极!其强忍珠泪,不出一声之故安在,还不是为了集中精力誓为葛龙骧手刃强仇。如今追魂燕缪香红腹破肠流,陈尸血泊。

    心愿既了,照理方才强自忍抑的满怀悲痛,此时应该尽情倾泻,大哭一场才对。哪知柏青青醒转之后,看了血泊中的追魂燕缪香红一眼,面上浮起一丝凄笑,目中却连点泪珠都无,依在龙门医隐身边,婉声说道:“爹爹!让我看看我葛师兄坠崖之处,好么?”

    无声饮泣,就比嚎啕大哭来得凄凉。柏青青这种不哭反笑的凄然神态,更是伤心到了极致的外在表现。柏长青、柳悟非这两位当代大侠,可算得意气如云,肝肠似铁。此刻也被这种生离死别的儿女情怀,勾引得两泪如倾,不能自己。

    独臂穷神柳悟非举起他那只郎当破袖,往脸上乱擦,说道:“老化子流年不利,到处都碰上这些伤心之事。想当年我这条右臂,在仇家围攻之下,被人生生砍断,身上共负二十一处刀剑之伤,却连眉毛都没有皱过一下。不想在秦岭天蒙寺和这崂山大碧落岩,竟然两度使老化子流出了眼泪。来来来,我们且到崖边一望。柳悟非说过,生平宁死不悟前非,我看透了葛龙骧面相,英俊潇洒之中,不失老成持重,分明福慧无穷。虽然眼看他撒手悬崖,但老化子还是不相信他会这样的一了百了。”

    三人一起走到崖边,只见这崖是一个尖形山嘴,自岸边向海中陡然突出。崖高百丈,俯视怒海翻涛,鲸波千尺,哪里还有葛龙骧的半丝形影。

    看到此处,柏青青怆怀过甚,仰面长号,纵身一跃,竟然甘为情殉,跳入无边孽海。

    龙门医隐伸手一拉,只撕下柏青青一片衣角。独臂穷神柳悟非一声大喝,跟踪跃下,一把抓住柏青青衣领,用“大拿云手”,反臂一甩。龙门医隐也是甘冒奇险,脚下用“金钢拄地”硬功,踏入崖石,把整个上身,斜探崖处,恰好接着,就地连滚。卸却老化子这奋力一甩余劲之后,才行起立,紧握柏青青双手,防她再次任性,面容一整,刚想发话,又复忍住。

    独臂穷神柳悟非,将柏青青甩起,自己已然坠下二三丈深,猛然独臂一扬,凌空往下虚劈三掌。他这“七步追魂”内家劈空掌力,果足惊人。第一掌劈下,身躯便即凌空停住,二三两掌劈出,借着反弹之力,已将升到崖口。老化子猛然收臂,平掌当胸,吐气开声,尽力下按。这一下,竟然凭空拔起丈许高下,横身伸足,就如同一条神龙一般,飞向崖顶。

    柳悟非脚踏实地,大脑门上也是一头汗水,对柏青青摇头笑道:“我的好姑娘,你这一回可把老化子整得不轻。那两下‘大拿云手’和‘潜龙升天’,若用得略差毫厘,老化子和你,是一同粉身碎骨。你爹爹自然也难独生。我们三条命,同沉海底,还不知道是为什么死的。事情已过,老化子有个问题,要向你请教一下。葛龙骧究竟是你什么人,居然连你生身之父,自幼相依为命的爹爹,全肯抛却不顾,甘殉一死。”

    柏青青哪里回得上话,全身激灵灵一颤,娇靥飞红,泫然欲泣。

    龙门医隐心疼爱女,见状好生不忍,伸手即把她搂人怀中,独臂穷神正色又道:“在朝事君,一字惟‘忠’;在家事亲,一字惟‘孝’。像我们这些闯荡江湖,专管不平之人,则应以‘义’字当先。休说葛龙骧与你不过是一见倾心,互相爱好;就是你们名分已定,夫妇已偕,你有老父在堂,也应该节哀顺变,先孝后节,才是正理。老化子素来不爱教训人,这番话,不过助你恢复灵智,暂抑悲怀。老化子再说一遍,纵然把这两眼剜出,我也认为葛龙骧绝非夭折之相。茫茫孽海,虽非我们之力可以搜寻,但仍应先尽人事,再听天命。你们父女二人,可在沿海各省慢慢访查,葛龙骧只要不死,总有消息。老化子与他忘年之交,更应尽力。我自告奋勇,跑趟衡山涵青阁。他师父诸一涵的先天易数,老化子心服口服,确实有点玄妙,看看可能参详出几分音讯。事不宜迟,班独、童子雨两个老贼,这一耽延,想已逃走。老化子且拿他们的贼窝和一干龟子龟孙们,略泄心头恶气之后,就彼此分头各行其是。”

    柏青青被柳悟非这一席义正词严的话,教训得悲惭交进。见老化子纵往岩下,回头一看爹爹,虽在扶抱自己,但也目光冷峻,面罩秋霜。不由又羞又急又气,嗓眼一甜,哇的一口鲜血喷得满地桃花,在龙门医隐怀中,哭了个哀哀欲绝。

    龙门医隐见柏青青口喷鲜血,不但不急,颜色立霁,轻抚她如云秀发,柔声道:“青儿休要这等气苦,爹爹方才是故意激你的。你手刃缪香红,被她尽命还击,震昏倒地之时,我与你诊脉,发现你急痛伤肝,再一强自压制,中元抑郁过甚,对身体伤损极重。所以才让你柳伯父说你一顿,再故作不情,激得你把心头积郁恶血,自行吐出,再加调治便无大碍了。

    但就这样,你二三日后,神思一懈,也非病上个十天半月不可。至于你葛师兄遭难之事,但放宽心,爹爹也同意老化子的看法,自从天心谷内,我为他治针伤,就觉得此子禀赋特强。

    不但相貌端庄,丰神潇洒,并还一身仙骨珊珊,将来成就,简直不可限量。所以才赞许你眼光独到,默认是我未来佳婿。本来越是灵气所钟人物,磨难也就越重,他师父诸一涵,人称不老神仙,先天易数极具灵验。老化子仗义远赴衡山,必能得回音讯。

    我们就如他所言,游游这沿海几省,一面为你略解心烦,一面找探你葛师兄的下落……”

    说到此处,岩下浓烟四起,冒出多处火头。柏青青本极灵慧,经老化子柳悟非与爹爹再三开导,业已了解徒悲无益,再若如此,只增老父伤心,还不如从他们之言,花些工夫,沿海查访,或许还有个百分之一的希望。见山下火起,不知班独、童子雨二贼已否逃走。独臂穷神为葛龙骧长途跋涉,远上衡山,也应一为谢别,并约定时地会面。这岩头块石寸土,均足以触目伤心,更是不愿再留。遂起身用罗帕拭净泪痕和口角血污。向龙门医隐凄然说道:

    “女儿一时糊涂,几成不孝,现下已然明白。柳伯父在岩下曾否遇敌,尚未可知,应该速去接应,以后之事一切由爹爹做主,女儿遵命就是。”

    父女二人,下得这座危岩,只见四恶手下的家人徒众,正被老化子杀得到处奔逃,已有不少人横尸在地。医家心肠本较侧隐,龙门医隐方待劝阻,柏青青已先纵过,拦住独臂穷神柳悟非,说道:“首恶既逃,胁从可恕。侄女代为求情,请柳伯父为我葛师兄留积几分福德。”

    独臂穷神柳悟非两眼杀得通红,突见柏青青不但不帮着自己干,反而竟为崂山余孽求情,大出意外。微愕片时,仍先纵身把向四外奔逃诸人,一一截回,然后向柏青青点头笑道:

    “若论班独恃技夺宝,惨戮天蒙三僧,缪香红荡恶淫凶,及左冲、童子雨等平素令人发指的所作所为,把他们这干余孽,全数杀光亦不为过,何况再加上葛龙骧这场如山之恨。但你既能如此宽宏,以德报怨,实在难得。即此一念便足以上格天心,葛龙骧必然获福无量。老化子从你之言,饶却这干余孽。”

    老化子说罢,走向觳觫待命诸人,伸手在每人身上各自点了一下,正色说道:“尔等随崂山四恶多行不善,本应一体行诛,看在柏姑娘讲情,姑免一死。方才你们均已被我点了‘五阻重穴’,这是我独门手法,无人能解。从此你们武功尽废,但只要真心改过,回头向善,仍与常人无异。倘若妄想胡行,稍一过分用力,便即口吐黑血而死。此间各处房屋,均已被我点燃,少时火势一合,便为山灵荡涤膻腥,还为一片干净乐土。趁现下火尚不大,你等速去自觅金银,安安分分地度这下半世吧!”

    众人哗然散去。龙门医隐知道柏青青郁病甚深,暂时不宜长途劳烦,遂与独臂穷神柳悟非约定,自己带同爱女,就在这附近养病,等柏青青病好便即南行。因秋冬之际,风信向南,葛龙骧倘若侥幸不死,随水漂流,必往南下。柳悟非衡山晤见诸一涵之后,可往苏浙沿海一带相晤,居停之处,各留暗记,彼此一寻即得。

    果然盖世神医的指下无差,柏青青未出山东境内,便已病倒旅店之中。但有这样一位歧黄妙手在侧,自无大碍,不过慢慢将息,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那位独臂穷神柳悟非,从山东与柏长青父女作别,横跨豫鄂,远赴衡山,路途虽然甚远,但以老化子这身功力,又是不分昼夜,加劲疾驰,也颇快速。

    这日已过湘潭,环回八百余里的南岳名山,隐隐在望。老化子见到地头,心情略懈,便感到连日奔驰,有些神乏。遂找家村店,要了好酒,一大盘腊味,自斟自饮,稍为休憩。心中暗暗盘算,诸一涵归隐以来,足有十九年未见,涵青阁只听说在祝融峰金锁峡后,恐怕还不易找。昔年彼此闯荡江湖之时,他那先天易数便极灵验,自己曾有几次艰危,俱系他预示玄机,力劝先期作备,才得历尽凶险,一一度过。这廿载睽违,自己固非昔比,诸一涵灵性养性、内外功行与先天易数的慧觉神通,更当倍进。此行一来为葛龙骧请卜休咎,二来把晤故人,三来顺便告以苗岭阴魔邴浩约期三年后的中秋之夜,在黄山始信峰头,聚会武林十三奇,印证武功重订名次之事,一举倒是真有数得。

    老化子十斤酒罢,疲劳尽复,精神抖擞,扑奔衡山。鹑衣飘舞,攀援直上。猱升多时,山风起处,云雾竟开,已到峰顶。

    他正在拢目四眺,突然一缕箫声,随风入耳。山高风劲,再加上四外的泉响松涛,音本甚杂,但那吹箫声在这群响之中,依然清晰异常,丝毫不为外扰。风哕徐徐,虞韶庄籁,极为悦耳。一曲既罢,峰角转出一个手持玉箫、廿八九岁的白衣少年,见了老化子口称“柳师叔”,便即拜倒在地。老化子用手相挽,说道:“少陕些起来,我老化子最受不了的,就是这套繁文俗礼。你莫非就是二十年前,诸一涵身边的小清儿么?”

    白衣少年恭身答道:“小侄正是尹一清,今奉师命,前来迎接柳师叔。”尹一清头前领路,转过崖角,老化子不禁连连点头,自己素来豁达不拘,但身处这清秀山境,竟也略惭人秽。原来当地宽广只有三四亩许,其平如镜,石质温润莹滑得可以鉴人。一座整个用翠竹建成的三层楼阁,背倚孤峰,面临危岩,一壑中分。孤峰顶上,一条百丈玉龙凌空倒挂,轰轰发发,玉溅珠喷,直注千寻大壑。恰恰与那青色竹楼,织了一道银瀑飞帘,楼中却连一丝水珠都溅不着。楼左地上,从石缝之中挺生着数十杆修竹,色作正碧,又细又长;铁骨穿云,翠筱鸣风,与泉响松涛,汇为清籁。

    峰壁之上,古松藤蔓满布,洞穴亦多。邻近竹楼的正面壁上,有两株奇松。一株碧绿绿苔藓之中长出,宛若长龙舒展,附壁斜行,先是往上延伸,倏又折头向下。松针细长,枝繁叶茂,直似那绝壁之间,撑出一张珠缨华盖。另一株则雄虬蚪屈,错节盘根,形态奇古。松顶正与那株下垂奇松,斜角相对,绝似一龙一蟒,发威欲斗情景。

    两松之间,有一洞穴,石门紧闭。洞顶山壁之间,被人硬用“金刚指”之类神功,在山石之上镌出“小琅环”三个大字,字作章草,雄奇飞舞。

    尹一清并未揖客入楼,却导向峰角下的一座竹亭之内落座。那亭也系一色绿竹所建,甚为高敞,亭顶却非茅草,是用各色鸟羽覆盖,金碧生辉,颇为雅致。尹一清想是知道老化子癖好,以酒代茶。那酒斟在杯内,碧绿喷香,高出杯口约有分许,竟不外溢。老化子一杯人口,喜得跳起来道:“这是最难得的‘猴儿酒’,你从何处弄来?”

    尹一清笑道:“此山猿猴甚多,小侄十年以前,就收服了两只猿王,以供山居役使。柳师叔刚到祝融峰前,小侄便得灵猿密报,这酒也是那两只猿王,特地酿来奉献家师之物,比那些寻常的‘猴儿酒’,似还无此香醇呢。”

    柳悟非哈哈笑道:“我就说你师父虽然名冠十三奇,先天易数确具灵妙。但也不至于念动神知,会算出我老化子今日来此,原来是几个猴儿作怪……”

    话犹未完,尹一清接口笑道:“家师因功行紧要,不见外人,每隔七日,仅容小侄一谒。

    前次遏见之时,嘱咐小侄,说是偶占先天易数,日内有远客为我葛龙骧弟之事来访,柳师叔来意,可如家师之言么?”

    柳悟非怪叫一声,说道:“咦!廿载光阴,我就不信你师父能练成了役鬼驱神的半仙之体。”

    尹一清擎杯笑道:“神仙之说,虚幻难凭。家师也只因隐居以来,与外界绝缘,欲扰既少,于极静之中,返虚生明,精进慧觉。再加上龙骧师弟及师叔,均非外人,心灵偶有感应而已。并非事事前知,此是家师柬帖,师叔请看。”

    柳悟非接过一看,柬帖为诸一涵亲书,大意为:近廿年来,自己与葛青霜相继归隐之后,连龙门医隐、独臂穷神、天台醉客等前辈奇侠,也多不问世事。以致邪恶横行,良善匿迹,江湖武林之中,着实需澄清整顿。而双凶、四恶及黑天狐等人,也均劫运将临,大数将尽。

    但那苗岭阴魔邴浩,功力本就惊人,尤其在苗疆地洞之中,走火人魔的二十多年,虽然半身不能转动,内家各种功力,却反被他借机苦练到了登峰造极地步,终于参透八九玄功,修复久僵之体,二次出世。这个魔头,虽然从来不对后辈动手,恶行也不甚著,但他性情难测,常凭好恶而定是非;倘若被四恶、双凶等人所惑,联手与正派中人作对,却是莫大祸患!故而特遣葛龙骧往庐山冷云谷投书,约请冷云仙子同作出岫之云,为武林中主持公道,并为正邪双方作一最后了断。但自己与葛青霜,为欲有充分把握,制胜那苗岭阴魔,非等到所练玄门无上神功“乾清罡气”的九转三参的功行,炉火纯青之后,不能出手。冷云仙子乃令葛龙骧,访谒龙门医隐柏长青,请他联合独臂穷神、天台醉客等人,在这两年之内,随机稍挫诸邪凶焰。静中偶参先天易数,知有故人远临,非柳即柏,并系因求卜而来,可能应在葛龙骧的身上。此子临下山时,曾为预卜,知其劫难甚重,遇合亦奇。但万事数虽前定,却随心转,再好福命,只一有心为恶,天灾奇祸照样临头。反而言之,纵然命途多舛,但能诸善奉行,也必遇难呈祥,逢凶化吉。自己授徒,先修心术,次重武功,即系此意。葛龙骧行道江湖,若能谨守师门规戒,不惑不惧,凡事顺天之道行之,终遇三灾五厄,亦无大碍。否则,死无足惜。先天易数虽然略可感应事理,但去前知尚远,休咎无法预言,仅从卦象判断,离火之中反生癸水,若占行踪,当在南方沿海一带。故人远来存问,因功行正在紧要火候,怅难把晤;我辈道义之交,当不在意等语。

    柳悟非看罢着实赞佩诸一涵的胸襟豁达,析理精微,不愧为领袖武林的冠冕人物,他闭关练功,自然不好相扰。其柬帖所云,卜人行踪,当在南方沿海一带之语,恰与龙门医隐父女所约相合。自己足迹多年未履江南,正好一游,顺便慢慢打探葛龙骧有无下落。遂向尹一清道:“你师父的先天易数,确实惊人!老化子此来,果然是为你师弟葛龙骧之事。他为助老化子及龙门医隐父女,诛戮崂山四恶,致在崂山绝顶,一时失手,被迫魂燕缪香红打下万丈悬崖,葬身骇浪惊涛之中,不知生死。老化子和他秦岭订交,忘年好友,这才尽力奔波,找你师父求卜,不想他已洞烛先机,预为指示。老化子一生东西南北,总是为人,此番少不得再逛趟江南烟水。你再次谒见你师父之时,可代老化子问候,并告以苗岭阴魔邴浩,在秦岭命葛龙骧传语相邀你师父,暨冷云仙子、龙门医隐、天台醉客、老化子等人,三年后的八月中秋,在黄山始信峰头,聚会十三奇,印证武功,重订名次。老化子话已讲完,就此去也。”

    尹一清忙道:“师叔留步,小侄尚有微礼奉赠。”

    转身取出一个朱红葫芦,双手递向柳悟非道:“葫芦中是十斤上好的猴儿酒,小侄方才玉箫和啸,偷学了师叔降龙伏虎的罡气运用妙法,无以为谢,谨请师叔哂纳。”

    柳悟非哈哈大笑,接过葫芦,朝尹一清微一点头,身未见动,便已拔起两丈余高,宛如一只大鹤一般往峰下来路飘飘而去。

    老化子由衡山直奔江南,玄衣龙女柏青青山东养病,葛龙骧悬崖失手,这三头一齐按下不提。

    地异时移,在那被誉为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的扬州,此时正值兰期梅信。城北胜地瘦西湖,靠红桥边的一座小酒楼上,正有一个二十八九的清秀儒生,和一个十五六岁少年凭窗把酒。

    儒生眉头不展,面带忧色,少年却仍意气飞扬。窗外飞花散絮,正降大雪。少年口中吟道:“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白石词人不但倚声之道,清逸无伦,小诗亦自工绝!‘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是何等韵致?二哥坐对名湖,忧容不释,莫非仍在担心你那‘小红欲归沙叱利’么?”

    儒生眉头更皱,四顾酒客不多,刚待开言,忽然目注窗外。少年随他目光看去,只见湖上一叶小舟,冲雪而来,一个中等身材、颔F微须,五旬上下的黄衫老者,与一个十四五岁腰悬长剑的美貌少女,正在弃舟登岸,走人酒楼。

    少顷,楼梯响动,老少二人走上,因便凭窗临眺,就在儒生等隔桌落座。店家过来招呼,老者吩咐把店中的拿手佳肴,做上四色,再来二十斤地道的洋河大曲。

    儒生闻言不觉一惊,暗想洋河烈酒,远近驰名,这大曲的后劲,比高梁还大,再好海量,三五斤下肚,也必醉倒,怎会一要这多?不由偷眼望去,老者正在持杯偏脸眺湖,少女却正对自己。觉得此女美秀之外,眉宇之间,英气逼人,分明身负绝高武学。但两眼神光,却又隐而不露,不是自己这种行家,绝看不出。但凭那一身正气断定绝非仇家党羽,遂对少年说道:“三弟,对头本身艺业,已自不俗,何况听说还有绝世高人助阵。大哥邀友未归,约期已然近在明宵,胜负之数正难逆料。期前你切忌再行淘气生事,分我心神。”

    少年笑道:“二哥做事就是这样婆婆妈妈的太过小心,要依我早就把那小红姑娘,接回家来当二嫂了。绝世高人会帮粉面郎君那种恶贼才怪!前夜我新拜了一位了不起的师父,他老人家说要我们尽管安心吃酒睡觉,不论那恶贼邀来什么样的山精海怪,到时包打胜仗无疑。”

    儒生嗔道:“三弟休要信口胡言,你拜了什么师父?”

    少年道:“我这位师父名气太大,现在说出来,被对头爪牙听去,吓得他不敢赶约,岂不大煞风景。反正他老人家说过,对头如无人帮,他也就不出面;但对方不管约来多少狐朋狗党,全由他老人家,独自打发。单留下那粉面郎君与你公平相斗,以决定佳人谁属。”

    儒生急道:“看你说得倒像真有此事,那位老人家究系何人?你再不说,我可真要恼了!”

    少年仍自摇头笑道:“名字绝不能说,不然他老人家一气,不收我了,岂不大糟。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这师父就是在这酒楼上拜的。前天晚上,我请他老人家,像隔壁的这位老伯伯一样,吃了二十斤洋河大曲,还陪他游了半夜瘦西湖。老人家说我对他脾胃,一高兴就把我收作他唯一的弟子了。”

    儒生还待追问,突然隔座黄衫老者,朗声吟道:“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更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儒生早已心醉对方气宇风华,听他琅琅所诵,是南宋名家朱希真作品,颇有宽解自己愁怀之意。心想扬州近日哪来这么多奇人,整衣走过,向黄衫老者一揖到地,赔笑说道:“晚辈杜人杰,舍弟人龙,景仰老前辈海量高怀,特来拜谒。前辈及这位姑娘怎样称呼,可能不弃见示么?”

    黄衫老者回头向杜人杰淡淡一笑道:“二十斤洋河大曲,怎能称得起海量,念一首朱敦儒的《西江月》更扯不上高怀,你这人看去不错,怎的开口更俗。真不如你兄弟豪爽。对雪当湖,除了喝酒,别的话最好少讲,‘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我非阮籍,便是刘伶。你若看我老少二人顺眼,要想请客,便移过杯筷来,同倾一醉。彼此风来水上,云度寒塘,互询姓名,岂非多事。”

    杜人杰简直被这黄衫老者,噎得透不过气来,正在发窘,杜人龙已命店家将杯筷酒盏移过,向黄衫老者说道:“老伯伯,这洋河大曲,后劲太凶,我只能陪你喝上两斤,我二哥他倒……”话犹未了,极重步履,震得楼梯吱吱直响。

    四人一齐闪目看去,楼下登登登的,走上一僧一道。僧人是个带发头陀,身量高大,一脸横肉,相貌凶恶,身着灰色僧衣,左腕之上,套着一串铁念珠,不住叮当做响。道人却甚瘦小,神情诡谲,一望便知绝非善类。

    僧道二人在老者的隔桌落座,店家见的人多,知道这两位必难伺候,恭身赔笑问道:

    “二位用荤用素?要不要酒?”

    头陀瞪眼喝道:“出家人一切众生俱当超脱,忌甚荤酒?你店前不是写着特制狮子头、干丝肴肉和专卖各地名酒么?拣好的送来,吃得舒服了多给赏钱,不要唠唠叨叨,惹得佛爷们生气,把你这小店,捣个稀烂。”

    店家诺诺连声,招呼下去。杜人杰把眉头一皱,向他三弟人龙低声说道:“三弟,听这头陀说话,丹田劲足,硬功甚佳,想必是今晨下人所报,对头远自江南聘来助阵的铁珠头陀和火灵恶道。此二贼名气不小,你太好淘气,今天有佳客在座,千万不可招惹是非,以扫这位老前辈与姑娘的酒兴。”

    杜人龙用眼一瞟黄衫老者,见老者向他挤眼一笑,少女秀眉微剔,目注一僧一道,也面带厌恶之状,心中已然拿稳,根本不答自己二哥的话,向黄衫老者亮声笑道:“老人家,我们这扬州狮子头作法特殊,确实远近闻名。但那是吃饭的菜,居然有这种土包子,要来吃酒,岂不令人笑煞。”

    杜人杰一听他说话带刺,便知要糟。这时酒客本已不多。

    自那僧道上楼,大声叫嚣,均已厌烦散去。果然那头陀向杜人龙狞笑一声说道:“小狗说的是谁?口角伤人,莫非想……”

    “想”字是开口音,头陀巨口才开,忽然一声怪叫,吐出一颗带血门牙和一根鱼刺。不由越发暴跳如雷,大声喝道:“狗贼们,竟敢-暗算佛爷,须怪不得我心狠手辣,叫你尝尝厉害。”伸手便抓桌上念珠。说也奇怪,那念珠本来虚放桌上,但此时却像生根一般,头陀一把竟未抓起。

    杜人杰见兄弟惹祸,全神均在注意僧道动静,防备他们暴起发难,别的全未在意。杜人龙却比较心细,早就注意到黄衫老者,正在吃鱼,听头陀一骂,嘴皮微动,头陀门牙便被鱼刺打落。少女也玉手虚按,隔有七八尺远,对方念珠竟拿不起。暗暗点头,一齐记:在心里。

    头陀见用惯了的称手兵刃佛门铁念珠,虚放桌上,竟会拿它不”起,不觉全身汗毛一竖,疑神疑鬼。道人却已看出些许端倪,用手势止住头陀暴动,掌中拂尘一甩,指向杜人杰兄弟阴丝丝地说道:“你们想是广陵三侠中的铁笔书生杜人杰与小摩勒杜人龙了,其他两位何人,既与粉面郎君约期较技,此刻何必挑衅。凭空冲撞,本意行诛,姑念你年幼,乳臭未干,明晚再行受死便了。”

    杜人龙哈哈笑道:“贼道倒还有点眼力,能认出铁笔书生和我小摩勒来。但这位老人家和这位姐姐的大名,你却不配来问。凭你们那种毛脚毛手,居然也敢自江南跑来,为人帮拳,简直令人齿冷。告诉你,小爷不但武术超群,并还学过仙法,能请仙女助阵,不信我只要咳嗽一声,就能把你面前桌案震成粉碎。”说罢,朝少女做个鬼脸,忽然转身双手叉腰,气纳丹田,一声清嗽。果然那僧道面前的八仙方桌,咔嚓一声面裂腿断,倒毁在地。

    这一来不但僧道二人如遇鬼魅,骇得立即穿窗逃走,连杜人杰也被这位宝贝兄弟,弄得摸不着头脑。

    杜人龙却乐了个前仰后合,高兴地笑道:“姐姐,谢谢你啦……”

    突觉身后有异,兄弟双双回头,不由相顾失色。原来身后空空,黄衫老者和少女二人踪迹早杳。杜人杰摇头惊佩,唤来店家,付清酒账,并赔偿所有桌椅碗盏等损失。

    原来这杜人杰三兄弟,均系已故大侠生死掌尤彤的得意弟子。老大杜人豪一柄雁翎刀,伟躯虬髯,人送美号“虬髯昆仑”。杜人杰善使一对判官双笔,人又生得清秀,文武双全,外号“铁笔书生”。杜人龙则因轻功极好,刁钻机智,也得了个外号“小摩勒”,一条九合金丝棒,造诣甚深,年龄虽小,武术竟与他两位兄长互相伯仲。兄弟三人为扬州世家,仗义疏财,远近均钦佩“广陵三侠”的英名令誉。

    铁笔书生杜人杰,风流潇洒,眼高于顶,一般庸脂俗粉,哪屑一顾,以致年近三十,中馈犹虚。扬州青楼多出名妓,在那些较为脱俗的一些香巢之内,倒时常有这位杜二爷的足迹。

    但豪侠行径,毕竟不同,也不过逢场作戏,吹拉弹唱而已。至于酒阑灯红,灭烛留髡的极度风流,却能守身如玉,绝未堕落。所以这扬州青楼之间,不知有多少翠袖红粉,希望一沾杜二爷的雨露之恩,竟不可得。有

    人才、有家财,却偏偏可望不可及,弄得个个对他又爱又恨。渐渐地“铁笔书生”在这脂粉场中,换称了“铁心秀士”。

    这年,扬州的翠华班红尘中,出现了一位青楼翘楚,艺名小红。本是异乡人流落此间,父母双亡,才卖身葬却双亲,坠入风尘小劫。

    小红姑娘芳龄二九,国色天姿,不但吹弹歌舞,件件藉能,即书画琴棋,吟诗作赋,亦无一不擅。何况又是以尚未梳拢的清倌人之身侍客,这样一位妙龄名妓,哪得不轰动四城,不知多少盐商富贾,争掷缠头,渴欲一亲芳泽。但小红姑娘,轻颦浅笑,一一婉为推拒,说明自己与班主曾有约定,仅以琴酒歌舞为客侑觞,其他不能强迫。杜二爷慕名往适,前生缘定,竟然彼此一见倾心,半载交游,两情益洽。

    一日杜二爷藉酒遮颜,在一幅薛涛笺上,题了一首小诗:“谁能遣此即成佛,我欲矫情总未能;倘许量珠三万斛,买山长作护花人。”小红姑娘娇羞无限,竟自点头示意。这一来“铁笔书生”杜二爷,不由喜心翻倒,立刻赶回家中,面禀兄长。

    虬髯昆仑杜人豪,胸襟豁达,哪拘这种小节?自己练的是童子功,不娶家室,平日正为二弟的婚事担忧;见他居然意中有人,当然一口赞允,并帮助兄弟,修整布置,准备迎亲。

    哪知好事多磨。杜人杰因筹备各事,小红姑娘的翠华班中有三日未去,就在这三日之中竟生巨变。

    扬州邻县仪征有一恶霸,名为粉面郎君段寿,一身武功亦颇了得。偶游扬州,在翠华班中一见小红,惊为天人,立即量珠求聘。小红姑娘心有情郎,何况风尘慧眼,看出段寿一身邪气,更为鄙恶,数语不合,拂袖避客。段寿哈哈一笑,也不生气,到了夜晚,竟然施展轻身本领,用薰香迷药盗走小红。

    铁笔书生闻报噩耗,不禁肝肠痛断。详细打探之下,知是段寿所为,遂单人赶往仪征,指名索见。还好小红义重情深,拼死守节,被段寿劫回,救醒之后,设法抢得一把利剪,自比花容,警告段寿如敢侵犯,便即毁容明志。段寿原本爱色,见小红如此,倒也无法可施,只得暂时将她软禁,伺机下手。

    铁笔书生寻上门来,情仇见面,分外眼红。狠斗百招,未分胜负,彼此约定七日之后,在扬州仪征交会之十二圩的一座残破古寺之中,互相邀人决斗。

    铁笔书生盛气之下,一口应允,归后想起自己兄弟的武艺较高好友,均都不在近处,七日之期,邀约不及。粉面郎君段寿,本人武功已自不弱,倘再有强者助阵,自己兄弟三人确实难操胜算。虬髯昆仑杜人豪见兄弟忧形于色,忙以好言宽解,告知去年在如皋结识一位方外高人知非大师。此人内外功力俱致上乘,如肯相助,即不足虑。

    谁知杜人豪一去不回,明夜就是约期。铁笔书生愁怀难解,与兄弟小摩勒杜人龙在瘦西湖酒楼小酌,才遇到黄衫老者及那腰悬长剑少女,及对方约来助阵的恶道凶僧等人。

    兄弟俩下得酒楼,杜人龙对二哥笑道:“二哥,你先回家去。我那新拜的师父,约我在瘦西湖上等他,说是现传我一手本领,就足以打垮粉面郎君那般恶贼。还有刚才我在酒楼上,眼见那位黄衫老者嘴皮微动,贼头陀看去硬功甚高,门牙竟被打落。那位少女更是神奇,我看她能虚空按住贼头陀桌上念珠,不使抓起,遂故意暗使眼色,求她帮我作脸。果然随我咳嗽之声,她只用手微微虚压,便把偌大的一张八仙桌震成四分五裂。我们兄弟平日自负内家,但对这种神功,慢说是见,却连听都未听说过。还有黄衫老者那好酒量,也足出奇。等下问问我那新拜的师父,或会晓得。总之,这等奇人,既已伸手管这闲事,绝不中途弃置。明夜十二圩之会,必来相助无疑。二哥的心上人,我包你完璧无恙,重投怀抱。”

    杜人杰仔细一想,颇觉所言有理,大放宽心。见他故意刁蛮,不肯说出新拜师尊名姓,知道自己这个兄弟,极其古怪精灵,既能令他心服拜师的绝非常人,反正这哑谜至迟明夜便可揭晓,遂未相

    强追问,分头自去。

    这夜小摩勒杜人龙,不知搞的什么鬼,直到将近天明才回家中,满面倦容,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时已申牌。他去到后院,砍来一根青竹,截成四尺长短,把枝叶去尽,一面打磨光滑,一面走向大厅,远远就听得自己大哥,虬髯昆仑杜人豪的洪亮声音说道:“……我赶到如皋,那位方外奇人已然云游外出,不在寺中。苦候数日,仍未见归。因会期迫切,只得赶回。少时你我兄弟,就各凭胸中所学,会会段寿贼子所约之人。广陵三杰虽然人孤势单,大江南北,我倒真想不出有多少能胜得我等手中铁笔金刀的江洋巨寇。”

    铁笔书生杜人杰接口说道:“大哥但放宽心,且请稍憩长途劳累。这扬州城内,日来连现异人,均似侠义一流。段贼自江南约来的铁珠头陀和火灵恶道,在酒肆猖獗,招恼异人,谈笑之间,便吃亏铩羽而去。三弟也似另有奇遇,说是他那新拜恩师,今夜也将前往助阵。”

    虬髯昆仑杜人豪“哦”了一声道:“段贼手眼果然通天,这一僧;一道称霸江南,功力甚高,居然被他请来。是何等异人,谈笑之间,竟能使凶僧恶道铩羽,确堪惊佩。三弟……”

    杜人龙恰巧走进,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大哥,坐在椅上,手中仍自修整那根青竹。

    铁笔书生杜人杰,眉头微皱说道:“饮罢便须拼斗强敌,三弟怎的还有此闲情逸致,做根竹杖何用?”

    杜人龙朝二哥扮个鬼脸笑道:“二哥,这根竹杖就是我今晚克敌制胜之物。修整得光滑一些,免得我动手之时碍事,怎么说是闲情逸致呢?”

    杜人杰道:“三弟总是这样鬼头鬼脑,今夜动手,你那师传绝技,极为霸道的外门兵刃九合金丝棒不用,用这竹杖作甚?”

    杜人龙诡秘笑道:“我那新拜的师父,脾气古怪已极,说是今夜是他第一次看自己的徒弟和人动手,必须一举惊人,不准丢了他老人家的颜面。所以昨夜在瘦西湖上,现传我一套绝技,并且指定我独斗铁珠头陀和火灵恶道。如能得胜,他老人家便即正式收徒,还帮我们制服对方所约的极高能手。倘若落败,不但徒弟不收,并且马上抖手就走,不管这场闲事。”

    虬髯昆仑与铁笔书生二人,平日就拿这刁钻绝伦的小兄弟无法,听他讲得煞有其事,杜人豪手抚虬髯问道:“武林中挟怨约斗,极其凶险。何况段寿那贼与二哥又是情仇,你大哥掌中这口具有二三十年功力的雁翎宝刀,尚不敢说是定能接得下来,你削了一根青竹,就自诩必胜么。”

    小摩勒杜人龙剑眉双挑,俊目闪光,朗声答道:“行侠锄奸,谈不上畏难避险。瘦西湖一夜苦学,拂晓方归,受命要以这一支青竹,制压贼头陀的铁念珠和恶道软钢长剑。至于他们那些下流暗器,我师父说道,只要有那黄衫老者在旁,慢说是一点火弹火箭之类,就算把座火神抬来,也烧不了我兄弟的半根毫发。我师父名号,与酒楼所遇两位奇人来历,因既已拜师,便当尊敬,奉令不准事先说出,不敢违抗,尚请大哥二哥见谅。但我可以稍为泄漏,这两位皆是武林中万众钦佩,难得一见的盖世奇人。不知怎的,双双出现扬州。像对方约来的凶僧恶道这种人物,再多十倍也不堪一击的呢。”

    杜人豪抚髯哈哈笑道:“三弟自幼颖悟,根骨胜你二哥和我十倍,今获异人垂青,可喜可贺。听你言中之意,那两位老人家难道是‘武林十三奇’中人物?今夜有缘瞻仰,真是幸事。时已不早,二弟吩咐准备酒饭,用毕便往赴约。”

    十二圩在扬州城西,属仪征县辖,淮南盐业多集散于此,故颇繁盛。粉面郎君与广陵三侠,约会之所,是在镇北的一座荒废古寺之内。

    寺在荒郊,虽然残破,占地甚广。大雄宝殿之前,院宇宽阔,四周寂静无人,倒确实是一个寻仇殴斗的绝好所在。

    广陵三侠杜氏兄弟到时,粉面郎君段寿等人已然先到。虬髯昆仑打量对方人并不多,只有段寿本人、两个护院武师及自江南约来的那一僧一道,共计五人而已。不觉眉头一展,举步当先,向粉面郎君段寿说道:“段朋友听真,你与我二弟一女之争,原属小事,但我兄弟,在这淮左尚有微名,乡里之中,容不得有欺凌良善之辈。段朋友平日所行,颇为武林所不齿,今日恰好一并结算,贵友可已到齐,我兄弟应约赴会,敬候指教。”

    粉面郎君段寿,冷笑一声答道:“今日之事,强存弱死,是非之辨,大可不必。段二爷高朋甚多,像你们这种沽名钓誉之辈,哪里值得上老人家们动手,随便请二位高僧高道,替你们念念往生经文,就已多余了。”

    虬髯昆仑还未答言,杜人龙已在身畔,笑声骂道:“狗贼死到临头,还敢臭美,那个狗肉和尚和老杂毛,也配称什么高僧高道,简直令人笑掉大牙。昨天在瘦西湖畔,小爷轻轻一声咳嗽,略为显露一手神功,差点没有把秃驴们屎尿全吓出来,赶快跳楼逃走。今天居然还敢腆颜不惭,为虎作伥。”

    铁珠头陀与火灵恶道,昨日在瘦西湖畔酒楼之上,被少侠杜人龙巧借高人之力,莫名其妙地吓跑了之后,越想越不是味。回来详细再一打听,广陵三侠杜氏昆仲武功虽好,却并不见得胜过自己,这口恶气,越发难忍,今天存心找岔。铁珠头陀性情极暴,听杜人龙肆意讥嘲,首先按捺不住,排众而前,戟指大声喝道:“小狗休狂!昨日暗算伤人,佛爷正要找你算账。久闻你以一条九合金丝棒,驰誉江淮,还不取将出来,好在佛爷铁念珠下纳命。”

    杜人龙微微一哂,把手中青竹向头陀一扬,笑道:“杀你们这种蠢材,哪里用得着什么九合金丝棒,这根青竹,就足够送你归西。今日少爷再送你一个便宜,不到你这秃驴和那老杂毛联手齐上,连那青竹我都不用。你不是久以十八粒铁念珠,威震江湖么?少爷空手接你几下。”

    铁珠头陀硬功极好,一身铁布衫已练到十成以上,力大无穷。那一串铁念珠,是他得意独门兵刃,十八粒念珠均系纯钢所铸,连珠发出,当者立毙。头陀以此成名,向极自负。见杜人龙竟然如此藐视,欲以空手相接,不由气得哇哇怪叫。他素来蛮横,不讲江湖礼数,暴吼一声,身形欺进,哗哗啦念珠响处,从身后悠起抡圆,呼地一声,照准杜人龙当头下砸,威势至猛。

    杜人龙微塌肩头,转身滑步,左退数尺,闪过念珠,却毫未还击。青光闪处,竹杖凌空脱手飞出,抛向自己二哥铁笔书生杜人杰。

    虬髯昆仑、铁笔书生见三弟真要以空手对敌铁珠头陀,双双心中大急。杜人豪把雁翎宝刀交在左手,右手一拉杜人杰,正要叫他监视粉面郎君与火灵恶道,自己才好专神为三弟掠阵。突然听得铁珠头陀一声震天狂吼,踉跄后退,对阵也是一片惊呼,那一串铁念珠却已到了三弟小摩勒杜人龙的手内。

    原来杜人龙脱手飞竹之时,铁珠头陀一招砸空,顿腕沉珠,宛如骇惊涛浪,拦腰横扫。

    暗想对方背向自己,这一招“铁锁横江”,躲避已难,纵或再被让过,跟踪追击,“罗汉珠法”回环扫荡,永占先机,何愁这狂妄小贼不死。

    哪知杜人龙已得异人传授,昨宵彻夜苦练,身手之奇,出人意外。铁念珠拦腰横扫,所挟凉风,刚刚已到腰后,人还犹似未觉,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双臂一抖“潜龙升天”,平拔五尺,铁念珠险煞人地着靴底扫过。

    杜人龙空中发啸,提气长身,凭空又起五尺,然后疾如电闪,掉头飞落,左掌“云龙探爪”,正好掳住铁珠头陀扫空带回的铁念珠,右掌“天龙抖甲”轻轻拂出,直到已中敌胸,才开声发力。打得个蠢头陀念珠脱手,人也登登登地退了六七步,才得拿桩站稳,心头一阵火热,自知若非铁布衫护身,这当胸一掌,已告毙命。

    杜人龙这危中取胜,一拔一翻一扑,连夺珠带伤人,共只刹那之间,不但招术变幻,宛如天际神龙,无法捉摸,身形也快得如同电光石火。铁笔书生真想不到,三弟在一夜之间,能有如此进境。他素来心细,一面惊羡,一面暗地打量对方。只见火灵恶道已然按剑欲出,粉面郎君段寿面上却仅有奇讶之容,并无惊惶之色,不由暗忖,难道这贼子除凶僧恶道之外,还有更有力的靠山人物不成?

    不提铁笔书生独自盘算,且说杜人龙一掌击退凶僧,把那串铁念珠在手中略一审视,便又掷向铁珠头陀,笑道:“贼秃驴功夫不弱,就是太笨一点。你休要不服,这独门兵刃还你,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叫你那从江南同来的杂毛老道齐上。”

    火灵恶道久闯江湖,见闻甚广,杜人龙方才那儿下神奇掌法,委实惊人。沉思良久,终未想出这种掌法的路数门派。听他指名搦战,暗想小贼休狂,以二对一,铁念珠加上自己软钢长剑,刚柔并济,料你一根竹杖招架不住,何况自己还有杀手在后,只一施展,神仙难脱。

    他素来阴险沉稳,因昨日酒楼所遇太怪,对方掌法又神奇不测,心中警惕已深,丝毫不敢托大,先自找扎道袍,解下腰间所围软钢长剑,略运真力,便即坚挺,横剑当胸,缓步走出,两眼神注定杜人龙一瞬不瞬,口中也不愿再找便宜,庄容说道:“杜朋友艺业惊人,恭敬不如从命。江南火灵子、铁珠僧,同请尊驾赐教。”

    小摩勒杜人龙纵声长笑,笑声未毕,一僧一道已然制敌机先,软钢剑疾点前胸,铁念珠斜肩下砸。杜人龙侧身让剑,抬手掳珠,口中却大叫:“二哥,杖来!”

    铁珠头陀惊弓之鸟,见小侠故技重施,慌忙收招变式。杜人龙轻功极俊,就趁这刹那空隙,从珠光剑影之中,顿足飞身,直上半空,正好抄住铁笔书生所抛竹杖。

    凶僧、恶道奋力狂呼,挺剑挥珠,双双进扑。杜人龙凌空清叱,青竹杖抖处,用的是棍棒中的无上棒法,“太祖棒’’中绝招“化雨飞星”。青影如山,向恶道、凶僧当头罩落,一招便将僧道逼得退出老远。杜人龙身形落地,挺杖进招,由“太祖棒”突化“越女剑法”中的“穿云捉月”,飞刺凶僧。

    铁珠头陀旋身避剑,铁念珠顺手锁缠青竹。杜人龙故意容他铁念珠套上杖头,又用“太极剑”中的粘引二诀,往外一粘一引,铁念珠差点二次脱手,凶僧自持力大,单臂回夺。杜人龙趁势借力,青竹杖竟从铁念珠之中疾点凶僧左胸,不是火灵恶道软钢长剑袭到身后,迫得杜人龙撤杖还招,莽头陀定然又是一次大亏吃定。

    杜人龙撤杖拒剑,硬踏中宫,右手一紧青竹杖后把,一拧一抖。又化成“梨花枪法”,“金鸡三点头”,杖化一片青光,光中无数杖头,齐袭恶道前胸。吓得恶道翻身疾退,杜人龙跟踪追击,杖法归元,“天龙杖法”九九八十一招,招招精绝,内中还不时藏有刀剑枪棒等各种兵刃的无上妙用。逼得威震江南的一僧一道,铁念珠、软钢剑不但无暇进手,连招架亦自不遑,就如走马灯般团团乱转。

    再撑片刻,凶僧、恶道均感难支,火灵恶道一声且慢,将身跳出圈外,气促颜红,向杜人龙问道:“杜朋友杖法高明,在兵刃上,我等甘拜下风。但在下有事要向杜朋友请教,杜朋友方才所有用的‘天龙杖法’,与众不同,内中包含刀枪剑笔各类兵刃绝招,颇似一位故去多年的前辈奇侠,雁荡神乞所独创精研的‘万妙归元降魔杖法’。风闻这位老前辈,终生并未收徒,这套武林绝技‘万妙归元降魔杖法’,业已随人俱没。杜朋友年岁轻轻从何得此真传,令人费解。”

    小摩勒杜人龙点头笑道:“老杂毛居然有点眼力,万妙归元降魔杖法九九八十一招中的后十七招,确已失传,小爷也不过学了前六十四招中的四分之一。十六招还未使完,老杂毛们便已屁滚尿流!传我杖法恩师曾经说过,对手倘能识此法,饶他一次不死。你既认败服输,小爷饶你就是,快与我滚回江南,莫再为恶。”

    火灵恶道阴丝丝地冷笑一声说道:“兵刃上虽然认败服输,道爷还有绝技尚未施展,你能饶我一死,我却无此宽宏大量。无知狂妄小狗,还不与道爷纳命。”左手疾探连甩,三枝蛇焰箭电射而出,箭头涂磷,见风就着,三溜蓝火作品字形,一支正打面门,另外两支却朝左右空打。逼得杜人龙无法闪躲,只能用手中青竹,去挑格当前火箭。

    恶道狞笑一声,右手举处,一个茶杯粗细的黄铜圆筒赫然夺目,拇指一按机簧,格登一声,十余粒“青磷毒火珠”满空飞舞。

    杜人龙初见蛇焰箭到,毫未惊慌,青竹杖一粘一挑,当前来箭,飞往半空。但见火灵恶道右手黄铜圆筒现出,却是心中暗唤不妙,知道那是恶道成名独门暗器“青磷毒火珠”。此珠着物即燃,火具奇毒,连用水扑,都一时扑它不灭;筒内机簧极劲,一发十三粒,疾如电射,上下左右满空飞舞,简直无法闪避。心中所盼制敌奇人,却至今犹未现身。正在心慌,恶道手中机簧响处,十余点青光,已然漫空打到。虬髯昆仑杜人豪、铁笔书生杜人杰,更是欲救无从,惊魂皆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庭中一株高逾十丈的古木之上,倏地飞下一片寒星,无巧不巧地与那十余点青光凌空撞个正着。一阵扑鼻酒香过处,“青磷毒火珠”得酒精之助,燃烧更速,但均已被撞歪,落向墙角无人之处。青焰熊熊,使这座残破古寺之中,平添几分鬼气。

    这一来双方俱被震慑,不由同时抬头仰观那株古木。只见离地三丈以上,枝叶便极茂盛,人藏何处,丝毫形影也看不出。正在相互出神,大雄宝殿的屋脊后,霍地站起一人,沉声喝道:“树上的两位朋友,何必遮遮掩掩的小家子气,既能隔着密叶重枝,喷酒消火,想来不是庸俗之辈,何不请将下来,容我姬某一会。”语声略带川音及苗语。

    杜氏兄弟仰头看去,殿脊上所站之人,身材瘦小,尖嘴削腮,一头红发,两眼神光炯炯,宛如电射,在这月夜之下,越发显得锐利慑人,知道来人不弱,见树上无人应声,杜人豪把手一拱,方待答言;突然左配殿的墙角暗影之中,发出一声冷笑,从地下慢慢爬起一人,左手不住揉眼,像是还未睡醒,口中喃喃骂道:“哪里的这一群贼羔子,远自江南塞外跑来欺负人家兄弟几个,还把我老化子一场好梦硬给搅醒,你们拿什么来也赔不起。喂,房上站的尖嘴猴子,你先撒泡尿照照,凭你这种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玩意儿,居然也配向我树上那位老友叫阵?自己枉生两眼,连人家在树梢赏月饮酒都看不出,还说什么遮遮掩掩小家子气。难道你夹着尾巴鬼鬼祟祟地藏在大殿背后,反而算得是大方么?你长得这副猴相,又是姓姬,老化子已然知你来历。赶快乖乖地与我滚回滇边,去和野人为伍,再若倚杖在老魔头那里学来三招五式,妄自逞凶,也不要老化子动手,就我树上那位老友,喷你一口洋河大曲所化酒泉,谅你也禁受不起!”

    那人边走边说,等话讲完,人也正好走到月光之下,竟是一个满头乱发、一脸油泥、右边大袖郎当的独臂老年乞丐。

    杜人龙首先欢呼:“恩师!”刚待纵过,独臂老丐左掌微推,先将杜人龙逼退,然后随手翻掌一扬,恰好接住大殿脊上形若猿猴之人凌空下击之势。

    两掌交接,老化子巍然不动,形若猿猴之人却被震出三四步远。落地之后,满头红发,像只发怒公鸡一般,呼的一声根根朝天竖起,两眼盯住老化子,精光电射。约有片刻,才把盛气压抑,竖起的头发,也渐渐平息,从鼻孔之中,哼了一声说道:“瞧你这副残样子,大概就是什么独臂穷神柳悟非了,我师父闭洞潜修,廿年面壁,未履江湖,才容得你们这干沽名钓誉之辈,妄称雄长。如今我恩师已然参透八九玄功,邀约武林十三奇,聚会黄山,互较武学。你们这干老贼,死期已不在远,还凭借什么虚名唬人。姬某偏不服气这些,就仗掌中的这对虬龙棒,今夜硬要斗斗你这独臂穷神,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惊人绝学。”说罢探手腰间,抽出一对蛟筋虬龙软棒,分执两手傲然卓立。

    从这猴形姬性怪人口中,叫出老化子的名号“独臂穷神柳悟非”果然人名树影,震压得全场鸦雀无声。杜人豪、杜人杰暗为兄弟称幸,居然得此武林中绝顶奇人垂青,但又均忖度不出这猴形姬姓之人是何来历,明知对方乃武林十三奇中丐侠,居然仍敢叫阵。

    独臂穷神柳悟非见他撤棒叫阵,不觉哂然一笑,正待答话,突然那株古树梢头,传下一阵银铃般的语声,宛若莺呖百啭,说道:“余师叔,你看那猴子似的怪人,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向柳师叔叫阵!侄女自出山以来,老是陪着你老人家到处吃酒,好不容易碰上这场打架,让我下去替柳师叔打发掉这猴子精好么?”

    树上另一个苍老口音,笑声答道:“你说的那猴子精,名叫姬元,是苗岭阴魔邴浩的第二个弟子。他师父从来不对后辈动手,所以你柳师叔那暴躁的火性,也对他稍为容忍,不然他那“七步追魂”一发,猴子精早就没命了。你去会他正好,倒看看冷云仙子葛青霜和苗岭阴魔邴浩这正邪两派中的绝顶人物,所调教出来的徒弟,究竟谁高。”

    少女口音嗔道:“余师叔怎的如此说法,邴浩老魔是什么东西,哪里配和我师父相提并论。”

    人随声下,六七丈高处,一个腰悬长剑的白衣少女,如坠絮飞花,极其轻灵美妙地点尘不惊,飘然着地。

    这姬元外号人称圣手仙猿,是苗岭阴魔邴浩的第二个弟子,此番奉派与师兄火眼狻猊沐亮,有事东海,归途路过扬州,羡慕繁华景色,略作勾留,巧遇粉面郎君段寿。被段寿认出异人,蓄意结纳,坚邀助拳。火眼狻猊沐亮不愿卷入这种寻常俗家械斗,认为有姬元一人随去,已保全胜,遂未同往。姬元到后,因闻报广陵三杰未邀一人,就只杜氏昆仲赴会,他也有乃师习性,认段方人手已多,遂隐身殿脊,准备败象不露,绝不出手。

    哪知小摩勒杜人龙艺业惊人,就凭着一根青竹杖,打得那名满江南的恶道凶僧,手忙脚乱。姬元何等眼力,不到十招,便已看出杜人龙绝艺来由,知道自己再不出面,段方必遭惨败。恰好这时正值火灵恶道的“青磷毒火珠”业已出手,被古树上隐身高人所喷酒雨飞星所破,这才现身叫阵。不料刚一出面,就招出了个独臂穷神。虽然心怯对方盛名,但暗忖自己师徒,这多年来突飞猛进情形,反而亟思一试。

    凌空下击,被老化子翻掌一迎,震出数步。不知对方有意相让,觉得对方内力,并不见得比自己高出许多,何况腰间还有一对奇形独门兵刃蛟筋虬龙棒,有独到之妙,大可一战。谁知树上两人,一搭一唱,竟然深明自己来历,却又毫未把师门威望看在眼内。听到后来,才知道从树上下来的这腰悬长剑的白衣少女,竟是冷云仙子葛青霜之徒。自己师父参透八九玄功,修复久僵之体,二次出世以后,欲以廿余年沉潜所得,与武林各派一争雄长。但对自己师兄弟一再叮咛,诸一涵、葛青霜二人功参造化,只要是他们门下弟子,一律不准轻视和无故结仇。

    此时打量对方,只见这白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姿容美慧,满面英风,左手轻按腰间剑柄,状态悠闲。他知道冷云仙子极爱羽毛,如此年轻少女,若无惊人艺业,绝不会让她步人江湖。劲敌当前,忙自气纳丹田,功行百骸,蛟筋虬龙棒并交左手,向白衣少女抱拳笑道:

    “段、杜两家争斗,我等均系事外之人,逢场作戏,互相印证武功,点到为止。姑娘既欲赐教,在下愿以双掌奉陪。”

    白衣少女小嘴一撇,冷然答道:“你凌空下扑,用的鹰翻雕击重手,被我柳师叔反手轻轻一挡,便自震退,掌法已然不必领教。闻得你掌中这虬龙棒,与你师兄火眼狻猊沐亮的一条十二连环索,威镇西南,人称苗疆双绝。兵刃既已取出,怎的还不动手?莫非邴浩老魔的弟子,徒盗虚名,竟在人前示弱么?”

    圣手仙猿姬元与火眼狻猊沐亮,在苗疆及西南省威望极高,何曾受过这样的奚落,但因面前敌手,一个是武林奇侠独臂穷神,一个是冷云仙子葛青霜的弟子,树上还有一个能用内家罡气喷酒雨飞星而不见形影的老者。慢说自己孤身一人,就是师兄火眼狻猊同时赶到,照样也非这些前辈奇侠之敌,有败无胜。他人极聪颖,利害既已辨明,盛气立平,蓄意找一台阶,在不损师门威望之下,全身而退。遂一任白衣少女出语讥嘲,毫不为忤,依旧微微含笑拱手说道:“姑娘如此说法,姬元从命,谨以蛟筋虬龙棒法,领教威震武林的冷云仙子门下高徒无双剑法。”说罢棒分双手,盘身左绕。

    白衣少女见他这等沉稳从容,情知此人难斗。玉手轻握剑把,一阵极清极脆的龙吟起处,右手青莹莹的一泓秋水,举剑齐眉;左手剑诀一领,剑随诀走,“韩湘挥笛”,剑截姬元右臂。圣手仙猿姬元聆听识剑,再一看剑上光峰,知是前古神物,眉头不觉紧皱。他这蛟筋虬龙双棒,每根三尺六寸,软硬由心,棒头虬龙独角,除去锁拿敌手兵刃之外,专打人身一百零八大穴。虽然系蛟筋所制,宝刀宝剑所不能伤,但见白衣少女手中宝剑,青芒如电,夺目生眩,也不由得心生戒意。见她起手一招,用的不是本门剑术,不知其意,旋身让剑,挥棒还招。二人均负当代绝学,身形招式迅疾无伦,刹那间,已白化为一黑一白两团光影。

    白衣少女吝惜本门剑法,动手过招,用的全是别派名剑,八恤剑、奇门剑、太极剑、袁公剑、越女剑等,回环易用。忽动忽静,忽痴忽徐,动若惊鸿,静如处子;疾比飞云掣电,徐似移岳推山,变化无穷,神奇莫测。只看得广陵杜氏三侠,目瞪口呆。

    虬髯昆仑杜人豪一声长叹,回刀入鞘,向铁笔书生低声喟道:“二弟,武学之道,海阔渊深。我们廿年砥砺,仅得一瓢,今后何必再谈这‘功夫’二字。”杜人杰摇头苦笑,目注战场,却未作答。

    那圣手仙猿姬元,一任白衣少女用尽各种名剑绝招,自己却总是苗岭阴魔邴浩亲授秘传的一套“乾元棒法”,看关拒敌,得隙还招。两根虬龙棒搅起一团玄云,与白衣少女的如山剑影,战了个铢两悉称,不分强弱。

    白衣少女连换了六七种剑法,掌中又是一口神物利器,战过百招,兀自毫无胜意,不由两朵红云飞上玉颊。忽的一声清叱,从剑光影之中,抽身退步,平剑当胸,面色沉重,妙目凝光直注剑尖,剑尖指定圣手仙猿姬元心窝,缓步进身,慢慢发剑。

    圣手仙猿姬元一见便知,白衣少女改用冷云仙子震压江湖与不老神仙诸一涵“天璇剑法”

    合称“璇玑双剑”的“地玑剑法”。剑尖递得虽慢,离身沿有数尺,冷芒便已袭人。心中不觉更是一惊,知道这少女竟能凝本身真气,助长宝剑精芒;不必剑中人身,光凭芒尾即可伤敌。那敢怠慢,翻身疾退丈许,双臂一招,全身骨节格格山响,虬龙棒抖成两道寒光,正待全力接战。

    突然远远传来一声极长清啸,啸声甚低,听来似在里外。啸罢只闻一缕细如蚊鸣,但仍清晰得辨字音的人声说道:“顷接师父座前神鸟传书,急待报知东海之事,迟归必当受责。

    师弟不可再为别人恩怨纠缠,赶快前来会合同走。”

    圣手仙猿闻声色变,虬龙双棒一收,向白衣少女说道:“姑娘且慢,姬元并非惧你‘地玑剑法’,实因师命难违,须立即赶回苗疆,他日相逢,再当领教。”话完,不俟回答,双足顿处,便如一缕黑烟,刹那消失。

    恶道凶僧自独臂穷神现身,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但犹希冀身负奇能的苗疆双绝,能够抵挡。此时见圣手仙猿不战而退,情知立刻大祸临头,两人不约而同,脚底抹油,悄悄回身。

    还未走出几步,长笑声中,一条人影已从头上飞过。那位绿林道中目为勾魂使者的独臂穷神柳悟非,在面前飘然落下,朝恶道凶僧怪笑一声道:“本来老化子有言在先,识得我传授杜小鬼那套‘万妙归元降魔棒法’之人,可免一死。但你这杂毛,却偏偏用出那么阴损恶毒的暗器;若再饶你,不知贻害多少世人。”说罢,怪眼一翻,神光四射。

    火灵恶道还想逃遁,肩间刚一晃动,独臂穷神“七步追魂”内家重掌的罡风劲气,如同排山倒海,已到胸前。恶道一声闷哼,人被震得凌空飞出五六步远,往地上一落,满口鲜血喷出,五脏俱裂,立时毙命。

    铁珠头陀越发魂飞魄散,柳悟非回身笑道:“你这秃驴,虽然凶蛮,恶行无多,尚有可恕之道。今日姑宽一死,务望洗心革面,从此回头。须知老化子掌下放过之人,可说是绝无仅有呢。”语音方落,倏地飞起一足,铁珠头陀那样宠大的身躯,竟被踢飞丈许,全身一颤。

    他原是行家,知道这一脚,半生苦练之横练功力,业已归诸乌有,但留住性命已属万幸,急忙抱头鼠窜而去。

    老化子回转庭中,黄衫老者也已下树,正与小摩勒杜人龙谈话。就只窘得个对方约斗主人粉面郎君段寿,走又不是,斗又势穷力蹙。满眼尽是些绝世高人,自己那两下,宛如腐萤爝火,根本无法和任何一人争辉并亮,正在手足无措,柳悟非向他笑道:“你这娃儿不要发急,我老化子做事,向来公平,休看我们人多,却只处置你约来的那些狐群狗党。你们两家之事,仍然由你与铁笔书生公平决斗。”

    可怜粉面郎君段寿,平日功力倒和铁笔书生杜人杰伯仲之间,但此时四周强敌环伺,情仇判官双笔从容挥舞,比平日更添神妙,自己一条霸王鞭,则心怵神摇,破绽百出。廿合开外,便被铁笔书生杜人杰一笔震飞兵刃,点中肩窝,栽倒在地。杜人杰度量宽宏未为已甚,命他随来护院武师抬送回去。

    小摩勒杜人龙一扯二哥衣袖,低声说道:“二哥,你放走此贼,倘若他回转仪征,恼羞成怒,对我那未来二嫂有所不利,如何是好?”

    铁笔书生闻言一怔,柳悟非已接口笑骂道:“小鬼头心眼倒是不小,但段寿小贼,已被你二哥挑断肩筋,再难为恶,何况老化子到此之前,已然去过仪征,早把小丫头救出,送往你们家中去了。你还虑它作甚?”说完转面对杜人杰兄弟说道:“我来为你们引见,这个黄衫老者也是十三奇中人物,‘天台醉客余独醒’,与我老化子是武林中最出名的一对酒鬼。

    你们扬州世家,必有窖藏酒,可得好好请我老头子们痛痛快快喝上几顿。这位小姑娘……”

    天台醉客余独醒道:“她叫谷飞英,是冷云仙子第二个弟子。我往冷云谷讨取松苓醉酒之时,葛青霜托我带她出山历练,并寻找诸一涵的弟子葛龙骧,以天璇地玑双剑合璧,西上蟠冢,找那朱砂神掌邝华亭报她杀母深仇。蟠冢双凶功力非同小可,这副担子,我正愁挑得太重,不想在此碰上你这个残废,可要助我一臂之力么。”

    柳悟非且不答言,转眼打量谷飞英,见她柳眉深锁,怒容未释。眼珠微转,暗想这丫头个性好强。老化子最爱这些年轻后起之秀,故意喟然叹道:“怪不得诸一涵命葛龙骧传信龙门医隐和老化子等人,说是苗岭阴魔修复久僵之体,二度出世,功力惊人,须谨慎防范应付。

    老化子先还说他过甚其词,满心不服,今日他那二弟子圣手仙猿姬元,用鹰翻雕击身法凌空下扑之时,老化子反掌一挡,足足用了七成真力,竟未将他震出多远,徒弟如此,老魔头本人可想而知。谷姑娘连换多种剑法,虽未胜他,但本门地玑神剑,才一起手,姬元小魔便借此遁走,不敢再战。果然冷云仙子名下无虚,这小年纪,能有如此身手,确又比那老魔头门下的什么苗疆双绝,高出一筹的了。”

    谷飞英心性高傲,恶斗多时,未能胜那姬元,总觉得有弱师威,脸上讪讪的不滋味。听独臂穷神柳悟非这一夸奖,面容才转,双颊微现梨涡,向独臂穷神笑道:“侄女无能,放那姬元逃走,方在自惭,柳师叔怎的还加谬赞,闻师叔之言,已然见过我诸师伯门下的葛师兄,他现在何处?”

    独臂穷神怪目之中隐蕴泪光,摇头凄然说道:“葛龙骧在崂山大碧落岩绝顶,被迫魂燕缪香红用五毒阴手,震下万丈悬崖,葬身黄海之内,至今生死下落均尚未明呢。”

    不但谷飞英闻言大惊失色,连天台醉客余独醒也急忙追问究竟。柳悟非一声叹道:“此事说来话长,这破庙之中,也不是谈话之所。你们兄弟三人,把那地上恶道遗尸掩埋之后,到你家中细说,老化子还有别事,要向你们打听呢。”

    广陵三杰唯唯应命,将火灵恶道掩埋之后,众人回到扬州杜家。小红姑娘果然已被柳悟非救回,虽然小劫,益见真情。那位风流绝世的杜二爷,少不得先对心上人,来上一番缠绵慰藉,然后向那义救佳人的独臂穷神柳悟非再三致谢。

    虬髯昆仑杜人豪则不但人豪,酒量亦豪,难得来了这么几位平素渴慕而不得一见的武林奇侠,高兴已极,一到家便命家人取出窖藏陈酒,与独臂穷神、天台醉客及谷飞英等人,开筵畅饮。铁笔书生、小摩勒即席相陪,连小红姑娘也未回避,玉手纤纤,持壶敬酒。

    老化子一杯在手,对天台醉客余独醒等人,把葛龙骧崂山悬崖撒手之事,细说一遍。并把自己为他远上衡山问卜,诸一涵闭关练功,留柬指示寻人方向,才来到江南。哪知不但葛龙骧生死踪迹,依然杳然,连龙门医隐柏长青父女也未遇着。因风闻这维扬左近,发生怪事,逛趟扬州。在瘦西湖畔酒楼之上,被小摩勒杜人龙认出奇人,代付了二十斤洋河大曲的酒账,并且陪着游了大半夜的瘦西湖。爱他灵慧机智,收为记名弟子,临时传了几手功夫应敌,才在这十二圩破庙之中,与众人相遇,一一详说。

    小摩勒杜龙叫道:“师父!您不是说过,只要我能在这一夜之间,学会所传‘龙形三式’和‘万妙归元降魔棒法’中的一十四招,独力斗败恶道凶僧,便正式收徒的么,怎么我已样样做到,却还是记名弟子呢?还有师父您说风闻维扬左近发现怪事,可是指几个美貌少年半夜失踪不见么?”

    独臂穷神柳悟非,把眼一瞪道:“小鬼不要哆嗦,分什么记名弟子和正式徒弟,老化子一生不拘形式,只要你伺候我喝酒喝得高兴,自然有你好处。”

    老化子又对天台醉客余独醒道:“这维扬左近,年轻子弟失踪多人,分明又是那些下流荡妇所作的‘倒采花’勾当,但手段颇为千净,足见其人武功不弱。此类淫娃,北道之中,应以已在崂山伏诛的追魂燕缪香红为首要人物。南方则除仙霞岭天魔洞的摩伽淫尼之外,尚想不起他人。但摩伽恶迹,向来只在闽粤一带,故此间作案者为谁,殊觉费解。诸一涵、葛青霜托我等在正邪两派总决算前,先期略挫诸邪凶焰,以为武林主持正义。这等人神共愤的下流淫贼,诛戮之责,岂容旁贷,我等人手这众,自明日起,分批在这维扬四城及近郊之处,细细勘察一番,再谋对策可好?”

    天台醉客自然赞同。翌日午饭用罢,柳悟非便请天台醉客带领谷飞英,察视北城;杜人豪、杜人杰分巡东西;他自己则与小摩勒杜人龙二人,信步往南。师徒二人正在沿街徜徉,小摩勒杜人龙忽然叫道:“师父,你看这家旅店,好好的门上,用刀刻一个似鸟头的东西作甚?”

    独臂穷神柳悟非顺杜人龙手指看去,不觉心中大喜。原来那旅店门上刻痕,并不是什么鸟头,却是与龙门医隐所约好的暗记“鹤嘴药锄”。连忙赶进店内一问,果然是一老一少。

    已早走七日,却留下一封书信,吩咐店家,如有个独臂老头寻来之时,可即交与。店家见柳悟非形貌正合,又是广陵三杰中的杜人龙陪来,恭恭敬敬将信递过。柳悟非拆书一看,大意是说:自从崂山火焚魔宫之后,柳悟非远上衡山,龙门医隐带着爱女玄衣龙女柏青青,顺海南行,一路时时打探葛龙骧生死音讯。盖世神医指下无虚,行未百里,柏青青果然病倒。

    她自在龙门山误伤葛龙骧,不避男女之嫌,亲自将他抱回天心谷医治,芳心之中,早已矢志非葛郎不嫁;养伤几日,男才女貌,两意相投,师门渊源又厚,一对璧人,简直神仙不羡。

    葛龙骧伤愈先走,崂山四恶敌势太强,柏青青一颗芳心,就老是提着,生怕有失。果然碧落岩头,眼见情郎遭人毒手,这一个极度严重的打击,打击得柏青青五内翻腾,柔肠寸断。凭借一口怨毒之气,强聚精神,手刃缪香红之后,便即晕倒。龙门医隐为她诊脉之时,已知不妙。万般无奈,只得以几粒太乙消宁丹之力,为她暂保中元,并设法使柏青青痛哭一场,略消积郁。

    崂山之事一了,柏青青感逝伤怀,连呛几口鲜血,病势立作。

    虽然龙门医隐术比华陀,但这种抑郁心病,却无法速愈。柏长青只得耐心开导,一面为她制造葛龙骧不致夭折的各种理由,一面用汤药灵丹慢慢调治。晃眼两月,柏青青病虽渐愈,但一个英姿飒爽、风华绝代的玄衣龙女,已经变成了瘦骨支离,芳容枯槁!龙门医隐能驱邪恶,难祛情魔,眼望着爱女这副楚楚可怜神态,也只有暗弹老泪而已。

    忽然这日有一群镖客,自南方保镖北来,恰与龙门医隐父女同住一店。偶然谈起江南新近出现一位蒙面小侠,高超已极,兵刃是一支降魔铁杵,但极少取用,就凭着一双铁掌,剪除了不少强梁恶寇。连那久霸江南的铁珠凶僧和火灵恶道,也为顾忌蒙面小侠,而暂时避往江北。但他不知何故,总是以一副特制面具蒙面,从未肯以真面目示人。柏青青一听心动,龙门医隐觉得镖客们所说的蒙面小侠及兵刃神情,均与葛龙骧相似,力劝柏青青屏忧绝虑。

    又好好地将息了几日,父女二人同下江南。等到了地头,细一探听,那位蒙面小侠身材、口音以及习性等等,确实像是葛龙骧,但踪迹却始终未现。父女二人再三猜度,均猜不出。如是葛龙骧,何以不设法找寻自己,并蒙面行事作甚。

    柏青青好奇心起,立意不管是否心上人,也非把本来面目揭破不可。好不容易打探出那位蒙面小侠,追蹑一个远道来的淫尼,去往江北维扬左近。父女二人渡江赶往扬州,美貌少年已有多人失踪。连夜访查之下,在城南一座密林中,发现一个蒙面少年也追入林中。只剩下一个被淫尼劫走而被蒙面人救下的少年,代蒙面人传言,说是已知龙门医隐父女追踪之意,但他并不是他们所找之人,并托这少年劝柏青青死心,说是她所想之人,早已死在崂山万丈悬崖之下。

    柏青青一听,越发证实了蒙面少年正是葛龙骧,但想不透为何如此薄情,不肯相见。龙门医隐沉吟至再,仔细揣摩,不但蒙面少年来历业已猜出几成,连那淫尼也判断出必是福建仙霞岭天摩洞的摩伽妖尼无疑。因怕蒙面少年追去犯险,孤身无助,遂顾不得再等老化子柳悟非,匆匆留下一信,略说经过,并在所居旅店门外刻下暗记。如老化子能够看到此信,可往仙霞岭一行,彼此合手再为江湖除一巨害。蒙面少年的真正面目,也必可察出……等语。

    柳悟非看完,将信带回杜家,对天台醉客余独醒叫道:“柏长青那老怪物,头脑向来清楚,这一次也做出糊涂事来。他既猜出蒙面少年来历,却不明写出来,叫老化子闷在葫芦里面,好不难受。”

    谷飞英看完信,接口笑道:“玄衣龙女柏青青,当局者迷,犹有可说,柳师叔怎的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起来?那蒙面少年如若不是我葛龙骧师兄,又怎知道柏师叔父女追他何意,据侄女推测,我葛龙骧师兄因九死一生,容貌有损,才不愿意再与玄衣龙女见面。不管怎样,家师既请柳师叔等主持武林正义,剪除邪恶爪牙,仙霞岭天魔洞这万恶之所,怎能不给它来个扫穴犁庭,替天行道呢?”

    柳悟非拊掌大笑道:“谷姑娘灵心慧质,毕竟不凡,所言极有道理。喂,老酒鬼!杜家的窖藏佳酿,着实不错,我们再吃上两日,一同跑趟仙霞。可是不兴白吃白喝,老化子已收了个甘心捧我这讨饭碗的小叫化,你可也得把你那‘乾天六十四式’,留下几招,当做酒资才行。”

    虬髯昆仑杜人豪、铁笔书生杜人杰,闻言大喜,双双离席下拜。天台醉客余独醒,酒兴也浓,拦住二人,哈哈笑道:“你二人不必多礼,老化子故弄狡猾。我这‘乾天六十四式’算不了什么,他自己的‘龙形八掌’,才真叫武林绝学。不管怎样,相见一场总是有缘。你二人内家根底,原已不弱,我就在席前把‘乾天六十四式’,慢慢演练一遍,能记多少,凭你二人聪慧缘分。我虽以酒为名,还不如老化子这等嘴馋。摩伽妖妇久霸南天,六贼销魂妙音与天魔艳舞,别具一种旁门左道威力。赴援要紧,哪能再喝两天。明晨行时,与我们装上两大葫芦带走便了。”说罢,走向庭前,从“无极开元”起招,到“重扫混沌”收式,把生平得意成名掌法“乾天六十四式”,慢慢演练一遍。杜家兄弟宁神静虑,屏息以观,谷飞英却意态悠闲,拈杯微笑。

    天台醉客余独醒掌法使完,入座笑问杜家兄弟记了多少,虬髯昆仑、铁笔书生自称鲁钝,仅得三分之一;小摩勒杜人龙向师父扮个鬼脸,说是记下了卅招以上。独臂穷神笑骂道:

    “小鬼不要自诩聪明,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信请你谷师姐练上一遍,只怕错不了十招以外呢。”

    杜人龙一伸舌头,谷飞英见他淘气得好玩,不觉嫣然一笑。

    次日动身,虬髯昆仑、铁笔书生足足送出十里,一再叮嘱兄弟小摩勒杜人龙,好好从师,不许淘气捣乱,惹事生非。兄弟洒泪而别,暂且不提。

    再说龙门医隐柏长青,在扬州南城旅店之中与独臂穷神柳悟非留下书信以后,率同爱女,赶往仙霞。柏青青越想越觉难过,含泪向龙门医隐说道:“爹爹,看那蒙面少年,在林中追赶淫尼身法,分明就是我葛师兄,但为何不愿相见,女儿百思不得其解,爹爹可猜得出么?”

    龙门医隐已看出几分端倪,但无真凭实据之前,不愿以判断之言为柏青青更添刺激,遂随口答道:“我也猜是他。此子义重情深,绝非浇薄之徒,不肯相见,必有重大别情。好在同讨淫尼,前途总会遇上,何愁此谜不解?你自遭此变故之后,心绪太坏,连爹爹的话都老是不听;目前病体虽愈,真元极弱,再若抑郁伤怀,即华佗复生,亦无能为力了。”

    柏青青口头虽然唯唯应诺,其实心中比来见蒙面少年之前还要难过。父女二人均极欲打破这疑团哑谜,加急前赶。江浙原是邻省,不消多日,已到浙南。

    仙霞岭在浙南江山县南,山岭重沓,蜿蜒流走,界江西、浙江、福建三省之会。摩伽妖尼所居“天魔洞”,在邻近福建枫岭关的一片幽谷之内。龙门医隐父女到达仙霞岭后,因地势太生,一连搜查几日,均未发现魔窟所在。向当地山民询问,只一提起“天魔洞”三字,俱都懔然色变,摇头噤口,不愿多言。末后还是一家年老猎人夫妇,因自己仅一独子,生得颇为雄壮英武,行猎不慎,误近“天魔洞”前,被淫尼擒去,轮流采战,吸尽元阳。虽然得隙逃回,不久痨瘵而死。心中自然恨透妖尼,见龙门医隐柏长青,丰渠夷冲,一脸正义,绝非与淫尼同流合污之辈,故希冀或系江湖侠土来此扫荡魔窟,遂将“天魔洞”左近形势,指点甚详。

    龙门医隐父女称谢告别,依照猎人夫妇所告方向途径,果然又行一日,人山甚深,已近魔窟。

    柏青青与爹爹攀上一座悬崖,拢目四观,忽然手指南方,对龙门医隐说道:“爹爹你看那座悬孤峰,峰石红如火烁,不是那猎人夫妇所说的‘朱砂壁’么,壁下幽谷,大概就是妖尼自名的‘销魂谷’了。”

    龙门医隐细一打量,点头答道:“青儿所言不错,谷下已是魔窟。摩伽妖尼足迹向来少到中原,仅闻她擅长迷魂荡魄之术,真实武功如何,尚未会过。但既然久霸南天,必非易与。

    我们地势又生,不宜妄动,孙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先隐秘行踪,察清敌势,再作道理。”

    父女二人遂攀藤附葛,轻比猿猱,潜下深谷。下到谷底以后,因闻猎人之言,‘天魔洞’就在那座‘朱砂壁’下,那壁石色赤红,片草不生,极易辨认。几个转折过去,已近赤壁。

    二人身形益发隐秘,完全蹑足轻身,顺着岩壁藤蔓草树掩蔽之下,慢慢前进。

    忽然前面似闻人语,龙门医隐打量当地形势,恰好是个崖嘴,壁上嵯峨怪石丛列,尽可藏人。一拉柏青青,双双跃上崖壁,藏身乱石之中,偷偷一看,崖嘴那边,一片平坡,甚是宽坦,赤红色山石之间,有一丈许方圆大洞,知道已到地头。

    洞口一个一身白色锦衣的中年妖艳女尼。那蒙面少年,却是淡青劲装,背上斜露一支降魔杵柄,猿臂鸢肩,长身玉立,虽然脸带面具,也看得出是个极为英挺的俊美少年。

    中年妖艳女尼手中拂尘一甩,指着蒙面少年媚笑说道:“你这小冤家,从江南追到江北,从江北又追到此间,屡屡破坏你家仙子美事,所为何来?照你这副身材,小模样儿一定长得不坏,何必套上个鬼脸,讨厌死人。若肯降心归顺,我这销魂谷天魔洞,是人间至上乐境,你家仙子甘心全遣面首,师徒七女,嫁你一人,让你享尽无边艳福。倘若倚杖你那点微末武功,妄想逞强,慢说是我摩伽仙子‘天魔帚’盖世无华,就是我这六个徒儿,随随便便给你来上一场妙舞清歌,你也就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蒙面少年闷声不响,挫步进身,向摩伽妖尼遥推一掌,掌风劲急,劈空袭人。摩伽妖尼不防他说打就打,左袖微挥,也是一阵疾风拂出。不料少年掌力极为雄浑,她这匆忙挥袖,竟然相形见绌,嘤咛一声,人被震出几步,柳眉一剔,口中曼声长吟。身后所站的六个妙年女尼,玉手纷纷扬处,六件白色锦衣一飘一卷,俱用内家“束湿成棍”功力,卷成六支软棒,挪在右手,身上却均片丝不挂,纤腰丰乳,凝脂堆酥,一齐眼望摩伽妖尼,待命攻敌。

    蒙面少年惊弓之鸟,一见又是这般脂粉风流阵杖,把拔起半空的身形,硬打千斤坠,倏然止坠。就在此时,崖腰大石之后,忽然响起一声凄呼,“龙哥”二字随风入耳,两条人影也自凌空飞坠。少年闻声惊心,一言不发,顿足便起,等那两条人影落在当地,少年已然隐人前路谷中丛树之间不见。

    原来玄衣龙女柏青青隐身石后,一见那蒙面少年,一颗芳心不觉腾腾乱跳,隔着这么,看少年身材、风度、兵刃、服装,活脱脱的就是那崂山大碧落岩,撒手悬崖,葬身鲸波千尺之内的心上人葛龙骧,就只脸上多了副高鼻厚唇的丑怪面具而已。这一来,不由喜极,一手抓住龙门医隐,娇躯不禁微微发抖。再一见他劈空发掌击人,用的又是独臂穷神柳悟非的拿手绝学“龙形八掌”,越发料定无差,一声凄呼“龙哥”,凌空便即扑下。

    哪知蒙面少年,避如蛇蝎,见即远遁。正一怔神,龙门医隐怕她又要急痛,向柏青青背后轻拍一掌,低声说道:“青儿,龙骧果然未死,可喜可贺。妖女当前,对方最擅迷神之术,暂时摒绝妄念,一意应敌。”

    二人突然飞落,摩伽仙子也是一惊。细一打量,将手一挥,六个妙龄女尼锦衣复体;拂尘一甩搭在右腕,单掌问讯道:“来人莫非武林十三奇中龙门医隐柏大侠么?仙霞岭销魂谷天魔洞主摩伽仙子,恭迎侠驾,洞内待茶。”

    人家以礼相待,龙门医隐身为前辈奇侠,也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物,倒不好即时翻脸,微微含笑说道:“洞主好厉害的眼光,彼此未谋一面,居然识出柏某,既然来此,就是刀山剑树,亦当一闯,洞主先请。”

    摩伽妖尼格格娇笑道:“柏大侠说哪里话来,武林十三奇威震宇内,三尺孩童俱钦风范,怎会认识不出。我们这穷山僻壤,得迎侠驾,光宠何如?小小一座天魔洞,怎称得起什么刀山剑树?柏大侠弹指之间,即成齑粉。既然多疑,贫尼遵命先前领路。”

    龙门医隐听这摩伽妖尼谈吐不俗,已自暗暗称奇。父女二人随她走进洞府,当中是一大间石室,甚为广亮,两壁另有小门,通向别洞。

    龙门医隐人室之后,目光四扫,只见壁上近洞顶处,凿有无数杯口大小洞穴。正在忖度这些洞穴用途,摩伽妖尼已然揖客就座。小尼用玉盘托上三杯香茶,摩伽随手端起一杯,向龙门医隐父女笑道:“山野之间,无物相款,这是武夷绝顶云香茶,柏大侠与这位姑娘,且请一试。”

    龙门医隐见那杯茶色正香浓,斟在玉杯之中,清澄碧绿,极其好看。他一代名医善识本草,到眼便知茶内并未藏奸,点头示意柏青青,此茶可饮。父女举杯就唇,果然不但茶叶极好,并且还是用

    积雪所融之水所泡,别具一股淡淡幽香,入口令人神清气爽。

    摩伽妖尼俟二人放下茶杯,含笑问道:“仙霞岭僻处南荒,无殊化外。柏大侠与这位姑娘万里远来,必有所为,贫尼洗耳恭听。”

    龙门医隐柏长青见这摩伽妖尼,圆滑已极,态度又极谦和,一时真不知如何启口。沉吟片刻,也自含笑答道:“柏某山野散人,不足当大侠之称。洞主威名久震南天,本来彼此无涉,但柏某江湖行侠,路过维扬,有几家青年子弟失踪案件,似在洞主身上。这才不辞跋涉,携同小女,远上仙霞。俗语云万恶之中,以淫为首。洞主可愿听柏某良言相劝,惊觉痴迷,脱出这无边欲海么?”

    摩伽妖尼脸上神色丝毫不变,依旧笑吟吟地说道:“柏大侠远道宠临,原来为此。但武林成派,虽然同出一源,修为却自各异。贫尼师门所传,就是这些姹女元婴、阴阳妙诀之类。

    若弃此他图,在柏大侠讲来,是欲海回头,弃邪归正。但在我本身言之,却是叛师背道,罪不容诛。俗语云:‘道不同不相为谋’,理即在此。维扬几家青年子弟,一经临床考验,膏梁纨绔,气血早虚,尚无缘入我天摩洞内,已在途中,赠以盘缠,遣送回去。贫尼自知,纵然黄帝昔年,也曾问道素女,著有内经。但在柏大侠等名门正派眼内,这种行径,终属邪恶。

    既然来此,必难善罢。若论动手过招,贫尼‘天魔百帚’,虽然自信不俗,尚不敢与十三奇中泰斗人物一较长短。倒是平生练有一种六贼妙音,与门下弟子们的一种天魔艳舞,尚可就教高明。只要柏大侠与令嫒,在我仙音妙舞完毕之后,不为七情六欲所动,贫尼当即毁去此洞,永离色界,皈依我佛。倘小术侥幸得逞,则请柏大侠莫再过问我这南荒妖女之事,这样无论胜负,均可不伤和气,柏大侠意下如何?”

    龙门医隐柏长青闻言,熟视摩伽妖尼,点头庄容答道:“柏某今日始深信世间事不能尽信传言。洞主夙慧不浅,灵根尚在,可惜的就是误走旁门。但在我看来,已经比那追魂燕缪香红之流高出不少。缪香红怙恶不悛,已在崂山大碧落岩绝顶,死在我女儿刃下。洞主尽管尽力施为,只要你言而有信,柏某父女愿以内家定力,抗拒七情,成此一场功德。”

    摩伽妖尼一笑起立,向龙门医隐略一施礼,便率领侍立小尼,自侧门退出石室。

    柏青青瞿然问道:“爹爹,这妖尼会不会另有奸诈?”

    龙门医隐摇头笑道:“此人虽属旁门,陷溺似尚不深。若能以此赌斗,度她改恶向善,比用武力加以诛戮,功德尤大。但她声明系以七情六欲歌舞迷人,这类无形之敌,不比临阵交锋,拳剑武术一概无用;只能以本身智慧定力,返照空明,做到六欲不扰,七情不生,才算得胜。看来似易,却极艰难。你须坐在我身畔,以便随时照应。”

    柏青青虽然如言靠近爹爹坐下,心中却大为不服。暗想大小阵仗,自己不知经过多少,连追魂燕缪香红那样厉害人物,照样给她来个白刃入胸,开膛剖腹。这摩伽妖尼的“六贼妙音’’和什么“天魔艳舞”,难道狠过崂山四恶不成?

    她心有所思,面上自然带有鄙夷不屑之色。龙门医隐一见不由摇头,向柏青青正色说道:

    “青儿,你夙慧甚高,但好胜之心太重,大概不以爹爹之言为然,以为摩伽所恃不过是些淫歌艳舞之类。须知一旦之成,绝无幸致。这类‘万籁繁音迷神之术’虽属旁门,也必须本身内功登峰造极,才能为之。据我推测,她那些女弟子的‘天魔艳舞’,不过是些荡态淫形,对你我父女施展,自然难逞其技。至于摩伽本人所发‘六贼妙音’,则因无形无质,来不知其所自来,去不知其所自去,时时因人心意而变化无方,一切贪嗔痴爱恶欲悲欢,消长循环,自生妙用,定极厉害。苟一为所乘,随之动作,即算落败。摩伽去已甚久,料想即将发动,你就在此石椅之上,依我畴首所传内家坐功,五心朝天,一神内照,把一切眼耳鼻舌身意,所见所闻,付诸虚空寂灭即可。我不但要以本身定力,勘透七情幻境,更因世道沦亡,人心险诈,虽然彼此言明,如此赌斗,但仍不得不如你先前所言,防她另有鬼蜮奸谋,所以还要防御那无形之魔外的有形之魔。一心二用真幻之间,衡断极难。你若再不听话,累我分神,你爹爹的一世英名,真要在此南荒断送了。”

    柏青青见爹爹说得如此严重,知道不是故作危言,刚刚盘膝坐好,隔室已然传来一阵靡靡音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