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於揚感動, 看得出龔鵬不是說笑, 他能這樣著實難得, 舉杯與他碰了, 大大喝了一口. 此後不再繼續原話題, 兩人都是場面上混過的, 要避開話題是容易不過的事. 兩人邊吃邊談, 說了很多各自工作後的事, 各自為對方的成績感慨, 反而惺惺相惜, 很是投機. 分手時候, 龔鵬還笑嘻嘻說了句:早知那麼投機, 早就應該找上門去, 害得現在失去先機.

  週日回去的車上, 三個人都很快樂, 於揚還是趕澍坐到後面, 只覺得他們兩人在後面甜蜜得很, 自己都很感覺得到. 而於揚自己也很快樂, 快樂得急不可耐地想快點到家. 車子開得飛快, 每次都是看見路邊的限速牌才想到要慢一點. 白天於揚上窮碧落下黃泉滿杭州城地找到了Because

  You Love Me這首歌, 此刻車子裡一直放著這首歌, 結束了再來. 而後面范凱與澍聽著也覺得好. 三人都不願意說話, 讓歌聲一直迴盪在車廂裡. 一路歡樂一路歌, 回到家裡. 下車時候於揚怕風吹著, 忙把羽絨服披上, 現在可不能凍著, 明天還有要緊事情要做呢.

  今天的七樓走得輕快, 看來心情是這麼重要. 一路上范凱的手機一直在叫, 好像單位找他的樣子, 所以上了樓只得先去翻電腦, 看郵件過來都說了些什麼. 於揚進門把羽絨服掛好, 看著這喜氣洋洋的紅色, 心想, 還真帶來好運了. 便去廚房做飯. 天雖然不太晚, 但是冬天的天日短, 這麼就昏暗下來. 澍的菜做得不好, 還常受傷, 所以於揚就多做.

  澍拿著東西上樓放好, 穿著厚毛衣下來, 趴在廚房門口看於揚做菜, 忽然問:「於揚姐, 你今天聽的什麼歌?一遍一遍放的, 我隱隱聽出一點意思, 覺得很有味道.」

  於揚也不隱瞞, 微笑道:「我覺得這首歌很說明問題, 於總就是這麼待我的, 這首歌簡直是為我們量身定做的, 所以我很喜歡.」

  澍一聽, 奇道:「真的嗎?你帶上來沒有?我看看歌詞, 一定很傳奇.」 於揚被她「傳奇」兩字逗笑, 道:「剛才下車時候光顧著穿衣服, 怕凍著, 忘記把CD帶上來了.」

  澍跳起來, 笑道:「我等不及了, 我一定要立刻看見, 我下去拿.」

  於揚笑道:「你也不怕七樓爬上爬下累著, 車鑰匙在我羽絨服口袋裡, 你下去時候把羽絨服穿上吧, 今天起風, 外面挺冷的.」

  澍應了聲, 穿上衣服就下去, 她與於揚差不多身高, 穿著不礙事. 於揚微笑著看她出去, 心裡只覺得喜悅與人分享也是好事.

  紅燒大蝦收汁關火, 於揚順手關掉脫排油煙機, 這玩意兒不用不行, 用了又太吵. 所以只要不用就立刻關. 關掉脫排的廚房瞬時出現令人舒服的寧靜. 於揚端起盤子, 正準備把大蝦盛盤, 忽然只聽見外面「彭」地一聲巨響, 隨即又是幾下撞擊聲, 警報器叫成一片. 於揚想到自己的車子, 立刻跑窗邊探看, 只見一輛黑車東碰西撞地撞出小區去, 上面看也看不出是什麼車. 再收回眼光一看, 天, 於士傑給她的車子……但是, 澍!於揚只覺得一陣暈眩, 手中盤子落地. 呆了一下, 立刻跑出門去下樓, 只來得及踢著范凱的門叫他出來.

  心緊張得要跳出來, 但是腿偏偏軟軟地不聽使喚, 於揚有最壞的預感. 跌跌撞撞下到二樓, 還是踩空一步, 滾到一樓, 也不知受傷了沒有, 撐起來再走. 上面范凱已經下來, 看見於揚這樣慌了, 快步趕上扶起她. 於揚忙叫:「澍, 澍, 車邊是澍. 你快去. 」范凱聽得莫名其妙, 也沒放下於揚, 挾著她下樓, 樓下警報亂響, 見到樓前西首已經圍了幾個人. 兩人搶過去, 只見路燈光下面的地上一片紅, 澍趴在一片血紅中, 看不見她的臉, 左手邊是一盒CD. 而車子攔腰撞出一個大彎, 可見撞得多狠. 只聽一個男子說話, 「嚇人, 那輛黑車子像撞邪了一樣撞過來, 正正地撞上這個女孩子.」

  手臂上的扶持力已經消失, 於揚看見范凱緩緩蹲下去, 於揚只覺腦中一片空白, 只有一個聲音清晰地指出:「澍, 她是代我死的. 」澍是代我死的, 澍是代我死的……所有的叫聲似乎都遠去, 只有這個聲音伴著范凱狼嚎似的嘯聲在響, 一聲響過一聲, 一聲尖利過一聲…….

  頭痛得厲害, 但是那個聲音還是在響, 澍是代我死的, 是的, 澍是代我死的. 於揚竭力掙扎著, 覺得像是從深水裡往上浮, 周圍一片黑暗, 水溫柔地擠壓著她, 叫她呼不了氣睜不開眼, 她死命地想, 我要上去找澍, 澍一定還活著, 她是那麼好的人, 她不會死. 於揚拚命上浮, 終於似乎有亮光透入, 終於她吸入一口清涼的空氣, 耳邊巨響的水聲一下消失, 只聽有人說了聲「醒了」. 什麼醒了?澍醒了?澍活著?於揚竭力睜開眼睛, 掙扎著想知道個究竟, 但是被人按住肩膀, 「別動」. 於揚看過去, 是於士傑, 不知為什麼, 看見他就似乎什麼都可以放心下來, 全身一陣無力, 再無掙扎的力氣, 再次昏睡過去.

  於士傑與相熟的醫生討論一下後, 起身出去, 隔壁房間躺著范凱, 他只來得及通知了於士傑, 但還是說的是於揚出事了, 於士傑飛車過來一看才知道事情還要嚴重百倍. 澍已經斷了呼吸, 於揚滾在地上人事不知, 范凱發瘋了一樣. 120車過來一下拉去仨. 范凱被注射了鎮靜劑, 即使睡著時候, 他還是咬牙切齒. 這個大男孩, 醒來該怎麼辦. 於士傑叫了公司裡的人來照看著范凱, 他還有得睡了.

  韓志軍被於士傑也叫了來, 對付前來調查的公安人員, 不時叫阿毛過來報告消息.

  知道於揚沒事, 也很快搶救過來, 但於士傑心裡並不覺得開心, 於揚醒來知道一切, 她以後還會有什麼生趣?雖然醫生說現在可以叫醒她, 但是於士傑不想, 讓她睡吧, 或許這是於揚此生最後坦然的一覺了.

  這一覺睡得長, 醒來外面已經是陽光燦爛. 於揚睜開眼睛, 想起身, 但是全身似乎沒力氣, 這兒是哪裡?聽見身邊有呼嚕聲, 轉頭看去, 是於士傑很艱難地躺坐在椅子上睡. 怎麼回事?於揚才一動, 忽然記憶象開閘的洪水呼嘯而入, 一個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 澍, 澍怎麼了?於揚一下不知哪裡來的力氣, 一下驚坐起來, 四周張望, 除了於士傑, 沒其他人. 這是醫院, 於揚清楚地明白, 自己一定是在現場昏倒被送來這兒了.

  看於士傑一臉疲憊, 睡得那麼難受卻那麼熟, 不忍心叫醒他, 不知他昨天忙到什麼時候. 只有他是一直就站在她於揚的身邊的. 於揚輕輕起身找到鞋子, 不錯, 還是昨天家裡拖的棉拖鞋. 然後躡手躡腳出去, 到護士站找到護士, 急切地問:「昨天我這個病房的, 一起進來的人活著沒有?」

  護士略一思索就道:「有, 住你隔壁, 右邊, 還睡著呢, 你怎麼起來了?」

  於揚一聽, 只覺得渾身一輕, 剛聚到腳上的力氣又抽空了, 渾身虛脫, 一下坐倒地上, 眼淚忍不住滾滾下來, 還好, 澍活著, 澍沒死. 她忙在護士的攙扶下起身, 搶著跌跌撞撞過去看, 但一到帶玻璃的門口就驚住了, 床上的哪是澍, 明明是范凱. 她也不知道是怎麼打開門的, 人與門一起撞進去, 撞出巨大聲響, 立刻驚醒床上的范凱和窗邊的一個陌生男子. 范凱睜開眼莫名其妙看著她, 可能范凱也是昏過去了吧, 於揚撞到范凱床前, 而此刻范凱也想起什麼了, 兩人你看著我, 我看著你, 但卻是什麼都沒說. 那個陪著的男子見此忙扶著搖搖欲墜的於揚坐下, 但於揚不坐, 坐不下. 范凱立刻問:「澍呢?澍呢?」但是隨即記起, 印象中有急救醫生說起澍已經無救, 茫然盯著陪護男子一會兒, 這才又喃喃低吼, 「澍, 澍, 澍…….」似是困獸, 那聲音滿是絕望.

  於揚至此才絕望了, 明白前面一直是自己妄圖騙自己澍沒事, 車子都撞成那樣子, 夾在中間的人還能有救?她再無力支撐, 人緩緩滑到地上, 扶著床沿跪下, 用盡所有的力氣叫道:「范凱, 澍是代我死的, 是我得罪人害死澍的, 你發落我吧.」

  范凱不明白, 倒是止住了低吼, 只是盯著於揚, 「你說什麼?什麼意思?」

  這時於士傑被於揚撞門聲驚醒, 循聲過來看見這一幕, 心想他們之間也是需要了斷了才行, 便站到於揚身後道:「澍去世了, 是一個叫周建成的撞死的. 周建成撞人後自知死路一條, 自己飛車鑽進集卡車下, 也是一條命.」

  於揚立刻搶著道:「范凱, 周建成是要來殺我的, 他恨我. 但是澍穿著我的衣服下去車裡取CD, 天暗, 被周建成誤以為是我, 澍是代我死的, 澍其實是我害死的. 」兩眼看著范凱, 只希望范凱醋缽似的大拳頭砸下來為澍報仇, 或許這樣可以贖罪.

  於士傑緊張地看著范凱眼睛中怒火騰騰燃燒, 碩大的拳頭捏緊, 緩緩提起, 不由得轉過頭去不忍看. 心裡不捨於揚挨拳, 但是又覺得於揚逃不過這個責任, 她自己也承認了不是. 可過了半天還是沒有聲音, 回過頭去, 見范凱依然是那姿勢, 只是拳頭支在了床上. 不由歎了口氣. 好好的兩個年輕人, 從今起那是差不多毀了, 他們的下輩子都將擺脫不了這件事的陰影. 雙手扶起於揚, 斷然道:「好了, 我們回去再說. 」於揚起身他便立刻放手. 一邊吩咐手下去辦出院.

  於揚搖搖晃晃站在原地, 心裡只覺萬念俱灰, 指望著范凱一頓拳頭可以讓范凱出氣自己贖罪, 但是范凱沒打, 看著范凱也是萬念俱灰的臉, 想到他與澍在靈隱寺佛前的對視, 此情綿綿將無絕期, 而此生范凱將了無生趣. 范凱心中, 澍是永遠的妻. 而她於揚, 是所有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父母被於士傑派人接來陪於揚, 而范凱則是堅持著自己料理澍的後事. 憤怒而悲傷的澍的父母帶著澍的弟弟趕來, 見到鮮活的女兒成為一縷香魂, 悲痛欲絕, 澍的弟弟難抑悲痛, 遷怒范凱, 一拳揍在范凱臉上, 但被他父親拉開. 雖然他們看得出范凱欲絕的傷心, 但是他們最終走的時候沒有回頭看范凱一眼, 他們恨范凱, 恨范凱拐走他們的女兒, 卻沒好好保護好她, 在他們心裡, 是范凱奪走了他們的女兒.

  春節越來越近, 但是誰也感受不到其中的喜氣. 於揚把父母打發回家, 拎著一袋啤酒敲開范凱的門. 看見是她, 范凱什麼都沒說, 把門打開就回身坐到電視機前, 裡面在放京劇, 於揚記得范凱說過是不喜歡什麼劇的, 不過是要弄點聲響出來吧, 他此時哪裡看得進去什麼.

  地上早就滾了一地的啤酒罐, 而且只只都是被大力捏扁的. 范凱被揍過的臉一半還是烏青. 於揚需得遲疑許久才關門過去, 范凱肯開門已經叫她心裡好過很多, 但又新增一層愧疚. 兩人什麼都不說, 自己打開啤酒喝. 央視十一套放完京劇放越劇, 放完越劇又放大鼓, 一直熱鬧著, 俗艷著.

  最後一罐下肚, 范凱把啤酒罐「喀喇」一聲捏扁, 往身後一拋. 此刻兩人也醉得差不多了, 呆呆地垂著頭對坐著. 好久好久, 於揚這才起身, 道:「我走了, 我想回北方呆著去.」

  范凱如夢初醒似的抬頭, 卻是問了一句:「你的腳怎麼了?」 於揚道:「那天滾下樓摔的, 也算罪有應得吧. 你保重.」

  范凱悶聲道:「我也要走了, 剛聯繫好遼西山區, 去教兩年書.」 於揚想了想, 現在腦子遲鈍得很, 什麼都要想好久才有答案, 才道:「你到了後給我地址, 我送幾隻電腦過去.」

  范凱卻道:「把你房間裡幾隻電腦中內存清了給我吧, 這些夠了.」

  於揚饒是再反應遲鈍, 也是知道, 范凱以後不想與她聯繫了. 她只得應了聲:「好, 你過來搬一下吧. 都是以前公司的東西, 有空你清一下吧.」

  電腦給了范凱, 本想把所有電器也清掉送人的, 這一去是不打算近期回來了. 但是最近誰都不想見, 除非是月黑風高時候搬出去扔街上. 只有指揮著於士傑硬塞過來的阿姨買來一匹布一塊塊裁開包好, 到最後, 除了門口的兩個人, 和地上的一隻拉桿箱, 沒一樣東西是露在空氣中的. 黯淡的光線從拉攏的窗簾間透進來, 整個房子沒一點人氣, 鬼住都可以.

  在范凱門下塞進一張便條, 算是告別.

  於士傑在下面等她, 機票是他買的, 他最知道時間. 但是看見他, 怎麼也提不起那天在西湖邊對天發誓的勁頭, 此刻即便是出家做尼姑去, 這個六根也是斷得夠清夠合格了的.

  所有手續都是木然地機械地跟著於士傑走, 兩人都是無話. 於士傑一直把她送到安檢, 才深吸口氣, 抓住於揚雙肩, 眼光深深地盯著她, 半天才說了句:「我會一直在這裡.」

  於揚聞言也是機械地點頭, 但是於士傑看出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只得歎口氣放手, 道:「進去吧, 記得關手機, 下飛機給我電話. 」見於揚點頭, 也不知道她記住沒有, 但也只有放手了. 看著於揚進去, 於士傑退後一步, 沖一個年輕男子點點頭, 輕說一聲「別讓她出事」, 再呆不下去, 抽身離開.

  留於揚機械地空著兩手上去飛機, 坐下就拉下窗簾, 看也不看這個熟悉的城市. 視線可以割斷, 人可以遠離, 而那段帶血的記憶將永伴餘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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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