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而那個人,春夢了無痕。

  今年夏天,杭州熱得像火爐,三四十天的高溫天氣,十一依然穿短袖。一直到十一月初,驅車到六和塔那旮旯,才能看到紅的黃的秋色。

  這是我最愛杭州的原因,雖然其他城市也綠化,也一路蔥蘢,可杭州的綠化看似那麼的不經意,那麼的沒有章法,闊葉樹夾著針葉樹,一年四季不敗的雜花。人家的楓葉是滿山的,杭州的楓葉是三三兩兩地點綴在綠樹叢中,甚至竹林深處有紅葉。處處給人驚喜。

  還有,滿城的桂花香。

  杭州,唯有冬天是不美的。

  但近聖誕時候,滿街的紅紅綠綠,喜氣染紅西湖邊的樹。

  我出差回來,趕我自己管理的分公司下午一點鐘的新產品評審會。飛機稍有晚點,司機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刻多鐘。我回辦公室甩下大衣,臉都沒洗,直接衝進會議室。見會議室已經坐滿黑壓壓的人,有生產部門的,有品管部門的,有銷售部門的,有採購部門的,有財務部門的,還有總公司技術研發中心的,當然,那個人不可能來,他不管這個門類。

  我進門就坐在一排正中給我預留的位置,匆匆說聲「開始吧」。立刻,燈光關閉,總公司研發中心一個高工上台用幻燈演示。被評審產品我們都已熟悉,最後研製成型都是在我們公司進行的,但評審會這個過場必須得走,所有相關人等都得簽字畫押打分,這是程序。所有企業進入規模化之後,都不能再憑個人一枝筆決定所有,新產品評審會是規模化公司決策的必然。

  我雖然依然認真聽著,不放過可能有的些小變動,可為什麼有芒刺在背的感覺?這個產品基本應無異議,也不大可能再有原則性變動,即使有,高工也會說明。我心煩什麼?

  我終於疑心不過,等高工操作幻燈間隙,回頭看去。

  一片黑暗之中,有雙熟悉的眼睛。那雙眼睛也正靜靜看著我。我愣住,他怎麼會來?

  但台上高工又開始說話,我轉回頭,認真聽講,心裡早亂了。他怎麼會來?

  我必須鎮定,再鎮定。高工介紹完畢,就得我主持評審。我得上台主持,我得面對大奇。我哪裡能面對他。我知道我根本就沒忘記他。

  所以高工講完,我上台,第一句話,就是「姚先生請先出去到我辦公室等我」。日光燈閃爍亮起之中,我彷彿看到大奇愣了一下,但他隨即站起來,什麼都沒說就走了出去。甚至都沒表現得太異常,他恨我吧,可他還是那麼照顧我,不在眾人面前透露我的隱私。反而是我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才收回眼光。

  我這才得以平心靜氣地主持完評審會,與研發中心同仁握別。

  我無可避免地回去自己的辦公室。大奇等著我,我不知道他怎麼找上來的,也不知道他來做什麼。但我知道他肯定不是來為難我,他不是那種人。

  大奇坐在秘書室看報,聽到腳步聲就抬頭,就起身,就走向我。我勉強笑笑,等他走近了,才低聲打個招呼,「沒想到你來。」

  大奇看看我,欲言又止,直到走進我辦公室,都還沒說話,只是看我。我也看他,他好像瘦了,但也可能是我想當然。很久,我才不自在地乾咳一聲,「請坐,我給你倒茶。」

  大奇沒坐,等我倒茶過來,他才接了茶坐下。我猶豫了下,沒坐到桌子後面去,我坐到大奇旁邊的沙發上。大奇這才搶著道:「你先聽我說,我是怎麼找上來的。」

  我訕笑一下,也沒抬眼,宣判!其實早就結束了,還宣判個啥。

  大奇道:「我後來沒去阿爾山,回杭州了。我一直想不通你為什麼要離開我,但我想你肯定有說不出的苦,你不會無緣無故離開。我挑了一張你的照片做電腦桌面,是你坐在草地上唱歌,你那時那麼高興。可我看見電腦桌面只會難受。」

  我不由將眼睛睨向桌上我的電腦,殊途同歸,我的桌面是大奇。

  大奇繼續:「十一後,隔壁科室同事來問我借文具,看見桌面,他說,這不是海邊分公司胡總嗎?我不信,找來公司介紹,果然有你。我當天就想撲過來找你,但我想你不告而別肯定事出有因,我不能打擾你。對不起,我對你做了外圍調查。根據我掌握的資料,你沒丈夫,沒情人,沒男友。所以我今天要來問清楚,你在海拉爾為什麼要離開?」

  等大奇說完,我才起身去接聽響了半天的電話。一接就知道這個電話沒五分鐘不可能完,我一邊接聽,一邊順手打開電腦,轉給大奇,招手讓他來看。轉眼,大奇滿臉春風。他就趴在桌上看我打電話。

  我才結束電話,大奇就指著電腦問我:「那你為什麼還不告而別?」

  我冷靜下來,看著大奇,毫不客氣地問:「你十月裡知道我叫胡琳笙,到今天已經是十二月底。我身世簡單,又處在公司高位,在公司裡幾乎是一目瞭然,你的調查不需要兩個月。你問我,我問你,你為什麼今天才來?為什麼湊到今天跟著一群研發中心的同事一起來而不是單獨來?我們應該是一樣的答案。」

  大奇被我問住,滿臉通紅,好久才作聲:「對不起,小圖,我遲疑了一個多月。當我知道小圖是胡琳笙的時候,我懷疑你因為什麼離開我。可是我止不住地想你,知道今天有評審會,我想,混在人堆裡看看你也好。如果你真不願理我,我從此死心。小圖,你真是因為這個原因離開我?」

  唉,我沒辦法地動心。可這次是在我戰場似的辦公室裡,而且又已冷卻多日,我才能正確面對大奇,我這才知道我海拉爾的一見鍾情會如此震撼,竟然導致我舉止失措,嚴重違背本性。我太在乎了。我喝了口水才開口說話,「你坐下說話。大奇,你得公平。你還記不記得,那天在達賚湖到海拉爾的火車上,你看到我手裡的都彭鋼筆,你別不承認你心裡沒波折。那天我給你們三個人一人三個機會,你最後一個人佔了四次機會,小舞上上他們是起哄,只有你是認真的,認真得不得了,你當時的答案我記得清清楚楚。除了湖邊時候猜我是會計,火車上是註冊會計師,培訓部經理,咨詢公司經理,到最後的設計師,所有答案裡面,你把我猜得最低。而你在說最後一個的時候,你眼睛裡那個複雜,簡直有賭徒的孤注一擲。所以我寧願輸出一千塊,換你舒心。我原本只是想讓你高興,我沒想到我們的關係會發展到那地步。到那地步,我不得不考慮你的顧慮了。你既然外圍調查過我,我這人爬在上面猴子屁股都被人看得見,你不會不知道我的過去,你還追問我幹什麼。」

  「我?」大奇被我長篇大論打倒,抓著頭皮看我。「你總得允許我有點那個……那個傳統考慮吧。可你……你也太精明,我在你面前無所遁形……」

  「大奇,我旅遊時候什麼都放下,當然是吃吃困困的老糊塗一個,本質並不是。我精明,我絕情,我並不可愛。其實你的顧慮也是我的顧慮,否則我沒法推己及人那麼留意你的顧慮。你還記得當時你向我介紹你的工作嗎?我一聽就猜到你是誰。我還能不逃?等著你逃開一兩個月嗎?」

  大奇繞過桌子,到我面前,雙手支在扶手上,「小圖,我道歉。我現在只知道看見你後滿心歡喜,沒有任何心理障礙。你什麼精明絕情對別人發揮去,你拿我做桌面說明你對我長情,我太高興,我沒想到今天來會得到這個結果。小圖,下班後我請你吃飯,我賠罪。其實你早懲罰我了,這半年我每次打開電腦就心痛,你知道的。」

  原來我每次打開關閉電腦時候心裡「咚」一下也是心痛。「你也真能忍,你這顧慮還真是嚴重。誰跟你吃飯,我才出差回來,累得慌。」我自己都聽得出我這話一點勁兒都沒有,又是歎息又是嬌嗔,完了,我怎麼那麼沒堅持呢?既然如此,何必當初,當時逃什麼。孬。我還好意思怪大奇?

  大奇衝我裝個鬼臉,笑道:「評審會開始前你走進辦公室,威風得很。你小小一個糊塗蟲,清我出場時候一點都不含糊,太狠了。你得補償我。」

  我笑,看著大奇,我也是滿心歡喜,我與他一樣。我更開心的是,大奇沒把我當眾清他出場太當回事,他的顧慮並不太成其為顧慮。但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姚先生,我還不知道你全名。」

  (完)

《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