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朱麗為爸爸心亂如麻,看見明成更添心煩,她定力足夠,本想點到為止,然後不理不睬的,但見媽媽扭頭怒目相向,忙伸手按住媽媽,不讓媽媽出聲。吵架或者呵斥,都只會越怒越心煩。父母年紀大了,必須她出面解決問題了。她索性起身一把拉住明成,拖到電梯口,冷冷地道:「你還是走吧,別添亂。我們已經離婚,所謂離婚就是斷絕關係,連朋友都沒得做,見面比陌生人都不如。請你認清現實,別逼我在眼前壓力下爆出輕視你的話。」

朱麗說完又是冷冷看明成一眼,才轉身離開。這一眼,與明成印象中所有的一眼都不同,帶著說不出的味道,好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視,對,朱麗話裡也說了「輕視」這兩個字。這一眼,更不是前一陣在單身公寓門口她和明玉一起上門時那充滿關切的一眼。這一眼,令明成寒徹心底。

明成呆立在電梯井好久,終於認清被「輕視」的現實。是,人窮志短,即使朱麗肯搭理他,他又拿什麼來面對朱麗?送花,得從他虎口奪食,請吃飯,他們以前一頓飯的花銷夠他一月飯菜開銷,現在的狀況更是只能高不能低。追求朱麗前媽媽的警告又回到明成腦海裡,是,朱麗不是他養得起的。如果他再晃到朱麗面前,那就是糾纏,不入流的糾纏。明成沮喪地想著,也不走電梯,從樓梯慢慢下去,離開醫院。連陌生人都不如了。

天寒地凍裡,明成本年度最後一次坐在媽媽的墳地。週遭連麻雀的叫聲都沒有,寂靜得像死地。

生活一層一層地揭下明成身上的皮,他從年初下葬媽媽在這處墳地時的粉白微胖,變為現在的蒼白消瘦,一年之間,青年轉為新中年。

而他的底氣在一次一次雖不致死,卻也致傷致殘的打擊中慢慢消磨。他像個溫水中的青蛙,腦袋裡依然在思索著如何躍出這鍋越來越危險的熱水,行動卻是受到體力的局限和外部環境的局限,他異常清晰地看清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絕望和沮喪越來越佔據他陽光燦爛的腦海。他這回無力掩飾,也不再試圖掩飾,一來,便扶碑而泣。

前三十年,他是媽媽的中心,蘇家的中心,朱麗的中心,別人的陽光,他從來不知生活艱難,不,他不必知道,媽媽會為他遮風擋雨,為他安排下最佳位置沐浴陽光,他披一身陽光,他反射一身陽光,他無憂無慮,他也無憂、慮的危機感,他已經缺乏危機意識,他無法適應不是中心的地位。可現實猶如頭頂的天,天涼,連好一個秋都不是,天涼,是肅殺的冬。

路很難走,打開市場不容易,轉型也不容易,開門七件事也不容易,什麼都不容易。可最不容易的還不是這些,最不容易的是一個人踽踽獨行的苦。沒有媽媽來肯定他,沒有媽媽來否定他,以至他做什麼都是錯,他已經頭破血流,不敢邁步,他想,是不是守住固有的,等待時機上門才是良策。他也知道路是走出來的,前程是開闢出來的,可是,萬一打開一扇門,裡面跳出來的是獅子呢?就像那次投資。

明成流淚好一會兒,終於還是沒有答案,再也牽不到媽媽的手了。

來的時候寒冷徹骨,回去時候徹骨寒冷。什麼都沒變。

而另一個從來沒在家裡做過中心的人,在農貿市場裡面對滿坑滿谷的葷素原料無所適從。石天冬問明玉買尖椒回去做牛柳好不好,明玉說好,石天冬問要不要加洋蔥,她還是說好。石天冬問得多了,明玉不勝其煩,就說你自己決定,我吃什麼都好,吃白水煮大白菜也沒事。做中心還真不適應呢。

答應元旦三天給石天冬,明玉想著既然做人家女朋友就得有女朋友的樣子,以後多關心石天冬多愛護石天冬,沒想到第一天早上起來就這麼煩,她立刻關心愛護不起來了。但石天冬真不來問她了,她又好奇。問石天冬大白菜為什麼不買飽滿結實的,偏買窄小破爛的,又問菜椒加干辣椒的效果是不是與尖椒一樣的好,再問為什麼土豆大的小的分開買。石天冬在菜場足足轉了一個多小時,明玉被轉得直打哈欠。出來,一起去石天冬的住處,因明玉的住處調味品都得一五一十購買。石天冬的單身公寓乏善可陳,只有一長溜一直通到會客區的料理台是亮點。

石天冬在料理台前收拾,明玉坐會客區唯一的沙發上看石天冬桌上的碟,單身公寓一通到底,兩人抬眼就可以看見彼此。石天冬這只孔雀,桌上的碟居然都是他各地旅遊的攝像,沒其他電視電影。很多地方明玉曾到此一遊,可這回跟著石天冬的鏡頭看山水,又有不一樣的感受。石天冬這人很好奇,石頭水流植被昆蟲,他都要探究個究竟。他還喜歡動手參與,到哈爾濱旅遊,跟著人家一起做冰燈,做雪雕,不知跌倒爬起多少次,錄像顯示屁股後面都是雪。

一會兒石天冬收拾完,兩人又關了VCD去一處剛修好還沒通車的路上玩輪滑,這一回,明玉這個中國人民終於能站起來了。中午,兩人坐在曬得到太陽的窗戶邊開一瓶紅酒吃飯說話,菜都是石天冬做的簡單又簡單的家常菜。明玉這才知道那小小的破破爛爛的大白菜叫娃娃菜。石天冬存心捉弄明玉,還真弄了個水煮大白菜,只不過那水講究了不少。

飯後,又沒事幹了,習慣於忙碌的明玉無所適從。終於石天冬提出要不要去看看他的媽,明玉有可無可。

石天冬的媽新家其實也不新了,是農村常見的三樓加一小院,小院都是水泥地,跑著一條黃狗圈著一群母雞。明玉看得出,石天冬的媽在家沒什麼地位,話都是丈夫說了算。男方自己也有兒女,兒子已經娶媳婦,媳婦已經生孩子,孩子就石天冬的媽抱著,都擠一幢屋子裡住著。石天冬的媽跟天下所有想賢惠一把的後娘一樣,辛苦撫養前妻的兒女,養出來的個個都是白眼狼,還得做一輩子的老傭人,帶大小白眼狼,卻又得罪了自己的親兒子。

石天冬出發路上才給他媽媽打電話的,兩人車子到了石天冬經常停車的地方,石媽媽已經抱著孫子迎候在那空曠處。才五十多的人,一把花白頭髮,異常蒼老。

石天冬一看見他媽就來氣,「媽,她是明玉。小東西他媽呢?手斷了?她今天又不用上班,一歲多兒子還讓你抱著,你不是犯肩周炎嗎,還硬撐?」埋怨歸埋怨,手一伸就把孩子抱了過來。可那孩子顯然是早就怕了石天冬的,一到石天冬手上就「哇哇」大哭。石媽媽都來不及與準兒媳招呼,連忙來搶孩子,已被明玉接了過去。小孩子也就退一步海闊天空,立刻不哭了。

石媽媽忙笑著說:「哎呀,怎麼能讓你抱,你這麼好看的衣服都讓孩子給蹭髒了。我來,我來。」

明玉沒想到圓球一樣的孩子有這麼重,可看到石媽媽那誠恐誠惶的樣子,她又不好意思將孩子交回去,只好硬撐著,笑道:「沒關係,小孩子好像還挺喜歡我。媽你前面領路。」又給石天冬一個眼色,往後備廂努努嘴,石天冬搖頭,不予執行。可石天冬被明玉一聲「媽」喊得心花怒放。

石媽媽幾乎是側著身在前面走路,一路陪笑。遇到相熟的就歡喜地介紹這是兒子的女朋友。明玉在後面跟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避免走路跌跌撞撞,小孩子太重了。可石天冬稍施以援手,小孩子就跟靈敏感應器似的哭叫,石天冬一點辦法都沒有。

一進院子門,就聽裡面「劈劈啪啪」麻將聲,石天冬一看,繼父,繼父的兒子媳婦,還有女婿,四個人湊一桌搓麻將呢。還是繼父看見石天冬就停下手,將位置交給女兒,迎出來往屋裡讓,其他人都是好奇地看明玉,嘴裡招呼幾聲,依舊專心碼他們的長城。明玉不客氣,一進門就將孩子往地上一放,客客氣氣說聲「找你媽去」,邊不管不顧走開了,卻正好擋在石天冬媽與孩子之間。石天冬見此按住他的媽,跟繼父道:「叔,你們玩,我接媽出去聊會兒天。」石天冬的話還沒完,麻將桌上一女子聲音已經響起:「寶寶倒了,快扶一把。」

明玉故作詫異地回頭道:「咦,寶寶媽呢?快來扶一把。」一邊若無其事地笑對石天冬繼父道:「叔叔一起去外面坐坐吧,我們認識認識。」身後,小孩子的媽早搶了兒子回去。

繼父客客氣氣地對石天冬和明玉道:「你們聊,你們聊,玩得開心點。老婆子,去換件衣服啊。」

石天冬媽媽「噢」地一聲連忙上樓去,繼父也沖兩人笑笑,跟著上去了。麻將桌上四個人中的一個因為得照顧孩子騰不出手,不得不暫停,於是四個人七嘴八舌刨根究底地問石天冬問題。明玉不吱聲,只微笑聽石天冬說話。石天冬大多哈哈哈地打滑了過去,說了等於沒說。好一會兒沒見上樓去的人下來,石天冬輕輕跟明玉道:「我媽磨蹭,你別心急。」

明玉暗笑道:「哪兒啦,他們在上面討論要不要給我紅包,該怎麼給我紅包呢。」

石天冬一想,對,忍不住大笑出來,「怎麼想到的,真鬼。」

明玉一笑,臉上卻是很溫良謙恭讓的樣子。

果然,繼父送三個人一起去石天冬停車地方,車前塞給明玉一個紅包。明玉沒客氣,接了。不過自己繞到後備廂,取了兩瓶五糧液,和一箱橙一箱芒果出來,送給石天冬的繼父。又到前面取兩隻打火機,兩隻女表,幾本掛歷,請石天冬的繼父轉交麻將桌上的四個人。都是她年底拿來送客戶的。

這才由石天冬開車,一起到市裡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說話。幾句下來,明玉大致知道,石天冬的媽是個沒主意的女人,前夫去世後沒了主心骨,這才會急急另找。現在的丈夫有點手藝,家境不錯,對她也不錯,不過小孩子對後娘一般都有牴觸情緒,石天冬的媽有丈夫疼著,操勞一點也無所謂,奇怪的一家就這麼相處了十幾年,局中人安之若素,只有石天冬看不慣媽媽受欺負,想接媽媽出來住媽媽還不願意。可見每一個家庭都是不等邊形,只要每一邊都安分守己,不等邊有不等邊的理由。看蘇家那麼畸形的不等邊形,也是穩固地發展了幾十年呢。

一起到石天冬住的地方吃完晚飯,才送石媽媽回家。石媽媽歡天喜地的,慶幸兒子這匹野馬終於上了韁,而且難得的是女方經濟條件這麼好,兒子結婚不費勁。石媽媽千叮嚀萬囑咐,將兒子交給明玉,說兒子小時候命苦,吃不少苦頭,要明玉以後好好待他。

送走媽媽後石天冬與明玉一起回家,一進車門就笑道:「你還沒說你的故事給我媽聽,否則我媽都沒臉要你對我好,肯定扯著我耳朵要我以後你想吃啥我做啥你想看啥我買啥。我媽這個人,套句魯迅先生的話,叫『哀其不幸,恨其不爭』,我小時候心急,看不慣,剛自己養魚有錢按揭買了房子後恨不得搶了我媽來跟我住著。現在才好一點。你今天的表現,可真……賢惠,哈哈哈。」

「還賢惠呢,披著羊皮的狼。今天一天就這麼樣嗎?後面還有沒有內容?太閒了點吧。」明玉對石天冬的媽就不作評論了,她心裡都替石天冬的媽難受,換作是她,即刻將那現任丈夫的兒女變成兩棵小白菜,讓這倆白眼狼知道什麼叫後娘。

石天冬依然興奮地道:「你一聲『媽』,我媽沒跳起來,我後面跟著早按捺不住了。」他開車時間,居然大膽地湊過來吻了一下明玉。

明玉只得打岔,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叫得大膽突兀呢。「你媽和我媽,兩人性格加起來除以二,那就正常了。」

「所以我跟你是天生絕配啊。」石天冬又是大笑。「我們去跳舞,怎麼樣?你回去換件衣服,要裙子,高跟鞋,嘿,你有沒有?」石天冬春風得意的樣子,一邊說,一邊拍著方向盤沒來由地笑,

「晚裝,好不好?你有沒有象模像樣衣服襯我?」明玉見石天冬笑她裙子高跟鞋,就拿眼睛白石天冬。「你還穿著髒不拉幾的旅遊鞋呢。不去不去,你另想招數。」

「那再到我那兒看我旅遊錄像?我給你看我去中泰邊境找野像那張碟,很緊張,是我遇到最恐怖的一次,我後來也不知道是怎麼逃生的,錄像裡有一大段都是晃動的雜亂無章的畫面,偶爾看得出野像在我身後猛追。逃生後才後怕,帆布褲子扯成草裙了,兩腿血淋淋的也不知哪兒掛傷的,到醫院被醫生修理了半天。」

雖然知道石天冬現在完好無損,可明玉兩隻眼睛還是將石天冬的兩條腿好好掃了幾眼,很嚴肅地問:「什麼時候的事?『食葷者』之前還是之後?」

「之前,那時候還不認識你。以後不會冒那險啦,你放心。」石天冬沒想到明玉認真上了,而不是「哇」地一聲表示極大興趣,心中很是溫暖,保證的話不知不覺就說出了口。

明玉想了想,道:「我們以前沒人管著沒人疼著,做事當然很冒險,我也是很多時候不留餘地,不怕人報復,出了名的鐵腕。今天本來想怎麼一下那個孩子媽的,後來想到我們一走,受罪的是你媽,就算了。以後你冒險之前,多想想我。」

石天冬將明玉去媽家時候的作為回想一下,心說真是,她一臉賢良,又送出不少禮物,還不是為體恤他的媽。他拉來明玉的手,深深親了幾下,道:「會。」他想,以後還是小石天冬或者小明玉呢,他哪裡還敢把自己性命亂拋,以後不一樣了。可隨即便笑道:「別那麼嚴肅了,要不等下看我滑雪的洋相鏡頭?」

「不不不,要看大象,我得算算你距離擁有一根名貴象牙才多少厘米的距離。」

「奸商,三句不離錢。我還研究呢,那麼長的大象鼻子會不會流鼻涕,結果慢鏡頭下來,發現沒有。」

「大象要是愛吃肉,可能口水就順著鼻子下來了。我夏天曾留意到你左手臂上有一條一寸不到的傷疤,也是冒險留下的嗎?」

石天冬回想了半天,才道:「忘了,反正不會是打架鬥毆來的。身世清白。」

「三國演義裡面,典韋一處傷疤一杯酒,喝個爛醉,你光是版納一處混來的傷疤,已夠你喝一壺了。」

「我還有好幾瓶藏酒,等下我們也一處傷疤一杯酒,看我喝不喝得醉。你還說你沒文學底子,這不是嗎?」

「不算,這是工具書。到你家了,不早,我還是不上去了吧。」

「不行不行,還早。」石天冬連忙取下鑰匙,轉到明玉那邊拉她出來,一起上去。明玉其實也是半推半就,那麼早反正回家也沒事幹,她也想伴著石天冬,可有時候矜持又得裝一下。

好在石天冬不會裝客氣,兩人擠坐在唯一沙發上,明玉看錄像,石天冬看明玉,明玉終於回不了家。

明玉感覺得到,石天冬疼她愛她都到骨子裡去了,她真恨自己不會像朱麗一樣柔情似水,也讓石天冬充分感覺到她的愛意。她總覺得自己很生硬,不會自然地小鳥依人,不會自然地撒嬌,不會自然地撫摸,不會自然地親吻,石天冬要替她做這個做那個,她卻是很自然地拒絕,因為獨立慣了,習慣於自己做。

石天冬燒菜時候脖子裡掉進一條頭髮不舒服,讓明玉幫看看,明玉看了讓石天冬轉一個角度讓她可以方便夠到,拿掉頭髮就轉身找垃圾桶,還是石天冬扯住她抱一下,她才想到她又生硬了。吃飯時候她自然而然坐到石天冬對面,跟平時找人談話似的,喜歡面對面看著眼睛說,等石天冬起身搬遷才想到自己又犯生硬。明玉想這可能與她生澀有關,所以看著石天冬對她自來熟地又擁又抱,她很是懷疑,心中很有酸意。

晚飯之後石天冬堅持要洗碗,明玉叉著手站一邊看。明玉猶豫再三,才字斟句酌地問石天冬:「比如說,不,如果換成是我洗碗,你會不會也站一邊看?」

石天冬將手擦乾,張開手臂離開水槽,笑道:「你可以試試。」

明玉挽起袖子,其實她不用試都知道,她洗碗,石天冬肯定站她身後擁抱著她。石天冬的兩隻手只要空著,就會抱住她,她明知故問。最後的兩隻碗,她洗的時候,果然不出所料。明玉放下最後一隻碗,將洗碗布掛上,心中非常有疙瘩地問:「你以前有沒有非常親密的女朋友?為什麼你的擁抱那麼主動熟練?我就不行,我覺得很難突破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石天冬被這個問題問愣了一下,笑道:「怎麼,吃醋了?沒有,以前沒那麼親密的女朋友。我覺得擁抱很正常,我早就想擁抱你,只是一直被你拒絕。」石天冬摟著明玉從水槽邊離開,返回沙發,「怎麼?不高興?真沒有,你別亂想。還有,男人總是主動點吧。」

明玉嘀咕:「可是你太自然了,好像是做慣做熟每天混擁抱裡。」

石天冬很高興明玉一個勁地吃醋,可也不敢讓她多吃,免得真的誤解。他不得不好好想想明玉剛才所有的話,才若有所悟:「我一直以為擁抱很正常,我們老男孩籃球隊贏的時候大男人之間不也擁抱嗎?你見過的。小蒙當初還不認識我也是衝上來擁抱我慶祝,我被他嚇一跳。以前跟著爸媽養蜂,晚上有時候住在曠野的帳篷裡,一家人就常擁抱在一起就著一盞馬燈聊天。媽膽小,有點什麼聲音她就鑽進爸懷裡,還把我也拖進去。我從小抱啊抱的都習慣了,你不習慣,可能是與你家庭有點關係。」

明玉回想,記憶中確實沒有被擁抱的個案。她記得很清楚的卻是一次生病發燒在媽媽醫院打針,她看到很多小朋友都是媽媽或者爸爸抱著打針,她也想要媽媽抱,被媽媽將手掰開,屁股上還挨了一巴掌。媽說,小孩子要獨立要堅強,別總粘著別人。明玉從此記住,以後別要求爸爸媽媽抱。她去石天冬媽媽家把一歲多小孩往地上一放,故意裝作沒看見孩子摔跤,是不是也秉承了媽媽遺風?媽真是雖死猶生,陰魂不散啊。想來想去,不由歎息,「我還真是缺乏擁抱,我還缺乏柔聲柔氣跟我說話的人,我以前還常挨打,以後我如果管不住手打孩子,你得管住我。」明玉又苦笑一聲,「不過從小練就看人眼色的水平倒是讓我日後受益匪淺。石天冬,你以後多對我好一點。」

「那還用說。奇怪,我當初在『食葷者』還不知道你身份時候,總覺得你楚楚可憐,是不是與你背人處本性暴露有關?到現在還一直沒法改過來,總覺得很想憐惜你。昨天願望終於實現,你等著哪天煩得喊出石天冬你少勾勾搭搭,哈哈。」

明玉心說,難怪石天冬從開始起就沒拿什麼狗屁女強人來看待她,包括她挨明成打住院那次,就只有石天冬拿她當普通人來憐惜,而不是拿女強人的高標準嚴要求來要求她退一步海闊天空。原來他從開始就覺得她「可憐」。明玉很喜歡自己的「可憐」形象,欲待加強這種印象,拉起袖子與石天冬的手臂比較,無比委屈地道:「你看,你手臂比我粗一倍,以後只有我打你不許你打我,所有體力活都是你做。你嘴比我寬牙齒比我大,以後只有我數落你你不許還嘴。」

石天冬笑道:「你這張嘴,本來就沒我還嘴的份。以後跟人吵架,我出拳頭你出嘴皮子,保證所向無敵。哈哈。」

明玉窩在石天冬懷裡也是開心地笑,此後,不再是單打獨鬥的一個人。

元旦後,兩人去領了結婚證。明玉拎兩大包巧克力上班算是宣佈結婚,反而是石天冬朋友多,找一處館子開了幾桌,也沒什麼儀式,就是吃喝。明玉當然是沒通知蘇家任何人。石天冬也沒請繼父家人吃飯的願望。

兩人住在明玉的住處。石天冬網上領來兩隻流浪小貓,他說他從來愛貓,以前一個人住時候怕連累貓挨餓,不敢養,現在他有家了,他可以養貓了。明玉對養狗養貓敬而遠之,但既然她愛石天冬,石天冬喜歡貓,她也就跟著喜歡。明玉不是個柔軟的人,不會抱著貓貓狗狗玩玩鬧鬧,可小貓膩人,它們喜歡膩明玉,它們雖然還不大會跳躍,卻已經會得拿爪子勾住明玉的褲子叫喊著要求抱,在懷裡呆著又不老實,轉眼就跳下去,跳出一聲慘叫。明玉不忍心,拎起電腦撤出書房,席地趴客廳矮几上做事,任兩隻小貓拿她當木馬當軟墊,她只在兩隻小貓打得不可開交時候將它們拎開。她很快開始與石天冬搶著伺候小貓。

因為新婚,因為新年,兩人逛超市採購時候買了許多絨面小燈籠,回家來到處懸掛。轉眼不見,小燈籠就成了貓貓們的皮球。小蒙沒飯吃時候常來做燈泡,可經常鬧得被主人家拿笤帚伺候出門。老蒙過來參觀一次,看見兩隻貓就一針見血地說不如自己早點生一個。蒙家母老虎小蒙的媽打著感謝明玉照顧她兒子的旗號也來,看見兩隻貓說與老蒙同樣的話。

婚後的日子亂糟糟鬧哄哄,煙火氣十足。明玉很享受這種煥然一新的生活。

這種全新的,與過往完全不一樣的生活,讓明玉慢慢不再想起她的以前。即使石天冬安排春節旅遊計劃時候問明玉要不要向她父親拜年了之後才走,明玉也並無太多情緒,只平靜說一句「不用」。但讓石天冬出面給父親送去一些年貨,她自己沒有上門。

明哲因為公司培訓時間拖延,春節如願得以在美國過。天越來越冷,年越來越近。終於,明哲吳非寶寶還有吳非的爸媽一家五口迎來了除夕。雖然是美國少數民族的小節日,但對明哲一家五口子而言,關上門與在中國沒什麼不同。早早地,他們就忙碌著採購開了,雖然不過是吃喝兩字。

提前一天,寶寶已經穿上外婆親手縫製的大紅綢襖,看上去像小地主似的。吳非在寶寶額頭用大紅口紅點了粒硃砂痣。夫妻倆看著愛不過來,橫拍豎拍倒著拍,直拍得數碼相機快自爆。吳非爸媽笑瞇瞇坐一邊搓湯圓準備守夜點心,吳媽媽將糯米粉搓圓按扁,一攤手,吳爸爸就把事先搓好的餡料球放糯米粉餅裡,兩人分工合作和諧得跟流水線上似的。

趕著中國吃年夜飯的時候,明哲打電話回家,向父親拜年。吳非雖然裝作不去搭理,可兩隻耳朵早進入一級戰備狀態,誰知道大過年的老頭子又會提出什麼額外要求來。

蘇大強正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吃飯,正好冷空氣來,室內溫度只有七度。蘇大強又心疼電費,不捨得用電熱器,微波爐熱好的飯沒等吃完就涼了。有電話進來,簡直是冬日裡透入一絲溫暖的陽光,蘇大強抱著電話絮叨個不停。

「學校給每個老師發來一箱蘆柑一箱蘋果,還有一大瓶西瓜子,兩包糖,一箱椰奶,一瓶大瓶裝金龍魚油,一封香腸。他們放車子過來給退休老師送,我和蔡根花搬了好久。」明哲想,如果媽在,醫院的新年福利也不會少。

「還有三個老師上門拜訪,問我生活得好不好,有沒有需要照顧的地方。他們知道我的文章在報紙上發表後,問我要沒發表的稿件看。他們看了一下午,都說寫得好。晚飯還是在我家吃的呢。」明哲想。父親都不知道給客人吃什麼清湯,人家有沒有吃飽都難說。「一個老師說,我的文章都可以收集起來出書了。明哲,聽說可以自己出錢買書號出版,出版的書自己賣,我已經請一個老師幫我打聽了,你說好不好?出書與在報紙上登載又不一樣了,我以前想也想不到有這樣的好事。這樣一來,我寫的文章不是有更多人看了嗎?」

明哲心驚肉跳地問:「爸,自己買書號出書整個流程下來需要多少錢?你千萬全部搞清楚,別讓人給騙了買個假書號回來,回頭文化管理官員還找上你。你又自己往哪兒賣你的書?又不能去菜市場擺攤。你還是繼續向報紙投稿把。」吳非聽見立馬豎起了耳朵,果然老頭子又要變著花樣掏兒子的錢了。

「明哲,你放心,都是幾十年一起工作的老教師,他們不會騙我。我也算是……他們說我老有所為。做人到我這年齡,別的還有什麼可求的?能出一本書,全跟著我一起火化了也值啊。」蘇大強想起前幾天與老師們的討論就高興,最近幾天心中想的都是新書的名字,新書的裝幀。

明哲心想,過年過節的他就不反駁父親了。「爸,別說難聽話。有明成明玉的消息嗎?」

「有,明玉自己沒來,她大概忙,她叫一個以前給我送粥來的小伙子給我送來一大箱子水產和一箱子稀奇水果,還給了我兩千,給小蔡一千。那些水果看都沒看見過,想都想不到,我上網都還沒找全果名。」

明哲聽著詫異,欣慰地笑了,覺得明玉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摀住話筒就把這話傳達給吳非,吳非也是吃驚,還以為明玉徹底脫離蘇家了呢。「明成呢?我一直聯繫不到明成。他有沒有回家看看你?」

「我沒見明成,你不是說別讓明成進門嗎?他也不回來。他前幾天倒是有個電話,是小蔡接的,我不在,他說是春節出去旅遊,不會回家了。住的街道領導也來關心我,送來兩隻小小的紅燈籠,被我掛在客廳了。」明成不來,蘇大強倒是正好稱願。「還有你們舅舅帶著眾邦也來過,眾邦媽做鐘點工,越是年底越忙,聽說每天做到很晚才回家。你們舅舅說,眾邦媽想快點還掉借人家的眾邦讀高中借讀費,做得手上凍瘡開裂,慘不忍睹。你們舅舅這下半年一直沒在做事,跟我說家裡緊張得沒法過年,明目張膽地問我討紅包,還說以前他大姐在的時候每年給眾邦五千,要我也起碼給這個數。我說我沒錢,錢都讓明成吃光了。他又問我你有沒有匯錢來,我說你春節後回來自己帶錢過來。他從我身上撈不到錢,把我掛在陽台的鰻鯗和風雞風鴨香腸都摘去了,一點臉皮都不要,跟鬼子進村一樣。欺負我老頭子沒力氣跟他搶。還好明玉送來的名貴貨我都放冰箱裡。」

「爸,以後你還是再多長個心眼,舅舅也別放進門。」明哲聽著挺無奈,不過好歹明成有消息給父親。既然是出去旅遊,那說明明成經濟上還過得去。「爸,大年夜蔡保姆給你做些什麼好吃的?晚上吃什麼?明玉送來的年貨用上了嗎?」

「晚上吃什麼?啊……醉雞腿,油煎鹹帶魚,紅燒墨魚,紅燒牛肉,香腸。明玉送來的那些年貨大多洗乾淨了冰箱裡凍著,以後慢慢吃。冰箱大著呢,夠用。」因為明玉送來的年貨稀奇值錢,味道又好,讓蘇大強在蔡根花面前掙足面子,此後他一直掛在嘴邊,跟明哲說話也是一再提起。

明哲心說怎麼都是葷的,估計爸就撿著好的說了,不過夠放一桌了。心裡不由得想起他在爸那兒吃飯時候,炒青菜都只有幾條。看來蔡根花持家還是不錯的。想到明玉客氣,還給蔡根花送上一千塊紅包,他忙讓爸叫蔡根花聽電話,他想感謝蔡根花幾句,順便拜個年。

沒想到這彷彿點中了蘇大強的死穴,他結結巴巴半天,才說出蔡根花不在。原來蔡根花寡婦人家帶著一個兒子生活,相依為命多年,平時倒也罷了,過年就不一樣了,想得天天掉眼淚。又貪著明玉跟她提起的全勤獎,不捨得回去休息。考慮來考慮去,對著蘇大強軟磨硬磨,後來也不等蘇大強答應,就煎帶魚燒牛肉醃醬肉醉雞肉地準備上了,打算讓兒子進城到蘇大強家來過年。反正現成的床。蘇大強雖然享受蔡根花兒子的仰慕,但自己也知道自己幾分斤量,這一個年過下來還不得露餡。而且,關鍵是,這麼一個大小伙子,弄不好還跟來一個准媳婦,十來天下來,得吃掉他多少錢啊,包括明玉送來的那些他自己都捨不得吃的年貨,而要命的是,鍋鏟掌握在小伙子媽的手裡,天天都得是大魚大肉。蘇大強一琢磨二琢磨的,感覺此事萬萬不行。便暗中與蔡根花協商,讓她回家團圓,他幫蔡根花瞞著兒女,又送蔡根花一箱最便宜的蘆柑,趕緊著把她打發走了。蘇大強打的如意算盤,以為明玉肯定不會來,明成據他自己說出門旅遊了,明哲遠在美國,他沒想到明哲竟然會點名要蔡根花聽電話。他畢竟是個膽小怕事的,一問之下,不敢撒謊,全說了。

明哲這才明白爸的桌上菜為什麼那麼多,而且都是葷菜,原來是蔡根花準備過年用的。明哲急了,連聲問道:「爸,那你一個人吃年夜飯?都是冷菜?飯是熱的嗎?冰箱裡有餃子湯圓嗎?」

蘇大強面對著窗戶外此起彼伏的火樹銀花,一個人冷冷清清,淒淒慘慘切切,兩行老淚掛了下來,正傷心。「一個人,只有一個人,飯是冷飯拿微波爐熱了的,菜都是涼的,我只有一個人。」說著,嗚嗚嗚哭出聲來。

《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