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想到那次劉啟明被梁思申氣哭氣跑的事,虞山卿有些訕訕的,再說,那次梁思申還用英語罵了他一句色狼,還是他回家拿字典一查才查出來的俚語,他一時沒法再太得意,立刻轉了話頭,繼續搶佔高地,「下禮拜,我們得集體去上海量體裁衣定做西裝,如果最終談下來的設備在美國,正好我可以幫你帶東西給你那個小朋友。」

宋運輝心頭刺痛,劉啟明那兒倒也罷了,已成過去,但是去北京談判,以及甚至出國都輪不到,卻是他自認最大的失敗。他淡淡地道:「小虞,你努力終於有結果。」

虞山卿「嗤」地一笑,笑得異常諷刺。他當然知道宋運輝話裡有話,但是綿裡藏針有什麼用?反正,機會已經屬於他了,談判,甚至出國,多少天,他可以緊密接觸最高領導,到時有什麼不可手到擒來?所以,在宋運輝面前,他連含蓄都不必了。虞山卿得意地想,所有的,都是他親手努力得到,而且姿勢又是非常漂亮。

宋運輝回到寢室,輾轉不能入睡,渾身火熱。即便是如此寒冷天氣,他兩手伸出被子抱頭沉思,還一點不覺寒冷。他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從小聽多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句老話,究竟算不算過時背晦?

而且,他還想到劉總工,如果不是因為劉總工,虞山卿哪裡有這樣的機會。這時候,唯一能站出來說話的只有劉總工,可他沒說。他如何待劉總工,虞山卿如何待劉啟明,劉總工心裡怎麼掂量?總之,宋運輝對劉總工這個老知識分子異常失望。劉總工快退休了,不赤裸裸地撈取好處,更待何時。

到第二天上班,大家還熱議這事,也有人指出虞山卿如果不是打壓下宋運輝,機會原本屬於宋運輝。宋運輝聽著頭大,巴望著他們不說。可同事們怎麼可能不說,多少年了,工廠終於迎來這麼一件大事情,大家又閒得慌,好不容易有這麼件大事嚼舌根。這一天,宋運輝度日如年,還是逃到圖書館閱覽室躲清靜。經過劉啟明的時候,他神色如常,還是看了劉啟明一眼。

晚上,不出所料,宋運輝吃完飯串了幾個門,正半躺床上看書,程開顏上門。宋運輝好像是冥冥之中有感應,或者說是他正在等待程開顏的到來。他客氣但並不是很熱情地接待了程開顏,將杯子用開水燙了,才給小姑娘沖一杯開水。同室的方平正上著三班倒的中班,冬天寢室門沒暢著,屋裡只有兩個人。

所以程開顏有點坐立不安,有勇氣上門了,卻沒勇氣抬頭。她拿來的一隻鋁飯盒放她面前。還是宋運輝問一句:「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問同學的呀。一問就知道。」今晚不用迎著寒風,程開顏就說話細聲細氣的。

「哦,對了,你們同學都是廠子弟。劉啟明你認識嗎?劉總工的女兒。」

「當然認識,跟我哥是同學呢。」程開顏忍不住警惕瞥宋運輝一眼,「你也認識她?」

「當然,我常去圖書館,常遇見。很嫻靜美麗的一個女孩。」

「可她現在跟生技處的虞山卿是一對兒,就是那個踩你的虞山卿。你不知道嗎?她太可惡了,夥同虞山卿和她爸一起踩你,我爸說本來機會肯定屬於你的。你別理她。」

宋運輝本來今晚有所設計,這會兒被程開顏赤裸裸的偏袒有所打動,不由笑道:「我怎麼可能理她,她跟虞山卿同進同出,我們全寢室樓都知道。前一陣她爸不是失勢嗎?那時候劉啟明上虞山卿寢室找他,虞山卿到處躲著避劉啟明,一直到劉總恢復位置,兩人才又好上。這些我們也都知道,都看著。」

「真的嗎?」話說開了,程開顏不再拘束,又被宋運輝說出的話驚住,兩隻眼睛更是瞪得桂圓核似的圓。

「別說出去,劉啟明挺秀氣一個女孩,我們旁觀的都替她打抱不平,不忍心看這樣一個人傷心。啊,對,你今天不用上課嗎?」

程開顏不語,嚴肅地注視著宋運輝,心裡非常排斥宋運輝對劉啟明的憐惜之情,好久,才勉強打起笑容道:「今天不用上課,明天呢。謝謝你昨晚送我,我媽媽說你真是個有口皆碑有責任心的人,送我到家還看著我上樓才走。她本來還想自己過來道謝的呢,我不讓她來,可別嚇著你。我…」程開顏將鋁盒推給宋運輝,「我做的肉餅蒸蛋,媽媽說食堂吃得不好…嗯,你一定得收下,我這是謝謝你的。」

宋運輝沒推辭,打開飯盒一看,就是在飯盒裡蒸的,上面還黃黃地臥了兩隻雞蛋,很香。他笑道:「謝謝你媽,不好意思,順路人情,還要你為我做個菜送我。很好吃的樣子,你會做菜?」

程開顏老實地伸出一根指頭:「我只會做一個菜,可肉沫還是哥哥幫我剁的呢。」

宋運輝看著程開顏嫩生生的窘態,今天第一次真正地笑出來,「我很會做菜,可在這兒沒用武之地。」他心情大好,起身去拿架子上放的筷子,回來嘗一口肉餅蒸蛋,味道還真是不錯,「一條枝上如果只開一朵花,那朵花肯定開得非常好。你的肉餅蒸蛋也做得好,術業有專攻啊。」

「可是我怎麼感覺你是在諷刺我呢?」程開顏一臉的不信。

宋運輝忍不住又笑,程開顏懷疑得很有理,可見很有自知之明,這人好玩。「你雖然只會做一隻菜,可做得很好。就像我技術做得好,做人很失敗一樣。這盒子我不倒出來了,破壞兩隻完整的蛋很可惜,等我吃完再還給你。你在哪裡工作?我到時送到你班上去。」

程開顏驚訝地反問:「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嗎?那個虞山卿可是一開始就把我調查得清清楚楚,我煩著他呢。你不知道我是誰,昨晚還送我回家?」

宋運輝立刻想到虞山卿一上來就追求機修分廠程廠長的女兒不果,想到機修分廠廠長就是姓程,又想到處長樓,不由驚住,脫口而出:「是你?」

「還以為你早知道呢,你真是特殊生物,大家都還以為你眼高手低看不起全廠女職工呢,原來你是壓根兒沒看上一眼呀。你每天是不是淨盯著書本了?」

「是,所以比誰都熟悉劉啟明。」肉餅蒸蛋實在做得好,宋運輝忍不住又吃一口。看著宋運輝愛吃,程開顏笑逐顏開。宋運輝吃下才又道:「你好樣的,劉啟明就比較傻,劉總沒兩年就退休了吧,她爸一退休,還不知道虞山卿怎麼變臉,她得早點結婚,甚至得早點生孩子拴住虞山卿。否則危險。」

雖然被表揚,可程開顏並不歡喜,女孩的直覺告訴她,有問題,「你是不是很喜歡劉啟明?怎麼總提她呢?」

「我們這幫光棍都在提,怎麼了?」

程開顏有些黯然地道:「沒什麼,問問呢。我走了,八點前得回家。」

宋運輝看看手錶,八點差一刻。他起身道:「我送你,今天騎車來了嗎?」

程開顏立刻滿臉高興,臉色變得飛快,「真的?你送我?我騎車來了,可我一到晚上就騎不好…」

「慢慢走回去。走吧,不留你。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在哪兒上班,我沒好意思到處去打聽程廠長女兒哪兒上班。」

「我在運銷處做統計。宋…你真會找我去嗎?」程開顏站起來,滿臉緋紅。她來時就念著阿彌陀佛,最盼望宋運輝別立刻把飯盒還給她,而是另外找時間還她飯盒,這樣就又有見面機會,她真巴不得宋運輝能將飯盒送去她家,不過送去她工作的地方也好,一樣,一樣。

宋運輝沒回答,但以笑肯定。送程開顏下樓時,遇見幾個人,都看看兩人,然後眼神瞭然。宋運輝不用推測,簡直已經可以下肯定,等他一路走著送程開顏回家,明天大家都得傳說兩人好上了,他一路看看程開顏,看看天,心裡只覺得好笑。他昨天就已經看出程開顏的心思,早推測程開顏會找機會繼續接近他,所以他設計激發程開顏的嫉妒,讓她散佈對虞山卿不利的話語。他們這種廠子弟,有個固定而活躍的小道消息交流圈,被激怒的程開顏很容易對著小姐妹們詆毀劉啟明與虞山卿的關係,而劉啟明與虞山卿的這種關係又很能滿足別人的幸災樂禍慾望,這種小道消息,流傳得最快。何愁劉總工聽不到。

唯有程開顏高興得輕飄飄的,只想回家的路走不到盡頭。只有在想到劉啟明的時候,才針刺一樣難受一下。她巴不得劉啟明趕緊結婚,免得被宋運輝惦記,她直接就找劉啟明的要好同學傳達危險信號,讓消息趕緊傳到劉啟明耳朵裡,也傳到劉總工妻子耳朵裡,很快,這消息簡直星火燎原的感覺。

對於一個在運動中嘗夠人性反覆的老人而言,虞山卿那樣的人意味著什麼,他們都心裡清楚,只是女兒堅持,他們只好掩耳盜鈴。可面對大夥兒幾乎異口同聲的忠告,他們不得不歎一聲氣面對。女兒的幸福太要緊,找對人比什麼都重要。

去上海量身定做西服的前一天,劉總工招來廠辦審核組成員,以及生技處總工辦的相關人員,坐會議室一起考核宋、虞二人。很簡單,就是拿出一份英文資料,讓兩人現場口譯。劉總工解釋說,雖然總廠有專職翻譯,中技進出口公司也有翻譯,可談判團更需要的是專業類翻譯。

當然,宋運輝成竹在胸,他幾乎可以如讀中文似地口譯,虞山卿手頭沒有字典,急出一頭大汗。所以,劉總工大義凜然地總結,論技術,虞山卿不如宋運輝紮實得多,論翻譯,大家已經看到,這樣的翻譯水平能上場嗎?怎能在外商面前丟中國人的臉面。劉總工甚至非常嚴厲地說,虞山卿不配去,他的英語既然派不上用場,總廠隨便找個資深工程師就比虞山卿有用,虞山卿憑什麼資格去。劉總工還警告眾人,不能因為他而重用虞山卿,他不喜歡因私廢公,作為一個領導人,更應嚴格約束周圍的親友,嚴格要求周圍的親友,而不能擅用職權,以公肥私。劉總工最後還發誓,他要帶這個好頭,只要他在位一天,他對周圍親友就嚴格到底。一席話,說得虞山卿灰頭土臉。最後大家決定還是讓宋運輝去。

宋運輝一臉激動地聽著,心底卻是冷笑。演戲,劉總工無非是被他逼上梁山,演出這麼一出大義滅親的好戲給劉總工他自己長臉,同時徹底斷絕虞山卿的出路,令虞山卿知難而退,自己脫離劉啟明。這個當父親的當然看得出,要女兒主動脫離虞山卿是不可能的,只有從虞山卿一方痛下毒手。

宋運輝知道他這麼做是陰謀,是拿不上檯面的陰謀。可蛇有蛇路,蟹有蟹路,做成事情總得走別樣的路,陰謀就陰謀吧。除了背叛。背叛就是背叛,到哪兒都是背叛,背叛朋友的事兒他依然不幹。但他另有辦法解決問題。

事後,虞山卿面如土灰,一整天抬不起頭來。大夥兒轉了方向一起祝賀宋運輝,除了羨慕,也有嫉妒,但都無話可說,因為宋運輝有硬本事。宋運輝一直拿劉總工的話表示謙虛,他說,如果不是他英語好,生技處到處都是技術比他好的前輩比他更有資格去談判,他只是幸運正好撞到需要英語的機會。這話,聽在虞山卿耳朵裡,簡直跟摑他耳光一樣的痛。

事後,宋運輝拿梁思申的照片打發了程開顏,讓程開顏懷疑他已有女友,知難而退。程開顏太淺,不是他喜歡的對象。

到上海,宋運輝第一次領教領帶是啥玩意兒,怎麼打。他是團裡最年輕的,心靈手巧,最容易學會。回來路上,他一路教水書記等人打領帶,大家都不像在廠裡時候那麼拘束,都笑得很開心隨意。宋運輝當然不會忘記一路以小輩身份慇勤端茶遞水,這就跟他在生技處早上進門先打開水掃地一樣,所有小輩後進都得那麼做,理所當然。對於劉總工,宋運輝適當地表現出感激,彷彿是明白劉總工的知遇之恩。

一切都不露痕跡地過去,有人歡喜有人愁,可人人都認為歡喜的人歡喜得有理,愁的人是活該。宋運輝很想單獨跟虞山卿做一下溝通,再問虞山卿,究竟大眾眼裡,誰的奮鬥姿勢更好看一點?為什麼大家都否認虞山卿的姿勢?可宋運輝當然不會這麼去問,討得一些口舌上的便宜,又有什麼意思。

時間安排得很緊湊,很快西服就做出來,可以試穿,因為是量身定做,幾乎沒有什麼需要修改。只是大家穿上後都覺得渾身彆扭,不明白外國人怎麼喜歡穿這種肩頭胸口墊得厚厚實實硬邦邦的衣服,這種衣服,天氣稍微暖一些就跟套一件鎧甲,還了得,還不悶死。做衣服的老師傅據說還是當年上海灘的紅幫裁縫,有名氣得很,老師傅教育大家,這西裝不能疊,到哪兒都得拿衣架掛著。當然不能讓領導上車下車手裡掛一套西裝,當然宋運輝一人得包下一半領導的西裝,西裝死沉,壓得垮一個壯漢,壓得宋運輝恨不得拔根毫毛變出一條扁擔。

北京三月,依然春寒料峭,金州總廠一行十個人,一色的藏青西裝,一色的國旗顏色領帶,經過嚴格的外事紀律培訓之後,出現在與外商的談判桌上。議程,會場,都是中技進出口公司安排,連水書記都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派頭的場面。宋運輝走進談判的高級會場,對著頭頂華美璀璨的枝形吊燈和腳底比他的床墊還厚實柔軟的羊毛地毯目瞪口呆。一直到外商進場才收回馳騁於屋子角角落落的好奇心,轉為對金髮碧眼的德國人偷偷好奇。

中技公司請來兩家公司,分別來自德國與美國,都是用英語會話。宋運輝和劉總工等技術人員都是考慮參數的吻合度,考慮技術的先進性,和價格的高低比較,而水書記與中技公司人員還得考慮到國際影響,考慮到友誼第一。宋運輝與劉總工配合得很好,在技術方面,年老的有深度有廣度,年輕的易吸收反應快,一老一少的搭檔,贏得對方工程師的尊重。技術問題的談判上,中方幾乎就只有這兩個人發言。宋運輝會話雖然不好,不過有時只要對著圖紙將兩個設備名稱說出來,然後兩手一比劃,對方便能清楚。技術方面的談判很順利愉快,都是行家,一說就通,說通了大家就記錄簽字確認。但是價格與附加設施的談判,宋運輝只能旁聽,他一直在想,友誼第一那麼重要嗎?為什麼老外不對我們友誼第一?但他人微言輕沒有發言權,雖然他在休息間隙提醒過領導,可沒用,在他看來,設備起碼多花了兩百多萬美元。

最後確定的是德國的設備,宋運輝稍稍有些失望,彷彿如果是美國的設備,他就可以去美國看看梁思申似的。

水書記表揚劉總工選人選得好,若不是劉總工力挽狂瀾留下小宋,哪來今天談判桌上兩人合挑大樑的局面出現。宋運輝不知道劉總工真實想法是什麼,雖然在北京這一段時間裡,他與劉總工配合默契,劉總工依然不吝教誨,他依然尊敬長輩,可他現在已經知道,他對劉總工已不復過去的崇敬,因為劉總工也有他的背光面,也只是一個普通人,是他自己當年因為技術而不適當地將劉總工神化拔高了。

回到金州,宋運輝便跟著劉總工他們就德方提供數據開始新設備選址勘測等工作,他這才又將眼光擴大一個層面,原來化工機械還涉及到土木建築。宋運輝很快被破格提升為工程師、副科級別,此時,他的跑道線上,已看不見虞山卿。說來也怪,進出寢室樓,甚至都看不見虞山卿。不知是他工作忙碌,作息顛倒,還是因為虞山卿避開了他。是,一個年輕有為的男人,被准丈人指著鼻子鄙視,還如何見人。

沒多久,宋運輝便頂著年輕工程師的職稱,與另兩個分管設備也參加過談判的中年資深工程師一起,被派往德國設備製造工廠驗收設備。水書記希望有人在設備封裝前便實地驗收設備,保證設備完好無質量問題,以免新設備運抵中國後才發現問題,退回重來,既影響工程進度,又影響友誼第一。臨行前,水書記切切叮囑,要三個人在德國千萬注意國格人格,千萬不要把臉丟到國門外。

三個人穿著藏青西裝繫著紅領帶帶著統一的黑色大皮箱又出發了。每個人的皮箱裡都有幾十包搾菜,那是新出的帶亮晃晃包裝的斜橋搾菜,味道極其鮮美,已經加工成絲,開袋即食,異常方便,但價格也貴,市面上還不容易買到,是總務處的同志幫忙從市食品公司找人情挖來。其他都沒什麼私人衣服,統一的還有三個人新領的兩套土灰色工作服,一套深藍色連身工作服,一雙絕緣皮鞋。三人跟著中技公司的同志走,但中技公司的同志到法國後,送他們上飛機,讓他們自己去德國。宋運輝等三個穿著硬邦邦的西裝,被撐得像木乃伊似的終於來到德國,到了工廠,換上工作服的三個人簡直如掙脫枷鎖。不過,飛國際航班的飛機比從金州到北京的小飛機不知道舒服多少。

德國人的工作態度異常嚴謹,有時刻板得像機械人,頭腦中似乎沒「靈活」兩個字,所有的操作都依足規程。宋運輝的語言過關,工作間隙,與德國人可以聊得愉快,德國人也尊重這個年輕好學又有技術的年輕人,願意費勁講英語與這個中國小伙子交流。從聊天中,宋運輝學得很多管理方面的知識。他這才知道,管理細則可以細到這種程度,比起他在金州一分廠一車間所做的崗位責任制,那真是土八路遇見正規軍。德國一行,除了讓宋運輝英語水平提高,技術更臻成熟之外,對國外工廠的認識是他此行最大收穫,真是天外有天。

在德國的驗貨工作完畢,看著設備在貨運代理商的指揮下裝上貨船,宋運輝等一行三個才回家。三個人在德國省吃儉用,將一箱搾菜全吃完,省下一筆外匯,其他兩個工程師憑外匯換的兌換券從友誼商店扛回家用電器,宋運輝直接在德國給自己買了一隻函數計算器,又給父母買了一堆新奇好吃的東西,其他的錢,都買了新奇實用皮實的文具,回到金州一一分發。於是大家都說,宋運輝這小伙子大方。

沒多久,設備安裝便在德國工程師的指導下,轟轟烈烈地展開。宋運輝作為與德國工程師的總聯絡人,協助程開顏的父親,如今已經升為總廠副廠長的程副廠長,開始具體安裝工程。他雖然依然掛職副科級別,可作用直逼處級。在他負責的範圍內,他要求所有的工作完成一批,驗收一批,合格一批,所有工序都有記錄,都有負責人,都有責任人。他把他剛學來的管理知識加入自己的理解,充分運用到管理中去。他邊學邊做,邊做邊學。

程副廠長不知怎的,很支持宋運輝,當然不是言聽計從,但總是能有選擇有指導地吸收宋運輝的意見建議,當宋運輝是自己人一般。宋運輝一直懷疑,程副廠長是不是看在女兒程開顏面上如此關心他,可又不像,他不是讓程開顏死心了嗎?宋運輝想不出合適的理由,因此對程開顏越來越內疚。

由於程副廠長的支持,宋運輝工作非常投入。每天早上,他與德國工程師商議工程安排,每天晚上他親自檢查一天工程進度,他記憶極好,最小的工作安排也不會放過,檢查進度,檢查質量,督促整改,登記在案。第二天早上根據進度繼續與德國工程師商議工程安排。他不得不這麼認真,他不願金州的工人在嚴謹的德國人面前丟臉,他得把檢查做在前面,有問題趕在第二天德國工程師檢查前連夜改進。而遇到安裝檢測設備不足,安裝遇到問題的時候,最需要程副廠長等具備充足化工設備安裝維修經驗的前輩土法上馬,過程之中,宋運輝受益匪淺。

每當大夥兒以土法上馬完成工序,令德國工程師驚異甚至讚美的時候,宋運輝發現,工地上的老老少少都非常欣喜,打勝仗了似的欣喜。其實沒有獎金沒有表彰,他們似乎沒必要那麼欣喜,但看他們滿臉勝利的神色,似乎獎金也不過如此。宋運輝頓時領悟到什麼,於是,計算機式的工作安排,精密儀表式的進程檢查,史官式的忠實記錄之外,他又在每次工作安排與工作檢查之時,添加了精神鼓動。他一向是個做多於說的人,話不多,話分寸,總是把任務總結成琅琅上口,易學易記的沒幾個字,彷彿一字千金,多說折本的樣子。但為了精神鼓勵的有效實施,他開始厚著臉皮在佈置工作的時候告訴大家有點過分的美好前景,在檢查工作時候不吝讚美表揚。最開始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心裡比做賊被抓還尷尬,說完耳朵會熱上好幾個小時,見人對他笑他都會心虛。但久而久之,當看到大家情緒被調動起來,看到大家對他更熱情更配合,看到工人們的主觀能動性被充分調動起來,真正做到發揚主人公精神,群策群力,大干快上,宋運輝自動適應了那種有些尷尬的鼓動語言。漸漸地,說完之後面紅耳赤的時間越來越短,鼓動的經驗也越來越足。偶爾,程副廠長也會補充幾句慷慨激昂的鼓勵,宋運輝是個有心人,都記在心裡,以後活學活用。

工地之上,日新月異。設備安裝進度,超於預期。所謂的預期,是根據國內其他廠家安裝類似設備所需工期制定的計劃工期。程副廠長很有高招,他在工程現場指揮部門口,掛了三塊排球比賽用的白底紅字記分牌,一個記分牌是「安全施工XX天」,一個記分牌是「超過預期工期XX天」,一個記分牌是「倒計時」。大夥兒每天都要經過指揮部,每個人都能看到一尺來長的紅色數字天天變化,數字的變化,比任何語言都有說服力。

工地上上下下,加班都是家常便飯,管理人員更是沒有不加班的日子。對於宋運輝這等光棍而言,加班不是什麼問題,可是對於程副廠長等有家有口的人而言,經常加班是大問題,可程副廠長帶頭,別人不敢有怨言。

程廠長有胃病,加班時候就需要家裡送菜送飯,程廠長說宋運輝這個光棍常因工作耽誤去食堂吃飯,經常分一杯羹給他,令宋運輝很不好意思。程廠長全家總動員,有時候是他家老伴兒送飯,大多數時候是他兒子,不知道程開顏來過沒有,宋運輝從沒遇見,不過也難怪,大多數的這個時間段,都是工人結束工作,他趁著夏日傍晚餘暉在工地細細檢查的時候,沒遇見是正常。他滿手油泥回來,總能見到桌上豐盛的飯菜。宋運輝想給程廠長錢,人家不要。宋運輝也試著想準時去食堂吃飯,省得老沾程廠長的便宜,可他是真的沒時間,他總希望在日光下完成對已結束工程的檢查,而等他檢查完,食堂早就關門打烊,他又不是水書記程廠長,可以命令食堂時刻等候。他只有厚著臉皮沾程廠長便宜,當然也知道,吃人家的嘴軟。

這天,他一身深藍連身衣褲從主體設備中檢查後爬出來,滿臉滿身都是灰是汗是油,兩手髒得像熊掌,工地上的人看了都是善意地取笑,宋運輝也是露出對比極其強烈的白牙一起自嘲,一邊叮囑。經過木工場所,他抓一把木屑搓洗手上的油污,一路髒屑飛揚,這一雙手,如今前所未有的粗糙。快到指揮部的時候,看到一個有點纖細的女子拎一隻天藍色布袋從他的辦公室出來,也是穿著工作服,戴著安全帽,與其他金州女子一般無疑。宋運輝留意了一下,路口快遇見時候,迎著透明彤紅的夕照,看清那竟然是程開顏。宋運輝怎麼也沒想到,以前珠潤玉圓看著好玩的程開顏竟然變得苗條纖細,他一時在路口站住,等程開顏垂眉數螞蟻似地走近,開口問一句:「程開顏?認識我是誰嗎?」

宋運輝背光站立,而且滿臉油污,並不易認,可程開顏卻在抬起眼睛的瞬間,就脫口而出,「宋…宋科。」

宋運輝看到,程開顏眼裡,迸放出比夕照更瑰麗的彩虹,他看著愣住,好久沒有說話。反而是程開顏歡笑著問道:「你鑽哪兒了?怎麼像個泥猴子呢?」

程開顏這一開口,宋運輝才覺得過去那個說話嬌滴滴的女孩又回來了,心下才減了一些內疚,忙笑道:「鑽反應塔了,裡面還沒清掃,都是細灰。你給程廠長送飯?今天吃什麼?我有份嗎?」

程開顏的臉不知是被夕陽燃紅,還是羞紅,低垂著眼皮想看不看地道:「當然有你的啦,等下你多吃涼拌茄子,這東西爸爸不能多吃,怕胃寒,聽說你愛吃。」

宋運輝有些鬼差神使地道:「程廠長還在工地,你進去坐坐,好久沒見你。我外面洗個手洗把臉,很快就好。」

「可是爸爸不讓我在工地多呆,怕影響你們工作。」程開顏大大猶豫,心裡極想留下。

「一會兒,一會兒不要緊。你吃飯沒有?」

宋運輝說著走去門邊水池洗手洗臉。程開顏在後面偷看這矯健的背影,滿臉笑意,可就是不挪窩。「我吃了,我一邊做菜一邊吃呢。今天的涼拌茄子味道特別好。」

「你不是只會做肉餅蒸蛋嗎?今天有沒有?」

「我現在不止會做肉餅蒸蛋了,你們這幾天吃的菜都是我做的呀。你想吃肉餅蒸蛋嗎?我明天拿來。」

宋運輝洗乾淨臉,又覺不乾淨,乾脆將頭也洗了,洗出滿池子的黑水。程開顏看著覺得特可愛,笑瞇瞇地一直站宋運輝後面看。一直等他從水管下面鑽出來,才聽宋運輝說話,「我每天吃白食,胃口又太好,你們家有什麼水管自行車之類的要修,趕明兒都交給我。我哪還好意思點菜啊。」

程開顏笑道:「又不是特意給你做的,你愛吃…真好。你忘了我爸是機修分廠出身的嗎?才不需要你幫忙呢。」她看到宋運輝都不需毛巾,頭甩幾下就算是甩干頭髮,跟小狗小貓似的,又笑出來。

程開顏眼裡只有宋運輝,宋運輝卻看到程廠長從遠處走來,忙道:「你爸來了,快進去吧,外面蚊子多。」

外面的夕陽已經棗紅,屋裡電燈一亮,更是失色。程開顏沒跟進裡面,等著她爸來,才輕聲問:「爸,我坐會兒聊會兒天行嗎?」

《大江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