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才開始,今天幾乎停工一整天。明天還不知道怎樣。」

「不知道該說你是運氣還是不運氣,運氣的是開工一年未遇工傷,不運氣的是一遇上就是工亡,你一點兒處理經驗都沒有。我們這麼大公司工傷不斷,我剛接手時候……」

柳鈞聽到這兒,正聚精會神呢,忽然電話斷了。他一看手機,果然是他的手機沒電。柳鈞扔下飯碗就跑回辦公室,拿座機給楊邐打電話,二話不說直奔主題。「對不起,剛才我手機沒電。你剛接手時候是不是看見職工的鮮血,首先想到的是不惜一切代價救回員工,並賠償他們損失?」

楊邐當初在現場嚇得面如土色,首先想到的是怎麼辦,如何迴避責任追究。但聽柳鈞這麼一問,她當即收起原本想說的經驗,「是啊,大概誰都會有這樣的第一反應吧。可是事故處理過程中各方站在不同立場糾纏同一個問題,可以拖到一年半載,拖得雙方所有人筋疲力盡,最終一定是誰先拖不住誰先妥協。於是我領悟到一點,別把感情因素放到工作上,既然作為資方,就做一個合格的資方,千萬別拖泥帶水。等你經歷過這一次之後,你可以回頭再看看我們今天的對話。」

「做一個沒感情的資方會不會讓其他員工產生兔死狐悲的感覺,讓其他員工心中失去對企業的歸屬感?」

「我認為在現今的社會大背景下,員工與企業之間的關係太脆弱,你不可能將公司建成一個小型烏托邦。」

柳鈞從楊邐的表達,聯想到楊巡的態度,再聯想到市一機工人不肯專心幹活,說是不願掙錢供老闆花天酒地。這就是極端對立的勞資關係導致的結果吧。但是,他這兒又好得到哪兒去,這不就有人趁火打劫,偷了他的圖紙鬧失蹤嗎?想起來還真讓人對勞資關係寒心。所以楊邐所言是經驗之談,是事實。「你說得對。我們回到正題,以你的經驗來看,我公司這起工亡事故,工亡職工家屬未來會提出什麼要求?一般你們對工人的賠償上下限是多少?」

「柳總,我已經跟你說了,我只做一個合格的資方,絕對站在資方立場辦事。既然我們遵照規則交付了所有工傷保險,那麼保險怎樣理賠,我們全數轉手給工傷職工。我們只保證絕不從中抽取一分錢的好處,也不與工傷員工計較公司因事故產生的損失。」

柳鈞實事求是地道:「我目前暫時做不到。」

楊邐不禁一笑,「柳總的公司做得好不好?聽說業務吃得很飽。」

「還沒達到飽和,人手跟不上,流動資金跟不上,到處都捉襟見肘,毛利都交給高利貸利息,一團糟。」

「說什麼呢,董總一直誇你,半年就產生利潤很了不起。我原先也沒看出竅門,董總給我畫一張你們公司的資金圖,他說你的智商得多高,才能將如此緊張的資金運作得可以維持生產,董總說你能維持到一年,你就勝利了。」

「董總真這麼說?董總的腦袋真是好使,他說得一點兒沒錯。不過請你告訴董總,我已經趁我爸出差在外,把我爸的車子當了贖,贖了當,無數次了,形象並不如董總以為的那麼好。」

楊邐聽了大笑,「有空進城來玩,我再幫你約董總。我跟著董總也學到好多。」

「那麼我跟你學吧,哈哈。」

這一回,是柳鈞畫一張大餅,楊邐微笑了一整夜。微笑的楊邐速戰速決,背叛大哥楊巡幫柳鈞辦事。很快,一個電話打到楊邐的手機。楊邐約定當晚會面地址,便給柳鈞電話。可是手機打了兩次都沒人接,第三次的時候,才有人接起,電話那端傳來的是迷迷糊糊的聲音。

「楊小姐,這麼晚還沒休息?」

「晚?才九點。呃,你已經在休息?我跟你那失蹤員工約下十點在香榭咖啡館見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行嗎?」

柳鈞一聽就興奮得跳下床,問清地址,立刻跳進浴室沖一個冷水浴,睡得稀里糊塗的腦袋才有點兒清醒過來。他開上車進城奔赴現場,將車遠遠扔在別處,走一大段路隻身悄悄鑽進香榭咖啡館。時間已經過了十點。果然,在咖啡館的角落,那種最適合進行不正當交易的地方,他見到那位「失蹤」員工。柳鈞撲上去使出渾身解數,將失蹤員工降伏,混亂中他裝作不認識楊邐,讓咖啡館小二從他口袋掏手機報警。

110警察很快趕來抓人。現場聽得柳鈞說明情況,他們與工業區派出所通話認證後,將人帶走,準備移交。因此柳鈞不用跟去做配合,留下來面對楊邐。等緊張情緒過去,困意立即襲上柳鈞腦袋,他忍不住打個哈欠,但是哈欠中途變卦,一氣呵成變成一隻噴嚏。

「對不起,昨晚處理事故沒睡,剛才你打來電話時候我正夢周公,拿冷水沖半天才醒過來……」

楊邐立即伸手招呼小二,讓煮薑湯來,薑湯沒有就要乾薑水。柳鈞驚異地看著這一切,笑道:「你真賢惠啊。」

楊邐臉上一紅,「沒點兒正經,還柳總呢。好了,你回公司早點兒休息去吧。」

「等等,怎麼謝謝你?我都沒想過這個人能這麼順利逮住,你幫我解決大問題了。你不知道我多激動……」

「那麼送我回家吧。每次夜歸,從車門到地下室電梯這段距離,總讓我膽戰心驚。」

柳鈞不禁想到第一次見到楊邐,正是從電梯下到地庫,楊邐對他渾身充滿戒備。他忍不住笑了。

楊邐卻是錯會了柳鈞的笑,她想到的是她有一個晚上醉酒,正是柳鈞將她從地庫送回家,記憶中的片段要多曖昧有多曖昧。楊邐的臉變得通紅,即使咖啡館的燈光也掩飾不了她的羞澀。她頓足扭身走了。柳鈞連忙結賬出來,見楊邐坐在已經點火的車子裡等他。柳鈞不知道楊邐幹嗎這樣,非常想不通,直至近距離看清楊邐眼波欲滴,似笑非笑,他才忽然想到那一次的曖昧,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柳鈞一大笑,楊邐心慌意亂之下,直接將車頭撞向路邊一棵樹。幸好柳鈞眼明手快,一把抓過方向盤,車頭擦著樹幹過去,險險地停在行人道上。楊邐嚇得花容失色。

柳鈞繞過車頭,打開駕駛座門,拍拍楊邐的臉,笑道:「別怕,有我。我們換個位置。」

「你不許再笑,不跟你開玩笑。太危險了。」

楊邐被柳鈞的拍臉動作鬧得腦部缺血,她不願爬到副駕駛位置上去,想矜持地繞過去,可高跟鞋不聽話,也是被差點兒的車禍嚇得腿軟,出門就搖搖欲墜。柳鈞連忙一手扶在她腰上,只是柳鈞很煞風景,又是一個噴嚏。楊邐趁機掙開。

但是楊邐上車,見到柳鈞放在方向盤上那只很不自然微翹的無名指,一顆心頓時涼了下來。這叫做深仇大恨啊,朱麗葉是怎麼死的?

於是變成柳鈞一個人唱獨角戲,數落著車什麼該換什麼該修,楊邐有一聲沒一聲地應著,無精打采。柳鈞也只好無聊地打噴嚏。等將楊邐送進家門,他看看近在咫尺的自家的門,真想闖進去一頭睡倒。可是他還有任務。他硬撐著精神,又是哈欠又是噴嚏地回到公司,給正準備下班的中班職工開了一個簡短班後會。他首先跟大家通報一下事故處理階段性結果,然後告訴大家,攜圖紙失蹤的那位員工剛剛被捉拿歸案,等待那位員工的將是牢獄之災。

從員工們的目光中,柳鈞看到了震撼。行,這就是他吊著精神趕回來開簡短班後會的目的。他要的就是殺雞儆猴的震懾力。確實,騰飛不是烏托邦,因此他必須恩威並施,兩手都硬。

若是單純從為人的角度來講,柳鈞並不願意做這種虛言恫嚇的勾當,他寧願在生活中看到大家都自覺,遇到不自覺的人繞道三尺。可他現在的身份不一樣,他現在是個資方,那麼他只能收起他屬於個人的價值觀,做一名合格的資本家。該資本家幹的事,他都得干。就像楊邐說的那樣。

柳鈞死心塌地睡覺,反正睡與不睡都一樣,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那些預料中的閒雜事情都將如期而至。

然而,柳鈞錯了。他以為十七八個噴嚏意味著感冒,可是他起床神清氣爽,呼吸順暢,吃嘛嘛香。他以為昨晚被他逮住的失蹤員工家屬會來公司求情或者吵鬧,可他在門房打卡鐘邊靜候良久,不見一個閒雜人等。他更以為工亡家屬今天將捲土重來,但是連他爸都驚訝了,大門外什麼響動都沒有。柳鈞問他爸,難道是他們幸運,遇到不世出的好人?既然如此,他們也不能虧待人家,趕緊讓出納去銀行提款,將補償金給了吧。

柳石堂將信將疑,思來想去,按下滿懷歉疚的兒子,讓再等三天。

柳鈞心懷忐忑,生怕傷及好人,只是爸爸信誓旦旦說人心不古。他被爸爸沒收了印章,只得去車間佈置趕工。回頭去派出所就員工偷圖紙事件應詢,柳鈞見到了那位「失蹤」員工的家屬。

那應該是「失蹤」員工的妻子,最多三十來歲的女人未老先衰,更加奇觀的是手上拖著兩個,背上背著一個,一家總共生了三個孩子。不過柳鈞見到手上拖著的兩個都是女孩,背著的那個明顯是男孩,心下瞭然。那員工妻子見到柳鈞,呆滯的目光似乎亮了一下,掏出一疊紙片遞給柳鈞,上面有一家醫院的病歷卡、住院部樓層房號和門診記錄。從那妻子夾土夾白的敘述中,柳鈞得知,那一家丈夫中專畢業腦子活絡,原本可以在一個小城鎮過挺滋潤的日子。可是全家上下一門心思生個兒子傳宗接代,為逃避計劃生育,夫妻兩人曲線救國出門打工,千辛萬苦終於生下兒子一個。一家五口生活壓力巨大,妻子生下兒子三個月後不得不出去上班,請來婆婆照看三個孩子。不料天雨屋漏,婆婆河邊洗尿布打滑,摔裂盆骨住進醫院。丈夫萬般無奈,出此下策。現在好了,婆婆已經被抬回家,妻子辭了工作照顧一屋子的老弱病殘,壯勞力的丈夫住進班房鞭長莫及。

處理案子的民警與柳鈞聽得面面相覷,兩個大男人面對老老少少的眼淚,都硬不下心腸。為了調查核實,民警跟那妻子去租房查探,柳鈞腦袋一熱也跟去。租房是一間村屋,昏暗的室內果然躺著一個面色蠟黃的老太,房間裡蕩漾著酸臭和霉味。除了老太躺著的那張床,室內再無長物。柳鈞想不到自己手下的員工竟能窮成這樣子,他還以為他公司的工資已經超過平均工資許多。他和民警從那屋子出來,站在陽光底下都有混進了天堂的感覺。兩個大男人只會連連說「作孽,作孽」。

柳鈞越想越心軟,全身上下連整票帶零鈔摸出五百多塊錢,又折回去交給那一家,他不敢看那一家老小,將錢放在紙箱擱三夾板做的飯桌上就趕緊溜了。至於民警怎麼處理,由不得柳鈞了,他回到公司一直在想,那一家往後該怎麼活,那家婆婆的骨傷又該怎麼辦。矛盾之下,他打電話給楊邐,告知昨晚幫忙之事的意外結局。他說他已經不打算提起民事訴訟,可是刑事訴訟卻由不得他。

楊邐心中瞭然,「你是不是想資助那一家老弱病殘?」

柳鈞默然,他不情願,可是又不忍心。

「我只提醒你一點,這種人家是無底洞,又經實踐表明是什麼缺德事都做得出來的,你當心自找上門去,往後一輩子都賴定你,我這兒有先例,如果你需要,我幫你約我那個朋友出來給你現身說法。」

柳鈞無言以對,他相信楊邐說的是真話。好久他才憋出一句,「管理真是一門包羅萬象的大學問。」

「豈止是學問,大約人生百科都不如管理複雜。」

楊邐對柳鈞可以說是知無不言,恨不得將自己的閃光面都亮給柳鈞。她雖然心裡矛盾,可擋不住心猿意馬,打完電話後思來想去,又找出新的話題,那是一份國際水平的展會邀請函,她複印下來,傳真給柳鈞,希望柳鈞有興趣一起去。果然,柳鈞上鉤了,再次來電約定展會前三天通報決定去不去。楊邐於是滿心期盼下月那一天的到來,甚至開始策劃下個月那一天該是什麼溫度,該穿什麼衣服。

柳石堂對兒子的婆婆媽媽很不以為然,他索性寫一張地址交給兒子,「這是傅家地址,老婆兒子坐牢之後,那個生嚴重富貴糖尿病、靠老婆做保姆養活的男人不曉得怎麼活,你要麼也去送一把溫暖?」

傅阿姨的家?柳鈞對著紙條看了好一會兒,拿起,撕碎,扔進紙簍,歎一聲氣下去車間了。相比之下,機器雖然複雜,卻要可愛得多,即使是那台剛殺了人的高頻焊機。比他更早蹲在焊機邊看操作的是新招聘來的工程師孫工,孫工沉默寡言,即使說話也經常讓聽的人摸不到頭緒,思維似乎跳躍得很。但只要是機電出身的人,則都是一聽就懂,一聽就聽得出精髓。柳鈞與孫工一見傾心,不管他以前設計的是什麼,招來養著再說。

孫工想改造那台焊機,避免有人滑倒觸電的慘事再次發生,這個想法與柳鈞一拍即合。兩人站現場看著操作,設想出幾種方案,有障礙式,也有感應式,前者是阻攔人體靠近,後者是感應人體在某個範圍之內時,自動切斷電源。兩人都覺得用後者更加保險,而且後者的適用範圍也廣,可以應用到其他類似設備。而即使定位感應式,也有各種各樣的感應方式,孫工拿著課題研究上了。若換作柳石堂在場,必定會指出這是不務正業,可是柳鈞不那麼想,孫工有發現的眼睛和思考的頭腦,他不正應該好好鼓勵嗎。

晚上,柳鈞進城與余珊珊共進晚餐,為前天吃飯吃到一半逃開道歉。他沒將近期公司那麼複雜的事情跟余珊珊提起,免得她也傷腦筋。這種事根本無解,還是別拿出來考驗余珊珊的態度了。余珊珊以為柳鈞因為工亡事故而煩心,飯後陪著柳鈞在夜色中散步,逗柳鈞說話,可兩人對彼此並不瞭解,當一個人懶得配合的時候,話題便進行得艱澀。柳鈞早早送余珊珊回家。他這回沒回公司,他被公司的瑣事壓得有點兒排斥工作,他想在與工作無關的家裡好好放鬆一晚,他希望這是一個沒有午夜凶鈴打擾的夜晚。

柳鈞心事重重,在屋裡盤旋半天,最終坐到鋼琴面前。他翻出《保衛黃河》的曲譜,但是沒幾下,聲音便凝滯在他的左手無名指下面。柳鈞皺了半天眉頭,決定無視,不管這個手指彈不彈得出聲音,不管彈出的聲音高低,不管旋律因此不連貫,他無視,只機械地往下彈。

漸漸地,柳鈞心中升起對媽媽的感激,若非當年媽媽幾乎有點兒神經質地屢屢將他從運動場捉回,逼他學習枯燥的鋼琴,今天他又怎能從排山倒海的音樂中宣洩情緒。

隔壁的楊邐卻是從第一個音符聽起,站在與柳鈞一牆之隔的地方,背著手一動不動聽了半天。好幾次,楊邐想去敲響隔壁的門,可都是臨陣退縮。她只能在心裡默默地描畫著坐在鋼琴邊的柳鈞的形象,想像著那個人的眉頭眼梢……

清晨,當柳鈞回去公司上班,他和其他騰飛員工一起,被工亡職工的家屬們擋在門外。

門裡,是柳石堂組織保安和兩條躍動的狼狗保衛大門。門外,是花圈和哭鬧的家屬。柳石堂打手機讓兒子離開,怕兒子被家屬們攻擊。但是晚了,有人認出柳鈞,家屬們擁上來,尤其是工亡職工的媽媽和奶奶,拍打著柳鈞要他償命,家屬們的情緒異常激動,下手越來越重。柳鈞卻難以還手,因為衝在前沿打他的是老弱婦孺。柳石堂只能眼睜睜看兒子獨立難支,無法開門應援,只因大門一開,恐怕那些人衝進來砸的就是設備。他唯有大呼兒子快跑,招呼員工支援柳鈞。

等到柳鈞終於被職工們解救出來,遠遠走開,他摸摸髮際,果然摸出幾縷的血,他的臉好像被死者媽媽抓了一把,而身上究竟挨了多少拳腳,他已經數不清。但柳石堂再來電話,依然是指示兒子離開,不要與那些人糾纏。人死為大,這就是風俗。

但死者父親操起一隻花圈,不要命地衝著柳鈞奔來,嘴裡嚷嚷他兒子死了他也不讓柳石堂的兒子好過,打死柳鈞他償命。柳鈞打架在行,可他依然無法出手,很快地逃離了。但是他的車子被死者家屬手砸得慘不忍睹。柳鈞只能憤怒地跟身邊的工人講,「好吧,原本我說銀行貸款批下,我把這輛車子交給你們拆,現在提前了。」

有工人道:「到底他們要圍到什麼時候?沒法上班,我們的工資獎金怎麼辦?」

也有工人道:「柳總,你受傷不輕,快去醫院看看吧,照個X光。」

業務部統計更是憂心忡忡,「明天有兩批出貨,怎麼辦,怎麼辦,那邊又要打電話罵了。」

柳鈞到底是血性青年,他揉揉被揍得酸痛的胳膊,準備回去談判,他不願如此不明不白地僵持。但是柳石堂又是來電,讓柳鈞千萬忍讓三天,體諒死者家屬的痛苦。柳鈞其實心裡也是這麼想,將心比心,他能理解死者家屬的激動,可是又有誰來理解他這個無過錯者的損失。他終於還是忍了,讓工人們回家,他在公司外面繞了一圈,跳進圍牆。工人也跟著跳進去,做賊一樣地進車間堅持生產。

可是人可以翻牆,運輸車無法進出。生產秩序依然大亂。

如此煎熬了兩天兩夜,公司大門被沖得東倒西歪,門裡門外誰都累,可誰都不放棄,門外更是似乎紅了眼睛。柳鈞問爸爸:「三天,有用嗎?」

柳石堂沉默。於是柳鈞甩開爸爸的阻攔,走到門前,對衝過準備用竹竿子打他的死者親戚道:「你聽著,我手中有死者酗酒上班的血液化驗證據……」他這話出來,對方立即動作停滯,「根據工傷保險基金賠償條例,酗酒造成的工傷不在賠償範圍之內。公司好心,一直替你們向勞動局保守秘密,你們再逼我們,那麼對不起了。如果需要我們的配合,請今天撤退,否則你們不僅別想從我這兒得到一分錢,你們也別想從工傷保險基金獲得一分賠償。」

那位死者親戚大聲道:「你嚇誰呢,你……」

柳鈞也提高聲音:「你大聲,儘管大聲。目前這事只有我們父子知道,你嚷出來啊,讓全世界知道。不是我的損失,而是你的損失。」

那親戚猶豫了一下,回去與眾人商量。他們停止了攻勢,但依然沒人撤退。

柳石堂也火了,他讓兒子回來,「警察不肯來,我叫黑道。媽媽的,我再也不給他們一分錢,寧可全給黑道。這個規矩不能開,要是有點問題都圍攻公司,以後公司還怎麼開。媽的,當我是面人。」

柳鈞沒猶豫,也沒阻攔,他回頭看一眼門外的人們,回去辦公室做事。一會兒,他見到兩輛麵包車趕來,車上跳下手持鐵管的十幾個男人。很快,門外的男眷們被打得落荒而逃,被放過的女眷見勢不妙,也只能扔下傢伙逃跑。柳鈞在樓上漠然地看著這一切,他的同情心已經被磨損到極限,他沒有想法。

公司又恢復正常生產,雖然大家都跟柳鈞說,公司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但柳鈞不知道大家心裡究竟對此有何看法。死了一個人,對死者家庭而言,是一場災難,對企業而言,又何嘗不是災難。

不再有圍攻,但是死者的母親隔天又到公司門口,沒有任何激烈動作,只是坐在地上哀哀痛哭。

柳鈞告訴行政經理老張,錢對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無用,但錢可以保障失去兒子母親的下半生。他讓老張積極配合向基金索賠,而且要想個辦法,讓公司以什麼正當名義給予那位母親一定補償。老張說,幹什麼賠償,公司這幾天被敲掉的損失已經是五位數。柳鈞說,損失早已六位數。老張說,他們過分到了極點,公司上上下下好幾個人挨揍,大家還有什麼可談的,一切免談。

柳鈞心裡狂叫,我不僅想免談,我不僅想免談……但他現在是騰飛的大局。他還得婉轉勸慰作為談判使者也挨了拳腳的老張,他搞得自己血性全無。

錢宏明應約找到柳鈞,是在跆拳道館。他見到柳鈞被一個黑帶教練好整以暇地打得幾乎滿地找牙,可他又見到柳鈞一次次地站起,頑強與教練對抗。錢宏明實在看不下去,衝進場地攔住。

《艱難的製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