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那幫流氓還打斷柳鈞兩根肋骨,害他在床上躺了整一個月。」余珊珊不知道眼前男女與楊巡有瓜葛,說起來比柳鈞放開得多,「連我去醫院看柳鈞都得偷偷摸摸問同學的同學借護士服,怕被楊巡眼線看見。什麼叫為富不仁,楊巡是最好樣本。」

宋運輝聽得臉上變色,他大致清楚楊巡這個人很不循規蹈矩,可如此無法無天卻還是第一次聽說。若柳鈞也不是個好東西倒也罷了,可他憑閱歷認定柳鈞這個人算得上是個好青年。但宋運輝當然不會表態,反而是梁思申道:「我認識楊巡好多年,對他為人大約清楚,你們能說具體一點兒嗎?」

余珊珊不滿宋梁夫婦看上去沒什麼強烈同情心,尤其是對她喜歡的柳鈞沒同情心,而又有點兒居高臨下的態度,強硬地道:「我們不會找楊巡的朋友擊鼓鳴冤,不需要楊巡的朋友做仲裁。柳鈞有能力解決他自己的問題。」

「敵人的敵人不一定是朋友,敵人的朋友不一定是敵人。對不起,小余。」梁思申盡量微笑,對柳鈞道:「難怪後來好一陣子沒見到你。」

敵人的朋友雖然不一定是敵人,可柳鈞也不指望他們是朋友,而且他很認同余珊珊的驕傲,伸手與余珊珊緊緊一握,余珊珊眉開眼笑。「我自己創辦的工廠剛啟動,新手上路,諸事事倍功半,恨不得變成千手觀音。欄杆其實早就切割好,可一直抽不出時間來一趟。」

「是不是太認真,凡事親力親為,不放心交給別人?」宋運輝問一句,憑的是他的親身經歷。

「最先是這樣,後來緊抓培訓工作,用知識和制度約束工人行為,我才漸漸給解放出來了。最初放不開,新招工人的態度普遍比較浮躁,我若是放任他們設計馬虎一點兒,工藝馬虎一點兒,操作馬虎一點兒,質檢再馬虎一點兒,最終產品就差得沒邊兒了。我製作了很多牌子,到處掛,上面只有一句話:保持始終如一的態度。所以見到老宋的態度,我跟見親人一樣,稀罕啊。吃足苦頭才更覺稀罕。」

「悟性不錯,方向也抓得不錯。做技術的抓管理,常常會抓錯地方,不懂抓大放小。」宋運輝點頭肯定。

「老宋的口氣怎麼像當官的?」余珊珊繼續反感有人在柳鈞面前充權威。

「老宋本來就是官,東海集團的老總。」柳鈞跟余珊珊解釋的時候,見梁思申瞪著他,解釋道:「我恨楊巡,不高興跟你們有瓜葛。」

宋運輝被柳鈞和余珊珊搞得有點兒糊塗,看余珊珊瞪著他的樣子,不像是作假,可柳鈞真的不是設計與他接近嗎?梁思申奇道:「我們被楊巡背書[1]了?」

柳鈞聳聳肩,默認。余珊珊依然口無遮攔,「你們難道不是?我從分配來這個城市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宋總是楊巡後台。當然,沒有紅頭文件,你們可以賴賬。」柳鈞聽余珊珊一說便開始笑了,他第一次覺得沒遮攔也是好事。一直笑著聽余珊珊說完,最後補充一句:「賴不賴賬,都是既成事實,難道還發書面聲明否認?」

宋運輝被兩個心直口快的年輕人說得無言以對,扭頭跟妻子道:「我們看起來得為背書章承擔責任。」

「我們沒有討伐的意思,我跟楊巡的妹妹楊邐還是經常通電話的朋友。既然梁姐問起,我一向不高興撒謊,說就說唄,也沒太見不得人。總比被人誤會我是因濫賭才斷指的強。」

宋運輝在柳鈞的坦蕩面前,反而收起剛才的懷疑,自覺地相信起眼前這個大男孩說的每一個字,相信柳鈞並非刻意找他告狀或尋他難堪。梁思申快人快語,「我理解你,我也吃過楊巡一個大虧。怪我先生,他認識楊巡的時候,楊巡才初中畢業,已經肩扛起失去父親家庭的五口人的生計,其吃苦耐勞的精神讓旁人動容,我先生對他的印象從此先入為主了。對不起,柳先生,我先生有責任。」

柳鈞吃驚,他想說不用道歉,余珊珊已經搶在他面前。「我覺得你們不用向柳鈞道歉,你們也已經夠倒霉,名頭被楊巡拿去扯虎皮大旗,楊巡那種人什麼都做得出來,他心裡沒有忌憚,底線極低。跟這種人吧,沾邊都不行。」

柳鈞忙替余珊珊解釋:「不好意思,珊珊也是楊巡手底下的受害者,她在楊巡那兒工作時候,因為大學剛畢業有一年試用期限制,辭職會被退戶口退檔案回學校,她被楊巡要挾使美人計,非常侮辱人格。她是個做技術的女生,接受不了醜陋的事情,期滿一年立刻辭職。」

宋梁面面相覷,心說難怪這女孩說話忒沖,原來也是對楊巡深仇大恨。還以為楊巡如今成家立業,家大業大,也開始做起慈善,那些下三濫的事肯定已經收斂,不想……柳鈞和余珊珊就是明證。可可與小朋友一起吃好飯,拿著飯盆子過來得意地讓父母驗明正身,說明他吃飯有多乖,一桌四個大人才暫時放下這個話題。

飯後,宋運輝繼續配合柳鈞幹活,兩人都沒再提起此事,不過聊了不少各自工作方面的思考。柳鈞初掌大權,多的是問題,可是他並不怎麼看得上他爸的經驗。眼下當然抓住宋運輝問個沒完。管理,若非親歷,有些條規事先抓破頭皮也未必考慮得周全,需要的除了經驗,還有思考。宋運輝言簡意賅,正合柳鈞脾胃。雖然柳鈞的話十有八九是提問,但閱歷豐富的宋運輝已經從中看出柳鈞的為人。

裝好欄杆,宋運輝提議去看看柳鈞的工廠,柳鈞卻提出公司謝絕閒雜人等,不願破壞公司的工作氣氛。對此,宋運輝倒是理解,他也不喜歡公私不分。於是梁思申帶著可可,送余珊珊回城,宋運輝跳上柳鈞的車子,跟去騰飛公司。公司門口,不免見到依然守在門口的工亡死者家屬。對此,宋運輝見怪不怪,做企業的誰若沒見過這等陣仗,便算不得滿師。柳鈞解釋了此事,但等宋運輝說起他們行業的意外事件,柳鈞唯有目瞪口呆的份兒。以為他的安全觀念已經足夠,不料還有更講究的。

宋運輝是個行家,雖然不屬於機械行業,可是見多識廣,又是基層技術出身,自打走進車間,他便從角角落落發現精心考慮設計的痕跡,而那還屬於硬件。他更欣賞車間內各類物品的有序擺放,他只要抬頭看看行車,低頭看看設備佈局,便能推知那些擺放位置都是經過路徑計算,這份用心已經難得。更難的是,工人在工作中對這份用心的維護,由此可見車間內一絲不苟的管理,這才是難中之難。不過宋運輝心想,工廠小,管理相對容易。

等站到研發中心大廳,宋運輝道:「你剛才不是一直口口聲聲解釋資金不足嗎?這兒投入夠大。」

「硬件投入其實是有度的,軟件投入才是沒底。雖然我最近被一些事搞得焦頭爛額,賬面資金捉襟見肘,但下月的展會,我依然準備包車組織全體研發人員去看,去見識,去擴大視野,去拓展思路。而且我打算建個中心機房,建立一個大大的數據庫,包括測試數據庫、標準件和非標件圖庫等,以後調出來就可以用,用起來就順手,少走彎路,多用巧勁。其實投入都是有產出的。」

「我的投入經常遇到員工培養出來便辭職的問題。你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我有一次拿著勞動法和實施細則研究了一整天,發現沒有辦法阻止人員流失,也幾乎很難有辦法追討賠償。我是工廠,有實體,搬不走,凡是風吹草動有罰款有官司,全部可以將我一逮一個准。但是我追討個人賠償卻很難,官司可以打贏,執行卻是個難題,沒有司法系統配合的追償行動,投入追償成本可能還高於賠償額。即使追到了……」柳鈞不禁歎一聲氣,將前兒發生的前員工偷圖紙案件告訴宋運輝。

宋運輝搖搖頭,「我已經麻木了。說起來我的人大多數是給私企挖走。」

參觀出來,外面已是晚霞滿天。宋運輝想了想,對柳鈞道:「讓你為福利院做那麼多事,中午沒招待好,晚上我在豪園請客。我讓太太先過去,你也喊上你女朋友。」

「對不起,宋總,我不同楊巡媾和。謝謝你費心。」

「純粹吃飯聊天。」宋運輝不由分說,推柳鈞上車。但柳鈞沒叫上余珊珊,那豪園是什麼地方,那是楊巡的老巢,余珊珊那性子會闖禍。他是男人,兵來將擋,再大損失也就肋骨手指,可是余珊珊女孩子不一樣,有些事女孩子承受不起。於是宋運輝也便不叫上太太。

如同楊巡進豪園,宋運輝在豪園也是得到超等待遇,但是與楊巡受全體簇擁的熱鬧待遇不同,宋運輝異常低調,只有一位領班陪同,領班一路上就把誰誰在,在哪個包廂等情況清晰告訴宋運輝。宋運輝聽到楊巡在,就吩咐一句:「他不用過來。」

柳鈞看著這一切,心說還真是純粹吃飯聊天。兩人坐下就談技術問題,談的是宋運輝最感興趣的國產化問題。但柳鈞不知道的是,宋運輝在豪園吃飯,還是第一次提出不要楊巡過來敬酒陪坐。因此楊巡聽得領班傳達,好奇上了,想方設法問清楚宋運輝請的是誰,領班不知道,他就要領班形容來人的長相。領班只能一次次地借端菜機會,將見到的柳鈞面貌形容給楊巡,可惜楊巡心中搜遍達官權貴,沒一個長相符合領班形容,因此楊巡很懷疑來人可能是來自上面。

好奇心害死貓,楊巡耐心等待宋運輝那邊包廂飯局結束,他站角落偷偷張望。他當然見到柳鈞。他見到與不喝酒的宋運輝吃了兩個多小時飯的人居然是柳鈞,那個他想也想不到的人,楊巡當場臉色變幻。他原先從楊邐那兒得知柳鈞與梁思申關係良好,只以為不過是普通的認識,楊巡最忌憚梁思申,當時雖然對柳鈞壞他錢財之事恨之入骨,可也只能懸崖勒馬。而今天柳鈞與宋運輝單獨會面長達兩個多小時,楊巡又知道宋運輝是個疏於飯桌應酬的人,這其中的關係就有點兒費思量了,楊巡甚至猜不出這兩個人怎麼會湊一起。

更讓楊巡稱奇的是,他追蹤出去,見兩人又在停車場站住說話。

其實兩人說的話很簡單,宋運輝很誠懇地跟柳鈞說:「我只是企業界人士,雖然是國營,可畢竟只是企業,什麼背書作用沒那麼大,你們不要太放心上。」

柳鈞到此時已經很感動了,忙道:「早已經不那麼想了,非常對不起,以前誤解你,宋總。還有個問題……」

兩人站在停車場又說了幾句,才散場,柳鈞上他的農夫車,宋運輝跳上司機給他開來的座駕,各自走了。柳鈞此時才想到,以前見到電視裡那些老百姓被領導握手時候那個激動,他還很不屑,今天他也被平易近人又有真才實學的宋運輝搞得很感動,再加上宋運輝站高看遠,把他過去所看現在所思的許多疑團一一解開,他今晚是恨不得對宋運輝掏心掏肺。經過宋運輝的指點,他在回家路上,對新產品的開發又冒出許多思路。

但楊巡不等看到兩人散場,就接到梁思申的電話。梁思申在電話裡笑嘻嘻地道:「又在外面應酬?每天花天酒地,把兩個孩子扔給太太一個人料理,很不好嘛。」

聽得梁思申的態度這麼輕鬆,楊巡不禁悄悄收起疑慮,笑道:「你是不是哄可可上床,終於有空打電話了?」

「是啊,那小猢猻精,每天不知哪兒來那麼多精力。楊巡,跟你求個人情。」梁思申根本不玩那種不說是什麼事,先要楊巡答應的那一套,而是直截了當地道,「以前我曾爽快地不計本息地退出股份,我請求你現在還我一個人情,退出豪園的股份。明天我讓秘書送支票給你,數字你看著填。順便把相關文件拿給你簽字。答應嗎?」

「為什麼?」楊巡立即想到今晚宋運輝與柳鈞的會面。

「不為別的,我從來反對韋嫂與你合資。楊巡,你是個非常好的商人,可你不是一個好的合作者。而今我謝謝你把大哥韋嫂他們扶上馬走一程,在這裡站穩腳跟,但合作必須到此為止。當然你可以找宋提出抗議,否決我的提議。但我希望你跟我私了,我要過河拆橋。」

梁思申越是直截了當,楊巡越是無言以對,他在梁思申面前前科纍纍,底氣嚴重不足,唯有賠著笑臉道:「太突然,我一點兒準備都沒有。讓我想想,想想……」

「好,總之我明天把支票送過去,你自己填。飯店相比你其他生意,性價比實在太低,你以前多次提起,我無數次當沒聽見,這樣對你不公平。宋那兒……你最好別讓我好事多磨。」

楊巡非常有衝出去揪住宋運輝的衝動,可是他聽著梁思申的電話,卻不敢動一根腳趾頭,眼睜睜看著宋運輝上車離開。可他依然賠著笑臉道:「我還是想問為什麼,不可能只是你說的那些原因。」

「只有這些原因,楊巡,我何嘗跟你撒過謊。選擇合作者,意味著為彼此背書。你這人滑頭滑腦,呵呵,我沒法為你背書,我更不願被你背書。這就是我始終反對你和韋姐合作的原因。」

「開飯店不同於開公司,需要應付的方方面面非常多。你最好問問韋姐的意見。」

「結束合作後,我如果有麻煩請你幫忙,你不會不幫吧?」

「那是,那是,而且你在本市哪兒需要用得著我,多少人想幫你還幫不上呢。」

楊巡結束通話後,久久緩不過氣來,他相信梁思申做出結束合作的決定後,他即使找宋運輝挽回,也挽回不了多久,宋運輝別提對妻子多千依百順,枕邊風一吹就做牆頭草。他只是狐疑,為什麼梁思申今天才做出決定,真是扶上馬走一段,走到平穩的原因嗎?這理由倒還真解釋得通。但是為什麼梁思申不願宋運輝知道此事?楊巡滿腹疑團,但他忍不住默默打量整個飯店,梁思申此言既出,他相信,他保有此飯店的日子到頭了。梁思申已非當年青澀丫頭,其鋒芒,他在買下市一機的時候已經領教,他不用多作妄想,等著明天收支票。

只是,今天不管柳鈞此人與宋運輝會面是否巧合,他不敢恨梁宋夫婦,只敢遷怒於柳鈞。他唯有安慰自己,這飯店消耗他大量精力,又沒有多少收入,早該放棄,放棄得好。只是,楊巡也想到,飯店給他提供靠背的樹蔭,這才是他入股飯店的真正原因,梁思申終於出手收回去了,梁思申終究是記恨於他,不會那麼容易原諒他。一名高幹子弟豈是那麼容易得罪,楊巡再次為自己年輕時候的無知後悔莫及。

但是好在他楊巡而今也不需要靠著這樹蔭。

楊巡與老闆娘韋春紅打個招呼,回家去了,他唯有接受這個事實。

柳鈞帶著與宋運輝交流後得來的啟發,與公司技術人員連續開會三天,提出新的研發方向。當然,研發就得投入,投入便是意味著花錢如流水。柳鈞每天將錢掰成兩半花,對於出納遞交的預算,他總是無比心痛地取捨,要用錢的地方太多,而錢太少,他唯有將買車的計劃一拖再拖,資金重點投入到研發和生產。

可是每天總有這樣那樣的意外支出流水一般地產生,需要柳鈞拆東牆補西牆地籌錢。這不,出納當月繳稅回來,帶來一張通知,說是普及電腦開票,所有一般納稅人企業都要配置專門電腦、專門打印機,安裝名為航天金穗的稅務軟件,配置並培訓財務人員,以後所有增值稅發票和報稅都要用這種航天金穗軟件處理。柳鈞一算,航天金穗的軟件加硬件合計三千五,培訓費和一年維護費一千五,為此專門配置一台電腦,大約六千,購買一台指定的愛普生LQ-1600KIII打印機又是一千,為了稅務的一個華麗轉身,柳鈞得合計支出一萬多。

企業要開,增值稅發票不能不開,就像職工檔案必須放到人事局或者勞動服務中心,公司就必須繳納兩處的協會費,並訂閱強推的雜誌;公司產品要出口,他們也得在海關和商檢分別繳納兩處的協會費,並訂閱強推的雜誌。這種費,柳鈞將此設為社會成本,不能不交。交,唯有企業節衣縮食。

因為財務的電腦操作水平不佳,柳鈞自己跟去看金穗卡究竟怎麼安裝怎麼用,一看之下大怒,三千五買來的是一張簡單的插卡,和一份非常落後的DOS軟件。在微軟已經推出界面非常友好的WIN98的今天,這種DOS軟件而今即使倒貼都沒人要,可是企業卻必須花比買WIN98正版軟件高的價格接受它,花大錢接受培訓以使用它,而且安裝培訓金穗軟件的公司態度非常蠻橫,完全不是做生意的態度。柳鈞感覺其中貓膩極大,就一個電話打到紀委公佈的廉政電話投訴。可是紀委當天就回電告訴他,這價格非該國稅局決定,也非本市國稅局能夠決定,定價來自上頭。紀委態度非常公開及時,柳鈞唯有嘿嘿以對,對節衣縮食得到的高價DOS軟件無可奈何。

好消息是,經常周旋於交際場合的錢宏明來電歡快地告訴柳鈞,傳言楊巡退出豪園的股份。錢宏明以自己的經驗推測,楊巡這種人不管盈利或者稍虧,肯定願意竭力保留在豪園的股權,借此以為某種跳板。如今退出,而豪園依然生意興隆,說明一種可能,楊巡被宋總難看掉了。柳鈞頓時想到他與宋運輝的交流,心裡感動,他相信宋運輝原本是被楊巡的花言巧語蒙蔽了,果然,這不,宋運輝行動了。他心裡充滿感謝,說明社會上好人還是不少。他哪知道宋運輝此時正尷尬地為著妻子的一個快刀斬亂麻式決定做著事後修補。

豪園的股權變動,當然也被申華東父子看在眼裡。

似乎滿城的人都在關心豪園的股權變動,應酬的飯桌上經常有人以此作為話題。柳鈞帶著竊喜率工程師們去上海看展會,本來約定一起去的楊邐和董其揚大約是受楊巡退出豪園的影響,先後取消行程。柳鈞一行五人開著柳石堂的車子去上海,在上海住一夜,將展會的角角落落都摸一個遍,第二天連夜趕回公司,回來已是凌晨。

第三天起得較晚,柳鈞幾乎是下意識地先走到窗前看一眼公司大門口的動靜。令他吃驚的是,門口除了橫七豎八的條幅依然零落地懸掛著,每天幾乎是跟著出勤鐘點守在大門口的工亡職工家屬卻不見了人影。雖然那些家屬自打柳石堂叫人打砸後不再哄鬧,也不再影響公司人員車輛的正常出入,可是今日的不見人影卻讓柳鈞神清氣爽,說不出的輕鬆。

柳鈞想通知老張將大門口清理一下,不料老張又被叫去開會審議那個工亡事故了,看起來事情遠遠沒完。柳鈞直接通知到保安,才知原來前天開始,家屬已經散場,原因是亡者母親心力交瘁,不敵風寒,病倒了。柳鈞好久無語,主要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能理解亡者母親的痛苦,他只要想想他媽媽去世時候他心中的痛。他想做些表示,可是前車之鑒,他不敢輕舉妄動,唯有保持沉默,讓自己顯得冷血。

下午,廖工來找柳鈞,進辦公室就掩上門,表情顯得很神秘,甚至一臉心虛。這幾個月下來,柳鈞與幾位當家工程師已經熟悉,瞭解廖工話不多,是個本分人。柳鈞不知道廖工像是犯錯一樣地坐在對面吞吞吐吐乾什麼。

「廖工,如果很不方便說,要不寫下來,我看完就當著你的面撕掉。」

廖工依然是欲言又止地「嘿嘿」了幾聲,才道:「告密這種事,我一直以為很小人,可是……這事也可能是我太敏感。展會上我遇到一個老同學,老同學正好認識孫工,他很奇怪孫工降低工資收入和原來待遇來我們騰飛工作。同學說,孫工在原公司的時候,老闆非常重視非常抬舉,似乎不該……」

柳鈞不禁驚訝得趴到桌上,「孫工原公司叫什麼?」

「隆盛,這家的產品,有些是模仿我們的。」

隆盛!柳鈞知道這家,柳石堂將業內模仿他家產品的名單都傳遞給他,其中就有隆盛。難道,孫工,那個他總是以為僥倖招到的優秀工程師,來得並非偶然?

柳鈞從不會純潔地以為世上只有市一機楊巡覬覦他的圖紙,因此他也採取了很多保密措施,他的安保部門絕非只看門防盜那麼簡單,保密是安保部門的重頭戲,即使這樣,依然有職工會趁事故渾水摸魚,將圖紙偷渡出去。可若是有人用幾個月時間拿著他的工資耐心臥底,將設計精神吃透,然後傳遞出去,他想不出安保部門有什麼辦法杜絕這種事。感激地送走廖工,柳鈞關在辦公室裡拚命回憶孫工的一舉一動,看能否找出蛛絲馬跡。可思來想去,他想不出那麼熱愛技術的孫工有什麼不妥之處。柳鈞在辦公室裡嚇出一身冷汗。

他從數據庫調出孫工的檔案,看到簡歷一欄裡,孫工並未註明曾在隆盛工作。唯此,才更有鬼。

柳鈞不敢耽誤,直到車間裡才找到孫工。見孫工自己動手在安裝一個部件,柳鈞知道那是什麼,就是孫工跟他提起過的感應器,以探測人是否在安全範圍內作為設備通電的依據,以免高頻焊機事故再次發生。一個工作如此主動細緻的人,會是潛伏偷技術的人嗎?若孫工心裡只藏著偷技術那種短期行為,有必要為騰飛公司的安全生產花費額外腦力嗎?或者,孫工正是那種優秀的間諜人才?

孫工見柳鈞皺著眉頭看他,奇道:「我認為我的設計是沒問題的,柳總不覺得?」

柳鈞依然皺著眉頭,他現在理解廖工來見他的時候的神色了,面對有點兒技術狂傾向的孫工,有些小人之心的猜測還真難說出口。「孫工,我能不能打斷你十分鐘,我們去籃球場說幾句話。」

孫工說走就走,拍拍手與柳鈞一起走出車間,神情異常坦蕩,柳鈞懷疑自己遇到這種情況,一准先做賊心虛。

工作時間,籃球場上空空蕩蕩,秋日的艷陽照得場地白花花的,天卻是越發的冷了。柳鈞請孫工在場地邊坐下,道:「孫工,你以前在隆盛?」

孫工這才吃驚起來,抬眼看了柳鈞好一會兒,才道:「對的,你終於還是知道了。這件事……咳,我真沒臉說。」

「孫工,我還是希望你跟我直說。別對我太不公平。」

《艱難的製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