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錢宏明斟酌了一下才道:「我以前總歎我們死外貿,做得要死。自從看見你這一年來的辛苦,以後再不會在你面前叫苦了。去年分公司開業時候,我曾經躊躇滿志地考慮,等一年後生意企穩,我要開一家工廠,專門做自己接的單子。現在沒想法了。不過辛苦歸辛苦,你究竟有沒有算一下,你開工這幾個月來的利潤高,還是我的利潤高。」

柳鈞想了會兒,「我的利潤絕對數不低,可是相對我們各自的初始資金而言,我的產出比並不高。」

「對,我方便貸款,你貸不到。還好,當初若不是我們老總拉住我,我若是辭職出來單干,我上哪兒去找背靠乘涼的大樹,讓我可以如此方便開出信用證。若是當初辭職單干,我也得學你苦苦地原始積累,不知哪天可以做出頭。現在回想起來,做什麼都得靠著國家這棵大樹,做國家的親兒子,國家的油水最足。」

「原來我們是偏房庶出。」

「打住,打住,大過年的我們不發牢騷。你那個前員工考進公務員沒有?」

「考中了,那傢伙膽大心細,要不是有把握,不可能辭職應試。前幾天告訴我,位置落在計委,不知道挖了什麼門道。我連忙反省一下我以前有沒有得罪過他。」

錢宏明一笑,但他很快就將話題岔開了,並非故意,而是謹慎慣了,一種背靠大樹者對大樹的又敬又畏又依存,已經身不由己。他跟柳鈞聊他的女兒小碎花,說起來喋喋不休沒個完。但見柳鈞依然不時揚臉找他的房子所在,不禁又開始得意洋洋,「這就叫城市之巔。我本來想買頂樓,可都說頂樓怕漏,只好退而求其次。28層的不好買,還是通過我姐找門路才買到。不瞞你說,我簽下購房合同當天,就帶著嘉麗和小碎花飛上海找賓館的28樓住了一天。雖然上海高樓林立,可身處28樓的味道依然很好,連我們小碎花都喜歡得不行。只有嘉麗對著落地大窗害怕,說颱風天氣裡,誰敢靠近落地大窗啊,掉下去別說摔死,恐怕每一隻細胞也全四分五裂。哈哈。」

柳鈞看著錢宏明躊躇滿志,放聲說笑,也跟著笑。可再高興,只要一想到節後開工那一天的點卯,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抽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失神一下。他知道,錢宏明沒有類似的擔憂,他那公司的位置,人們削尖頭皮還找不到門路呢。工廠真是越來越沒人青睞。

忐忑不安的等待中,時間飛快滑到初七。柳鈞在家待不住,去公司辦公室坐,一顆心全掛在大門口,每看到一個員工扛著大包小包回來,他就歡喜一下,心裡記下一個數,可一根神經也吊得越來越緊張。傍晚時候,他見到老張的夏利車匆匆趕來,兩人見面,心照不宣,原來老張也是憂心明天報到人數,先來宿舍點卯。有人急他所急,想他所想,柳鈞非常感動,由衷地覺得付出有所回報了。他真要求得不多。

第二天早上,柳鈞站到打卡鐘邊,以老闆身份歡迎大家新年第一天開工。老張也一早來上班,站在柳鈞身後。兩人臉上全掛著笑容,可心裡全都緊張。

打卡的規矩,為了減少混亂,員工從卡箱找自己的考勤卡——打卡——將卡扔在打卡鐘邊,以後整理考勤卡插回卡箱的事,由保安完成。因此柳鈞不用數人頭,只要不時抬頭看一眼卡箱,剩下多少張卡,即意味著多少人沒來報到。老張老練,見老闆對著卡箱的臉部肌肉異常僵硬,甚至抽搐,他連忙將老闆拉到對面,背著卡箱,以免太過刺激,在員工面前不雅。柳鈞也順水推舟,不敢回頭去看。

終於,八點的鐘聲敲響了。老張輕咳一聲,輕道:「柳總,你先別回頭,猜有幾個沒來。」

「聽你的聲音比較輕鬆,應該不到五個。」

老張剛要說話,又一位員工背扛肩挑呼嘯而來,一看時間已過八點,連連頓足。可是那位員工卻見到老闆和行政經理最慈祥親切的臉。因為看到那位員工進門,老張就報出一串數字,「節前十二人請事假到初十,七個人請假到初九,論理該十九個人今天未到。但減去這個剛到員工,只有十三張卡未打,說明有六位提前銷假。節前沒請假的,全到!」

「他奶奶的。」柳鈞飛速出口成髒,還覺得不過癮,又是一句「他奶奶的」。然後才回頭看卡箱,看到稀稀落落十三張卡,他大聲道:「這說明什麼?啊,這麼說明什麼?」

「雖然我知道馬屁使人快樂。」老張優雅地道,「可是我上了年紀,有些話羞於說出口。」

柳鈞聽了大笑,拍胸道:「我滿足了,我的努力得到承認了。我愛你們!」

老張連忙閃開,免得被柳鈞當眾擁抱。

同樣,貸款也來了個開門紅。柳鈞節後親自去銀行辦手續,就這麼順利得跟做夢似的,他拿到了第一筆貸款。雖然事後他又請了一頓客,而且貸款員還塞給他一隻裝了六千多元發票的信封讓報銷,可柳鈞已經覺得這是意外的順利,柳石堂更是不敢相信貸款有這麼簡單。於是柳石堂也非常先進地念叨起來,消滅壟斷就是好,銀行間也展開競爭就是好。要不,哪有他們這種企業貸款的機會。

拿到貸款,柳鈞當機立斷,降價!

降價是自由市場的一帖靈藥。柳石堂自出道以來,第一次嘗到客戶主動打電話給他的美好滋味。員工的全額回歸,銀行的順利貸款,市場的強勁反應,讓柳石堂對兒子充滿甚至有點兒盲目的信心。這不,公司當月的產值就沖了個開門紅,用財務畫的示意圖顯示,那是一個陡峭上升的粗箭頭。

按照市場蛋糕論,既然柳鈞吞吃一大塊,那麼必然有別家吃不飽。當然,地域最近的那個別家必定受最大影響。市一機三月遭遇倒春寒,銷售業績飛流直下。董其揚作為市場方面的高手,當然知道如何應對。但是董其揚無能為力的是技術,是質量,是精確的生產安排,是最少的庫存和最快的資金周轉頻率,因為他不懂生產和技術,而偏偏市一機的工人大爺卻又是最擅長糊弄的。

於是市一機的產值滑向低谷,利潤顯著下降。但是產值下滑到一定地步,便停滯了。以董其揚的經驗,這應該是反彈的前兆。董其揚若是知道柳鈞只得到三百萬貸款,若是知道柳鈞將這三百萬貸款合著高利貸錙銖必較地滾動使用,依然無法避免捉襟見肘,不得不就著產能安排銷售,董其揚若是知道他的產值是因此而停止下降,那麼他此時應該調轉槍口,專注開發其他產品,避開騰飛的鋒芒。但是董其揚輕信了他的經驗。他也降價,指望以微薄利潤傾銷市場,奪回市場份額。

同時,董其揚也想到,雞蛋不能放在同一隻籃子裡。於是他向董事會提出,要麼下撥一筆資金搞新產品研發,要麼下撥一筆資金買適用於市場的專利,市一機務必擴大產品種類,不能如此單一下去了。董其揚提出的發展方向,依然是他來市一機時提出的成套設備。但彼時楊巡領導著市一機歡歡兒地模仿著柳鈞研發出來的產品,好好地賺著快錢,因此楊巡押後了董其揚的建議。但這回真李逵勢不可擋,導致市一機的假李逵節節敗退,影響利潤,申寶田和楊巡兩個大忙人不得不湊一個時間坐到市一機的辦公室進行討論。

但是楊巡一聽董其揚提出兩種方案所需的金額,大大地不以為然,技術部坐著那麼多工程師,每人拿的是副經理級以上工資,養這些人難道是白養?讓技術部的人一個月內拿出圖紙。叫人去技術部坐鎮,人盯人地幹活。

董其揚的方案預算並不是拍腦袋而來,而是與各部門協調商量之後才寫的,其中有楊邐的功勞。但他不是工程技術人員,他尚且對如此大筆的研發預算究竟用在哪兒,怎麼用,還心存疑問,當然對楊巡的反對無強有力的辯駁。他只能解釋,一套成套設備的研發需要一個個零件地研製,研製過程中必然有廢品……但董其揚的解釋立即觸動楊巡的神經,楊巡馬上想到前年通過攝像頭看到柳鈞將好好的鋼鐵一堆一堆地試廢了,全不知心疼。那麼若是研製成套設備,成百上千個零件都這麼試驗下來,那些技術員又試驗的不是他們自己錢,自然比柳鈞更不懂得心疼,他楊巡還不給搞破產。比如以前他曾當機立斷叫停已經耗資五十萬的研發,因為他看出那研發很可能是無底洞。楊巡將問題拋給製造行業出身的申寶田。

申寶田的態度很明確,一家企業想立足,必須擁有屬於自己的優勢。市一機有龐大體量的優勢,可無拳頭產品優勢,買圖紙的產品畢竟我能買別人也能買,形不成優勢。目前市場已經發出警訊,這是好事,提醒市一機應該慎重思考未來的路該怎麼走。從長遠來看,有必要從現在起培植並善用自己的研發隊伍。申寶田否定買圖紙的方案,堅決支持自主研發,掌握核心技能,當然可以花錢橫向引進技術,提高研發效率。

楊巡反對,但此時大股東的贊成票讓楊巡的反對無效。申寶田在會上當場拍板,就照研發的方案做。

楊邐作為董事之一與會,但基本上除了解釋方案,沒有她的發言權。她心裡很矛盾,方案是她與技術部討論出來的,她也早等著自主研發的一天。但大哥的不支持,讓她的態度有點兒模糊。她總不能站在大哥的對立面說話。她唯有沉默。她看看比她更沉默的申華東,心理稍稍平衡。她不知道申華東看著他爸心裡在想:高,薑還是老的辣。消耗申楊共有的市一機的現金流,提升公司最核心的技術研發隊伍水準,又用漫長的研發來延長市一機產品轉型的時間,人為耽誤稍縱即逝的翻身時機,達到造成並擴大虧損,卻不損核心的目的。比他尋求外援柳鈞的主意好多了,他們有雄厚財力與楊巡相拼,那麼主動權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還肥水不流外人田。

柳鈞不明白董其揚這樣的聰明人為何面對危局,卻不採取快速見效的行動。他直接打電話問,董其揚悶悶不樂地告訴他,兩大股東之間搞不定。柳鈞立刻想到,肯定是申華東出手了。他頓時很同情被蒙在鼓裡的董其揚的處境,這種時候,任董其揚有三頭六臂,也無法施展,只能莫名其妙地鬱悶。與董事長人心隔肚皮的經理人太難做。

柳鈞隔岸觀火,他自己的事情還忙不過來呢。年初有許多事,最重要的是稅務有匯算清繳做年報,工商局有年檢,至於還有其他部門的這個檢那個檢,基本上都是交錢敲章,並無懸念。稅務有關年報的說明中,有要求到指定稅務師事務所審計的條文。老張拿到說明一看就知道柳鈞那兒通不過,他便讓財務去稅務咨詢,問在其他會計師事務所做出的由註冊稅務師簽名的審計報告算不算。財務回來說,稅務窗口人員面色墨黑,不過總算點頭放行。

但工商局的年檢就沒那麼容易說話。工商給出的年檢辦法提出資金審計,也指定一家會計師事務所。文員前去一打聽,工商卻沒稅務好說話,工商局窗口人員態度堅決,非這家會計師事務所做出來的審計報告不可。文員辦事仔細,又拐去隔壁會計師事務所臨時辦公室一問,被審計費嚇了回來,連忙報告老張,人家根據騰飛規模,開價8000元。人家還不冷不熱一點兒不愁生意地說,一年審計一次好啊,幫老闆總結回顧一年的資金走向。

老張熟知柳鈞的脾氣,知道柳鈞保證不肯交這筆冤枉錢,可是一年一度工商年檢的那個貼畫不能不貼,不貼就等於自動了結公司經營。有規定營業執照必須在公司顯眼處懸掛,以便來往客商確認公司的存在是否合法。年檢之重要,便在於此。工商局一年鬧一個花樣,老張很能理解,他以前在私營企業做事,不乖乖交錢加入私營企業協會,工商局就不給敲章年檢。所謂加入私營企業協會,交了會費拿一件小紀念品,整一年都沒協會什麼事兒。這種貓膩兒,他以前的老闆肯認,他相信柳鈞不可能認賬,更何況這審計要八千塊。

果然,柳鈞一口否定。可是想不重複審計,又必須參加並通過年檢,該怎麼辦?兩人都看不出眼前還有其他的道路,工商窗口人員已經一錘定音了。議論的時候柳鈞又想起,去年已經審計了一回,說是新開辦企業必須審計,當時還說第二次年檢就不用審計了。那麼為什麼今年又提?柳鈞打電話給市工商局咨詢,市工商局說沒這回事,鼓勵柳鈞理直氣壯地與本區工商局交涉。柳鈞而今已無拍案而起的性格,他以務實的態度問市局能否下去調查,收回原辦法,下發新辦法。市局的在電話裡說要匯報領導。

柳鈞記下接電話官員姓氏,第二天再問,該官員又鼓勵柳鈞理直氣壯地與本區工商局交涉了。柳鈞便知系統內投訴無用,便照著上回舉報金穗卡的紀檢舉報電話打過去。這個電話,若是老張在場,一定費盡口舌阻止。

舉報電話接線人員的聲音和藹得與紀檢一貫給人的嚴肅印象很不符,這種態度,鼓勵柳鈞敘述時候毫不保留。接線人員記錄之後還複述一遍,又態度可親地讓柳鈞傳真工商年檢辦法過去,半天內等回復。這回可不是柳鈞在電話裡追著問對方貴姓,什麼時候可以知道消息。柳鈞很驚訝紀檢的態度,也很期待半天內的回復究竟是什麼。

結果不到一個小時,換了一位官員來聯繫柳鈞。該官員應該是個中年男性,態度很職業,開口便自述他姓什麼,怎麼聯繫,甚至還告訴柳鈞手機號碼。然後該官員開始耐心詳細詢問事由。在這麼良好的氣氛下,柳鈞也很坦白地說,他雖然舉報,可不敢不匿名,他怕未來遭到打擊報復,官員竟然表示理解。柳鈞結束通話後有點兒不相信,這是傳說中的機關工作作風嗎?

柳鈞聽其言觀其行,按兵不動了三天,眼看年檢大限一天天臨近,他還是等。第三天的時候,中年紀檢官員來電,告知處理結果,不合理的審計取消。官員還友情提示柳鈞,以後遇到本地政府亂收費現象,以後可以直接找他。柳鈞將結果告訴老張的時候,老張瞪著眼睛不敢相信。柳鈞心說他也不敢相信,他當時打舉報電話,抱的是死馬當做活馬醫的心態,而且若對方是稅務而非工商,柳鈞一準兒認命了。誰敢得罪稅務啊。以前他還教育爸爸做賬不老實,才會看見稅務老爺猶如老鼠看見貓,等他兩年親手操練下來,他早已心知肚明,即使他將財務外包給專業的會計師事務所,這個得罪與不得罪之間的區別也可大了。

為求穩妥,老張不敢第二天就去辦理年檢,以免被工商火眼金睛識破他們騰飛便是那位匿名舉報人。直等到年檢大限,又探聽得本區其他外資企業還真免了那殺千刀的年審,老張才親自出馬。所有的步驟都很順利,等最後從檔案室調取檔案對照時,窗口人員冷冷地說,檔案袋裡的登記申請資料有缺失,不符合要求,不予年檢。

老張唯有打電話詢問當初辦理工商登記的當事人柳鈞,記不記得當年有這麼一張資料沒有提交,如今被不予年檢,而且還要給追究虛假登記責任。時隔兩年,柳鈞當然記不清了,尤其當時辦理登記全是那位熱情的招商人員前後奔走,他只要簽字畫押交錢。但去年年檢沒有查出這個問題,今年怎麼忽然有什麼資料缺失了呢?柳鈞一愣之下,問老張,是不是白匿名了。老張說可能性很大。柳鈞痛罵一聲「靠」,飛車趕去工商局。

在窗口大廳,窗口人員依然是眼皮子都不抬地冷冷告訴柳鈞,某某手續缺失。柳鈞於是問:「我當時全套辦理,如果資料缺失,當時怎麼可能辦出來?」

窗口人員不陰不陽地說:「很多人辦理登記註冊的時候不走正道,你們好好回憶一下當年是怎麼辦手續的?」

柳鈞想到這倒是他的小辮子,當初招商人員正是拿著申請資料到處走後門,窗口人員業務精通,一抓就准。可柳鈞當然不認賬:「那麼你的意思是你們中的一員當年沒把關,你現在火眼金睛把那位營私舞弊的經手人做的好事揪出來了,是不是?請問當年是誰經手,我倒要問問我在他面前走了什麼歪路。檔案就在你手裡,你請查究竟當年是誰簽的名,誰是當年那個不負責任的具體經手人。」

窗口人員頓時臉色通紅,大約是想不到還有轄下企業如此不要命,敢當面氣勢洶洶地拍案,而且矛頭反指他們自己。「沒有就是沒有,你再吵鬧也沒用。這裡是機關……」

「對,我知道你這裡是機關,所以我認定你的每一句話代表政府。那麼請你告訴我,那位當年具體經手人究竟是誰,我跟他對質。」

窗口人員轉過身去不理,祭出一貫晾著辦事人的高招。柳鈞就在大廳拍案要求說法,揚言魚死網破,舉報當年具體經手人。終於有人悄悄賠著笑臉走出來,勸柳鈞息怒,拉柳鈞去隔壁房間喝茶解決問題。又有人出來將窗口人員拉開。過後沒多久,就有人拿著紙進來,解釋說局裡去年底搬了一次檔案室,可能有一些資料遺失,本局當然不可能企業資料不全就放註冊登記過關。讓柳鈞這就補簽一份便可。

一番折騰出來,早已過了下班時間。老張走到外面才笑道:「柳總剛才很有氣勢啊。」

「贏得太沒尊嚴了,做了一下午潑婦。」

「不知道他們以後還會不會玩出其他陰招。」

「不怕,我今天算明白了,比賤、比無賴、鬧影響,就行。不過我再明白也不敢鬧稅務。」

柳鈞吵架吵得亢奮,梗著脖子開了一路的車,到公司,依然眼球充血,渾身緊繃。卻見到已經是公務員的羅慶在宿舍區與老友們打打鬧鬧,一點不像他經常接觸的那些公務員。想到以後羅慶也會同化成那幫人的一員,柳鈞心裡替羅慶可惜。

第二天上班老張拿一張單子來交給柳鈞。單子上一個政府部門對應一家協會,和各式各樣的培訓認證,老張的字不大不小,竟然整整寫滿一頁A4紙。看柳鈞大惑不解,老張解釋道:「昨晚從工商局回家後,我想了半天,覺得老是靠柳總親自去吵架,行不通。我根據這幾年的經驗羅列出這些我們今年必定被催繳的費用……」

「去年為什麼沒有?」

「去年我們處於試運行階段,這些收費遞過來的時候,我都以試運行不正常打發了。今年逃不過。」

「為什麼逃不過?如果是外企協會那樣的協會,參加一下也挺好,可以獲取很多信息。」

「問題就在這兒,外企協會的成立目的與紙上這些協會的成立目的大不一樣。外企協會,政府的意圖很明確,是配合政府服務外商,改善投資環境,以進一步招商引資。但是我寫的這些協會不一樣。早好幾年,不是96年,就是97年,國家推行公務員制度,我當時眼看一幢勞動局的大樓一分為二,東樓的工作人員全部變為公務員編制,西樓的變為事業編製。編製不同,待遇天差地別。西樓的當然不幹,東樓與西樓做了那麼多年同事,當然不能不講義氣,於是就幫助西樓的成立協會。有下屬企業來辦事,不參加協會就不給服務;或者把某些工作交給協會做一半,比如認證,那麼下屬企業不得不乖乖參加協會,每年交一筆不多不少的會費。費收多了也不行,多了就全是柳總昨天拍工商局桌子這種鬧場的了,所以普遍收費都幾百塊,最多一兩千。一個區域企業交的會費,足夠養活幾個改制分離出去的人。」

柳鈞看看單子商協會的數量,說:「每家協會的會費不高,可這麼多協會加起來,不少啦。」

「是的,我以前的企業除了單子上這些協會,還得參加政府主導的行業協會,一年總共加起來,會費得一二十萬。行業協會大多是行業專管領導退休後發揮預熱的地方,所以……他們只要一句話,你也不得不入。我們繼續說改制分離出去的西樓人,西樓還設有認證中心和培訓中心,東樓只要發佈命令,給他們管得著的某個行業某個職業設立准入門檻,不持證不給上崗,那麼西樓必然成為準入發證的獨家認證單位和培訓單位。獨家,別無分號,所以培訓費和認證費非常宰人。我們企業涉及的七證八證我也羅列在單子上了,職員工的這些培訓和認證費用,以及年檢費用,一般都是公司出,但在勞動合同裡限定員工離職必須賠償。」

「你的意思是,我要是以後每遇到單子上的一筆支出,就舉報,就拍案,一年到頭忙也忙不過來?」見老張點頭稱是,柳鈞又道,「所以以後遇到類似支出,只能視而不見了?」

「是的。昨天在工商局我不反對柳總拍案,是因為每年只遭遇那麼一次兩次,得罪也無所謂。可有些部門,我們的經辦人員三天兩頭要打交道,只能花錢消災。請柳總理解。你就把它當做公關費。」

柳鈞想了好一會兒,才點頭,「好吧,算我學祥林嫂捐門檻,我們惹不起那些大鬼小鬼。」

等老張走後,柳鈞才想起去年底開外企協會之前,協會曾經寄來一份資料,其中有份小冊子是去年一年裡,各級政府大力消滅的各項不合理行政收費。他去年看到的時候還誤以為是德政,等今天聽老張一分析,懂得那些各項不合理行政收費的來由,他唯有無語。才知道原來企業除了稅負之外,還有那麼多強加的其他負擔。

後來再有類似費用前來審批,柳鈞都只能無奈地問一句那部門要緊嗎,要是要緊,唯有簽字。他覺得自己是一隻誰都可以斬一刀的肥羊。

柳石堂聽得兒子新車到貨,比兒子更早一步飛到上海,打算跟兒子一起提貨。但是等與兒子匯合,見到價值不菲的新車GOLF GTI時,柳石堂欲哭無淚,兒子花大錢買的竟然是夏利車一樣沒屁股的車,加上後備箱的門,全車才三扇車門,還不如夏利車的五門,多坐兩個人,就得爬著進後座。車子裡面他也看不出好處,內飾打造得不精緻,不是那種一看就很鮮亮的,只有GTI的招牌打磨得很精細。這種車開出去,那是會被人立即當夏利車看低的。

「為什麼買這種車?」柳石堂從坐上車開出車行的第一刻起,就追著兒子問這個問題。但是柳鈞正高興地玩他的新車,沒心思理他的爹。柳石堂只能看著兒子雙眼亮晶晶地操縱新車,一邊兒生悶氣。四五十萬,竟然買一輛夏利車。他一直認為兒子能賺少花,是個極端出色的好孩子,想不到兒子平時不亂花錢,真亂起來,四五十萬買輛夏利這種蠢事也會幹。

等柳鈞終於將性能玩了一遍,才有心思告訴爸爸這車子好處在哪兒。轉彎的時候他問一聲沒感覺吧,起步的時候問一聲快吧,換擋的時候問一聲沒頓挫感吧,柳石堂畢竟是開車多年的,被兒子幾聲指點下來,即使他沒扶著方向盤,也感覺得到這車子真如小鋼炮一般。可他依然不客氣地指出:坐著不舒服,噪音大,開出去沒面子。他不肯乘這種小樣兒的車回家,坐上飛機寧可繼續出差。

與柳鈞前腳後腳提車的申華東為慶祝新車到手,呼朋喚友於週日去申家參股的、新近建設驗收完畢等待通車的新路試車。柳鈞通知錢宏明一起去,錢宏明一呼便應,獨自開著他的寶馬去往目的地。他去得稍早,一會兒工夫,他就看到一輛輛造型很不主流很不本分的車子,拽著轟鳴的聲浪彙集起來。當然也有他開的寶馬這種中規中矩車子,然而今天,中規中矩顯然並非主流。

錢宏明見到一個個駕駛者跳出車子,那些駕駛者基本上擁有年輕而無憂的臉。跟著那些年輕人跳出車子的是一個個美麗的女孩。錢宏明心想,果然都是公子哥兒,本地富豪第一代張揚的不多,許多身家不菲的老闆開的不是廣本就是別克。很快,錢宏明就見到柳鈞的新車。在柳鈞買車時候,他已經上網查到這種車子的照片,可等親眼看見,依然忍不住搖頭,模樣實在太寒酸了。

柳鈞一到場地,都還來不及與錢宏明打招呼,就被他的那些車友抓去交流彼此的車子。柳鈞見到梁思申居然也駕著保時捷在場,與申華東的車子成現場一時瑜亮。錢宏明此時成了邊緣人,跟著大夥兒一輛輛地看車子,可是插不上話。那些話題,離他很遠,那都是些飽暖後才會衍生出來的話題。錢宏明也不硬插話,他默默地聽,用他精良的腦袋刻磁盤一樣地記錄。他終於知道,飽暖之後應該追求什麼,才算不露怯。但是這些車子令人吐血的車價啊,連柳鈞沒尾巴車這種不要臉的價格都是那麼咬肉。

然後,錢宏明看著一幫人雖然嘴裡嚷嚷友誼第一,卻一個個憋足吃奶的力氣衝上賽道。他唯有微笑旁觀,看一大幫大人玩遊戲。他身邊唯有美女拉拉隊,顯得他有點兒格格不入。他左手壓在唇邊默默看了會兒,就悄悄走了。他並不喜歡這一群自以為是的驕子。

柳鈞卻玩得興高采烈,他車子雖然不是申華東的法拉利與梁思申的保時捷的對手,可是回國後第一次油門踩到底,腎上腺素升到頂,最大的愛好終於撿回來了。他跑直道不是大馬力超跑的對手,就纏著申華東和梁思申賽彎道,他將車技發揮得淋漓盡致,雖敗猶榮,結束時候,那真是全身全心全意的暢快。

一幫人賽後餘興未了,率領美女拉拉隊殺奔飯店吃飯。唯有梁思申揚著興奮的紅臉告辭了。柳鈞和申華東都鬆一口氣。尤其是申華東,梁思申在,他還想好好玩嗎?那可比他一個人一車拉上三個女孩還累啊,關鍵是照顧梁思申有責任沒樂趣。若是梁思申身後更拖出一個宋運輝,他就死定了,得抓出他老爸才壓得住陣,全場一群撲克臉的大怪,他還玩什麼啊。

飯後大夥兒K歌。柳鈞以前幾次應酬出入歌廳,對這種地方印象很差,覺得是個藏污納垢的所在。今天全是朋友,大家找一個大包廂喝酒唱歌跳舞,全然自發,哄鬧得不知多來勁。等唱歌唱餓了,出來再找地方吃飯,柳鈞都不知道自己臉上印了多少唇印,總之拿紙巾一擦,滿紙的奼紫嫣紅。

一行人也不用開車,直接奔進隔壁一家酒店。柳鈞、申華東他們眼裡只有自己瘋玩的一個圈子,卻不料有人坐在一角清清楚楚看著他們的瘋鬧,那是余珊珊。余珊珊與同事逛完街找個地方吃飯,不料見到兩個所謂大好青年的真實面目。原來所謂留學,學來的儘是這種開放,男男女女在公眾場合可以如此隨便。看到柳鈞身邊的女孩子說話時候總往柳鈞身上蹭,而柳鈞則是來者不拒。而且她也不知道柳鈞居然與申華東這麼熟,她心裡開始懷疑,這兩人是不是在她面前合演了一出雙簧。余珊珊看得心裡針扎一樣。

柳鈞根本沒有感應,與大夥兒又鬧又吃,飯後繼續酒吧,玩得筋疲力盡,喉嚨沙啞,才打車回家,睡一個好覺。第二天打上領帶一本正經地上班,又是個認真幹活的大好青年。回國這麼多日子,終於找回過去酣暢淋漓的生活。人,活了。

老張可謂是歷盡冬寒夏暑,終於拿到有關部門開出的工亡事件補償支票。柳鈞看到支票上的數額,奇道:「才這麼點兒?一次性支付,還是還有以後?」

《艱難的製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