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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兄弟冢

高台是河西走廊中部的一个小县。匆匆经过高台,唯一的安排是瞻仰高台烈士陵园。

烈士陵园也许是最统一规范的建筑,都有队列一样整齐的墓地和巍峨高耸的纪念碑。走进这座烈士陵园,却只见森森的林木。

墓,墓在哪里?我们环视。

一座巨大的水泥构件突兀地显现出来,仿佛紫金山天文台半圆形的屋顶,凝望着西中国9月湛蓝如洗的天穹。

全园仅此一处坟茔,像一座孤零零的水泥城堡。1937年1月12日到1937年1月20日,西路军红五军3800名将士,血战高台,全军覆没,遗骨尽收于此。

我从未见过比这更大的坟墓,像一座土黄色寸草不生的山丘。但对于3800名不死的英魂来说,它太拥挤了。手抚着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水泥壁,觉得它充满即将爆炸的张力。烈士们人不分老幼、地无论南北,在这水泥穹顶下肌肤相亲、相濡以沫,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兄弟冢啊!

这坟墓使整个烈士陵园风格简练而主题突出,使人深思3800人命运的琴弦为何同时喑哑。

烈士纪念堂内垂满挽联、挽幛,觉得自己也变成一朵素白的纸花。墙上挂着红五军军长董振堂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时的相片,英俊潇洒。眼光从年轻的面庞下移,突然像冰柱似的凝冻。

又是一张董振堂的相片,额头、眉棱、嘴角,都与年轻时的影像轮廓相符。对于一个成熟男子来说,时光只是使他神气更坚毅而果敢。一切都像是同一张底板又加洗了一张,唯一的不同是:1925年的董振堂严谨地扣着军装风纪扣的地方——1937年的董振堂脖颈以下,是一片迷茫的苍白。仿佛有一场漫天而降的风雪,掩去了董振堂的身躯。在这一片迷茫的苍白之下,我看到一圈浅浅的阴影——那是一个碟子。董振堂年轻而高傲的头颅,就坐落在碟子之上——这就是敌人残害他之后所摄的相片!

1937年,西路军孤军深入,兵败祁连。匪徒们得以从从容容地宣扬他们的战绩。纪念堂里展示着大量敌人当年所摄的相片,惨烈的血雨腥风,扫过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隧道,鞭笞着我们的心。

一组连续的相片。第一幅是一群被俘的西路军战士,衣衫破碎,弹伤累累。第二幅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从叶子的轮廓和枝杈过早分披的树形看,仿佛是棵古槐。在槐树惯有的树洞里,像蜘蛛一样钉着一个赤裸的人体,瘦骨嶙峋,仿佛是用灰白色的铁丝编织而成。我看到了干瘪如两片枯叶的乳——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图片下的说明中写着她是西路军的一位护士长。第三幅是匪徒们将她的尸体丢弃在地,一群群豺狼狂笑的合影,一幅又一幅……

脉搏在手腕处像出膛的子弹一样跳动,我感觉到了那个不知名姓的女人在死亡以前所承受的全部屈辱与痛苦……

9月的西中国将近正午的骄阳,把到处都烘烤得像麦秸垛一样松软喷香。我们站在明媚如金的烈日下,脸色铁青。

往日,我们每经过一处,都要喧嚣地议论抒情。今天,无话。所有的人都缄默在这肃穆的园林里。

我们到街上买来九米白布。中国人尊崇“九”,这是一个表示最高敬意的数字。同行的老书法家大笔泼墨:历史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后来,我对朋友说:“假如有一天我去打仗,我一定英勇地战死。死后请你们把我的尸体扔进火焰,烧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