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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黑白拂尘

抵达阿里,我们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头几天,领导上照顾我们,说是不安排工作,让安心休息以适应高原。我们住在医院最暖和的房子里,清闲得像一群公主。

一天早上,我走出房门,突然看到一个奇怪的庞然大物卧在雪地上,目光炯炯地面对着我。它眼若铜铃,身披长毛,威风凛凛地凝视远方,丝毫也不把寒冷放在心上,好像身下不是皑皑的白雪,而是温暖的丝绵。它一动也不动,仿佛一堵古老残破的褐色城墙。长而弯曲的犄角,散发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天哪!这是什么?我小声喊道。原本是想大叫的,只是突然想到若是一下子惊动了这猛兽,它还不得用舌头把我卷上天空,然后掉下来摔成一摊肉泥!声音就在喉咙里飞快地缩小,最后成了恐惧的嘟囔。

声音虽弱,但受了惊吓的慌张劲儿还是成色十足。河莲一边用牙刷捅着腮帮子,一边吐着泡沫从屋里走出来说,一大清早,你瞎叫什么呀?好像撞见了鬼?

我战战兢兢地指给她看,说,比鬼可怕多了。鬼是轻飘飘的,可它比一百个鬼都有劲儿!

河莲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眼光触到怪物,大叫了一声,哎哟,我的妈呀,肯定是牛魔王闯到咱们家来啦!说罢,吐着牙膏沫子逃向别处。

本来我想河莲会给我壮个胆,没想到她临阵脱逃。我偷着瞅了一眼怪物,只见它的大眼睛很温驯地瞄着我们的小屋,并没有露出恼火的神色。过了半天,它沉重地眨了一下眼皮,就又悠然自得地注视远方去了。

我屏住气,悄悄地走近它。只见它浑身上下都是尺把长的棕黑毛,好像裹着一件硕大的蓑衣,连海碗大的蹄子上方也长满了毛,像毛靴一样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难怪它对酷寒无动于衷,没准儿觉得像乘凉一般舒服呢。连它的尾巴也不同寻常,不似水牛、黄牛的,只是小小的一绺儿,在屁股后面抽抽打打地赶蚊蝇,好像苍蝇拍一样。这家伙的尾巴是蓬蓬松松的一大把,好像一只同样颜色的小松鼠顽皮地蹲在它身后。我正看得带劲儿,它突然不耐烦起来,挺起胸膛,大大地张开嘴巴,我看到雪白的牙齿和红红的舌头,一股淡黄色的热气喷涌而出,好像它的嘴巴是一个即将爆发的火山口……

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从它粗大得像水桶一般的喉咙里,发出了震撼山峦的吼叫。

我被这叫声吓呆了,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声音大,像它这么大的体积,吼声震天是意料中的事。令人惊异的是它的叫声太像猪了,好像宇宙间有一大群猪八戒,接受了统一的口令,齐声高歌。

我看着发出猪叫的怪物,它也很得意地看着我,好像在说,对,就是我在叫。怎么样啊?真正的猪也没我叫得像吧?

震耳欲聋的猪叫声把老蓝给引出来了。老蓝是医院里最老的医生,有一种爷爷的风度。他一看我和怪物对峙的局面,忙打了一声奇怪的呼哨。那怪物好像听到了同伴的召唤,慢慢爬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我们一眼,向远处的深山走去。

老蓝说,你这个女娃胆忒大,知道它是什么吗?

我说,知道。它是野猪。

老蓝说,错啦!它要是野猪,你还能安安生生地在这儿跟我耍贫嘴?它是牦牛!

我说,野牦牛?

老蓝说,它是家牦牛,你没看它挺和气的,我一发出牧人的信号,它就找自己的伙伴去了?野牦牛的脾气要比它大得多,一不高兴,就会用犄角把你的肚子顶出两个透明的窟窿。

我说,老蓝你没搞错吧?它的叫声分明是猪啊。我小的时候,在我姥姥家住过,猪圈就在窗户根底下,每天不是公鸡打鸣报告天亮,而是猪像闹钟一样准时把我叫醒。我可以证明,我们平常说猪是懒惰的动物,真是冤枉了它。猪是很勤快的,起得可早了……

老蓝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啰唆,说我在西藏喝过的雪水,比你过的河都多。你看见过长角的猪吗?

我一下子傻了眼。是啊,古今中外,还真没听说过猪长角。

老蓝说,牦牛是一种特殊的牛,老在寒冷的高原住着,它们身上的毛就越长越长,恨不能拖拉到地上,变成一件毛大氅。它的叫声像猪,老乡就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小名,叫作“猪声牛”,其实,它和猪没有一点关系,是地地道道的牛科反刍动物。别看牦牛长得挺吓人,其实,它的脾气最好,而且特别能吃苦耐劳。早年间西藏没有公路不通汽车的时候,牦牛就是最主要的运输工具,被人赞为“高原之舟”,和骆驼属一个级别的。牦牛奶也很好喝,颜色是淡黄的,营养价值特别高。牦牛的肉也很好吃,因为它经常跋山涉水的,瘦肉多,一点也不腻。它的毛非常结实,细的可以用来纺线织牦牛绒的衣服,暖和极了。粗的毛可以搓绳子,擀毡,制帐篷……牦牛简直浑身都是宝。对了,它的油更是好东西,能打出上好的酥油茶,那个香啊……还有牦牛血,提神壮胆……

老蓝说得得意起来,有滋有味地咂摸着,好像酥油茶抹了一嘴唇。

我刚开始听得很起劲儿,到了后来,忍不住说,老蓝,你怎么老说吃牦牛的事啊,都是高原上的生物,多不容易啊,为什么不让牦牛越养越多,漫山遍野?

老蓝说,你这个女娃的想法怪。牦牛养得太多了,你让它们吃什么?高原上只有很少的地方能长草,牦牛的舌头一舔过去,地上就秃了。

想想也是,我只好为牦牛的命运叹了一口气。

这时河莲走来,说,那个可怕的家伙跑了?

我说,河莲,如果发生了战争,我断定你是个叛徒。

河莲说,你可冤枉了我!你以为老蓝是自发来的吗?那是我呼叫来的援军,我陪着你死守有什么用?还是老高原有办法。这是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啊!

老蓝趁我们俩斗嘴的工夫,回到自己的房间。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柄雪白的拂尘。它长丝垂地,根根都像精心锻造的银线笔直刚硬,拂动晨风,令人有飘飘欲仙之感。

我和河莲看傻了,觉得老蓝一下子变成了观音菩萨的化身,手持拂尘,仙风道骨,超然脱俗。

老蓝当然还是那个倔老头儿的模样,关键是他手中的那柄拂尘,像精彩的道具,让老蓝摇身一变,使人耳目一新。

您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河莲问。

老蓝得意地一挥拂尘,轻盈地旋转了一下,原先聚在一起的银丝,就像一把白绸伞,缓缓地张开了翅膀,绽成一朵白莲花,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晶莹剔透,神奇极了。

我和河莲还没来得及表达惊叹,老蓝就把这美丽的白伞高高举起,重重地抽在自己身上,于是,一股黄烟从老蓝油脂麻花的棉袄上腾起,好像在他身上爆炸了一颗手榴弹。高原上的风沙大,大家都是“满面尘灰烟火色”,衣服更成了沙尘的大本营。这柄拂尘好像鸡毛掸子,把灰沙从衣服布丝的缝隙里驱赶出来,抖在空气中,化成呛人的气流,随着寒风远去。老蓝用短短的胳膊挥着长长的银丝,围着自己圆柱形的身体,反复抽打着,直到把浑身打扫得如同河滩上一块干净的鹅卵石。

老蓝表演结束后,看着我们说,怎么样?

这是从哪儿搞来的?河莲不理老蓝的问话,追问感兴趣的话题。

老蓝说,是牦牛的尾巴啊。

我和河莲惊得几乎跳起来,说,牦牛的尾巴能做拂尘?

老蓝说,正是。你们不是亲眼见了吗!

我们又问,哪里有白牦牛啊?

老蓝得意起来,说,白牦牛就像白蛇白猿一样,非常稀少。我在西藏多年,只碰见过一头白牦牛,浑身上下像是雪捏的。

你就把它的尾巴活活给割下来了?我战战兢兢地说。

不是我给割下来的。是我让牧民在这头牦牛老死的时候,把它的尾巴给我留下来,做个纪念。老蓝很认真地更正。

我从老蓝手里接过牦牛尾巴做成的拂尘,它仿佛有神奇的法力,扑打出那么多的灰尘,自己还是洁白如雪。想到它曾是一头巨大生物的尾巴,每一根银丝都好像具有灵性,在阳光下抖得像琴弦,我不禁肃然起敬。

我央告老蓝,你去对牧民说说,让他们也送我一条牦牛尾巴。

老蓝说,一个女娃,勤洗着点衣服,身上哪有那么多土?实在脏了,找条手巾拍打拍打就是。一头牦牛只有一条尾巴,拂尘,难搞着呢。

我说,我不是要拿它掸土,是要把它挂在墙上。

老蓝说,干啥?当画?

我说,留个纪念。以后我回了家,会指着它对别人说,知道这是什么吗?它是牦牛啊!一个尾巴就这样震撼人心,要是整个现出原形,庞大得会让你腿肚子朝前。

老蓝说,你这么一说,我这个白牦牛尾巴也不用它掸土了。牦牛毛虽然很结实,也是掉一根少一根。掸土时再精心,也免不了伤了它。从今往后,我就把这牦牛尾巴当宝贝藏起来。探亲的时候拿出来,人家还以为我是从南海观音那儿借来的呢!

河莲一撇嘴说,谁那么傻!仔细闻闻,您这个掸子,牛毛味儿大着呢!

老蓝听了,真就把牦牛尾巴托到鼻子跟前,像猎犬那样闻个不止。我和河莲哈哈大笑起来,因为雪白长须挂在他的下巴上,太像唱戏的老生了。

老蓝说,嗯,是有点膻气。怪我当时洗得不干净。

河莲凑过去说,老蓝,我给你再洗洗怎么样?用我洗头发使的胰子,保证让您的牦牛尾巴从此香得跟茉莉花似的。

老蓝摆手说,那倒不必,东西还是天然味儿的好。你这个女娃心眼儿多,手脚勤快。不过,我看你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说吧,有什么要求我办的事?

河莲说,老蓝你真是火眼金睛,怎么一下就把我看穿了呢?我要办的事一点也不复杂,就是你给小毕搞牦牛尾巴的时候,顺便给我也剁下一绺儿。

我说,河莲,你怎么抢我的?

河莲说,不是抢,是分个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无伤大雅。

我说,我的牦牛尾巴被你砍去一半,只剩下电话线粗细的一小撮儿,成什么样子?人家没准儿以为是马尾巴呢!

河莲说,那就叫老蓝多给我们弄些就是了。

老蓝气得说,谁答应你们啦?还闹起分赃不均!

我们又赶快哄他说,咱们换工吧。你若是给我们搞来了牦牛尾巴,我们就给你洗衣服。

老蓝脸色像夏天的雪山,有了一丝暖气,说,那好吧。一根牦牛尾巴合一件衣服。

我和河莲大惊失色,说老蓝你太黑!一柄拂尘少说也有几千根牦牛毛,这样洗下去,十个手指头还不搓得露出骨头来!

老蓝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我给你们每人一柄拂尘,你们只需为我洗一件衣服即可。

我很惭愧,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河莲到底深谋远虑,说您让我们洗的那件衣服,该不会是皮大衣吧?

老蓝说,普通的外衣,就是脖领上的油泥稍厚了些。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老蓝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当我们催他把外衣赶快送来时,他总是不好意思地说,牦牛尾巴还没搞到,还是以物易物好,我不喜欢拖欠。

一天,老蓝提着麻袋来了,往地上一倒,一团黑白夹杂的毛发滚到地上。河莲说,天哪,简直像谋杀案里的人头。

老蓝说,这就是牦牛尾巴,剩下的事我就不管了,你们俩自己分吧,互相谦让着点,别打起来。

河莲说,老蓝你没有搞错吧,这团毛黑白相间像围棋子似的,是牦牛尾还是荷兰黑白花的奶牛尾巴?

老蓝说,你想得美!娇气的荷兰奶牛若还能在这海拔五千米的高原活着,挤出的就不是牛奶,而是牛骨髓了。这是地地道道的牦牛尾。

河莲说,那为什么不是白的?

老蓝说,我不是跟你们讲过了吗,纯白牦牛极其少见,这种黑白交叉的也不多,算稀有品种呢。最大路的货是褐色的,还有黑的,没掸灰呢就显出脏,不好看。

我们只得谢谢他,然后自己开始洗涤和分割牦牛尾巴。

先用清水泡,再用碱水反复搓洗,最后用洗发膏加工,在阳光下晾干。直到抖开时每一根尾丝都滑如琴弦,柔顺地搭在我们的胳膊上,像一道奇特的瀑布。

河莲说,它黑的黑、白的白,好似中老年人的头发。虽说是珍稀品种,终是不大好看。我想,咱们能不能把黑白两色分开,一个人专要黑的,另一人专要白的。要知道有一句谚语说,单纯就是美。

我晓得河莲是很有谋略的,赶忙先下手为强说,那我要白的,你要黑的。

河莲说,我想出的主意,却被你占了先。好吧,谁让我年纪比你大呢,让你一回吧。

我们于是找来外科专用的有齿镊子,一根根地从牦牛尾皮上往下拽毛。河莲把黑色的归成一堆,我把白色的拢在一起。尾毛长得很牢实,像一根根长针扎进皮里,拔起来挺费力气的。但是一想起我们每人将有一把纯色的拂尘,我们干得还是很起劲儿,一边干一边聊天。

你说人的头发,除了黑的白的以外,还有灰白的。牦牛尾毛要么油黑,要么雪白,怎么就没个中间色的呢?我说。

人的头发从黑变白,是渐渐老了呗。这头黑白相间的牦牛,是天生的,所以不变灰。河莲解释。

我说,这头牦牛并不老,就死了。想起这个,我心里有点难过。

河莲说,牦牛死了,尾巴留给我们。它的尾巴那么美丽地活着,它就没死。

我说,人死了以后,也该有点美丽的东西留在世上啊。

河莲说,是啊。我们一定要给人间留点什么,才不算白活过。

正说着,我突然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牦牛毛拔下来以后,我们有什么法子,再把它做成一柄拂尘?

普通的拂尘制作工艺很简单,把长着牛毛的尾皮,直接钉在一根木柄上,在木柄上画点花草,再涂上一层清漆,就大功告成了。可是脱离了皮的毛,怎么钉在木柄上?

也许在特殊的工厂里,可以把单根的毛发,用强力的胶水粘到布或皮革上。但在荒凉的高原,我们没有任何办法!

河莲捶胸顿足,懊悔自己智者千虑,有此一失。不过,她很快恢复了镇静,说,事已至此,我们只有一个办法。

我忙问,什么办法?

她一字一句地说,把所有揪下的尾毛,都扔了。

我说,这算什么办法呢?

河莲说,而且永远不对别人说。咱们实在太蠢了。

我们沿着狮泉河走,把撕下的牛尾毛,挽成两个大大的毛圈,抛进清澈的河水。它们像两位黑发与白发美女的遗物,打着旋儿飘荡着,半个环浸入水里,半个环挂满阳光和风,好像水下有两只巨手托举着它们,缓缓地浮沉,漂向远方。

由于失误,剩下的牦牛尾巴再裁成两份,就比较单薄了。我们只有在木柄上多下功夫,精心打磨,请了画画最好的人,为我们各画了一幅雪山风景。别人见了,都说我们的牦牛拂尘,小是小了一点,但十分精致。

心情总算好起来。河莲突然又叫道,糟了!

我摸着胸口说,河莲你别一惊一乍的,我算叫你吓怕了。又有什么糟糕事?

河莲说,我们俩的牦牛尾巴是来自同一条牦牛,不但颜色是一样的,连毛发的根数都几乎相等,木柄也是同一个人画的,除了咱们两个以外,别人怎么能分清哪个是你的、哪个是我的?

我说,哈!这算什么事啊。你忘了咱们俩有一个巨大的区别了?

河莲说,是什么?

我说,你家在南方,我家在北方,我们以后把牛尾拂尘挂在自己家的墙上,隔了十万八千里,哪里会弄混!

河莲说,我真是糊涂了。这世上是没有两头一模一样的牦牛的,像我们俩这种黑白相间的拂尘,注定也只有这两柄。以后,无论我们到了什么地方,都会记得这头牦牛,都会记得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