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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的四棱柱

人们谈论婚姻的频率,就像谈论坏天气。女人们凑到一处,更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家是女人永远的职业。若是在公园里看到掩面哭泣的女人,十有八九是为了爱情。

婚姻的第一种开端模式:莫逆之交。

天下婚姻万千,开端总是几种模式。好像你要是得了感冒,起因脱不了受凉或传染。要是患了痢疾,便一定是病从口入了。婚姻的第一种开端模式,是莫逆之交。何为莫逆?字典上写的是:“彼此情投意合,非常要好。”顾名思义,“莫”是“没有”的意思,“逆”是“方向相反”的意思。莫逆之交是一个否定之否定,表示高度的协调与一致。

有人说:“要是夫妻两个人几十年都没有一点儿分歧,是不是太乏味、太枯燥?好像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如影随形一辈子,会不会无聊至极?”这种揣测,乍一听很是有理。争吵好像家庭的味精,矛盾仿佛黏合剂,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也赞同这个观点。后来一次出差,遇到一对老夫妇,他们温存而默契的眷恋,深深感动了我。与那些无时无刻不想显示幸福的年轻夫妇不同,他们宁静谦和,彼此一个手势、一声叹息,对方都心领神会……他们的和谐,像一串老檀香木珠,隐隐地但是持久地散发着温馨的香气,让每一个看到这情景的人,心中叹息。

我说:“你们银婚金婚的,就真没红过脸吗?那是不是太没意思了?”

老翁说:“我们有产生分歧的时候,但是不会吵架。人可以同自己争吵,但不可以同一个如此深爱自己的人反目。我们都有使对方冷静的能力。吵架不会使人感到生活有趣,只会使人痛恨生活。生活的美好来自和谐与温暖。”

我又对老媪说:“你们一辈子不吵架,别人都不信呢。”

老媪微笑着说:“别说你们不信,就是我们自己也不信。当初我们结婚的时候,并没想到一生不吵架。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真的无架可吵。有一天,我对老伴说:‘咱们吵一架吧,尝尝吵架的滋味。’他积极响应说:‘好啊,开始吧。’于是我说:‘你先吵吧。’他谦让说:‘还是你先吵吧。’我们互相看着,谦让了半天,结果还是没吵成。想起来,好懊丧啊。”

我说:“哈!你们的经验是什么呢?让大家都学习一下多好。”

老翁慢吞吞地说:“这可能是学不来的。我们平时都不同别人说我们不吵架的事,那会惹人笑话,好像这么大岁数了还在说谎。因为天下夫妻几乎都吵架,大家都不相信世上有不吵架的夫妻。我们很幸福,可幸福不是展品,我不想让所有的人都传颂这件事。我只能告诉你,也许我们是一个例外,但莫逆之交的夫妻,一生从不吵架的夫妻,绝对存在。我们可以没见过钻石,但我们不能否认,世上有这种硬度极高的宝贝,在旷野中闪烁。”

第二种婚姻的开端模式,是患难之交。它好像最具戏剧性,古时的公子落难,小姐搭救;才女风尘,名士救援……惊险与曲折,自是不必说了。到了现代,就演变成或战斗负伤,或打成“右派”,或上山下乡,或远走他乡,或病体难支,或飞来横祸……总之是一方遭遇大悲惨、大厄运,辗转于苦痛之中;另一方肝胆相照,鼎力相助,挽狂澜于既倒。于是爱的萌芽,在这恶劣苦旱的土壤中滋生,掀开巨石,迎着风暴,绽开了绿的叶和红的花。

依我以前的印象,觉得这种开端的婚姻是极稳固、极难得的。你想啊,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在风和日丽的日子,岂不要收获加倍的幸福?没想到,许多惨痛的婚变,就蜷缩在这只涂满沧桑的旧匣子里。究其原因,在于事件起始部分的不平等。婚姻这件事,最要紧的是脸对脸、心靠心。

若有一方居高临下,就会埋伏畸变的导火索。当事人可能不自觉,但危险的种子已经种下。大难当头的时候,人的正义感、怜悯心都会异乎寻常地发达起来,拔刀相助与见义勇为,仁爱之心与乐善好施,甚至母性与女儿性,大丈夫“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豪情,都油然而生,像五颜六色的调味酒,依次倾入堆积冰块的苦难之杯。于是,略带苦味却荧光四射的命运鸡尾酒,在艰窘之中,由位置较好的一方绚丽地调配成功,递了过来。那另一方,在孤独苦寂中,将自我的感激误认为爱情,起初出于理智婉拒,最终抗拒不了凄凉与冷漠,依了人的本能,欣然接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双方痛饮混合了各种复杂成分的婚姻酒,醉一个酩酊,那些世界上最动人的山盟海誓,往往发生在此时。然岁月更迭,逆境不可能永远存在,当外界的压力解除,爱情脱尽附加的藩篱,以本真的面目凸现的时候,潜伏的阴影就膨胀了。一旦双方地位、学识、教养、门第……的卵石,在激流消退后的平滩上裸露出来,无情的舆论又像烈日,将石头晒得炙手可热,婚姻的危机就笼罩头顶了。

况且,婚姻不是账本,旧话重提没有用,一方永远地施与,另一方总是赤字,心理就会失去平衡。有些恩情,也如仇恨一般,太深重了,便无法报答,有时简直想一逃了事。不平等的婚姻,当跷跷板上位置低下的一方腾然升起的时候,双方能否寻找到新的支点,是婚姻是否能继续的要素。患难是泥沙俱下的荒地,在那里寻到的爱情,绝非纯金精钢,还需顺境霹雳火的锤炼。

所以,患难之交不但不保险,很可能还是饱含危机的婚姻。只要看古今中外多少愁云惨淡的故事,都产生于这类土壤,就可知它的曲折艰险。并非要人在难中不谈爱情,我只是想说,苦难不是婚姻的保单。假如你是跷跷板位置较高的一方,请做好位置颠覆后的准备。假如你是位置较低的一方,请扪心自问:“天翻地覆之后,我能否忠诚依然?!”假如回答都是:“不。”不妨在患难中,对爱情三思而后行。

第三种婚姻的开端模式是一见钟情。

与其说它属于社会学心理学范畴,我更愿意相信它在生理学中的地位。原本素不相识的男女,在毫无先兆的一见之下,迸出激烈的火花,从此如醉如痴,天地为之动容;朝思暮想,百计千方,不成眷属,终日寝食不安。有的学者,对这种婚姻模式给予高度的评价,认为它是人类本性的爆发,无功利杂质掺入,纯真契合,地久天长。我想,在那男女一见的瞬间,一定发生了一种我们目前的科学还不能完全解释的生理变化,大量的神秘物质分泌入血;年轻的机体,从瞳孔到心灵,都感到极大的愉悦。这种物质以高度的愉悦,牵引着我们,操纵着我们,使我们不假思索地按照它凌驾一切的指令,决定了终身的伴侣。对这种“惊鸿只一瞥,爱到死方休”的神秘过程,我不敢妄加揣测。私下里猜它的来源一定非常古老,是人类延续种族繁荣昌盛的钥匙之一。想那雌雄的相投,必无长远的卿卿我我,常常是电光石火的一瞬,成就了好事。一定有存在于基因的密令,操纵着冥冥中的结合。我想探究的是,作为高度发达创造了语言交流的人类,是否须对“一见定乾坤”的传统重新审视?那毕竟是一种非常状态,犹如飓风,无法天长地久地陪伴我们。不知道在哪一天黎明,激情悄然离去,连个招呼也不打,剩下冷却到常温的男女,相对无言。失却了神秘物质的激励和保护,以它为先导的婚姻,是否也将随风飘逝?婚姻不是“一见”,是一世相守的千见万见亿见。钟情是否是永不疲劳的金属,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弹性?一见钟情的质量,不在开头,而在结尾。它可有终身的保修期?

现在要说四棱柱的最后一面了——萍水相逢。

这词一听,便让人生出凄凉漂泊之感。当人们谈论婚姻的双方,原是“萍水相逢”时,多的是无奈与宿命,还有些许的调侃,好像一只得来容易的旧履,不值得珍惜。

我们太轻慢了萍水啊。何谓萍?那是一种随波荡漾的低等植物,淡淡绿绿,草芥一般,任何一抹风都可以将它捋了去,抛向远方,颇似普通人的命运。两朵浮萍,没有背景,没有根,被不知何处来的气流推着,无目的地漫游,怎的就撞到了一起?俗话说:“相逢是缘,相守是分。”为什么遭遇的是这一朵浮萍,而不是那一株水草?为什么碰撞在这一块水域,而不在那一方波涛?偶然的萍水相逢里头,是否藏着一个天大的必然的缘分?萍与萍之间,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平等。水平水平,天下没有比水更平坦的东西了。生在水里的植物,该是最懂得这道理的。纵使不懂,水以天然的流动也教会你懂。平等是一切婚姻的柱石,它不是一种有形的资产,却是长治久安的地平线。在平等的伞下缔结的爱情,少的是不着边际的浪漫,多的是同在一片蓝天下的理智。它们依傍于水,浮沉于水。雨打浮萍的时候,须同舟共济;水涨船高的时候,须宠辱不惊。需要磨合,需要考验,一个平淡的开端,未必不预示着一段肝胆相照的历史,象征着一个美满妥帖的结局。

萍水相逢和一见钟情,真是有些像呢,都是素昧平生,都是相约到老。千万不要把两者搞混啊。在开端的时候,它们像一对孪生姐妹,但女大十八变,渐渐地就有些质的分野了,一个是在瞬间爆炸,一个是徐徐地加温。婚姻的本质更像一种生长缓慢的植物,需要不断灌溉,加施肥料,修枝理叶,打杀害虫,才有持久的绿荫。

在婚姻的入口处,立着这根四棱的柱子,每一面雕刻着不同的花纹,指示着不同的道路。每一个经过的男人、女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了一个入口。家庭就像单向的铁路,是没有回程票的。我们在婚姻的列车上,铿锵向前。在生命的终点站,有几多夫妇,手牵着手,从容出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