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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拐弯的女孩

一天我下班,邻居大叫,哎呀呀,你怎么才回来?那个女孩在楼道里整整坐了一下午,叫她进屋,怎么也不肯,冻得抱着膝盖,不停地跺脚……大妈说着,指指楼梯拐弯处的第一级台阶,有报纸大小的一块水泥地面,显得很洁净,泛着摩擦过的清光,再下一层的阶梯上有花纹细碎的泥屑。

我摸不着头脑,说,女孩?哪儿来的?为什么要坐在楼梯上?

大妈说,女孩是外地来组稿的编辑,久候我不到,刚刚走。我想,这姑娘也够冒失的,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呢?彼此又不认识,哪怕就是在公共汽车站相遇,也会擦肩而过。看着窗外苍茫的夜色,心中又渐渐不安,升起缕缕牵挂。不知那女孩今夜何处安歇,楼道里穿堂风那么大,她会不会感冒?

女孩打了电话来,很幼嫩的声音,说要与我面谈。我说,昨天烦你久等了,要是事先联系一下就比较稳妥,很抱歉啊。她咯咯一笑说,您不必不安,我是故意不打电话的。要是先通了气,您以写作忙推托,不肯见我,我的组稿任务就难完成了。似这般不速之客找上门去,碰上了自然好,纵是遇见门锁白等了,也会给您留下一个很深刻的印象。

我听她说话时没有感冒的喑哑,放下心来,忙说,印象真是很深呢。只是我今天还要上班,好多人挤一间办公室,谈话不便。组稿的事,我牢记在心,有了合适的稿子,一定寄上。见面的事,就免了吧,北京这么大,你人生地不熟的,南城北城地跑,太辛苦啦。

电话线的那一端沉吟了片刻,很果断地说,还是要见一面。因为我们主编说了,不亲见作者,就不给我报销来回的卧铺票。

我一惊,想不到自己的脸还和人家的经济挂了钩,这是非同小可的事,赶快就定了时间。见面一看,女孩清清秀秀的,说是自小酷爱文学,大学刚毕业,去杂志社应聘,试用期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京城组稿。组到了,就可以留用。组不到,就得另谋高就了。

我忙说,一定努力,争取早日完成任务。

女孩追问,那您究竟何时给我稿子呢?最好说得准确些。

我踌躇了一下,说稿子就像庄稼,每茬儿有个生长期。我不是高产的优良品种,没法多快好省地打出粮食来。就是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儿,另起炉灶,速写一篇给你,也还需相当长的酝酿阶段。不过我既答应了你,就会竭尽全力抓紧,你放心吧。

女孩急了,说,你要是不给我一个准日子,主编会说我办事没谱儿,也许是虚晃一枪,怎么办呢?

想想也是,主编肯定是更负责的人。没办法,只有陪着她一道叹气。到底是年轻人,片刻后有了主意。女孩说,这样吧,您给我写个字据,就说保证在何年何月何日之前把一篇几万字的稿子寄到我们杂志社。底下签上您的大名,写上今日时间,最好精确到分。您觉着如何呢?

我只有觉得好,按女孩的要求去做。选了一张干净纸,每一个字都写得很工整,阿拉伯数字尽量规矩,特别是签名,更是一笔一画,绝不能让人误以为漫不经心。写完,我把字据折叠好,很郑重地递到女孩手上,感到一种承诺随之降临。

女孩没接纸,思忖半天说,要是主编觉得这不是您的亲笔,以为是我随便找了个旁人代写的,怎么办呢?

我完全灰心丧气,不知如何是好。想说要是主编不相信,可把笔迹送到公安机关鉴定一下,又觉哪里值得人家这般兴师动众,实在是自作多情,只有不作声。

女孩考虑了较长时间,说,只有辛苦您了,重写一张字据,快写完的时候,我照张相,把您和纸上的字迹一道摄入镜头。人字一体,证据确凿,主编自然无话可说啦。

我俯下身子,慢慢地写,按女孩的吩咐反复调整着纸的角度。写到结尾时,耀眼的镁光灯一闪。

告别的时候,女孩说,她和在澳大利亚留学的表妹很喜欢我的作品。我拿出两本书,签了字送她。

女孩走了,除了接过我送她书的那一瞬脸上透出天真的笑容,眉头始终淡淡地锁着。我知道她还在为今后犯愁。送别的时候,她走出很远,还回头向我招手。我突然发现她的一条腿有轻微的跛行,心就一下拧紧了——她是不是在我家楼梯拐弯处的台阶上冻得关节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