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戲

    ——田納西?威廉斯懺悔錄
    一九八三年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Williams)逝世,美國戲劇、文學界開始替威廉斯蓋棺論定,一般評論家大都推許威廉斯乃尤金?奧尼爾後,美國劇壇第一人,有人甚至認為威廉斯至少應與奧尼爾平起平坐,即使對威廉斯的晚期作品曾大加撻伐的劇評家,也不得不承認威廉斯是美國戲劇史上的一道大放異彩的里程碑。威廉斯去世後這幾年,只要去美國大大小小的劇場逛一周,大概總會在舞台上撞見威廉斯劇中幾個人物:蘿娜、白蘭芝、瑪琪,因為他的幾出名劇《玻璃動物園》、《慾望號街車》、《熱屋頂上的野貓》早已變成家喻戶曉的經典之作了,在美國劇場一再演出。事實上威廉斯自一九四五年《玻璃動物園》上演一炮而紅,三十多年來一直是美國劇壇上一個熱鬧非凡的人物,大起大落,轟轟烈烈。他興起得猛,一九四七年《慾望號街車》在百老匯首演,紐約觀眾為之瘋狂。威廉斯親自登台謝幕,觀眾掌聲半小時不歇,一時佳評如湧,世界劇壇,刮目相看。未幾,《欲》劇便越洋過海到倫敦、羅馬登台去了。在倫敦是由英國舞台巨擘勞倫斯?奧立佛執導,首席女演員費雯麗飾演白蘭芝,演出盛況,可以想見。羅馬演出也不遑多讓,導演由影劇大師維斯康堤親自出馬,女主角是意大利影劇皇后安娜?麥蘭妮(AnnaMagnani)。威廉斯征服了歐洲,他的戲劇後來在法國、瑞典甚至俄國都繼續演出。以歐洲人的文化優越感,美國劇作家想在歐洲舞台上揚眉吐氣,確非易事。當然,《慾望號街車》紐約演出成功是一大關鍵,那次由大導演伊歷卡山執導。威廉斯有幸,終其生與卡山合作無間,卡山是他的知己也是他的諍友,後來《慾望號街車》改編成電影,仍舊由卡山執導筒。《慾望號街車》的電影亦變成經典之作,費雯麗為此贏得第二座奧斯卡金像獎。紐約首演,竄紅了馬龍白蘭度,他飾史丹尼一角,原始粗獷的雄性力量風靡了美國觀眾。《欲》劇在世界各國輪迴上演時,威廉斯的鋒頭算是出盡了。他這一紅就紅了十五年,一個劇接一個劇,《熱屋頂上的野貓》,一演七百場,《夏日煙雲》、《青春鳥》、《玫瑰紋身》、《驟然去夏》,一直到一九六一年的《大蜥蜴之夜》,一陣陣的掌聲、一座座的戲劇獎源源而來。同時他的十七部作品又搬上了銀幕,一時名利雙收,威廉斯成為美國影劇界的天之驕子,真可謂躊躇滿志。可是突然間,如同快車出軌,威廉斯的聲譽一落千丈,一度為他喝彩歡呼的劇評家不再捧場了,他們一起舉起了鞭子,朝他撻笞過來。六十年代,威廉斯的每一齣戲登台,評論界都是一片噓聲,他的觀眾也棄他而去,他們的喝彩聲轉而投向了後起之秀愛德華?阿爾比(EdwardAlbee),阿爾比的《靈慾春宵》(WhoIsAfraidofVirginiaWoolf?)一九六二年登上百老匯,轟動的情況不下當年《慾望號街車》。阿爾比的劇出言尖酸辛辣,對美國的家庭婚姻制度揭露嘲諷,毫不留情,觀眾認為過癮。事實上六十年代美國的社會文化正在巨變,觀眾的價值觀及口味也在改換,威廉斯筆下傷殘寂寞的人物,出自靈魂深處的吶喊,六十年代的觀眾大感吃不消。一夕間,威廉斯受盡白眼,飽嘗世態炎涼。但是威廉斯並不認輸,他仍舊頑強的堅守自己的創作原則,不肯媚眾。劇評人罵他,他便罵回去,這當然又得罪了不少人。六九年他的《在東京旅館的酒吧裡》上演,《生活》雜誌一篇文章乾脆宣佈了威廉斯戲劇生涯的死亡。六十年代,威廉斯愈來愈靠酒精藥物的支撐,這下終於精神崩潰,被關進瘋人院三個月。七十年代,威廉斯如同浴火鳳凰,從他生活的灰燼中復活,飛揚升起,威廉斯又開始一個接一個的劇本寫下去了,而他的人物仍舊繼續在孤絕痛苦中大聲吶喊——他有一齣戲劇名就叫《吶喊》(Outcry)——不過他們的吶喊卻甚少得到迴響,威廉斯再也無法重振當年劇壇雄風。撫今追昔,威廉斯的晚年是相當悒鬱的。然而威廉斯並不甘寂寞,他的戲劇生涯不再輝煌,他就拋頭露面到處接受訪問上電視做起「秀」來,而且經常口無遮攔。大概他覺得這樣還不過癮,一九七二年他出版了自傳,這是一本赤裸裸的「懺悔錄」,作風大膽,美國文藝界為之咋舌,當然也有嗤嗤的笑聲。但威廉斯一向我行我素,旁若無人,他描寫人類感情從來不加掩飾,這是他作品感人的地方。他在自傳中,有勇氣把自己的內心感情和盤托出,實在也就不足為奇了。
    威廉斯這本「懺悔錄」從他少年落拓江湖,壯年叱吒風雲,一直寫到他晚年鬱鬱寡歡,眾叛親離。這本自傳的形式相當特別,完全是意識流式的自由聯想,時間跳前跳後,很像一出新潮電影。人名地名,五色繽紛,令人目不暇接,但史實並非這本書的重點,事實上威廉斯常常記錯日期事實。這本自傳感人的地方在於威廉斯對他的戲劇創作鍥而不捨,鞠躬盡瘁的精神,以及他在愛與欲之間的彷徨、沉淪、追悔、煎熬。戲劇創作與愛慾的追逐佔有了他整個的人生,而前者又遠重於後者,後者只是前者的燃料。他的好友伊歷卡山評論威廉斯:「他的生命都在他的作品裡。」這是知言。只有瞭解了威廉斯對他的創作是如何的執著嚴肅,我們對他放浪形骸的生涯才會寬容諒解。威廉斯一生中寫下了數量驚人的作品:二十五出長戲、四十個短劇、兩本長篇小說、六十個短篇小說,還有一百多首詩。他在酗酒服藥的時候,不停的寫作,滿街追逐男孩子的時候也沒有忘記寫作,他明知自己的創作力逐漸衰退,但他仍然鼓起勇氣,奮筆直書。他的每一天,似乎都是為寫作而活的。威廉斯的健康一直不好,一身的病,但居然活到七十二歲,是創作支撐了他的生命。
    一個劇作家的生活當然是在劇場裡,每一個劇本的演出,威廉斯都是全心投入的,從跟導演討論劇本起,選角、排演,直到首演,他莫不參與。威廉斯與不少一流大導演合作過,他最欽佩的除了伊歷卡山外,還有荷西?昆泰洛(JoseQuintero)。昆泰洛挽救了他的《夏日煙雲》,又導了他的電影《史東夫人的羅馬春天》——那是威廉斯最欣賞的一部電影,他的其他電影,他大多嗤之以鼻。威廉斯能夠與幾個大導演和諧相處,倒也出人意料之外,尤其是對卡山,他從善如流,主要是他們兩人互相瞭解尊重,不受他尊重的人,他罵出來的話,可不好聽。每次演出,威廉斯一定堅持他有選角權,這一點他絲毫不肯讓步。戴安娜?巴裡摩(DianaBarrymore)是他的好友,她出身巴裡摩戲劇世家,也是當時美國舞台紅演員;巴裡摩極力爭取《青春鳥》中公主一角,勢在必得,可是威廉斯卻狠心把她否決掉了,他認為她不對型。巴裡摩心灰意懶,幾天後自殺身亡。威廉斯很難過,但他卻認為一個作家必須保護自己的作品,他的作法顯然是對的,一個劇本無論如何精彩,角色不對,一定砸鍋。後來傑羅汀?佩吉(GeraldinePage)飾演公主,果然光芒四射。威廉斯對待自己的劇作,確實是一絲不苟的。排演的時候,他常去坐鎮,他的劇本修改又修改,有時候演員感到不勝其煩。不過他與演員倒相處得很好,尤其是女演員,像意大利的安娜?麥蘭妮、泰露拉?班克赫德(TallulaBankhead)、瑪琳?史黛普敦(MaureenStapleton)這些熠熠紅星都成了他的好友。他對她們嘴巴很甜,從來不吝稱讚。後來她們發覺原來他對她們說的都是同樣的一句話:「你是演我劇本最偉大的女演員!」威廉斯是在替他的女主角打氣。首演日期愈近,威廉斯的脾氣就變得愈暴躁不安,喝更多的酒,吃更多的藥,才能安眠。有幾次首演,還沒等到落幕,他就逃離紐約,一個人到遠遠的地方躲起來了,因為他不能面對觀眾;他是那麼希望觀眾喜歡他的劇,接受他的劇,他也不能承受劇評人的冷嘲熱諷,他內心其實非常在乎劇評人對他藝術的肯定。《在東京旅館的酒吧裡》上演失敗,他索性飛到東京去,遠離美國。從編寫劇本到舞台演出,其間過程的艱辛痛苦,只有參與者才能體會,但觀眾是無情的,後台的汗與淚他們看不到,也不會關心。每一次的演出,對威廉斯都是一項嚴酷的考驗,而演出失敗的打擊,又是那般的沉重而令人沮喪。奇怪的是,威廉斯明知戲劇生涯的殘酷無情,他卻偏偏樂此不疲,後二十年,屢戰屢敗,他仍舊屹立不墜,支撐到底。做為一個劇作家,威廉斯勇氣可嘉。
    有的作家生活與作品不一定有很大的關聯,如果亞瑟?米勒(ArthurMiller)寫一本自傳,我不會有興趣去看,最多去翻翻他跟瑪麗蓮夢露的那一段情。但是威廉斯他的人與文是分不開的,他的作品可以說都是他的自傳,如果不瞭解威廉斯的一生,對他作品的欣賞會隔了一層。威廉斯於一九一一年出生在密西西比州,他的家庭是個典型的南方沒落世家,到了他父親家世已經很破敗了。他父親是個皮鞋公司的售貨員,言行粗鄙,對他這個敏感內向的天才兒子毫無瞭解,而且常常笑他娘娘腔,叫他「南茜小姐」。當然父子之間相處得不好,威廉斯在密州念大學念到一半便被他父親抓到鞋工廠打工去了,後來他是到愛奧華大學念畢業的。我記得在愛奧華唸書的時候,那邊的人提起威廉斯曾是愛大的學生,仍然覺得十分光彩。威廉斯的母親也是一個典型的南方仕女,年輕時曾經風光一時,後來就只有生活在回憶裡了。《玻璃動物園》裡那個沉醉既往喋喋不休的母親亞曼黛就是威廉斯自己的母親愛溫娜女士的寫照——那是威廉斯戲裡最成功的人物之一。愛溫娜是個徹頭徹尾的清教徒,威廉斯時常抱怨他對性的罪惡感是源自他母親的灌輸。威廉斯初嘗禁果是他在愛奧華大學唸書的時候,對象是個惹火女郎,那時威廉斯已經二十七歲了,對美國人來說,他開竅開得算是晚的。二十八歲的時候,威廉斯變成了同性戀,他同室的男學生長得極俊,兩人互相愛慕,晚上常常擁抱在一起,威廉斯「顫抖得像一片落葉」,可是抖了一夜,兩人居然還是清清白白的,這也不可思議。可見得早年的威廉斯的確內向羞怯而且性壓抑,與他後來放浪不羈形成鮮明對照。
    在家中,威廉斯與他的姐姐若絲(Rose)自小親密,事實上若絲是威廉斯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他對他姐姐終生不渝的愛、同情、憐憫、呵護、照顧,展示了威廉斯最人性的一面。他的許多劇是寫若絲或者是為若絲而寫的。若絲與威廉斯兩人氣質個性都很相像:極端羞怯敏感、神經質、容易受傷,而又愛好藝術。若絲瞭解她的弟弟,也器重他的藝術天才。姐弟二人,在感情上,一生相依為命。可是若絲的命運相當悲慘,二十出頭便患了精神分裂症,她母親聽信醫生的話送她去開腦,動前葉切除手術。若絲再也未能恢復正常,在療養院度過一生。這件事對威廉斯是個莫大的打擊,他始終未能原諒他母親。《玻璃動物園》中的蘿娜就是若絲的化身:一個身心都受了傷殘的女孩。這是威廉斯的成名作,因為自傳性強,威廉斯注入真摯深厚的感情,感人至深。
    威廉斯自己承認他師承契訶夫,並認為《海鷗》是最偉大的現代劇。威廉斯確實繼承了契訶夫抒情劇的傳統,契訶夫抒情劇中悒鬱的調子、絕望的悲哀,以及對往日光榮無限的追念,都可在威廉斯自己的劇中尋到。威廉斯曾說他的劇是一闋追悼美國南方文化沒落的輓歌。確實,威廉斯的每一個劇幾乎都可以說是一首輓詩:哀挽南方過去的光榮,更哀悼他姐姐若絲悲慘的命運以及他自身的悲歡離合。當然,這些輓歌唱得最精彩的,仍舊是他的壓卷之作:《慾望號街車》。《慾望號街車》是美國戲劇史上的一道里程碑,白蘭芝?杜寶娃(BlancheDubois)是威廉斯所創造最成功的人物。白蘭芝生活在幻想與過去中,她在少女時期嫁給了一個年輕貌美的詩人,她崇拜她的丈夫,她狂愛他。有一天她發覺詩人竟是個同性戀者,跟一個年紀較大的男人在做愛,她的愛情理想頓時幻滅,她的年輕丈夫也因此羞愧自殺。白蘭芝滿懷罪疚,開始自我放逐,過著放蕩淫亂的生活,希望在別的男人身上,尋找愛的救贖,可是她最後一個機會也被她那野獸般的妹夫摧毀了。最後白蘭芝精神崩潰,被送進瘋人院去。在威廉斯的心目中,白蘭芝這個遲暮美人可說是代表了美國沒落的南方。此劇在羅馬排演時,大導演維斯康堤對威廉斯說:白蘭芝就是你。維斯康堤頗有見地,事實上白蘭芝是威廉斯與他姊姊若絲合起來的畫像。白蘭芝具有若絲的神經質、敏感脆弱,但又有南方仕女的高貴,而她所患的靈與肉的分裂症卻是威廉斯的,她對美與詩無窮的嚮往,在肉慾的墮落中掙扎尋找救贖,則完全是威廉斯本人的經驗。威廉斯對白蘭芝灌注了如許深厚的個人感情,難怪白蘭芝從靈魂深處發出來求援的哀號是如此震撼人心。費雯麗在舞台及銀幕上把白蘭芝演活了,她演得那般入戲,最後真的精神崩潰,把自己當成了白蘭芝。我看過不少人演白蘭芝一角,最後一個是費?唐娜薇(FayeDunaway),她的演技很傑出,奈何費雯麗演得太精彩了,她是天才中的天才,除了她,我無法接受別人扮演白蘭芝。威廉斯其他幾個劇中人物也有若絲的影子,如《夏日煙雲》中的愛爾瑪;甚至他晚期的作品,若絲也一再出現,他的《吶喊》中兩兄妹的悲劇,又完全是他與若絲的故事。在現實生活中,威廉斯無法挽救他姐姐的悲劇,大概只有在他的劇中,他才能使他的姐姐復活、不朽。威廉斯照顧若絲無微不至,無論多忙,他總設法抽空到紐約療養院去探望若絲,帶她出去吃飯看戲,甚至在他得獎的慶功宴上,他也攜帶若絲出席,大概他要他姐姐也分享他的榮耀吧。雖然若絲不一定瞭解威廉斯得獎的意義,但是她跟她弟弟在一起總是快樂的。有一次威廉斯去療養院看若絲,若絲並不清楚她弟弟當時已是名滿天下的劇作家了,她以為他還是他們父親鞋公司的一名小工,她悄悄塞給他十塊錢說道:「湯姆,你不要在鞋工廠打工了,你去寫你的詩去,我來支持你。」威廉斯一個人躲進車子裡,感動得流下淚來。威廉斯晚年酗酒服藥,變得多疑暴戾,最後弄得眾叛親離,親友對他敬而遠之,大概他覺得只有若絲對他的愛才是永恆不變的。
    在威廉斯的生命中,進進出出的男人,多不勝數。有兩類男人吸引他,而且都是年輕的。一類是舞者、詩人、畫家,屬於性靈的,另一類是屬於肉慾的,水兵、男妓。事實上威廉斯對同性戀的態度相當曖昧複雜。一方面他完全接受他自己是同性戀者的事實,他的作家好友卡蓀?麥卡勒斯(CarsonMcCullers)的丈夫李斯要自殺,威廉斯問他為了什麼,李斯說:「因為我發覺我是同性戀。」威廉斯當場大笑,他沒料到李斯後來真的自殺了。他說:「李斯,我絕不會因為我是同性戀就跳窗戶自殺,除非有人強迫我不許做同性戀!」同性戀對於他是代表一種美與青春的追逐,類似托瑪斯?曼的小說《威尼斯之死》中老作家奧森巴赫對美少年達秋的追求。因此他的劇中往往有美少年的出現:《慾望號街車》中的詩人、《奧非亞斯下地獄》中的流浪者、《牛奶車不再靠站》中的克利斯,他們都代表一種理想、一種希望,也是威廉斯終生在追逐的愛情的幻影。他的第一個戀人是個加拿大的俊美舞者琪普(Kip),琪普患腦癌早夭,威廉斯把琪普一張照片隨身攜帶了二十年。但是同性戀對威廉斯亦有其黑暗恐怖的一面。《驟然去夏》(SuddenlyLastSummer)中描寫富家子沙巴斯金被一群野孩子在一個熱帶島上活生生吞噬掉,沙巴斯金是一個放縱於肉慾的同性戀者,這個劇的象徵意義當然是把同性戀寫成一種吃人的儀式。威廉斯未發跡以前在洛杉磯及紐約的格林威治村流浪,經常到外面去勾引水兵,有一次撞到惡人被打落兩顆門牙,恐怖經驗威廉斯是有過的。追根究底,威廉斯對同性戀的態度還是受到他基本上靈與肉分裂的影響,他一生都在性靈昇華與肉慾沉淪之間彷徨掙扎,他的劇中人物也都在天堂地獄兩極之間浮沉煎熬。
    威廉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男人就是法蘭克?梅羅(FrankMerlo),威廉斯暱稱他法蘭琪(Frankie),法蘭琪與威廉斯一起共度了十四年,從一九四八到一九六二,那是威廉斯事業最輝煌的時期,也是他感情最有著落的一段歲月。法蘭琪是意大利西西里島人,他沒有受過多少教育,曾經開過卡車,但是人很聰明敏感,勤勉向上,他的文藝修養全是自修的。法蘭琪長得不算特別俊美,但相當帥氣。他為人正直堅忍,極有西西里島人的一份自尊自愛。威廉斯與法蘭琪結緣於美國東岸的鱈魚岬(CapeCod),那是美國同性戀者常去度假的地方,兩人開始只是一段露水姻緣,在沙堆裡就做起愛來了。翌年,威廉斯在紐約街上又碰見法蘭琪,他問他為何不與他聯絡,法蘭琪答道:「我才不要攀龍附鳳呢!」原來《慾望號街車》已經上演,威廉斯紅遍了半邊天。他就是欣賞法蘭琪這分傲氣,法蘭琪跟威廉斯在一起絕對是平起平坐的,他愛的不是威廉斯的名,而是威廉斯的人。法蘭琪跟威廉斯在一起的十四年,威廉斯的日常生活都由他一手照顧,他是威廉斯的秘書、保姆、廚子,當然也是他的愛人。一天威廉斯與華納公司大老闆傑克華納談拍電影的事情,法蘭琪也在旁,財大氣粗的大老闆問法蘭琪:「你是幹嘛的?」法蘭琪回答:「我是陪威廉斯先生睡覺的。」威廉斯大樂,他極賞識法蘭琪不畏權貴的精神。起初兩人確實甜蜜了一陣,威廉斯在那時寫下了《玫瑰紋身》,那是他最樂觀的一個愛情喜劇:一個心如槁木死灰的寡婦被一個卡車司機撩起了一片熾熱的愛情。這幕火辣辣的愛情劇十分能夠反映威廉斯當時的心情,當然,法蘭琪也開過卡車的。《玫瑰紋身》後來拍成電影,安娜?麥蘭妮還贏得了一座金像獎。《玫瑰紋身》劇本出版時,威廉斯寫明了獻給法蘭琪:「給法蘭琪,感謝西西利。」法蘭琪對威廉斯一直忠心耿耿,無微不至,可是威廉斯的朋友卻一致認為威廉斯對法蘭琪不夠好,他的朋友都站在法蘭琪一邊,因為法蘭琪的人緣實在好。威廉斯為人慷慨,心地善良,但並不好處,他任性、多疑、極度的沒有安全感,到了六十年代事業開始走下坡時,因為過度酗酒服藥,性情更加變得喜怒無常,而且又開始放蕩淫亂起來。有一次威廉斯白天跟三個小妖精胡混,回到家中,法蘭琪正在做晚飯,廚房門開,一盤肉餅飛了出來往威廉斯身上投去,接著沙拉、麵包也擲了過來,法蘭琪氣沖沖奪門而去,他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損傷,而威廉斯醉醺醺的居然有臉抓起落在桌上的肉餅大嚼起來。這一類的「家庭糾紛」愈演愈烈,有一回,威廉斯帶了一個年輕畫家回家,又讓法蘭琪抓到了,法蘭琪忍無可忍,撲上去差點沒把那個畫家扼死。威廉斯終於與法蘭琪決裂,帶了那個畫家離家出走,法蘭琪追了出去,問威廉斯道:「我們相處十四年,你這樣離去連手都不跟我握一下嗎?」威廉斯與法蘭琪握了手,不顧而去。兩人分手沒有多少時候,威廉斯到北非度假去了,身邊人又換了一個長得極美的小詩人,他叫他「安琪兒」。威廉斯正在花天酒地,朋友來電話,告訴他法蘭琪得了肺癌,病情嚴重。威廉斯馬上飛到紐約,回到法蘭琪的身邊去。威廉斯這本「懺悔錄」寫得最動人的地方就是他最後照顧法蘭琪,直到他死亡的那一節。威廉斯走紅的那十幾年,一切得來太易,法蘭琪在他身邊,他並沒有感到法蘭琪的可貴,也不懂得珍惜兩個人的一段緣,一旦他發覺法蘭琪不久於人世,他才突然恐慌起來,像一個惶惶然不知何去何從的孩子。那時候他才想起法蘭琪種種的好處,而且他還發覺他一直是深愛著法蘭琪的。威廉斯一時悔恨交加,不能自已,可惜一切都已太遲。法蘭琪生前是威廉斯感情上的避風港,他一死,威廉斯如同一艘失去了舵的船在狂風怒濤中飄來蕩去,卻始終靠不了岸。法蘭琪的死亡與威廉斯事業的下落正好同時,其實二者也有相當的關聯,因為法蘭琪替威廉斯創造了一個穩定的環境,讓他安心創作。他對法蘭琪的依賴是大的,法蘭琪不在了,威廉斯連日常生活也無法自理,一下患了七年的抑鬱症,最後終至精神崩潰。
    一九六三年我初到紐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百老匯正在上演的《牛奶車不再靠站》,女主角是赫曼妮?白德麗(HermioneBaddeley),她的演技很精彩,把個遲暮美人追悔一生演得淋漓盡致。那是法蘭琪死後威廉斯的第一個劇本,十足反映了他當時內心的情結。威廉斯與他的劇中人物認同得太深了,劇中人痛苦的吶喊令人感到聲嘶力竭。劇評人把《牛》劇狠狠地杯葛了一頓,威廉斯從此一蹶不振。楚門?卡波第(TrumanCapote)在一篇訪問稿曾說:「威廉斯的劇是十足的感性,毫無智慧可言。」卡波第與威廉斯本來是朋友,後來二人反目。卡波第一向以損人尖酸刻薄出名,但他的話也不無道理,論到哲學思想的深度,威廉斯的確不如歐洲前衛劇作家貝克特、尤涅斯科、布萊希特等人。但他寫的卻是一些人類最基本的感情:愛情幻滅的痛苦、人生而俱來的寂寞、對過去光榮之追念。這些感情,在舞台上由蘿娜、白蘭芝、愛爾瑪散發出來,確有雷霆萬鈞之勢,她們的痛苦是錐心之痛,她們的寂寞卻是宇宙性的了。威廉斯幾個最成功的劇中,思想與感情是合而為一的。一九八一年威廉斯演出了他最後一個重要劇本《有陰有晴》(SomethingCloudy,SomethingClear),那是一個回憶劇,又是完全自傳性的,劇中他的第一個戀人琪普、法蘭琪、女演員泰露拉他們的鬼魂一一出現,這三個人威廉斯都曾愛過而且早已逝世,他與他們每個人都有一段充滿了追悔與柔情的傾訴。這個劇異常成熟而動人,劇中威廉斯在向他的過去告別,也在跟死亡對話。一九八三年威廉斯去世,他的死亡就跟他劇中人結局一樣孤獨怪異。他一個人孤零零僵斃在一家旅館裡,藥瓶蓋塞住了咽喉窒息而死。威廉斯生前享盡榮華富貴,也嘗遍寂寞痛苦,其實他的一生就是個最精彩的劇本,真是人生如戲。

《第六隻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