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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黄昏

第20章 黄昏
    落霞孤鹜,秋水长天。每至秋日黄昏,总会想起唐人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所写之句。那般情境,一晃已过千年,却是映在画中,不曾为谁而有半分删改。斜阳脉脉,染柳烟浓,记忆中的黄昏,虽也明净苍茫,但终究带着美丽的感伤,无言的惆怅。
    悠悠沧海,三十年,不过是岁月洪荒里的一粒尘沙,微不足道。于我,则过尽半世芳华,青春不再。我亦曾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小女孩,随同光阴徙转,成了今朝模样。多少个日落黄昏,就那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可昨日烟火,在过往深处,总是明灭难消。
    幼时单纯,不懂人间清愁,更不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悲凉。安于江南某个小村落,山深路遥,与繁闹的外界,无多往来。黄昏里最常见的一幕,则是流水炊烟,倦鸟投林,农人归家。
    小舟系在池塘边的柳树下,父兄采挖的莲藕在池水里清洗后,鲜嫩白净。而我和姐姐细致地挑拣刚打捞的菱角,给母亲备好今晚的美食。落日熔金,染醉了半片天空,云霞叠浪,瑰丽似锦,恍若山风打翻了颜料,美得惊心。
    转过那片翠绿的小竹林,就可以看到黛瓦青墙。简陋的厨房里,母亲烧着柴火,炒上几道自家种的小菜。斜阳洒在灶台上,陶罐里的作料,也好似染了色彩。暮色四合,煤油灯下,剥开煮熟的菱角,雪白如玉,香糯可口。最后一点余晖,在庭院的天井里,渐渐敛去。
    后来在书本里读到南朝梁江淹写的《采菱曲》。“秋日心容与,涉水望碧莲。紫菱亦可采,试以缓愁年。”方觉那些兰舟独上,卷衣采菱的日子,如梦似幻,美丽至极。而我亦随着无数个日落黄昏,从青涩的小女孩,长成了绰约风姿的妙龄女子,为解心中愁绪,划着兰桨,唱起了采菱的歌。年长我几岁的姐姐,则早早地离开乡村,去了充满幻想的遥远都市。
    那时黄昏,果真多了另一种意味。我爱上了宋词,恋上了戏曲,也与多愁和善感成了知交。晚霞日落,不再只是纯粹的美丽。读罢赵令畤“断送一生憔悴,只销几个黄昏”,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苍凉。独坐于老旧的木楼上,远眺斜阳,似要将秋水望穿,却不知,远方的归人是谁,又到底在哪里。
    楼下的戏台,已是锣鼓喧天。虽是偏远乡间,若遇民俗时令,或节庆之日,则会请来戏班,热闹地唱上几天大戏。村人们踏着晚霞归来,洗去一日劳作的尘土,穿戴洁净的衣裤,早早坐于台下,等待一场戏的开幕。老友相聚,或带几壶陈年老酒,或泡几盏新摘的野茶,沉醉在生旦圆润婉转的唱腔里,忘记春秋,不知古今。
    “只见远树寒鸦,岸草汀沙,满目黄花,几缕残霞。快先把云帆高挂,月明直下,便东风刮,莫消停,疾进发。”卧病在床的倩女,为追随王文举,魂魄离体,不惧万水千山,同他赴京。而台下的我,早已被那凄美的唱词,感动得泪流满面。竟忘了,这只是戏曲家,编排的一出戏,是自己过于当真,入戏太深,无法轻易走出来。
    终于有一天,我背上行囊,为了所谓的前程,在日落斜阳下,离开故里。穿过烟雨巷,告别折柳亭,深知以往和草木山水为邻的岁月,已是前生。若生于古代,我亦不过是一个平凡的闺阁女子,守着柴门里的朱帘小窗,看几场花事,有幸读几阕小山词。或在戏文里,找到了梦的依托,偶尔扮一回青衣,唱几出折子戏。
    而后,听命于父母的安排,嫁给村里的某个少年。那种生死契阔,与子成说的爱情,或许不会有,却也可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以后的日子,平凡生养,相夫教子,伴随晨昏日落,慢慢老去。
    世事无定,曾经渴望远走他乡,遍赏世间风景,最终被赋予了飘萍的命运。这一切,像是岁月对我的惩罚,到如今,依旧不依不饶。生活最初给了许多人美丽的想象,时间久了,方知人生无处不红尘。当年的肤浅,被今时的深沉所取代,不必千帆过尽,已解百态人情。
    这时黄昏,更添几番人世况味。或遇斜阳映画,烟雨敲窗,心中必是感慨万千,无所适从。久而久之,黄昏成了一种病,在许多个不经意的时候,不约而至,如影相随。无论是否安家落户,衣食无忧,终觉只是天地间一个过客,少了幼时乡村那般不与世争的安然。
    黄昏给天涯旅人带来太多的感伤,因为我们都需要一个安放心灵的归宿。那些围炉煮酒,雨夜谈心的闲情日子,早已锁进了旧庭深院,不复再来。我开始惧怕黄昏,它总是带给我一种遗世的孤独和寥落。仿佛在提醒,我的青春,已然渐行渐远。
    如若心有归依,又何惧风霜相催,岂不知,坐断黄昏,可换来月夜长宁。我心浮沉,没有陶潜采菊东篱,终老南山的悠然闲逸,总在暮色时分,感叹人生风尘无主。时光无情,纵算我诚心悔过,亦不能返回乡间,泛舟采菱。更不能在村落里,觅得一个简约男子,与他携手日落,共度流年。
    此刻秋雨黄昏,寒蝉惊梦,内心百转千回,皆因多年漂泊所至。黄昏本无罪,是世人太过情多,将回忆当作远行的资本。卸下白日粉尘,一切故事行将落幕。告别今日,那未知的明天,何曾遥远。
    想起《红楼梦》里,林黛玉曾在一个秋窗风雨夜,填写一阕《秋窗风雨夕》。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凭借文字,不知捱过多少个凄清黄昏。她寄人篱下的命运,注定了一生的悲剧。偏生曹雪芹,那般狠心,给了她嗽疾。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黛玉必犯此病,她的黄昏,以及长夜,在药香中度过,最终还是魂断潇湘馆,情绝大观园。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无法舍弃的城池,我的城,在儿时的故土。那里的一石一木,一砖一瓦,都有记忆,蕴含情感。而黄昏,竟成了时光梦里的归宿。仿佛它所在之处,应该温暖宁静,再不必流离失所。
    短暂黄昏,亦只是一段注定消逝的风景,每一天,皆不可替代,都值得珍惜。晚风多情,弹一曲《禅茶一味》,拂去日落的怅惘。我本爱明月清风,又何须为谁更改心情。
    虽如此,终难忘乡村小楼,秋景斜阳。依稀听见,那古老的戏台上,有舞着水袖的戏子唱道:“风定也,落日摇帆映绿蒲,白云秋窣鸣箫鼓,何处菱歌,唤起江湖?”
    江湖变幻风云,却不改初颜,而我们在时光的浩海中,沧桑老去。我盼着那一天,到了黄昏之龄,可以重回故里,在烟柳霞光下,泛舟采菱。不知道,那深深庭院里,还有谁为我点亮一盏煤油灯,谁与我共饮一壶陈年佳酿。
    云横雁字,斜阳古道。何处菱歌,唤起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