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鶯店

  根鳥走出米溪之後,心中卻在時常惦記著米溪。
  西行三日,這一天,根鳥見到了草原。
  根鳥的眼前又空大起來。米溪的實在、細膩而又溫馨的日子,已使他不太習慣這種空大了。他走過荒漠,曾在那無邊的空大中感受到過寂寞和孤獨。那時,他也許是痛苦的。但在痛苦之中,他總有一種悲壯的感覺,那種感覺甚至都能使他自己感動。然而現在,就只剩下了寂寞與孤獨,而怎麼也不能產生悲壯感。荒漠上,他願意去忍受寂寞與孤獨,而現在,他卻是有點厭惡這種寂寞與孤獨——他從內心拒絕它們。米溪留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米溪給他後面仍然還很漫長的旅程,留下了惰性的種子。
  根鳥已無法擺脫米溪,一路上,他總是在懷戀著米溪。米溪無時無刻不在對照著一個已截然不同的新處境。而這種對照,擾亂著他的心,損壞著他西去的意志。儘管新的事物,總在他眼前出現,但卻已無法引起他的興趣。
  秋天的草原,是金色的。草原無邊無際,在陽光下變幻著顏色:隨著厚薄不一的雲彩的遮擋以及雲彩的飄散,草原或是淡金色的,或是深金色的,又或是金紅色的,有時,甚至還是黑色的。而當雲彩的遮擋不完全時,草原在同一時間裡,會一抹一抹地呈現出許多種顏色。草原有時是平坦的,一望無際,直到無限深遠的天邊。有時,卻又是起伏不平的:這裡是低窪,但往前不遠就是高地,而高地那邊又是很大一片窪地,草原展現著十分優美的曲線。因地勢的不同,在同樣的太陽下,草原的顏色卻是多種的。
  草原上的河流是彎曲的,像一條巨蟒,藏在草叢中。
  根鳥本應騎在馬上,沐浴著草原的金風,在碧藍的天空下唱支歌,但他無動於衷——米溪已將他的魂迷住了。
  有時會有羊群出現在河畔、窪地、高地、坡上。草原的草長得很高,風吹過時,將它們壓彎了腰,羊群才能清晰地顯露出來,而在風很細弱時,走動在草叢裡的羊群,則時隱時顯,彷彿是樹葉間漏下的月光。
  馬群也有,但更多的時候,只是出現三兩匹馬。那是牧人用來放羊的。那馬都漂亮得很。
  在草原的深處,有人在唱歌。歌聲很奇妙,彷彿長了翅膀,在草原上飛翔,或貼著草尖,或越過高地,或直飛天空。歌聲蒼涼而動聽,直唱得人心裡顫悠悠的。
  然而,根鳥既不大去注意羊群與馬,也不大去注意這歌聲。他騎在馬上,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
  天黑時,根鳥來到一座叫鶯店的小城。
  根鳥無心觀看這座小城,在一家小飯館裡簡單地吃了些東西之後,牽著馬,找了一處可避風的地方,放開舖蓋卷睡覺了。
  小城四周都是空曠的草原,因此,小城的夜晚氣溫很低。根鳥覺得腦門涼絲絲的,一時難以入睡。他索性睜開眼睛來望著天空。這裡的天空藍得出奇,藍得人心慌慌的,讓人感到不踏實。他鑽在薄被裡,整個身心都感到了一種難以接受的陰涼。他掖緊被子,但仍然無濟於事。他覺得有一股細溜溜的風,在他的腦袋周圍環繞著。這風彷彿是一顆小小的生靈,在他的腦袋周圍舔著小小的、冰涼的舌頭。它甚至要鑽進根鳥的被窩裡去。根鳥對它簡直無可奈何。
  在米溪沉浸了數日的根鳥,變得脆弱了。
  根鳥終於無法忍受這淒冷的露宿,而抖抖索索地穿起衣服,重新捆好鋪蓋卷。一切收拾清楚之後,他牽著馬,朝客店走去。不遠處,一家客店的燈籠在風中溫暖地搖曳著。它使根鳥又想起了米溪的杜家大院:此刻,杜家大院門口的那兩盞燈籠一定也是亮著的——那是一個多麼溫暖的人家!
  根鳥將馬拴在客店門前的樹上,走進了客店。
  當他身子軟綿綿地躺在舒適的床上時,他在心中想:要是永遠這樣躺著,那該多好!
  他將一隻胳膊放在腦後枕著,兩眼望著天窗。他看見了月亮。那月亮彎彎的,像彎曲的細眉。不覺中,根鳥想起了米溪,想起了秋蔓。他甚至又聽到了秋蔓甜潤的聲音。當那枚月亮終於從天窗口滑過,而只剩下藍黑色的天空時,根鳥懷疑起來:我真的有必要離開米溪嗎?
  根鳥人雖走出了米溪,但魂卻至少有一半留在了米溪。
  根鳥醒來時,已快中午了。但他不想起來。他有點萬念俱灰的樣子,心裡一片空白,目光呆滯地望著房頂。他發現自己已沒有再向前走的慾望了。感覺到這一點,他心中不免有點發慌。
  根鳥起床後,懶洋洋地騎在馬上,在鶯店的街上溜躂著。
  這似乎是一個糜爛的城市。男的,女的,那一雙雙充滿野性的眼睛裡,駐著慾望。酒樓上,深巷裡,不時傳來笑聲。這種笑聲總使根鳥感到心驚肉跳。他想找到一處清靜的地方,但無法找到。這裡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散發著那種氣息。這裡居然有那麼多的賭場。賭徒們的叫嚷聲,衝出窗外,在大街上迴響著。
  但,根鳥就是沒有離開鶯店的心思。
  根鳥感到了無聊——他從未感到過無聊。感覺到無聊之後,他就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無趣的,沒有味道的。他回到客店,又睡下了,直睡到天黑。
  根鳥去了一家酒館。他有了喝酒的慾望。他要了一壺酒,要了幾碟菜,坐在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旁邊,自斟自酌地喝著。他覺得他長大了,已是一個漢子了。酒越喝得多,他就越這樣感覺,而越這樣感覺,他就越喝得多。
  後來,他趴在桌上睡著了。
  被酒店的人推醒後,他搖搖晃晃地騎在馬背上,任由馬按自己的心思在這座小城裡到處亂走著。
  前面是一家戲園子。
  根鳥讓馬快走幾步,趕了過去。到了戲園子門口,他翻身下馬,然後將馬栓在樹上,走上了戲園子門口的台階。
  裡頭早已開始吹拉彈唱,聲音依稀傳到根鳥耳朵裡,不禁勾起了他看戲的慾望。他從小就是個戲迷。在菊坡時,只要聽說哪兒演戲,即使是翻山越嶺,也還是要去的。他自己又會演戲,因此他會聽會看,能聽得看得滿眼淚水,或是咧開大嘴樂,讓嘴角流出一串一串口水來。此刻,深陷無聊的根鳥,心中看戲的願望空前地強烈。他往台階上吐了一口唾沫,敲響了戲園子的大門。
  門打開一道縫,探出一張戴老花眼鏡的老臉來。
  「還有座嗎?」「有的。」根鳥閃進門裡,付了錢,彎腰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了。
  根鳥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舒適。從前看戲,都是在露天地裡,而現在卻是在一棟高大寬敞的屋子裡。從前看戲,若是在冬季裡,就要冒著嚴寒。根鳥記得,有好幾次竟然是在雪花飄飄中看的,凍得縮成一團還直打哆嗦。而現在屋子裡升著紅紅的火,暖洋洋的,那些看戲的都脫了棉衣,只穿著坎肩,還被暖和得滿臉通紅。
  有人給根鳥遞上熱毛巾並端上茶來。
  根鳥對這種享受一時手足無措,拿過毛巾來在臉上胡亂地擦了擦,而端起茶杯來時,竟將茶水潑灑得到處都是,有幾滴還灑在旁邊一個人的身上,惹得那人有點不高興,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再看那些人,接過熱毛巾來,慢條斯理地擦著手,擦著臉,還擦著頭髮,真是好瀟灑。擦完了,一邊用眼睛依然看著戲,一邊將毛巾交還給夥計。茶杯是穩穩地端著,茶是慢慢地喝著。他們使根鳥覺得,那茶水通過喉嚨流進肚裡時,一路上是有讓人說不出來的好感覺的。
  這是一座很懂得享樂的小城。
  根鳥慢慢地自然起來,也慢慢地沉浸到看戲的樂趣中。
  這顯然是一個檔次不低的戲班子。那戲一出一出的,都很經看。或喜或悲,或莊或諧,都能令那些看客們傾倒。一些老看客,或跟著台上的唱腔搖頭晃腦,或用手指輕輕彈擊桌面,跟著低聲哼唱。台上唱到高xdx潮或絕妙處,他們就會情不自禁地喊一聲「好」,或不遺餘力地鼓掌。
  根鳥沉湎於其中,暫且忘了一切。
  比起那些老看客們來,根鳥也就算不得會看戲了。他不時地冒傻氣,冷不丁地獨自一人大喊一聲「好」,弄得那些看客們面面相覷,覺得莫名其妙。根鳥卻渾然不覺,依然按他自己的趣味、欣賞力去看,去理解,去動情,去激動和興奮。
  根鳥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投入過了。
  戲演了大半時,根鳥看到後台口有一個化了妝的女孩兒閃現了一下。就是這一短暫的閃現,卻使根鳥一時間不能聚精會神地看戲了。那女孩兒的嫵媚一笑,總是在干擾著他去看,去聽。
  根鳥身旁的一個看客在問另一個看客:「剛才在後台口露面的,是不是那個叫金枝的女孩兒?」「就是她。」
  根鳥就在心裡記住了她的名字。他一邊看戲,一邊就等待著她出場。正演著的戲,其實也是不錯的,但根鳥就不如先前那麼投入了。
  金枝終於上場了。
  還未等到她開腔,台下的人就一個一個眼睛亮了起來。
  金枝是踩著碎步走上台來的。那雙腳因為是藏在長長的紗裙裡的,在人的感覺裡,她是在風中輕盈地飄上台來的。
  她在蕩來蕩去,面孔卻藏在寬大的袖子後邊,竟一時不肯露出,一副羞答答的樣子。
  隨著琴聲,那衣袖終於悠悠挪開,剎那間,她的臉便如一朵稚嫩的帶著露珠的鮮花開放在眾人的視野裡,隨即獲得滿堂喝彩。
  這是一出苦戲。金枝年紀雖小,卻將這出苦戲演得淋漓盡致。她的唱腔並不洪亮,相反倒顯得有點細弱。她以憂傷的言辭向人們傾訴著一個美麗而淒愴的故事。她的臉上沒有誇張的表情,唱腔也無大肆渲染。她淡淡地、舒緩地唱著,戲全在那一雙杏核兒樣的眼睛裡。微微皺起的雙眉,黑黑眼珠的轉動與流盼,加上眼眶中的薄薄的淚水,讓全場人無不為之心動。那一時還抹不去的童音,讓人不由得對她萬分地憐愛。那些老人,聽到後來,竟分不出她和角色了,直將她自己看成是一個悲苦的小姑娘,對她抱了無限的同情。
  根鳥完全陷入了金枝所營造的氣氛裡而不能自拔。他覺得金枝所訴的苦就是他在心中埋藏了多日的苦。他將金枝的唱詞一字一字地都吃進心裡,並在心裡品咂著一種酸溜溜的滋味。
  那戲裡正在說有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女孩這一天走在荒無人煙的雪原上。那女孩環顧四周,竟無一個人影,不由得站在一棵大樹下哭泣起來。那唱詞寫得真好。再由金枝將它們輕柔而又動情地唱出來,使所有在座的人在心裡都覺得淒涼。他們似乎又是喜歡這種感覺的,因此都用感激與喜愛的目光看著金枝。
  根鳥覺得金枝分明就是唱的他自己,眼淚早蒙住了雙眼。
  金枝的歌聲如同秋風在水面上吹過,在清清的水面上留下了一圈一圈感傷的波紋。
  或是根鳥癡癡迷迷的神情吸引了金枝,或是根鳥的一個用衣袖橫擦鼻涕的可笑動作引起了金枝的注意,她竟在唱著時,一時走神,看了根鳥一眼。
  根鳥透過淚幕,也看到了金枝向他投過來的目光。他在心裡就起了一陣淡淡的羞愧。
  金枝演完了她的戲,含羞地朝台下的人微微一鞠躬,往後台退去。而在這一過程中,她又似乎不經意地看了根鳥一眼。
  下面的戲,根鳥就不大看得進去了。
  台下的人在議論:「那小姑娘的扮相真好。」「怕是以後的名角兒。」根鳥的眼前就總是金枝演戲的樣子。
  戲全部結束後,根鳥踮起雙腳,仰起脖子,希望金枝能夠再出現在台上,但金枝卻再也沒有走出來。
  根鳥最後一個走出戲園子之後,並沒有立即走開。他站在不遠處的陰影裡,守望著戲園子的大門。他想再看到金枝。
  收拾完行頭,裝好鑼鼓家什,戲班子的人說笑著走出門來。
  根鳥終於看到了走在稍微靠後的金枝。
  金枝卻沒有看到他,隨著幾個女孩兒,從他的眼前走了過去。
  根鳥反正無所事事,就跟在戲班子的後邊。
  稀稀拉拉的一隊人,拐進了一條小巷。走在後頭的金枝不知為什麼,走著走著,忽然向後看了一眼,便看到了根鳥。她朝根鳥微微一笑,掉過頭去,與姐妹們一起朝前走去。
  根鳥站住了。他猶豫著,不知道是不是還要跟著走。
  前面的說笑聲越來越小。
  根鳥又跟了上去。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跟在後邊。
  走出小巷,又來到了一條路燈明亮的街上。
  根鳥讓自己站在黑幽幽的小巷裡,等他們走遠了一些,才又跟了上去。
  金枝似乎完全淡忘了根鳥,一直就沒有再回頭。
  戲班子的人來到了一家客店的門口。
  女店主走了出來:「戲演完啦?」「演完啦。」根鳥看著他們一個個都走進客店的門之後,又站了一會兒,忽然想起自己的馬還栓在戲園子門前的樹上,這才掉轉頭往回跑去。
  第二天,根鳥來到這家客店門口。他在外面徘徊了很久,也沒有見到金枝。他只好空落落地離開了這家客店,在街上心不在焉地閒逛著。
  有一陣,他有強烈的願望,想回米溪。
  在街上又晃蕩了半天,他走進了一家賭場。
  雖然現在是白天,但小黑屋裡卻因為太暗,而在屋樑上吊著四盞燈。屋裡烏煙瘴氣。一群賭徒將一張桌子緊緊圍住。他們在玩骰子。桌上放了一隻碗,碗的四周押了許多錢。操骰子的那一位,滿臉油光光的,眼珠子亮亮的,不免讓人心中發怵。他將骰子從碗中抓出,然後使勁攥在手心裡。他看了看碗四周的錢:「還有誰押?還有誰押?」然後噗地一下往攥骰子的那隻手上吹了一吹,將手放到碗的上面,猛地一張開,只聽那三顆骰子在碗裡,像猴兒一般跳動起來。所有的眼睛都瞪得溜圓,眼皮眨也不眨地盯著那三顆骰子。三顆骰子終於都在碗裡定住,那操骰子的,大叫一聲:「啊!」隨即,伸出胳膊,將桌上的錢統統地攏到了自己的面前。
  根鳥站在一張凳子上看著,直看得心撲通撲通亂跳。他感覺到,那些人也是這樣心跳的。他彷彿聽到了一屋子的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一顆顆腦袋,都汗淋淋的,像雨地裡的南瓜。
  一雙雙無毛的、有毛的、細長的、粗短的、年輕的、衰老的手,無論是處在安靜狀態還是處於不能自已的狀態,透露出來的卻都是貪婪、焦灼與不安。那些面孔,一會兒掠過失望,一會兒又掠過狂喜。喘息聲、歎息聲和情不自禁的狂叫聲,使人備覺慾海的瘋狂。
  錢在桌上來來去去地閃動著。它們彷彿是一群無主的狗,一會兒屬於他,一會兒又屬於你。它們在可憐地被人蹂躪著。
  一個八九歲的光頭男孩,拖著鼻涕擠進了賭徒們的中間,直到將身子貼到桌邊。因為他太矮,因此,看上去他的下巴幾乎是放在桌面上的。他的兩隻奇特的眼睛,像兩隻小輪子一般,在骨碌骨碌地轉動著。過了一會兒,他將一隻髒兮兮的手伸進懷裡,掏出幾個小錢來。他沒有打算要立即幹什麼,只是把錢緊緊地攥在手中,依然兩眼骨碌骨碌地看著。
  根鳥一直注意著這個光頭男孩。
  光頭男孩似乎感覺到了有人在注意他,就掉過頭來看了根鳥一眼。然後,他又把心思全部收回到賭桌上。
  骰子在碗裡跳動著,跳動著……
  光頭男孩伸出狗一樣的舌頭,在嘴唇上舔了舔,終於將他的小錢放在一堆大錢的後邊。那是一個瘦子的錢。那前面的錢堆得像座小山,相比之後,他的幾個小錢就顯得太寒傖了。光頭男孩有點不好意思。
  骰子再一次在碗中落定。
  光頭男孩竟然連連得手。
  擲骰子的那個人瞪了光頭男孩一眼:「一個小屁孩子,還盡贏!」
  光頭男孩長大了,準是個亡命徒。他才不管擲骰子的那個人樂意不樂意,竟然將所有的錢一把從懷中抓出,全都押在瘦子的錢後邊。
  擲骰子的那個人說:「你想好了!」
  光頭男孩顯得像一個久戰賭場的賭徒。他將細如麻稈的胳膊支在桌子上,撐住尖尖的下巴,朝擲骰子的那個人翻了一下眼皮:「你擲吧!」意思是說:哪來的這麼多廢話!
  骰子在那人握空的拳頭裡互相撞擊著。那人一邊搖著拳頭,一邊用眼睛挨個地審視著每個人的臉,直到那些人都感到不耐煩了,才「嘿」的一聲吼叫,然後如突然打開困獸的籠門一般,將手一鬆。那三枚骰子兇猛地跳到了碗裡……
  根鳥只聽見骰子在碗中蹦跳的聲響,卻並不能看到它們蹦跳的樣子,因為那些賭徒的腦袋全都擠到了的碗的上方,把碗籠罩住了。
  腦袋終於又分離開來。
  根鳥看見,那個擲骰子的人,很惱火地將一些錢摔在光頭男孩的面前。
  光頭男孩不管,只知道喜孜孜地用雙手將錢劃拉過來,攏在懷裡。
  「小尾——!」
  門外有人叫。
  「你媽在叫你。」擲骰子的那個人說。
  叫小尾的孩子不想離開。
  「小尾——!」喊叫聲過來了。
  「走吧!」擲骰子的那個人指著門外,「呆會兒,你媽見著了,又說我們帶壞了你。」
  小尾這才將錢塞進懷裡,鑽出人群,跑出門去。
  小尾走後,根鳥的眼睛就老盯著瘦子的那堆錢後邊的空地方。他覺得那地方是個好地方。果然,瘦子又贏了好幾把。根鳥的手伸進懷裡——懷裡有錢。當瘦子又大贏了一把之後,他跳下板凳,將錢從人縫裡遞上去,放在瘦子的那堆錢後邊。
  根鳥的手伸到桌面上來時,賭徒們都將視線轉過來看這只陌生的手。他們沒有阻止他。這是賭場的規矩:誰都可以押錢。
  骰子脫手而出,飛到了碗裡……
  根鳥還真贏了。這是根鳥平生第一回賭博。當他看到擲骰子的將與他的賭注同樣多的錢摔過來時,他一方面感到有點歉意,一方面又興奮得雙手發抖。他停了兩回之後,到底又憋不住地參加了進來。他當時的感覺像在冬季裡走剛剛結冰的河,對冰的結實程度沒有把握,心裡卻又滿是走過去的慾望,就將腳一寸一寸地向前挪,當聽到卡嚓的冰裂聲時,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刺激。他就這樣戰戰兢兢地投入了進去。
  根鳥居然贏了不少錢。
  他用贏來的錢,又喝了酒,並且又喝醉了。
  從米溪走出的根鳥,在想到自己從看到白鷹腳上的布條起,已有好幾年的光景就這樣白白地過去了之後,從內心深處湧出了墮落的慾望。
  根鳥被風吹醒後,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客店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然後騎著白馬,來到了戲班子住的客店。
  女店主迎了出來。
  「還有房間嗎?」根鳥問。
  「有。」根鳥就在金枝他們住的客店住下了。
  傍晚,根鳥照料完白馬,往樓上的房間走去時,在樓梯上碰到了正要往樓下走的金枝。兩人的目光相遇在空中,各自都在心中微微顫動了一下。
  根鳥閃在一邊。金枝低著頭從他身邊經過時,他聞到了一股秀髮的氣味,臉不禁紅了起來。
  金枝走下樓梯後,又掉過頭來朝根鳥看了一眼。那目光是媚人的。那不是一般女孩兒的目光。根鳥還從未見到過這樣的目光。根鳥有點慌張,趕緊走進自己的房間。
  金枝覺得根鳥很好玩,低頭暗自笑了笑,走出門去。
  晚上,根鳥早早來到戲園子,付了錢,在較靠前的座位上坐下了。
  輪到金枝上台時,根鳥就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表演。他看她的水漫過來一樣的腳步,看她的開放在空中的蘭花指兒,看她的韻味無窮的眼神,看她的飄飄欲飛的長裙……那時候,除了這一方小小的舞台,一切都不存在了。
  金枝迷倒了正百無聊賴的根鳥。
  金枝上台不久,就看到了根鳥。她不時地瞟一眼根鳥,演得更有風采。
  從此,根鳥流連於鶯店,一住就是許多日子。晚上,他天天去泡戲園子,如癡如迷地看金枝的演出。那些闊人往台上扔錢,他竟然不想想自己一共才有多少錢,也學他們的樣子,大方得很。若是有一天晚上他沒有去戲園子,這一晚他就不知如何打發了。白天,他也想能常看到金枝,但金枝似乎天性孤獨,總是一人呆在屋裡,很少露面。這樣,他就把白天的全部時光,都泡在賭場裡。對於賭博,他似乎有天生的靈性。他在賭場時,就覺得有神靈在他背後支使著他——真是鬼使神差。他不知道怎麼就在那兒下賭注了,也不知道怎麼就先住了手。他心裡並不清楚他自己為什麼會作出那些選擇。那些選擇,總是讓他贏錢,或者說總是讓他免於輸錢,但同樣都無道理。他用這些錢去喝酒,去交客店的房費。鶯店的賭徒們都有點不太樂意他出現在賭場,但鶯店的人又無話可說。賭徒們必須講賭博的規矩。
  根鳥的酒量越喝越大。他以前從不曾想到過,他在喝酒方面,也有天生的慾望與能耐。酒是奇妙的,它能使根鳥變得糊塗,變得亢奮,從而就不再覺得無聊與孤獨。不久,他就有了酒友。那是他在賭場認識的。根鳥喜歡鶯店的人喝酒的方式與樣子。鶯店的人喝酒比起米溪的人喝酒來,更像喝酒。鶯店的人喝酒——痛快!他們喝得猛,喝得不留一點餘地,喝得熱淚盈眶,喝得又哭又唱,還有大打出手的,甚至動刀子的。根鳥原是一個怯弱的人,但在鶯店,他找到了野氣。他學會草原人的豪爽了。他覺得那種氣概,使他變得更像個成熟的男人了。在酒桌上,他力圖要表現出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大得多的氣派與做法。他故意沙啞著喉嚨,「哥們兒哥們兒」地叫著,甚至學會了用髒話罵人。
  鶯店的人,差不多都認識了這個不知從何處流落到這裡的「小酒鬼」。
  小酒鬼最得意時,會騎著他的白馬,在小城的街上狂跑。馬蹄叩著路面,如敲鼓點。
  他在馬背上嗷嗷地叫著,吸引得街兩側的人都紛紛擁到街邊來觀望。
  這天,他喝了酒,騎著馬又在街上狂跑時,正好被上街買東西的金枝看到了。當時,金枝正在街上走,就聽見馬蹄聲滾滾而來,還未等她反應過來,那馬就已經呼啦衝過來了。她差一點躲閃不及被馬撞著。
  根鳥掉轉馬頭,跑過來,醉眼朦朧地看著金枝。
  金枝驚魂未定,將手指咬在嘴中,呆呆地看著他。
  他朝金枝癡癡地一笑,用力一拍馬的脖子,將身子伏在馬背上,旋風一般地向街的盡頭跑去。
  不知為什麼,根鳥開始有點害怕金枝的目光了。他一見到這種目光,就會面赤耳熱,就會手足無措。
  但金枝卻漸漸膽大起來。她越來越喜歡把黑黑的眼珠兒轉到眼角上來看根鳥,並用一排又白又勻細的牙咬住薄薄的嘴唇。她甚至喜歡看到根鳥的窘樣。
  夜裡,根鳥躺在床上時,有時也會想到金枝:她的那對讓人心慌意亂的眼睛,她的那兩片永遠那麼紅潤的嘴唇,她的那兩隻細軟的長臂,她的如柳絲一般柔韌的腰肢……每逢這時,根鳥就會感到渾身燥熱,血管一根根都似乎在發脹。他就趕緊讓自己不要去想她。
  但,根鳥自從頭一次見到金枝時,就隱隱地覺得她挺可憐的。
  他無緣無故地覺得,金枝的目光深處藏著悲傷。
  這天晚上,金枝在別人演出時,穿著戲裝坐在後台的椅子上睡著了。此時,靠著她的火盆裡,木材燒得正旺。不知是誰將後台的門打開了,一股風吹進來,撩起她身上的長裙,直飄到火上。那長裙是用上等的綢料做成的,又輕又薄,一碰到火,立即被燎著了,轉眼間就燒掉了一大片。
  一個男演員正巧從台上下來,一眼看到了金枝長裙上的火,不禁大叫一聲:「火!」隨即撲過去,順手端過一盆洗臉水,潑澆到金枝的長裙上。
  睡夢中的金枝被驚醒時,火已經被水潑滅了。
  那個人的喊聲驚動了所有的人。第一個跑到後台的是班主。他一句話沒說,只是冷冷地站在那兒看著。
  金枝看到了那雙目光,站在牆角里渾身打著哆嗦。
  不知什麼時候,班主走掉了。
  金枝小聲地哭起來。兩個比她大的女孩兒過來,一邊幫她脫掉被燒壞的長裙,一邊催促她:「快點另換一件裙子,馬上就該你上場了。」金枝是在提心吊膽的狀態中扮演著角色的。她的腳步有點混亂,聲音有點發顫。若不是化了妝,她的臉色一定是蒼白的。
  台下的根鳥看出,金枝正在驚嚇之中。散場後,他就守在門口。戲班子的人出來後,他就默默地跟在後邊。他從女孩兒們對金枝安慰的話語裡知道了一切。
  那個班主甩開戲班子,獨自一人,已經走遠了。
  根鳥無法插入。他甚至連一句安慰的話也不好對金枝說,心裡除了著急之外,還不免有點悵然。他見有那麼多人簇擁著金枝,便掉轉頭去了酒館。
  夜裡,根鳥喝得醉醺醺的,搖搖晃晃地回到了客店。上樓梯時,他就隱隱約約地聽到金枝的房間裡有低低的呻吟聲。越是走近,這種呻吟聲就越清晰。她好像在一下一下地挨著鞭撻。那呻吟聲一聲比一聲地淒厲起來。呻吟聲裡,似乎已含了哭泣與求饒。但,那個鞭撻她的人,卻似乎沒有絲毫的憐憫之心,反而越來越狠心地鞭撻她了。
  根鳥聽著這種揪人心肺的呻吟聲,酒先醒了大半。他茫然地在過道上站了一陣之後,「吃通吃通」地跑到樓下,敲響了女店主的門。
  女店主披著衣服打開門來:「有什麼事嗎?」
  根鳥一指樓上:「有人在欺負金枝。」
  女店主歎息了一聲:「我也沒有辦法。她是那班主在她八歲時買來的,他要打她,就能打她,誰也不好阻攔的。再說了,那件戲裝也實在是件貴重的物品,班主打她,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她在叫喚!你就去勸勸那個班主吧。」
  「哼,那個人可不是誰都能勸阻得了的。」女店主一邊說,一邊關上門,「你就別管了。」
  根鳥只好又吃通吃通地跑上樓來。
  金枝確確實實在哭泣。那呻吟聲低了,但那是因為她已無力呻吟了。
  根鳥聽到了鞭子在空中抽過時發出的聲音。當金枝再一次發出尖厲的叫聲時,他不顧一切地用肩膀撞著門,並憤怒地高叫:「不准打她!」
  根鳥的叫聲,驚動了許多房客,他們打開門,探出腦袋來看著。
  「不准打她!」根鳥一次又一次地撞擊著門。
  房門打開了,燭光裡站著滿臉凶氣的班主。
  「不准打她!」根鳥滿臉發漲,氣急敗壞地喊叫著。
  班主冷笑了一聲:「知道我為什麼打她嗎?」「不就是為了一件破戲裝嗎?」「呵!你倒說得輕巧。你來賠呀?」根鳥氣喘吁吁,一句話說不出來。
  「你賠得起嗎?」「我賠得起。」班主蔑視地一笑:「把你的錢拿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根鳥不說話。
  「這裡沒你的事,一邊去!」根鳥戳在門口,就是不走。班主上下審視著根鳥,然後說:「你不過也就是個小流浪漢,倒想救人,可又沒那個本錢!」他不再理會根鳥,抓著鞭子,又朝正在啜泣的金枝走去。
  根鳥透過幔子,看到金枝聳著瘦削的雙肩在哆嗦著。他一把從腰上摘下錢袋,高高地舉在手中,叫著:「我賠,我現在就賠!」班主半天才回過頭來。
  根鳥從錢袋裡抓出一大把錢來,往地上一扔:「這麼多,總夠了吧?」那個班主不過也就是個小人,一邊尷尬地笑著,一邊從地上將那些錢一分不落地撿起來,全都揣進懷裡。然後,他衝著金枝說:「算你今天運氣!」說罷,揚長而去。
  幔子的那一邊,金枝的身影還在微微地顫抖著。
  那幔子很薄,淺綠色的底子上印著小小的黃花。在燭光的映照下,那些小黃花便好像在活生生地開放著。
  過了一會兒,金枝撩開幔子,露出她的臉來。她感激地望著根鳥。
  根鳥打算走回自己的房間時,從金枝的眼神裡聽出一句:你不進來坐一會嗎?
  根鳥猶豫著,又見金枝用眼神在召喚他:進來吧。
  根鳥走進了屋子。
  金枝說:「外面風冷。」根鳥就將門關上了。
  金枝回頭往裡邊看了一眼:「到裡邊來吧。」
  根鳥搖了搖頭。
  「裡面有椅子。」
  「我就站在外面。」
  金枝將椅子搬到了幔子的這邊。
  根鳥等金枝重新回到幔子那一邊之後,才在椅子上坐下。
  「這間屋子就你一個人住嗎?」「本來有一個姐姐和我一起住的,後來她生病了。不久前,她回老家去了。暫且就我一個人住著。」根鳥乾巴巴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說什麼。
  「以後不要再去看我的戲了。」
  「……」
  「你不能把錢全花在那兒。」
  「……」
  「你從哪兒來?」
  「菊坡。」
  「菊坡在哪兒?」
  「很遠很遠。」
  「你去哪兒?」
  根鳥不願道出實情,含糊地說:「我也不知去哪兒。」
  「早點離開鶯店吧。鶯店不是好地方。」
  「你家在哪兒?」
  「我不知道。」
  燭光靜靜地亮著。
  「你多大了?」金枝問。
  「快十八了。」
  「可你看上去,還像個孩子。」
  「你也是。」根鳥笑了。
  金枝也笑了:「人家本來就才十六歲。」
  金枝在幔子那一邊的另一張椅子上也坐下了。
  他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話。根鳥自然說到了大峽谷。金枝很認真地聽著,聽完了,自然要笑話他。根鳥吃驚地發現,他忽然變得無所謂了,還跟著金枝一起笑——笑自己,彷彿自己就是個該讓人笑的大傻瓜。金枝就向根鳥講她小時候的事:她的老家那邊到處都是河,她七歲時就能游過大河了,母親說女孩子家不好光著身子讓男孩看見的,可她就是不聽媽媽的話,還是盡往水裡去——光著身子往水裡去……她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風車的車槓上,讓風車帶著她轉圈圈。有一回風特別大,風車轉得讓她頭發暈,最後竟然栽倒在地上,差點磕掉一顆門牙……
  兩個人都覺得寂寞,各坐在幔子的一邊,唧唧咕咕地一直談到後半夜。這時金枝打了一個哈欠,要從椅子上起來,但哎喲呻吟了一聲,又在椅子上坐下了。
  根鳥將腦袋微微伸進幔子裡:「很疼嗎?」
  金枝將手伸進衣服,朝後背小心翼翼地撫摸而去。過不一會兒,她低聲哭泣起來。
  「傷得重嗎?」
  金枝站起來,默默地將上身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脫掉。然後她將雙臂支撐在椅子上,將後背衝著根鳥:「你看吧。」
  根鳥十分慌張。他瞥了一眼,趕緊低下了頭。這是他第一回見到女孩兒的身子。
  金枝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椅面上,發出撲嗒撲嗒的聲音。
  根鳥慢慢地抬起頭來。他看到一個瘦長的脊背。那脊背上有一道道暗紅的鞭痕。那鞭痕因為脊椎的一條細溝,而常被斷開。
  「好幾道吧?」
  「嗯。」
  金枝自己可憐起自己來,竟然哭出了聲。
  根鳥無意中看到了燭光從側面照來時金枝映照在牆上的影子:由於上身是傾伏著的,金枝胸脯的影子便猶如人在月光下看到了兩隻倒掛著的梨。根鳥的心一下子一下子地蹦跳著。他將臉側過,對著門口。
  根鳥:第五章鶯店(4)
  2003年02月27日15:25:01網易文化曹文軒
  根鳥還是天天晚上去看金枝的戲。看完戲,根鳥總是轉來轉去地想到金枝的房裡去看她。而金枝也似乎很喜歡他去看她。兩人總要呆到很久,才能依依不捨地分開。
  班主看在眼裡,在心中冷笑:蠻好蠻好,將這小子的錢袋掏空了,再叫他滾蛋。
  根鳥的錢袋越來越癟了。那原是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杜家的工錢是很豐厚的,他在前些日子又贏了不少錢。但現在已經所剩無幾了。
  根鳥終於不能再去看金枝的戲了。
  根鳥不顧金枝的勸說,又去了賭場。但這一回,卻幾乎將他輸盡了。被賭場上的人趕出來之後,他將剩下來的一點錢,全都拍在了酒店的櫃檯上。
  根鳥搖晃著回到客店,但未能走回自己的房間,就在樓梯上醉倒了。
  金枝聞訊,急忙跑下來,將根鳥的一隻胳膊放在她的脖子上,吃力地架著他,將他朝樓上扶去。他在朦朧中覺得金枝的脖子是涼的。他的腦袋有點穩不住了,在脖子上亂晃悠。後來索性一歪,靠在金枝的面頰上。他感到金枝的兩頰也是涼的。他聞到了一股氣味,他從未聞到過這樣的氣味——女孩兒的氣味。他的心底裡,似乎還有那麼一點清醒的意識。但這一點清醒的意識,顯得非常虛弱,不足以讓他在此刻清晰起來。他就這樣幾乎倒在金枝身上一般,被金枝架回到她的房間裡──根鳥因交不起房錢,就在他出去喝酒時,女店主已讓人將他的房間收回了。
  根鳥被金枝扶到床上。他模模糊糊地覺得,金枝用力地將他的腦袋搬到枕頭上。金枝給他脫了鞋。她大概覺得他的腳太髒了,還打來了一盆熱水,將他的腳拉過來,浸泡在熱水裡。她用一雙柔軟但卻富有彈性的手,抓住他的腳,幫他洗著。那種感覺很特別,從腳板底直傳到他的大腦裡。他有點害臊,但卻由她洗去。
  根鳥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早晨。當他發現自己是睡在金枝的床上時,感到又羞又窘。
  此時,金枝趴在椅背上,睡得正香。
  根鳥怔怔地望著她,心中滿是愧意。他輕輕地下了床,穿上鞋,看了金枝一眼,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開了門,走了出去。
  他已什麼也沒有了。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樓上金枝的房間,走出客店。他從大樹上解下白馬,跳上馬背,雙腳一敲馬腹,白馬便朝小城外面的草原飛奔而去。
  初冬的草原,一派荒涼。稀疏的枯草,在寒風中顫抖。幾隻蒼鷹在灰色的天空下盤旋,企圖發現草叢中的食物。失去綠草的羊與馬,無奈地在寒風裡啃著枯草。它們已不再膘肥肉壯,毛也不再油亮。變長了的毛,枯澀地在風中掀動著,直將冬季的衰弱與淒慘顯示在草原上。
  根鳥騎著白馬,在草原上狂奔。馬蹄下的枯草,紛紛斷裂,發出一種乾燥的聲音,猶如粗沙在風中的磨擦。
  馬似乎無力再跑了,企圖放慢腳步,但根鳥不肯。他使勁地抽打著它,不讓它有片刻的喘息。馬已濕漉漉的了,幾次腿發軟,差一點跪在地上。
  前面是一座山崗。
  根鳥催馬向前。當馬衝上山崗時,根鳥被馬顛落到地上。他趴在地上,竟一時不肯起來。他將面頰貼在冰涼的土地上,讓那股涼氣直傳到焦灼的心裡。
  馬站在山崗上喘息著,噴出的熱氣在空氣中形成淡淡的白霧。
  根鳥坐起來,望著無邊無際的草原,心中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
  就像這冬季的草原一樣,根鳥已經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了。他覺得他的心空了。
  中午時,陽光漸漸強烈起來。遠處,在陽光與湖泊反射的光芒的作用下,形成了如夢如幻的景象。那景像在變化著。根鳥說不清那些景象究竟像什麼。但它們卻總能使根鳥聯想到什麼:森林、村莊、宮殿、馬群、帆船、穿著長裙的女孩兒……那些景像是美麗的,令人神往的。
  根鳥暫時忘記了心頭的苦痛,癡迷地看著。
  太陽的光芒漸弱,不一會兒,那景象便像煙一樣,在人不知不覺之中飄散了。
  根鳥的眼前,仍是一片空空蕩蕩。
  冷風吹拂著根鳥的腦門。他開始從多年前的那天見到白色的鷹想起,直想到現在。當空中的蒼鷹忽地俯衝而下去捕獲一隻野兔卻未能如願、只好又無奈地扯動自己飛向天空時,根鳥終於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成了幻覺的犧牲品。
  根鳥想起了父親,想起了在火光中化為灰燼的家,想起了在黑礦裡的煎熬,想起了被他放棄了的米溪與秋蔓,想起了一路的風霜、飢餓與種種無法形容的苦難,想起了自己已孑然一身、無家可歸,他顫抖著狂笑起來。
  終於笑得沒有力氣之後,他躺倒在地上,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空,在嘴中不住地說著:你這個傻瓜,你這個傻瓜……
  他恨那個大峽谷,恨紫煙,恨夢——咬牙切齒地恨。
  根鳥已徹底厭倦了。
  根鳥要追回丟失的一切。
  他騎上馬,立在崗上,朝鶯店望了望,將馬頭掉向東方。
  他日夜兼程,趕往米溪。
  根鳥後悔了對米溪的放棄——那是一個多麼實實在在的地方!後悔對秋蔓的背離——有什麼理由背離那樣一個女孩兒?
  根鳥覺得自己忽然變得單純與輕鬆了。他終於衝破了夢幻的羅網。他從空中回到了地上。他覺得自己開始變得實在了。他有一種心靈遭受奴役之後而被贖身回到家中的感覺。
  馬在飛跑,飛起的馬尾幾乎是水平的。
  一路上,他眼前總是秋蔓。他知道,杜家大院是從心底裡想接納他的。
  這天早晨,太陽從大平原的東方升起來時,根鳥再一次出現在米溪。
  米溪依舊。
  根鳥沒有立即回杜家大院——他覺得自己無顏回去。他要先找到灣子他們,然後請他們將他送回杜家大院。他來到大河邊。灣子他們還沒來背米。他在河邊上坐下望著大河,望著大河那邊炊煙裊裊的村莊。
  河面上,游過一群鴨子。它們在被關了一夜之後,或在清水中愉快地撩水洗著身子,或扇動著翅膀,將河水扇出細密的波紋。它們還不時地發出叫喚聲。這種叫喚聲使人覺得,這裡的一切都是令人愜意的。有船開始一天的行程,船家在咳嗽著,打掃著喉嚨,好讓自己有神清氣爽的一天。對岸,一隻公雞站在草垛上,衝著太陽叫著。狗們也不時地叫上一聲,湊成了一份早晨的熱鬧。
  米溪真是個好地方。
  灣子他們背米來了。
  根鳥坐在那兒不動,他並無讓他們忽生一個驚奇的心思,而只是想讓灣子他們並不驚乍地看到他根鳥又回來了——他回來是件自然的事情。
  灣子他們還是驚奇了:「這不是根鳥嗎?」「根鳥!」「根鳥啊!」
  根鳥朝他們笑笑,站了起來。他要使他們覺得,他們的一個小兄弟又回來了。
  灣子望著根鳥:「你怎麼回來了?」
  根鳥依舊笑笑:「回來背米。」
  根鳥與灣子他們一起朝碼頭走去。一路上,灣子他們說了許多話,但不知為什麼,就是沒有談到杜家。當灣子打算上船背米時,根鳥問道:「老爺好嗎?」
  灣子答道:「好。」
  根鳥又問:「太太好嗎?」
  灣子答道:「好。」
  根鳥就問到這裡。他在心裡希望灣子他們能主動地向他訴說秋蔓的情況。然而,灣子他們就是隻字不提秋蔓。等灣子已背了兩趟米之後,根鳥終於憋不住了,問道:「秋蔓好嗎?」
  灣子開始抽煙。
  其他的人明明也已聽到了根鳥的問話,卻都不回答。
  灣子吸了幾口煙,問道:「根鳥,告訴大哥,你是沖秋蔓回米溪的嗎?」
  根鳥低頭不語。
  灣子說:「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根鳥疑惑地看著灣子。
  灣子說:「秋蔓已離開米溪了。」
  「離開米溪了?」
  「半個月前,她進城了。」
  「還去讀書嗎?」
  「她嫁人了,嫁給了她的一個表哥。」
  根鳥頓覺世界一片灰暗。
  灣子他們全都陪著根鳥在河邊上坐了下來。
  根鳥似乎忘記了灣子他們。他坐在河邊上,呆呆地望著河水中自己的影子。早晨的河水格外清澈。根鳥看到了自己的面容:又瘦又黑的臉上,滿是疲倦;雙眼似乎落上了灰塵,毫無光澤,也毫無生氣。
  根鳥無聲地哭起來。
  當他終於清楚了自己的處境時,他站了起來,對灣子他們說:「我該走了。」
  灣子問:「你去哪兒?」
  根鳥說:「去鶯店。」
  灣子說:「你不去杜家看一看?」
  根鳥搖了搖頭,說:「不要告訴他們我回過米溪。」他與那一雙雙粗糙的大手握了握之後,走向在河坡吃草的馬。
  灣子叫道:「根鳥!」
  根鳥站住了,望著灣子:有事嗎?
  灣子從口袋裡掏出一些錢來,放在根鳥的手上。
  根鳥不要。
  灣子說:「我看到你的錢袋了。」
  其他的人也都過來,各自都掏了一些錢給了根鳥。
  根鳥沒有再拒絕。他將錢放入錢袋,朝灣子他們深深地鞠了躬,就跑向白馬,然後迅捷地又離開了米溪。
  當馬走出米溪,來到曠野上時,根鳥騎在馬背上,一路上含著眼淚唱著。他唱得很難聽。他故意唱得很難聽:
  蓮子花開蓮心動,
  藕葉兒玲瓏,
  荷葉兒重重。
  想當初,
  托你擔水將你送;
  到如今,
  藕斷絲連有何用?
  奴比作荷花,
  郎比作西風。
  等將起來,
  荷花有定風無定,
  荷花有定風無定……
  他急切地想見到金枝。
  他回到了鶯店之後,先交了錢,又住進了戲班子住的客店。他沒有去看金枝,而是上街洗了澡,理了發,並且買了新衣換上。在飯館裡吃了飯後,他早早地來到了戲園子。
  金枝直到上台演出後,才看到煥然一新的根鳥。她不免感到驚訝,動作就有點走樣,但很快又掩飾住了。
  後來的那些日子,根鳥又像往常一樣,白天去賭場,晚上去泡戲園子。他根本不管自己身上一共才有多少錢,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樣子。
  「你離開鶯店吧。」這天夜裡,金枝懇切地對他說。
  「不。」
  「走吧,快點離開這兒吧。」金枝淚水盈盈。
  依然還是一道幔子隔著。根鳥只想與金枝呆在一起。他已無法離開金枝。如今的根鳥在孤獨面前,已是秋風中的一根脆弱的細草,他害怕它,從骨子裡害怕它。漫長的黑夜裡,他已不可能再像從前,從容地獨自露宿在街頭、路邊與沒有人煙的荒野上了。他要看到金枝房間中溫暖的燭光,看到她的身影,聽到她微如細風的呼吸聲。金枝一舉手,一投足,一個微笑,一聲歎息,都能給他以慰籍,以生趣。
  然而,他又沒有錢了。
  金枝拿出自己的錢來,替他先付了客店的房費和泡戲園子的錢。但沒過幾天,她終於也付不起了。
  晚上,癡呆呆的根鳥只能在戲園子的門外轉悠著。他急切地想進去,其情形就像一隻雞到了天黑時想進雞籠而那個雞籠的門卻關著,急得它團團轉一樣。
  他終於趁看門人不注意時,偷偷地溜進了戲園子。他貓著腰,走到了最後面,然後一聲不響地站在黑暗裡。
  開始,戲園子裡的人也沒有發現他。等上金枝的戲了,才有人看到他,於是就報告了班主。
  班主發一聲冷笑,帶了四五個人走過來,叫他趕快離開。
  台上,金枝正在唱著,根鳥自然不肯離去。
  「將他轟出去!」班主一指根鳥的鼻子,「想蹭戲,門也沒有!」那幾個人上來,不由分說,將根鳥朝門外拖去。根鳥拚命掙扎。班主道:「他再不出去,就揍扁他!」其中一個人聽罷,就一拳打在了根鳥的臉上。根鳥的鼻孔頓時就流出血來。
  台上的金枝看到了,就在台上一邊演戲,一邊在眼中汪滿淚水。
  根鳥終於被趕到了門外。他被推倒在門前的台階上。
  天正下著大雪。
  根鳥起來後,只好離開了戲園子。他牽著馬走在鶯店的街上。他穿著單薄的衣服,望著酒店門前紅紅的燈籠,只能感到更加寒冷——寒冷到骨頭縫裡,寒冷到靈魂裡。他轉呀轉的,在戲園子散場後,又轉到了那個客店的門前。他知道,這裡也絕不會接納他了。但他就是不想離開這兒。他牽著馬,繞到了房屋的後面。他仰頭望去,從窗戶上看到了金枝屋內的寂寞的燭光。
  不一會兒,金枝的臉就貼到了窗子上。
  班主已經交代金枝:「不要讓那個小無賴再來糾纏了!」
  他們只能在寒夜裡默默地對望。
  第二天,根鳥牽著馬,在街上大聲叫喚著:「賣馬啦!賣馬啦!誰要買這匹馬呀!」
  這裡是草原,不缺馬。但,這匹白馬,仍然引得許多人走過來打聽價錢:這實在是一匹難得的好馬。這裡的人懂馬,而懂馬的結果是這裡的人更加清楚這匹馬的價值。他們與根鳥商談著價錢,但根鳥死死咬住一個他認定的錢數。他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是一匹什麼樣的馬。它必須有一個好價錢。他不能糟踏這匹馬。他的心一直在疼著。他在喊賣時,眼中一直汪著淚水。當那些人圍著白馬,七嘴八舌地議論它或與他商談價錢時,他對他們的話都聽得心不在焉。他只是用手不住地撫摸著長長的馬臉,在心中對他的馬說:「我學壞了。我要賣掉你了。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沒良心的人……」
  馬很乖巧,不時地伸出軟乎乎、溫乎乎的舌頭舔著他的手背。
  直到傍晚,終於才有一個外地人肯出根鳥所要的價錢,將白馬買下了。
  白馬在根鳥將韁繩交給買主時,一直在看著他。它的眼睛裡竟然也有淚。
  有那麼片刻的時間,根鳥動搖了。
  「到底賣還是不賣?」那人抓著錢袋問。
  根鳥顫抖著手,將韁繩交給那個人,又顫抖著手從那個人手中接過錢袋。
  那人牽著白馬走了。
  根鳥抓著錢袋,站在呼嘯的北風裡,淚流滿面。
  春天。
  草原在從東南方刮來的暖風中,開始變綠。空氣又開始變得濕潤。幾場春雨之後,那綠一下子濃重起來,整個草原就如同浸泡在綠汁裡。天開始升高、變藍,鷹在空中的樣子也變得輕盈、瀟灑。野兔換了毛色,在草叢中如風一般奔跑,將綠草犁出一道道溝痕來。羊群、牛群、馬群都變得不安分了,牧人們疲於奔命地追趕著它們。
  鶯店的賭徒、酒徒們,在這樣的季節裡,變得更加沒有節制。他們彷彿要將被冬季的寒冷一時凍結住的慾望,加倍地燃燒起來。
  鶯店就是這樣一座小城。
  根鳥渾渾噩噩地走過冬季,又渾渾噩噩地走進春季。
  這天,金枝問根鳥:「你就不想去找那個紫煙了嗎?」
  根鳥從他的行囊中翻到那根布條,當著金枝的面,推開窗子,將布條扔出窗口。
  布條在風中淒涼地飄忽著,最後被一棵棗樹的一根帶刺的枝條勾住了。
  金枝卻坐在床邊落淚:「我知道,其實你只是覺得日子無趣,怕獨自一人呆著,才要和我呆在一起的。」
  根鳥連忙說:「不是這樣的。」
  「就是這樣的。你心已經死了,只想賴活著了。
  根鳥低著頭:「不是這樣的。」
  金枝望著窗外棗樹上飄忽著的布條,說道:「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天,我竟覺得那個大峽谷也許真是有的……」
  根鳥立即反駁道:「沒有!」
  金枝沒有與他爭執,樓下有一個女孩兒叫她,她就下樓去了。
  根鳥的腦子空洞得彷彿就只剩下一個葫蘆樣的空殼。他走到窗口,趴在窗台上,望著窗外的小城。那時,臨近中午的太陽,正照著這座小城。一株株高大的白楊樹,或在人家的房前,或在人家的房後躥出來,襯著三月的天空。根鳥覺得天空很高很高,雲彩很白很白。他已有很長時間不注意天空了,現在忽然地注意起來,見到這樣一個天空,心中不禁泛起了小小的感動。
  一群鴿子在陽光下飛翔,隨著翅膀的扇動、舒展與飛行方向的變化,陽光在空中跳動與閃耀,使空中充滿了活力。
  他長時間地站在窗口。那根布條還被樹枝勾著。它的無休止的飄動,彷彿在向根鳥提醒著什麼。
  過了不一會兒,金枝回來了,說:「昨晚上,客店裡來了一個怪怪的客人。」
  「從哪兒來的?」根鳥隨意地問道。
  「不知道。那個人又瘦又黑,老得不成樣子了,怪怕人的。他到鶯店,已有好多日子了,一直在幫人家幹活。前天,突然覺得自己身體不行了,才住到這個店裡。他想在這裡好好養上幾天,再離開鶯店。但依我看,那人怕是活不長了。你沒有見到他。你見到他,也會像我這樣覺得的。」
  兩人說了一會兒那個客人,便不再提他。
  但這天夜裡散戲回來,根鳥心中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對金枝說道:「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你說說,那個住在樓下的客人,個兒多高?」
  「細高個兒,高得都好像撐不住似的,背駝得很。」
  根鳥急切地問了那人的臉形、眼睛、鼻子、嘴巴以及其他情況。在金枝一一作了描述之後,根鳥疑惑著:「莫不是板金先生?」
  「誰叫板金先生?」金枝問。
  根鳥就將他如何認識板金先生以及有關板金先生的情況,一一道來。
  這天夜裡,根鳥沒有睡著。天一亮,他就去看那個客人。
  客人躺在床上,聽到了開門聲,無力地問道:「誰呀?」
  根鳥一驚。這聲音雖然微弱,而且又衰老了許多,但他還是聽出來了像誰的聲音。他跑過去,仔細看著那個人的面容。根鳥的嘴唇開始顫抖了:「板金先生!」
  客人聽罷,用細得只剩一根骨頭的胳膊支撐起身體:「你是……」
  「我是根鳥,根鳥呀!」
  「你是根鳥?根鳥?」
  根鳥點著頭,眼淚早已汪滿眼眶。
  板金先生激動不已。他要起來,但被根鳥阻止了:「你就躺著吧。」
  「我們打從青塔分手,已幾年啦?」板金問道。
  「好幾年了。」
  「你已是大人了。你連聲音都變了。」板金抓著根鳥的手,輕輕搖著說。
  根鳥覺得板金真是衰老得不行了:他就只剩下一副骨架了。根鳥擔心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跑。根鳥還從未看到過如此清瘦的人,即使父親在去世前,也未清瘦得像他這副樣子。根鳥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憐憫來。
  根鳥在板金的床邊坐下,兩人互相說著分別之後的各自的情形,彷彿有無窮無盡的話兒要說。
  過了兩天,板金才問根鳥:「你怎麼呆在鶯店不走了?」
  根鳥沒有回答。
  板金讓根鳥將他扶出客店,來到門外的一處空地上,在石凳上坐下,說:「其實,你的事,我早在住進這家客店之前,已從這個城裡的一些人那裡多多少少地聽說了。整個這座城,都常常在談論你。你學會了賭博,你學會了喝酒,常常爛醉如泥地倒在街上。你還和一個唱戲的女孩兒……」
  「我只是願意和她呆在一起。」根鳥的臉紅了。
  「其實,你心裡並不一定就喜歡那個女孩兒。你是害怕孤獨。你只是想在這裡從此停住。你是不想再往前走了。你存心想讓自己在這裡毀掉。」板金失望地搖了搖頭,用枯枝一樣的指頭指著根鳥,長長地歎息了一聲,「你呀……」
  根鳥倚在一棵樹上,無言以答。
  「從前,你什麼也不怕。千里迢迢,你獨自一人走在路上。但你挺著脊樑。因為,你心裡有個念頭——那個念頭撐著你。而如今,這個念頭沒有了,跟風去了,你就只想糟踐自己了……」板金說,「你不該這樣的,不該。」
  根鳥眼中大滴地滾出淚來。
  「你長途跋涉,你死裡逃生,你一把火將你的家燒成灰燼,難道就是為了到鶯店這個地方結束你自己嗎?你真傻呀!」
  板金已不可能再大聲說話了。但就是這微弱的來自他內心深處的話,卻在有力地震撼著根鳥。他心頭的荒草,彷彿在急風中起伏傾倒,並發出金屬般的聲響。
  「晚上睡覺時,閉起你的雙眼,去想那個大峽谷吧!……」
  整整一天,根鳥都在沉默中。
  黃昏時,他又站到房間的窗口。他看見那根布條還在晚風中飄動著,它彷彿在絮語,在呼喚著他。
  就在這天夜裡,久違了的大峽谷又來到了他的夢中——
  大峽谷正是春天。那棵巨大的銀杏樹,已搖動著一樹的扇形的小葉,翠生生的。百合花無處不在地開放著,整個大峽谷花光燦爛。白鷹剛換過羽毛,那顏色似乎被清洌的泉水洗過無數遍,白得有點發藍。它們或落在樹上,或落在草地上,或落在水邊。幾隻剛會飛的雛鷹,繞著銀杏樹,在稚嫩地飛翔。一條溪流淙淙流淌,水面上漂著星星點點的落花。
  銀杏樹下的那個棚子上,此時插滿了五顏六色的花。
  當紫煙終於出現時,根鳥幾乎不敢相認了:她竟然出落成那樣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甘泉、果漿、濕潤的空氣,給了她美麗的容顏。風雪、寒霜,倒使她變得結實了。或許是她已經習慣了,或許是她不再抱有離開大峽谷的希望,她倒顯得比從前安靜了。這裡有花,有鷹,有叮咚作響的泉水,有各色鳥兒的鳴囀,她似乎已經能夠忍受這裡的寂寞了。原先微皺的眉頭,已悄然舒展,眼睛裡的憂傷也已深深地藏起。顯露在陽光下的,更多的是清純之氣與一個女孩兒才有的柔美。
  她一回頭,看見了根鳥,害羞便如一隻小鳥從她的臉上輕輕飛過。她望著根鳥,含情脈脈。
  她的手腕上戴著她自己做的花環。
  峽谷裡有風,撩著她一頭的秀髮。那頭髮很長,像飄動的瀑布。
  有霧,她在霧裡時隱時現。
  她已是綠葉下一枚即將成熟的果子。但最終,根鳥仍然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她的軟弱、稚嫩與深情而悲切的呼喚。
  根鳥醒來時,窗外正飄著一彎月亮。
  根鳥沒有將夢告訴金枝,也沒有將夢告訴板金。但他自己卻一連兩天,都在回想著那個夢。
  幾天後的早晨,板金對根鳥說:「我又要上路了。」
  根鳥不說話。
  板金只是用眼睛望著根鳥:難道你不想與我同行嗎?
  根鳥依然沒有任何表示。
  板金歎息了一聲,背著他的行囊,吃力地走了。他實際上已經無力再走了,但他還是用盡最後的力氣走上了西去的路。
  根鳥望著他的背影,心頭一陣發酸。
  板金走後不久,根鳥爬上棗樹,摘下了那根布條……
  這天中午,板金在離開鶯店四五里的地方,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喘息。他掉頭回望走過的路,看到了一個背著行囊的人正朝他這邊走來。「根鳥!根鳥!」他在心中念著根鳥的名字,「他到底還是來了!」
  根鳥趕上來了。他朝板金笑笑。
  板金站起來,將胳膊放在根鳥的肩頭,用盡力氣摟了摟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們繼續西行。根鳥扳了一根樹枝,給板金作為拐棍,還在一旁扶著他。兩人唱著歌,一起走在曠野上。
  三天後,他們走到了草原的邊緣。他們看到了隱隱約約的大山。其中一座最高的山,當太陽衝出雲霧時,山頭便呈現出皚皚白雪。它使天地間顯出一派靜穆。而當雲霧又席捲過來,它夢幻一般沉沒時,又給天地間造出一片神秘。
  氣溫開始下降,風也大了起來。
  板金在眺望這山時,雙腿一軟,拐棍從無力的手中脫落,一下摔倒了。
  根鳥連忙甩掉行囊,單腿跪下,用胳膊托住板金的後背:「你怎麼了,板金先生?」
  板金企圖掙扎起來,但已沒有一點力氣。他顫動著乾焦的嘴唇:「就讓我在地上躺一會兒。」
  根鳥守候在板金的身旁,看著遠山在陽光與雲霧中的變幻。
  板金閉著雙眼說:「你要走下去。你離大峽谷已經不遠了。一路上,我一直在幫你打聽那個長滿百合花的大峽谷。有的,不遠啦,不遠啦……」
  根鳥向板金,也向遠山,堅定地點點頭。
  黃昏即將來臨時,板金讓根鳥將他扶起,靠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的樹幹上。他的眼皮吃力地抬起來,露出一對渾濁的眼睛。他困難地呼吸著。但他努力以一種不變的姿態靠在大樹上。
  「躺下吧。」根鳥說。
  「不,讓我就這樣站著。」板金沒有看根鳥,只眺望著遠方,「我已走到盡頭了……」
  「不,板金先生,我們一起走!」
  「我得留在這兒了。」板金的雙眼在漸漸合上,「知道嗎?我已離夢不遠了。我都隱隱約約地看見那群小鳥了,亮閃閃的,像金子一樣在天邊飛著。」他欣喜但又不免遺憾地說道。
  「板金先生……」
  板金說:「那天,走出家門時,我對我妻子說過,十年後還聽不到我的消息,你就該讓兒子上路了。他已經上路了,我都已聽到他的腳步聲了……」他微笑著,眼角滲出兩滴淚珠來。
  「板金先生……」
  「你是我這一輩子見到過的最可愛的男孩兒。記住我,孩子!」板金慢慢舉起胳膊,指著前方,「往前走吧,這是天意!」他順著樹幹滑落了下去。
  根鳥將板金的行囊打開,將褥子鋪在樹下,然後將他已經變涼的軀體抱到褥子上,並將他放好。他面容安祥,像是睡著了。
  根鳥從周圍的草坡、水邊採來了無數的香草與鮮花,堆放在板金身體的四周——他幾乎被香草與鮮花淹沒了。
  天黑了。根鳥沒有離開板金。他在大樹下坐下,守著板金。他覺得四周的樹林都在為板金肅立。他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在夜風中,一邊啃著乾糧,一邊在嘴中嗚嗚嚕嚕地唱著哀哀的歌。那歌是送板金上路的。那路鋪滿銀子一樣的月光,板金飄飄然地走著。根鳥在心中為這個好人祝福——祝福他一路平安。
  後來,根鳥就睡著了。
  根鳥醒來時,霞光在草原的東方已如千萬隻紅鳥飛滿天空。他揉著眼睛,定睛西望時,心禁不住顫抖起來:他的白馬立在西去的路上!他懷疑自己處在幻覺裡,使勁地眨著眼睛,但白馬依然還立在那裡:它一身霞光,威武之極,英俊之極。他站起來,拍了一下巴掌,白馬聞聲,對著寂寂無聲的曠野長鳴一聲,隨即一搖尾巴,得得得地跑過來。
  根鳥也朝白馬跑去。
  白馬圍著根鳥繞了兩三圈,並不時地用頸磨擦著他的身子。
  根鳥一下緊緊地抱住了馬頭。
  太陽顫悠悠地升上來了。這顆巨大的萬古不衰的生命,頓時給這個世界帶來隆隆的轟響,使天地間的萬物一下子獲得了勃勃生機。
  偌大一片草原,成了一張沒有邊際的毛茸茸的金毯。遠山在陽光下,漸漸顯現出來,將一股豪邁、崇高之氣,浸潤著根鳥的整個身心。林中的小鳥紛紛飛出,飛到草原上,飛進陽光裡,使空中變得喧鬧非常。
  根鳥背起行囊,騎上馬背,在馬上朝板金鞠了一躬,看了他最後一眼,掉轉馬頭,迎著大山飛馳而去。
  十天後,他走進崇山峻嶺。山磊磊,石崖崖。他似乎走進了永遠也不能走出的群山。他已一連四五天,沒有看到行人了。但他已經又習慣了這種孤旅。實在覺得寂寞時,他就會在群山間大喊大叫。喊叫聲在山間撞來撞去,彷彿有無數的人在喊叫。
  根鳥感覺到馬一直在走向高處,彷彿要走到天上去。
  馬總是走在懸崖邊上。有時候,根鳥覺得根本無路可走,可馬卻就是走了過去。懸崖下的山澗,流水嘩嘩。水鳥在山澗飛來飛去,伺機捕捉水中的游魚。常常遇到塌方,但白馬三下兩下,就飛騰到塌方之上。根鳥知道,有這匹馬,他實際上什麼也不用害怕。他一路上倒是很快樂地看著風景。這些風景教他驚訝,教他感歎。有一片竹林原是長在山坡上的,後來塌方了,竟然整片地滑落到山澗中,又居然在山澗的激流中翠生生地長著。還有鳥在竹枝上鳴叫。他便讓馬停住,呆呆地看著這片水中的竹林。有一個山溝,長滿了一種白色的樹木,但卻飛滿了黑色的蝴蝶。那蝴蝶受了驚動,簡直如黑色的雪花飄滿了天空。根鳥免不了又要讓馬慢些走,好讓他將這個奇異的世界看個夠……
  這一天,他騎著馬走進了一座古老的樹林。這座樹林很大。使他感到驚奇的是,這些樹木,竟然沒有一株是有葉子的,一律都是赤裸裸的,只有枝幹。更使他感到驚奇的是,就是在這些黑色的樹枝上,卻晾著一種毛茸茸的絲狀物。它們是淡綠色的,像女孩兒用的綠頭繩。它們無根無須,卻又顯出一番鮮活,在林子間到處飄動著。遠遠地看,像綠色的雲,而走近了看時,又覺得林子裡正下著綠色的雨——這雨只落了一半,就在空中搖搖晃晃地停住了。
  根鳥竟然在這樣的林子裡走了一個上午。
  這些天來,他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隨著攀援高度的增加,這種感覺愈來愈強烈。他時不時地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與興奮,彷彿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一般。走在這片林子裡時,他的心幾次在他不留意時,忽然地撲通撲通地跳起來。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前方似乎有什麼特別重要的東西要向他展開,其情形就像久居黑暗小屋中的人,似乎透過窗欞,覺察到了曙光即將來臨。
  走出林子之後,世界忽然變得豁然開朗。山已高聳入雲,但一眼望去,卻是一片平坦的草地——高山頂上的草地。說是草地,也不見太多的草,倒是各種顏色的花開了一地。根鳥從未想到過,這個世界上會有如此鮮艷動人的花。這種花,大概只有在如此高的地方,才能開成這樣。
  根鳥催馬往草地邊沿跑去。他很快看到了一個他從未見到過的大峽谷。他低頭一看,感到不寒而粟:那峽谷之深,似乎深不見底,只見下面煙霧繚繞。屏住呼吸細聽,倒也能隱隱約約地聽到流水聲,但這遙遠的流水聲只是更讓人覺得這峽谷實在太深。他不禁掉轉馬頭,讓馬離開懸崖的邊緣。
  馬走了不一會兒,根鳥忽然發現了星星點點的百合花。這種百合花,他似乎見到過。馬越往前走,百合花就越多,到了後來,就其他什麼花也沒有了,漫山遍野開的全都是百合花。他一拉韁繩,又讓馬走向懸崖的邊緣。這時,他看到那百合花竟沿著懸崖,一路朝谷底長下去,從峽谷底飄起濃濃的百合花的香氣。
  谷底雖然煙雨濛濛,但根鳥卻在眼中分明看到了百合花正在谷底的各處盛開著。
  根鳥垂掛在馬的兩側的腿開始顫抖起來——他想控制住,卻控制不住。
  根鳥不敢相信他認識這個大峽谷——他怎麼也不敢相信。然而,他的眼前,卻不可抗拒地閃現著他已多次在夢中見到的那個大峽谷。他看到了那棵巨大的銀杏樹,他的耳邊甚至響著那些扇形小葉在風中搖擺、磨擦而發出的雨一樣的沙沙聲。
  他對這裡居然沒有陌生的感覺,像是重返故地——離去太久的故地。
  他疑惑了,慌亂了,幾乎不能自持了。他四下環顧,想見到一個人,好向那人問上一聲:這裡是哪兒?
  但四周卻空無一人。
  就在他的雙腿不停地抖索時,他忽然聽到峽谷的半空中傳來了幾聲鷹叫。「鷹!我聽到過這種聲音!」這時,輪到他的雙手顫抖了,鬆弛著的韁繩在手中簌簌抖動,不停地打著馬的臉部。
  淒厲的鷹叫聲在峽谷中迴盪著。
  根鳥朝谷底專注地看著。不一會兒,他看到了乳白色的煙霧裡,閃動著一個與煙霧的顏色稍有不同的白點。緊接著,又有幾個白點在煙霧裡飄動起來,其情形像是幾張白紙片兒在風中飄動。其中一張白紙片兒,以快得出奇的速度往上飄來,轉眼間,便飛出了煙霧。
  「鷹!白色的鷹!」根鳥的心顫抖起來。
  明明白白,就是一隻白色的鷹。緊接著,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白色的鷹也都相繼飛出了煙霧。它們朝上空升騰著。它們一忽兒聚攏,一忽兒又分開,峽谷中的氣流使它們無法穩定住自己。
  當時,太陽燦爛輝煌。根鳥覺得他從未見到過這麼大的太陽。
  陽光潮水般傾瀉到峽谷裡。
  根鳥看到白鷹的身上灑滿了陽光,純潔的羽毛閃閃發亮。它們轉動著腦袋,因此,被陽光照著的眼睛便如同夜晚草叢中的玻璃,一下一下地閃爍著亮光。那亮光是鑽石的亮光。
  根鳥癡迷地看著它們在氣流中浮起——氣流似乎在托著它們。
  根鳥已經能夠看到鷹的羽毛在風中的掀動了。他再往深處看時,只見一群白色的鷹,正從峽谷深處升騰起來。
  當無數只白鷹在長空下優美無比地盤旋時,久久地仰望著它們的根鳥,突然兩眼一陣發黑,從馬上滾落到百合花的花叢裡。
  當山風將根鳥吹醒時,他看到那些白色的鷹仍在空中飛翔著。他讓整個身體伏在地上,將臉埋在百合花叢中,號啕大哭……

《根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