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艱難出世與人間奇跡

多年前,我在婦產科做實習醫生,在我為一個健康正常的產婦接生時常常情不自禁地感歎,感歎母體與子體竟有那般絕妙的默契。相比之下,自然分娩是那麼靈巧神功,順理成章,而人工輔助是那麼笨拙,畫蛇添足。我相信人類從前一定是可以由個人自然分娩的,後來慢慢地被人類自己弄壞了。我希望我能夠自然分娩。在那個秋天,我養的一盆小小石榴結出了十個鮮艷的果實;文竹枝繁葉茂;金魚肥碩而漂亮。這些都應該是好徵兆的。
    但是,到了預產期,我遲遲不發作,忽然一天的半夜三更,我早破水了。我墊起下半身,防止羊水外流。羊水過多流失會導致胎兒在宮內缺氧而窒息甚至死亡。我一動不敢動,頭低腳高地仰臥著。當陣陣宮縮的疼痛□□,我就死死咬住手絹。疼痛在緩慢地加劇。我運用自己從前學到的知識,讓自己在疼痛的時候哈氣。呼──吸──我指導著自己。可是我發現這一套書本知識頂不了多大用。但是我固執地認為,胎兒經過他應該經過的產道比走捷徑要好。我疼就疼吧,忍忍總會過去。這個無邊無際的漫漫長夜啊。天亮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具殭屍,全身的骨頭無一處不疼。而宮縮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並且越來越強烈,我已經疼傻了,呻吟的氣力都不再有,僅僅只能在嗓子裡頭嗚咽,像條垂死的狗。醫生卻說宮口還是沒有開全。醫護人員都覺得很奇怪。孕期一切正常。我的骨盆尺寸也反覆測量過,橫徑啦斜徑啦也都十分標準,B超提示胎兒也不特別大,醫生看著我,狐疑不解地說:“為什麼宮口就是不開全?為什麼孩子就是不肯出來?”
    我怎麼知道?!
    孩子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出來呢?我不知道!
    情況更糟糕了。我被送到急救室,掛上水。我在疼痛中分秒苦挨,下午四點多鐘,忽然胎心加快,宮內缺氧,胎兒宮內窘迫,必須馬上進行剖腹產。助產士推著我,向手術室一路小跑,我淚流滾滾。我想我的孩子還沒有出世就已經窘迫了一次。我覺得這都是我不好。我為什麼不可以更年輕時候生孩子?我已是高齡初產婦了。我實在不夠強壯。我們太清苦了,之前只想到吃得潔淨,沒有想到營養是否夠,孩子一定是營養不夠沒有力氣了。上帝啊!蒼天啊!佛啊!我心裡不停地向所有神靈祈禱,幫幫我的孩子,讓他順利出生,讓他人生剛開頭的這一次窘迫,抵消他此生所有的窘迫!只要我孩子平安降生並一生平安,我願從此全心全意恭敬所有神靈,也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我承諾!此前我從來沒有明確的宗教意識,此時此刻,宗教意識萌生了。一旦個人痛苦到極致,我想唯有宗教可以支撐。
    生孩子果然是女人的一道生死關。麻醉師給我注射常量麻醉劑以後,醫生發現沒有用。原來我幾年前的那次腹部大手術,用過很大劑量的麻醉藥,現在必須加大劑量才能夠確保我不疼痛。但是,胎兒情況很不好,加大麻醉劑會增加胎兒的生命危險。醫生拿針尖劃了劃我肚皮,我疼得發顫,醫生問我:“就這樣開刀,你能忍受嗎?”頓時,我明白了我的處境:我得不經過徹底麻醉就開刀!我孩子需要我就這樣剖開腹部。在那一瞬間,我驚駭到張口結舌,簡直不敢相信這麼可怕的事情會出現在我的身上。說實話,我害怕死了。平時我手指頭紮根小刺都會疼得掉眼淚。這不是我嬌氣,是我的痛域值非常低。痛域值是個醫學術語,它是指人體耐受疼痛的能力與範圍。人的個體之間,痛域值差異相當大。傳說關公不用麻藥就能夠刮骨療毒,我相信除了他的意志力之外,他的痛域值一定很高。
    當時是分秒必爭,四周靜悄悄地等待我的回答,我心一橫,眼睛一閉,說:“就這樣開刀吧!”我聽見醫生感動得鼻子都發嗡了,她吩咐護士說:“準備好!我一取出胎兒,你就趕快推麻!”護士紛紛行動,有人把敷料塞進我口裡,怕我在疼痛難忍時咬傷自己的舌頭,我很配合地咬住了。有人添加一道道到我身上的束縛皮帶。還有護士用棉簽在我鬢角輕輕撫著。好哭的我,此時此刻卻沒有眼淚。我全身心地聚集著我的勇敢,我的堅強,我的忍受力。我寧死也要保住自己的孩子——我十月懷胎的孩子,我們已經習慣在一起生活的孩子。
    在刀剪鉗子等手術器械碰撞的叮噹聲中,一陣巨痛刺進我的身體,我無法形容那疼痛。當一柄刀子切開人的腹腔時,文字就顯得蒼白無能了。我身體忽然就不聽自己使喚了:心跳紊亂得要開裂,頭腦昏暗沉重,汗水從每個毛孔往外湧,整個人失重般恐怖地往無底深淵直落。“輸氧!”“輸血!”之類的詞語又近切又縹緲。但我有一小股意識始終清醒著:別昏過去!別!還沒有看見孩子呢!孩子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別昏過去!別走開!千萬別!
    忽然,我的頸部注入一股涼氣,這是麻醉劑!我抗拒著這突如其來的誘惑力非常強大的舒泰感,堅決不肯昏睡過去:我還沒有看見我的孩子,他好嗎?為什麼沒有啼哭?會不會缺胳膊少腿?就在這時,我耳邊響起與眾不同的嬰兒啼哭聲:不似一般嬰兒的盲目大哭“鞏啊鞏啊”,而是節奏從容的十分清晰的“愛——愛——愛——”,嗓音像流行歌星一樣富有磁性沙啞動人。一聽到這哭聲,我居然昂起了脖子,睜大眼睛循聲望去,只見忙碌的護士們一邊稱重洗澡包裹,一邊七嘴八舌地誇讚:“皮膚好白啊,頭髮好濃啊。”我趕緊說:“看看胳膊腿!”護士說:“嘿,齊整得很。放心吧!”接著,我女兒被送到我面前,我一看到她,就想伸手去搶。我沒搶到。我被麻醉劑放倒了。
    1988年10月20日下午17時,我被推進手術室,17時45分,我的女兒出世了。她身高56公分,體重3.25公斤。肌膚白皙,頭髮濃密,全身覆蓋一層金黃色茸毛,卻也額頭皺紋纍纍,瘦瘦巴巴,一副飽經滄桑的模樣。自然了,她一出生就是一場歷險記,她在宮內臍帶繞頸三周,呼吸困難,非常窘迫。不過當護士阿姨給她吸去呼吸道堵塞物,拍打拍打屁股,她就充滿感情地向我宣示了她對人間的愛。
    從此,這個世界上,便有一個毛茸茸的瘦弱的小傢伙是我的孩子了。我是一個媽媽了。我有一個女兒了。她的名字叫亦池。她父親姓呂,我姓池,在父母相持不下的時候,取了一個兼顧的妥協的團結的名字:呂亦池。意思是:姓呂也就是姓池。看著小亦池如此精緻細小的五官,看著她那細膩如凝脂的眼皮抖動起來,看著她慢慢睜開眼睛,看著她這雙純淨無比的眼睛,我既欣喜又心酸還生生地心疼,那真是大千世界萬般尋覓也無法言表的感覺,唯有神跡給予證明。那是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目瞪口呆的神跡:這是我麻醉醒來不久,我懷抱女兒,與她靜靜對視,只有小小的一刻,忽覺胸脯裡頭一陣陣熱潮,千萬條小溪活生生奔流湧動,再一看,潔白的乳汁就朝孩子噴射出來了——這難道不是神跡嗎?我從來都不知道奶水竟是這樣自動噴射出來的!以致我都來不及料理,噴了孩子一臉。我索性藉機給女兒洗了一把臉,我女兒進行了她人生的第一次人奶敷面。她則對美容不管不顧,她要吃飯,她毫不遲疑就找到了□□,並熟練地□□起來,她十分酣暢地用力吃奶,晶瑩的小汗珠子在她鼻尖冒出來。太好玩了!這難道還不算神跡?這還不夠讓一個女人深深震撼和乖乖折服嗎?
    這個初冬明艷澄淨的早晨真好!我漂亮的女兒,我朝思暮想的朋友,我們彼此經歷了十個月的探索追尋,我們堅韌不拔地向彼此伸著手,我們終於手握手地團聚在一起了。
    不管別人信不信,我信。我信我們母女的默契,就是從胚胎開始的。我不吃醬油,她的肌膚果真是潔白如雪。當她剛剛從我腹中取出,有經驗的護士見她身披一層金黃茸毛,就驚呼:“美人!這孩子將來一定是美人,美人多毛啊!”幾天以後,嬰兒室滿滿一房間新生兒,我的孩子最容易找到:那個最白的就是她!在吃過幾天母乳以後,她額頭開始飽滿,臉蛋逐漸豐腴,全身肌膚粉白透紅,艷如朝霞。並且我聽音樂她出生就會唱歌;三歲上了幼兒園,居然徑直走到幼師的風琴面前,伸手就彈琴。我戒辣戒油,她就喜食清淡原味。我不喝可樂等碳酸飲料不亂吃副食品小零嘴,她對這些雜碎也就從無興趣。我酷愛閱讀,她一旦會伸手了,就要去抓書。當然,我暈車,她也暈車。我產後住院半月,懷抱孩子回家,小車沒有開出多遠,我們母女都暈車了,難受的神態一模一樣。真的神了,我以為這就是奇跡,我不信不行!
    從此,我就再也捨不下孩子。從此,我也就深深體會到了什麼叫作“她是屬於你的,你也是屬於她的”。從此,我不再覺得父母老人不給我們帶孩子是什麼了不起的困難——你想要我還不給你呢,她是我的孩子!
    管他呢!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困難算什麼,我們不害怕。回家後,我們把孩子的小床緊緊靠著大床,夜裡我用繃帶一頭繫住小床一頭拴在我手腕上,孩子一哭,我就搖動。我一夜餵奶兩次,她爸爸把尿三回。還沒有滿月,我們就配合得很好了,經常一整夜都無須換尿布。神奇!產假一個月,我獨自一人帶孩子,忙碌中會趁她吃奶後的小睡,出去買菜購物。我來回都是一路飛跑,生怕孩子醒了害怕。然而,我的小亦池一點都不害怕。睡醒了也就是自己吃吃自己指頭而已,門鑰匙一響,她立刻扭頭看我,激動得我大聲誇獎她,她樂得笑瞇瞇的。我的祈禱靈驗了,這孩子性格是真好,溫和從容淡定,從來沒有死乞白賴號啕大哭,這個世界似乎再不可能讓她有任何窘迫了。
    謝天謝地!

《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