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進的東方與返回的西方

    ——從《廊橋遺夢》的暢銷說起
    羅伯特·沃勒那本寫婚外戀的小說《廊橋遺夢》夠得上名副其實的暢銷書。先是風靡歐美,隨後越洋跑到東方的讀者中急速蔓延。大導演斯特威普成功地把它搬上銀幕,推波助瀾,給這熱潮加溫。不久前,大陸正流行這本書,我到了台灣,看到《麥迪遜之橋》(此系台灣出版的另一中文譯本)在台北幾乎像檳榔一樣隨處可見;後來到香港,見它竟然亮晃晃擺在自選市場的暢銷書架上。一位日本《每日新聞》記者找到我,我以為她要問我台灣之行的感想,不料她劈頭便問道:「你認為《廊橋遺夢》為什麼會在中國大陸流行?」
    我說,你問得好,那我就把這本書在美國暢銷為什麼也能在中國暢銷的原因,對你說吧——首先,《廊橋遺夢》的主題就極具暢銷性。平凡一生中四天翻天覆地的戀情,這就足夠引起人們的好奇了。尤其又是一場婚外戀。
    婚外戀是很多人都有的經歷。這是一種意外的情感遭遇,也是在婚姻和家庭之外,反過來又與婚姻和家庭水火不相容的真實的愛,還是一種神聖的背叛,一種純潔的褻瀆,一種自責中的放縱。不同的選擇造成不同的結局,同一種選擇也會因人而異造成結局的不同——不管怎樣,它都充滿良心倫理與人的本性之間痛苦的較量。
    這一主題永遠是個問題。然而有趣的是,面對這個問題小說,東方和西方讀者的閱讀心理,或者說閱讀期待,是完全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對於當代的從封建傳統禁錮中掙脫出來的中國人來說,婚外戀不僅是情感生活的難題,更是道德觀上的難題。在社會成見上,它總與羞恥連在一起。於是人們便期望從《廊橋遺夢》這樣一個純西方的婚外戀故事裡,求得一份與傳統完全相背的、大膽的、又合乎情理的解釋。給自然人生以更大的活動空間,給性鬆綁,給這種情感的意外多一點寬恕、諒解、容忍與依據,使心靈得以釋然。於是這本書必然搶手了。
    不料,沃勒所寫的並不像東方讀者期待的那樣。它恰恰是一個相反的故事。
    沃勒不是從已經惡化出愛滋病的性開放的西方現代社會提取素材,而是轉過頭去,向六十年代陳舊的生活模式裡尋找人物。故事地點偏偏設置在閉塞的美國中部的愛荷阜。我曾在那裡小住數月,深知那一帶鄉間小鎮古板而不開化的人文形態,而沃勒筆下的弗朗西絲卡,分明又是一個保守又執著的村婦,這就決定了她最終必然做出非浪漫的、順從傳統慣性的選擇,同時也就鑄成這一婚外戀的悲劇結局。儘管沃勒用絕大篇幅和大量細節描繪了這戀情的真切和詩意,並在結尾部分著意渲染了兩個當事人對彼此的愛的忠貞不渝,但這之中只有感傷與哀痛,沒有對人性自由的呼喊和對傳統倫理的反抗與譴責。它接受了這個甜蜜的痛苦、開花的血和優美的死亡。正如弗朗西絲卡留給子女的遺信中,請求子女們把她的情人認做「我們家族的一員」。她是牢牢站在「家庭」的位置面對這一切的。因此,這個婚外戀的結局,實際是一個古老的東方的方式:始亂終棄!
    兩個主人公在瘋狂地愛戀四天之後,又分別退回到原先的生活位置上去。這個乍一看貌似現代的婚外戀,最終卻像一則古老的寓言。這寓言,在東方還是一種活著的生活,在西方卻闊別太久。任何作家的作品首先是寫給與自己使用同一種母語的讀者的。沃勒這個寫給西方人的故事,肯定會令東方讀者失望。
    從這本書在東西方不同的暢銷原因,使我們看到了,當東方人試圖找到更開放的精神時,西方卻在返回,尋覓被遺落的古典。這一相反的走向,如今於世,無所不在。當東方人大批擁入城市,追求都市刺激,西方人卻重返鄉間,親吻綠色的自然;當東方正在爭相把摩天大樓當做現代化的象徵時,西方卻開始擔憂這些冷漠的水泥怪物未來怎樣清除;當東方人熱衷於化纖、塑料、樹指等人為材料製成的漂亮的物品時,西方人重新親近於棉布、木頭、陶土、皮革等原始的材質;當愈來愈多的東方人把家庭當做古老的鐐銬,愈來愈多的西方人反而將家庭做為如夢一般溫馨又渺茫的歸宿……人總是把失卻的和沒有達到的,做為嚮往而苦苦追求。這樣來對照東方與西方,不禁叫人想起泰戈爾的兩句詩:
    鳥兒願為一團雲,雲兒願為一隻鳥。
    從西方人這返回的步伐裡,我們除去看到了他們的社會心態,還應該察覺出什麼?以使我們正在疾進和冒進的東方不丟掉手裡珍貴的東西,避免重蹈西方人的覆轍。
    這是《廊橋遺夢》書裡告訴我們的,也是書外告訴我的。

《馮驥才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