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蘸

    羅江兩岸的散匪各自為政。比較來說,馬疤子在各路桿子子中威望高一些,這不光是因為他的兵強馬壯,也因為他有神功。他信青教,天天要打蘸,設上香案敬觀音菩薩,帶著手下人盤腿坐在蒲團上,口中唸唸有辭。據說久坐者心靜、神清、道深、術高。他十多年咳痰的老毛病就是這樣坐好的。他手下的隊伍後來無論到何處坐有坐規,站有站相,渴上兩天餓上兩天,照樣可以疾捷如飛上陣打仗。有些人說得更玄乎,說曾經親眼看見他們打仗,刀砍在他們身上硬是不出血,槍打在他們的旗子上硬是打不穿,不用說,這都是蒲團上坐出來的結果。
    馬疤子的隊伍還有個特點,行軍打仗經常不穿鞋,爬山跳溝卻十分靈活,無論厲石還是鐵釘,都傷不了他們的腳。老百姓把他們叫作「赤腳軍」,說他們天天晚上要念十三太保的神行秘咒,才練出了這等的功法。光復後來告訴我,這當然是誇大。打赤腳只是為了跑動快捷,用叫作楮汁和嬰子桐的兩種植物搗成膏,塗敷腳掌,等膏汁干了以後再塗敷,重複數遍,腳下就有了一層殼,比什麼鞋底都堅硬——這是他父親在外從軍的時候,從湘西苗人那裡學來的辦法。
    人們對這支赤腳軍十分驚奇。他們走到哪裡,一些娃崽、老太婆也要跟著他們打蘸,坐蒲團當然也有沒坐好的,一旦走火入魔,就癲了。馬疤子勸一般人不要跟著他學,不要隨便打醮。
    他說打蘸最要緊的是清心寡慾,要從善。當時糧食緊缺,桿子們到處打劫。馬文傑一進城就常常被一些男女老少攔著哭訴喊冤,有的錢被搶了,有的媳婦被搶了,盼著馬老闆行個公道。
    馬文傑在長樂街邀集各路桿子的頭目,開過一次會,說浮財就算了,但人一定要放,禾種和牛一定要還。各路桿了看他獨身一人踏著草鞋來開會,不帶衛兵甚至不帶一槍一彈,只覺得一股正氣壓人,還未開腔就先怯了三分。有人看著看著花了眼,看出他頭上一圈白光,白光上面還有紫色雲彩,於是更加諾諾。大家喝完一桌酒,抽刀劈下一個桌子均表示立了誓,分頭回去照辦。
    馬疤子也就有了馬大青天的名聲。人們說,馬疤子的隊伍要糧不要錢,吃飽不帶走。也就是說,手下人走到哪裡,肚子餓了可以向老百姓要吃的,但只管一頓,除此以外的奪取都視為擾民,一經發現必須治罪。有一次,他手下的兩個兵在臉上抹了把煙灰,讓人家認不出,晚上衝進縣中學校長的家,搶了校長老婆手上的兩個金鐲子子。校長家的一個保姆,情急之下在門檻外潑了一盆柴灰,留下了他們出門時的腳印,第二天再請馬疤子來看現場。馬疤子回去查鞋底,很快就查出了兩個劫匪,當下把他們站籠子。兩個都用鐵絲穿鎖骨,關亡木籠子裡示眾三天,穿鐵絲的肉洞腐爛出一股臭味。然後一個燒死,燒得身上冒黃油,皮子煉炸地響。另一個不算首犯,從輕發落,就用刺刀捅死,留下一具屍——當時刺刀幾進幾出,都別彎了。血從刀眼裡噴出來,翻幾尺高,把旁邊一堵粉牆染紅大片。
    兩個死囚一直不求饒,不喊叫,哼也沒有哼一聲。
    值價!在場的漢子無不感慨佩服。
    馬疤子手下的兵,連貪財都貪得硬氣,這一點沒法不讓其它桿子另眼相著。
    從那以後,馬痞子的兵不管到哪裡借路,其它桿子都不會為難。他們若是給貨商保鏢,完全不用武裝,空手隨行足矣。這叫作「仁義鏢」。碰到了其他的桿子,抱一個拳,報上馬文傑的大名,對上兩句江湖暗語,就可以逢凶化吉,一路暢通。有時對方還會好意留飯,送上一條牛從或者兩瓶好酒,攀個交情。

《馬橋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