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愛情

    山頂上還住著人,不過不是《桃花源記》裡的避秦遺民,而是多年前遷來的一對私奔男女。
    他們原住江西修水,是叔叔與侄媳的關係,只因侄兒到廣東打工,長年不在家,侄媳一遇難事就得找叔叔叔幫忙。要種田了,得請叔叔來趕牛犁田。要賣豬了,得請叔叔來套繩捉豬。有時侄媳頭痛腦熱,也得靠叔叔請郎中,抓草藥,端湯送水。三來兩去,兩人就粘到一起了。侄媳當時是鄉里的小學教師。
    風聲傳到侄兒耳朵裡。侄兒趕回家操起一把菜刀就要殺人,嚇得姦夫淫婦奪路而逃,幾乎是淨身出屋,一根針也沒來得及帶。他們知道自己亂了大倫,沒有臉面回村,就從江西流落到了這一方。他們打過工,討過飯,最後聽說老山裡有荒田和空房,便悄悄來此安身。
    大概半年以後,趕馬馭樹的人看見這裡有炊煙,消息才傳開去。大家才知道山上住下了這一對賊男女。鄉政府派人來查看,發現他們不是特務或罪犯,只屬於傷風敗俗的姘頭,破壞計劃生育的黑戶。這種人按理也應遣返原籍。但山下有些山民替他們說情,說這對癡男女也可憐,一聽說要遣返,就聲稱以死相拼,把吊頸繩掛上了梁——女方還是個大肚子。事情到了這一步,看來也不好硬逼。再說,山上那些田反正沒人種,荒著也是對不起祖宗,還不如在他們手裡長點谷米。
    鄉幹部找不出更好的辦法,也就不了了之。
    我們爬上一個高坡,來到了這對私奔男女的土屋前。地坪裡有狗吠,有三個娃崽多來咪,顯然是愛情的系列果實。這些果實早早發現了我們,一個個興奮地叫喊,有足夠的理由把我們當作天外來客,或者是眼生的人形動物。但這裡是伊甸園麼?這裡沒有玫瑰花、水晶項鏈以及吃不完的香甜果子,倒是豬羊雞鴨長期隨意野放,使空氣中瀰漫著野糞的酸臭。過於自由的日子裡,主人的農具和傢俱也隨手丟放得特別散亂——家門之外到處是家,遍地為居室。
    一個老男人在舂米,看上去不像是娃崽的父親,倒像是他們的爺爺,背駝了,牙也缺了,不光皮膚是黃,牙齒也是黃,頭髮也是黃,全身都是日光烤灼下的清一色焦黃,像一塊老燻肉。他不大會應酬,笑一笑,沒有話;嘴唇哆嗦了幾下,還是沒有話。來回竄了幾趟也沒端來一碗茶,最後搓搓手,只得去地上叫女主人。
    女主人稍後挑著一擔包谷回家了,是從山霧拉起的彩虹中走來。她身子有點胖,膀大腰圓,但眉長眼大,尚有幾分少婦風韻,顯得比姘夫年輕太多。她不愧是當過老師的,一出場就落落大方,江西口音裡還略飄一點點京腔。
    龍老師見三個娃崽怯生生躲在母親身後,一一問起他們的年齡。他今天就是來動員娃崽入學的。
    「誰說不是呢?我們這一輩子,反正也這樣了。只是娃崽……」女主人突然紅了眼圈。
    「上學是遠了點,不過可以寄宿的,費用也不太高……」
    孩子們一聽到讀書都很興奮,情不自禁地扯開嗓門念出一些拼音字母,以示他們並非一無所知。其中一個還唱起歌來——顯然也是母親教的。
    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
    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裡邊……
    「怎麼唱的?」母親覺得後一句跑了調,忍不住加以糾正:「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是這樣拐上去,再拐下來!」
    其實她自己也沒怎麼唱對。
    另一個小孩還搬來了自己的習字本。此時,一片滾滾的雲潮順著山勢撲湧上來,在一塊巨石前翻濺起雲浪,在空中高高地凝固片刻,再緩緩垮塌,終於把我們一口吞滅。但女主人沒叫我們坐進屋去,對這種情形習以為常。
    龍老師的老家原來就在這一帶,自己打小也是從這裡下山去求學。他同女主人隔著雲霧兩相朦朧,談到種田、燒炭、溝渠、豹子等朦朧之事,最後又回到更朦朧的讀書問題。照他的想法,孩子在校寄宿,家長每到週末去半山腰接送,問題就基本解決了。
    「我們哪知道星期幾?」雲霧那邊的聲音有些慌,「我們只曉得天亮了天黑了,月圓了月缺了。不下山去,連過年是哪一天也掐不准。」
    「你們得有個日曆。」
    「萬一撕錯了一張怎麼辦?也沒處找人問。」
    「……這裡有沒有手機信號?」
    我隱約看到龍老師掏出了手機,但他忘了,即使這裡有信號,手機充電也是一個難題。說這事的時候,雲潮開始悄悄下洩,形成大小不等的雲溪、雲瀑以及雲河,流回右邊山谷的雲湖,把我們重新拋回明亮的陽光裡。一縷縷殘留的雲絮,從我們的肩頭墜下來,從我們的指掌間流過,在我們的鞋子邊久久旋繞。
    我們現在回到了清晰的話題。我說有一種小水電機,價格不算太貴,可帶動一戶的電燈和電視,我在其它山區見過,他們不妨一試。
    女主人對這些建議都表示感激,對蓄水發電一事又參與些合計,見我們一人一杖準備起身,熱情邀我們留下來吃飯,說今天剛舂了新米,家裡還有干魚,說什麼也要吃了再走。
    我們不是不想吃一口天上的飯,只是考慮到天黑前必須趕到千石峒,不然下山就有危險了。眼看著日落西山,陰峽驟冷,我們打了個寒顫,趕緊放下衣袖和扣緊衣領,重返雲下人間。

《山南水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