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天已經黑盡了。余其揚焦急地趕到極司非爾路,未坐下就問:「小姐回來了嗎?」
    秀芳搖搖頭。
    「跟去的人回來了嗎?」
    秀芳說沒有看到車子回來,準備的晚飯也都涼了,剛取回廚房,準備人回來了才熱。她要去給他端一杯茶,余其揚攔住了,說:「但願不會出事。萬一出事,我讓內線趕到此地報告。既然沒有人來,想必一切順利。」
    秀芳憂心忡忡地說:「但願小姐沒出事。」
    余其揚說:「我們最好還是耐心一些。」說完,他倒有點笑話自己不夠沉著。
    余其揚坐下來。秀芳馬上端來茶,他接過茶杯。這時樓上的常荔荔叫了:「余叔,我媽不在,我可在呀。說兩句話,不誤你的事。」
    余其揚沒辦法,只能走上樓梯,常荔荔穿著絲綢睡袍,半倚在她的房間門上等余其揚。見余其揚站在走廊上,止步不前,她一臉天真地說:「你不會從此不理我吧?」
    余其揚說:「怎麼會呢?你是我的親侄女兒。我是做你爹的年齡,看著你長大的!」
    「侄女兒也要長大成人,我媽媽愛上我爸爸時,年齡相差三十四歲!當年她敢愛,為什麼我不敢?」常荔荔靠了過來,「想不到余叔也會有膽小如鼠的時候。」
    余其揚笑笑,「為什麼要膽小?」
    「我就要你這句話!」常荔荔咬著牙說,趁他沒有提防,一把勾住了余其揚,把他拉進房。她的睡袍帶子早就解開,此時滑了下來,裡面什麼都沒穿。「我的身體漂亮嗎?」
    「不行,千萬不行。尤其不能在這裡!」余其揚著了慌,他沒想到這個荔荔會弄出如此舉動來,尤其在今天這麼個令人不安的時候。
    「你怕我媽回來?」她身上各個部分都散發著青春的光澤,她抓過余其揚的手,放在她粉紅色的飽滿的乳尖上,「你已經動了心,你看你的心跳得這麼厲害。余叔,我想你要我,你要了我吧,像個男子漢一樣要了我吧,我天生就是你的人,想愛就愛!」
    正在余其揚慌得不知怎麼辦才好時,常荔荔把余其揚拖倒在床上,她翻到他身上,「我就是要愛你愛得天不怕地不怕!」
    余其揚怕碰著她赤裸的身體,不推她就無法擺脫,可是越推就越被荔荔抓住手往她的要害處按。在她強行親吻和擺弄下,他已經不知如何對付。
    常荔荔狠狠地說:「我就要讓筱老闆明白,她權力很大,什麼都能管,也有管不了的事!例如阿其跟誰好,她就管不著!」
    這話倒說到余其揚心裡最解癢的地方了。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他的侄女!他不能做。他小心翼翼避免碰她的身體,想辦法溜出她的糾纏,又不想弄出聲響讓樓下人聽見。
    筱月桂是帶著滿面喜色回到極司非爾路的,秀芳給她打開門時那份緊張,使她有點驚異,不過她太興沖沖,根本不往心裡去,進來就坐到電話機旁的椅子上。「小姐。」秀芳怯生生地說。
    「什麼事?等我給其揚打完電話再說。」筱月桂頭也不抬。
    秀芳俯下身來,在筱月桂的耳邊輕聲說著,並指著樓上。筱月桂聞言驚得合不攏嘴,站起來,搖頭不相信。
    秀芳著急了,輕聲說:「就是,就是!」
    筱月桂臉色都變了,不知道面臨這樣一個局面,應當如何處理才合適。她滿臉通紅,僵在那裡很久,她一生果敢決斷,敢於拿定主意,竟然沒有想到要面對這樣一個局面。
    最後她終於恢復了自持。忽然她放大聲音,一清二楚地喊:「秀芳,我回來了。給我沏個茶,好嗎?」
    秀芳聽見筱月桂拿出舞台上才用的響亮聲音說話,嚇得臉蒼白。筱月桂站了起來,繼續說,聲音更響,完全是上舞台的架勢,「對,碧螺春,給我送到樓上!對,送到樓上。」
    樓上幾間房都沒有任何動靜。筱月桂故意腳步很響地慢慢走上樓梯,一格登一格登,她要讓上面的人明白他們不必慌,可以走出來迎接她。大家給一個面子下台,但是上面沒有人出來。
    筱月桂咬緊牙,生怕自己會說出堵在喉嚨裡的什麼話來,這兩個人難道那麼愚蠢,就是不明白她在給他們下台的機會?
    她在樓梯中端站住,更加大聲地說:「噢,其揚已經來了嗎?」
    上面還是沒有動靜。
    「荔荔也在家?」
    還是沒有人出來。或許,他們是被她的大膽說話聲嚇傻了,或許,他們以為她筱月桂在有意威脅他們,要給他們顏色看看?
    「原來其揚在荔荔房間裡!」她絕望得喊起來,「荔荔,其揚,我上來了。」她每上一步樓梯,都有萬箭穿心般地疼痛。她的腿都軟了,不敢往上走。她終於走到樓梯上的走廊,卻沒有敢跨出到荔荔房門口的最後幾步。
    就在這時候,荔荔的房間被推開,沒有人出來,卻從裡面傳來很響的兩人交合的聲音——荔荔那幾乎是有意誇張的叫床的聲音。荔荔在呼叫:「Iloveyou.Iloveyou.我就是要愛你!」
    聽到這聲音,她愣在原處,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所措,神色如死人般慘白。突然,她吐出一口鮮血,暈倒在地,發出重重的一聲悶響。
    現在寫到筱月桂一生最慘的境地了,連我都未免雙手發抖。但是替她擔心,還不如先為我自己擔憂。弄不好,我的窘境比她更糟。現在吃文字飯的人,不比往常。寫書之前,先要打聽書中人物的三代後人是否尚在。在洛杉磯或巴黎什麼公寓裡,度著漫長而無聊的晚年。
    但是我一旦寫到他們的先祖做事不十分光彩——何人一生做事能件件光彩——他們萬一聽說,就不依,我就有可能被告到法院裡去,犯了「誹謗先人罪」。
    例如,這個常荔荔,現在做的事就相當不光彩:她幾乎是在強xx她一直當作叔叔、現在正要做她後父的人。這種事,只能是捂得緊緊的隱私。哪怕七十六年前,到了法庭上,我作為被告,如何證其確有?原告卻容易證其無:「我的這個先祖如此教養,得到如此敬仰,既然社會地位高尚,如何能做此等卑劣事?」先人的花花事,越有其事越不能說,歷史舞台的燈光,只能照到她身上最光輝的地方。
    且不說三年五年官司,最後是否判個什麼結果,不談敗訴賠款,光律師費就得讓我免費瘦身。吃了官司,還要被人罵為「炒作」。你既然已經讀到這倒數第二章,想必清楚我的窘態。
    不少朋友建議,在首頁上加一個常見的聲明:
    本書純屬虛構,所有的人和事,均為想像產物,請勿對號入座。
    我請律師看了,他說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話,沒有法律效力。如果法院判你侵犯了先人名譽,你的聲明只是欲蓋彌彰。
    我思來想去,進退維谷,真是生了氣,決定另寫一條「此地有銀三百兩」。如果讀者漏過第一頁,沒有注意我那條世界上惟一獨特的聲明,我在此再重複一遍:
    本書完全屬實,人物情節,均有實據。有意對號入座者,已代訂座位。
    律師看了笑笑,不置可否,只是說法院如果不判你侵權,寫了這麼個奇怪條文,依然還是不侵權。對法律神聖的公正性,你的任何聲明,一錢不值。
    既然如此,我何必膽怯心虛:是福跑不了,是禍躲不開。
    寫筱月桂,使我也成了一個血性女子,我相信上帝同情有話直說的作者。比如書中常荔荔見不得人的事,是我花了極大代價調查出來的。擔心與人打官司,而不敢寫,最大的損失是使這本書失實。
    倒是筱月桂對我說,你不過就是個敘述者,不過是記錄整理我說的事,要負責,也是我筱月桂負責,何必在意不相干的人的神經質?你還說不怕,竟然怕到在我暈倒在樓梯口的緊要關頭,扔下敘述不管?
    她的話提醒了我,我有責任,這刻得先說她是怎麼度過那撕心掏肺的日子的。
    那是教會辦的同濟醫院一間特殊病房。病房裡堆滿了花,連走廊兩邊都放著花,各行業的人送來的,大部分都是戲迷。濃郁的花香,連醫院固有的消毒藥水味都掩蓋住了。
    一個年紀大的護士長進來說:「筱月桂小姐,花實在太多了,還有剛送來的,怎麼辦?」護士長說起醫院門外有婆婆孫女兩人跪在地上,焚香祈佛,已經跪了半天了,勸都勸不走。她們是筱月桂的戲迷,祈求觀音菩薩讓她們代筱月桂生病。醫院沒有辦法,只有請警局來,將她們強行勸走。
    「丟了吧,都丟了。」筱月桂躺在床上說。她的臉色很疲憊,嗓音沙啞,「花不能當藥,治不了病。」她的語調喪氣。
    「醫生說你只是勞累虛脫,一時性的血壓過低。」護士長慈祥地說,「肯定很快就會好的。你是上海灘第一金嗓子,我從小就是你的崇拜者,能在這裡照顧你,真是幸運。」筱月桂露出笑容說:「謝謝。」
    住院的第三天晚上,她精神沒有好轉,每天昏昏欲睡,半睡半醒時卻老是在做噩夢,夢見的事情都差不多。她好像在對一個人說話,好多的話,無頭無緒,有句話是那個人說:「誰叫她是我們的女兒呢?」
    她醒了,覺得那個男人是常力雄。真是,好久都夢不到他了。事情總是這樣,一旦她的疾病或厄運臨近,便夢見他。
    淚水濕透了她的臉頰,可是她並不想哭,常爺不喜歡她流淚。即使做二時,她也沒這樣完全被擊垮過,更沒有當場暈倒閉過氣險些丟性命這種事。她只想睡,一睡著,就連續噩夢。十四歲在田里插秧,累得腰都要斷了。娘舅夏忙時,少雇一個人做田,收工時渾身是泥水,她就乾脆躺在稻田的泥水裡。小腿上爬有螞蟥,她害怕地拉,螞蟥越拉越長,往肉裡鑽,她記起應該拍腿,螞蟥還是不肯掉下來。她求助地抬起頭,希望有人來幫她,可是沒人會看一眼這個種田的小姑娘,螞蟥貼著她的肉,吸著她的血。
    「你從此不能來看荔荔!」新黛玉嚴厲地對她說,要她發誓,弄得她好幾年也沒敢看荔荔一眼。她只是不時將用身體換來的辛苦錢交到新黛玉手裡,連荔荔進了學堂也不能見!真可怕!她現在可以自由得像個魂一樣,可以去看荔荔了,誰能管得住她的魂呢?她是不是應該去推開那扇緊閉著的大鐵門?
    門終於被推開,這聲音太響。她醒過來,嘴裡滿是苦味,翻了一個身。
    「筱小姐,門口有個姑娘要見你。」護士長說,「我問她名字,她不說。又是一個戲迷,前兩天也來過,今天已經等了很久,叫她走,她走了,可一會兒又來了,要求見你。」
    筱月桂心裡一怔,問:「長得什麼樣?」
    「長得像最近大紅大紫的那個電影明星,那個叫什麼的——」
    筱月桂長歎一口氣,說:「就讓她進來吧。」
    「你不是已經幾天不讓任何人進來嗎?連記者也不見。」護士長有點奇怪。
    「電影明星能不見嗎?」筱月桂苦笑,「就是長得像電影明星的人,也不得不見。」
    不一會,常荔荔從走廊裡直奔進來,還沒有到門口就大聲喊媽媽。奔到筱月桂床前,卻突然煞住步子,手裡拿著花不知怎麼辦才好,擔心地看著母親。
    她臉上毫無表情,荔荔心裡害怕。當她臉上艱難地現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荔荔還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站著有點發抖。
    這時筱月桂伸出手來,輕聲地叫道:「荔荔。」
    常荔荔把花扔到空中,一下撲到母親身上,止不住大哭起來。
    筱月桂抱著她,撫摸著她的肩膀,心裡堵塞得難忍,但沒有流淚。常荔荔說:「媽,我,我對不住你!」
    「別說,」筱月桂抱緊她的肩膀,別過臉去,聲音盡量平穩地說,「別說,媽媽什麼都知道,你別說。」她想,夢見了常爺,就找回了女兒,果真如此。
    護士長急急忙忙走進來,明顯她已知此年輕姑娘是常荔荔了,說是有車子在醫院門口等,要把常荔荔接回攝影組裡——荔荔走了大半天,得趕快回去,來人已經催護士長兩次。護士長沒法,只得進來通知。常荔荔不理會,「媽,我不去拍什麼鬼電影,我就要在這裡陪你。」
    筱月桂把女兒的手握在胸前,說:「去吧,聽媽媽的話,你的事兒要緊。」荔荔沒法,這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已經到了晚上,筱月桂疲倦地躺著。護士長進來,搭了一下脈,看了一下血壓計,輕輕地對她說:「你說你想喝米湯,你家娘姨已經端來了,趁熱喝吧。」
    筱月桂費力地坐起來,護士長馬上說:「你別動,我來餵你。」
    「米湯真好喝!」筱月桂喃喃地說。她一生中惟一一次瀕臨死亡時,向客棧的小二討來一碗米湯。命賤之人,米湯就是救命湯。她看著護士長拿著大瓷杯,關上門出去了。幾天都靠打針藥水維持,未進一點食物。但是她頭痛得厲害。這病房很隔音,走廊裡的聲音一點也聽不到。她覺得時間過去了很久。門響了,護士長走進來,很神秘地對她說:
    「有個男人等了很長時間,叫他走他不走,非要見你不可,說幾分鐘就行了。問他叫什麼名字,他不肯說。」
    「什麼樣的人?」筱月桂問,「怎麼又來了一個不肯報名字的人?」
    「長了些鬍子,身材挺高,穿著長衫,樣子有點像——」
    「像什麼?」
    「像跑碼頭的商人。」
    「唉。」筱月桂的頭痛突然輕多了。她把頭轉向窗外,那兒梧桐樹如人的手臂,形狀怪得讓人心裡發麻。她盯著樹葉,淡淡地說:「電影明星得見,商人也得見。」
    護士長不明白這話,說:「你不是不見任何人嗎?」
    「就一個,只見一下這個商人吧,跑碼頭來上海,相當辛苦啊!」筱月桂轉過臉來,對護士長說。
    余其揚進來,臉色有點憔悴,手裡沒有捧花,而是帶了一包蓮籽。他走進來,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只是說:「家鄉送來的,去年曬乾的蓮籽,熬雞湯最補身子。」
    筱月桂呆呆地看著他,他也呆呆地看著她,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馬上想鬆開,可是她握住了他,握得緊緊的。她說:「其揚,我真怕你會不來看我。」
    他有點窘。她想坐起來,他連忙扶起她,並幫她拉過枕頭墊在背後。他說:「怎麼會呢?是我把你送進醫院的,不巧因急事被師爺叫走了。這不,剛回來。」他看著筱月桂,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面,「師爺要我去了一次長江沿岸碼頭,這算是正式向各碼頭宣佈我是上海洪門山主,長江沿岸龍頭老大。」他笑了笑,「十二年沒做的事,現在補起來,其實我明白他們想要沾點好處,用大頭銜套我而已。」
    筱月桂笑著說:「那就祝賀你了,終於成了洪門山主。」
    余其揚說:「誰都明白,上海洪門的第一把交椅,是你筱月桂,只有你才能把洪門裡的各種糾紛爭鬥擺平。師爺一路上直說你有膽有識,一眼就看到大局癥結所在,對你心服口服,還說他們那批人保證今後一切聽你調遣。」他突然停住,不說下去,「小月桂——」
    筱月桂搖搖頭,「你陪我坐一會兒就行了。別說不相干的別人的事。我不想知道了。」
    「你是對的,不說別人的事。」余其揚期期艾艾地說,「說我們的事。」他把雙手放在她的肩上,臉有點紅地說:「我仔細想了一下,我不能沒有你。我以前的擔心,只是擔心自己的面子,怕被人說。但是沒有你,就像一個被子,沒有裡子,面子也沒有了。」他似乎把這些話在心裡準備了很久,卻是很真誠的。
    她聽著,拚命控制住自己,不讓淚水往眼睛裡來。他說了一連串的話,最後說:「因此——結婚的事,我想說,有小月桂做我的妻子——」
    她伸手摀住他的嘴,「我沒有說過這話,別提這個事。」
    「聽我說。」他掏出一個精美的天鵝絨盒子,打開來,裡面有一枚亮閃閃的鑽戒。
    「其揚。」淚水終於衝進了眼眶,但是她還是忍住了,沒有讓它流出來。她竭力露出笑容,把盒子拿在手裡,不接這個話題,只是說:「我想請你親自出馬做一樁事,不知你肯不肯。」
    「請說。」他拿起她的手,把臉放在上面。
    她邊抽回自己的手,邊說:「荔荔明天就到黃山拍外景。目前孫傳芳與南軍大戰,皖南離戰場不遠,敗兵轉眼變強盜,兵荒馬亂,容易被人乘亂偷襲,我不放心。你既然做了長江各碼頭山主,我求你再走一趟,保護她一次,好嗎?」
    「我可以派最可靠的人做保鏢。」余其揚說。
    「不,不,我有點心悸。上次師爺只是半心半意來詐我們,已經弄得差點出人命。三爺說得對:其他人打荔荔主意就更麻煩。出了上海,局面就更不知道了。這次你一定護她一程,答應我。」
    他不知說什麼好,歎了一口氣,才說:「你應當明白,這不是很方便的事,荔荔這個小丫頭,不是聽話的年齡,我怕——」的確,他現在看見荔荔比誰都害怕。
    「我根本不相信那個事,一疑心就猶豫。像黃佩玉那樣事到臨頭,還怕此頭為難,那頭得罪,結果死無葬身之地。你們兩個人,」筱月桂決斷地說,「我不願意失去任何一個。其中任何一個不在了,我也就不在了。」
    她心裡只有這兩個人,只有這兩個人能讓她流淚,不顧一切,甘願承受一切犧牲。她說:「荔荔電影拍膩了,會去歐洲留學。那時就不用天天提心吊膽了。在這之前,你千萬幫一把。」
    他臉色有點尷尬,「我想我還是離開荔荔遠一點為好,這個孩子控制不住自己。」
    她索性把問題說明白了:「你放心,我筱月桂從來最明白男女之事,你我都是過來人,還有什麼想不通的?如果你真的覺得荔荔很可愛,你無法拒絕她,那麼我筱月桂夾在中間又何必呢?」
    曾經新黛玉沒有攔常爺和十六歲的她,難道她連當年的新黛玉都不如?她清晰地回憶起來,的確,常爺愛上她時,已過五十,四十歲的新黛玉已經與他相好了二十年。想想,當時新黛玉的心裡是如何難受!她以前不知,現在輪到她知了,老天爺就是如此作弄人。
    當余其揚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她伏在枕頭上,淚水嘩嘩地流了出來,她那副心碎的樣子,護士長都不忍心看,就默默地守在門前垂淚不已。筱月桂抽搐著身體,手抓緊枕頭,任淚水源源不斷地淌入枕頭裡,彷彿枕頭就是一個專吸淚水的容器,她知道這一生再也不會嫁給任何人,一輩子將一個人度過。她哭自己的命,那個人幾分鐘前還在這床邊,握著她的手,是她硬把他的手給推到她再也夠不著的地方。他一走出這房間,她便開始想念他了,她明白她對自己那麼殘忍,等於強迫自己離開他,永遠失去他。
    她記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電影再賺,也賺不回一個女兒。我準備把電影公司賣掉。爆得大名,對荔荔沒好處。」
    「我知道你想念舞台,你不喜歡做生意。」他又重新變成以前那個他,體貼地說。
    太晚了,太遲了,她已經下了決心。「那倒不一定。」她說,「我從小窮怕了,如果你能幫我一把,投資實業,我覺得可以投資房產。」
    他的臉真誠,甚至想都不想,就說:「那就好,我們一起來經營力雄銀行。」
    「不,你說得對,我不能做你的副手,當然我也不可以當你的老闆。我自己當自己的老闆總可以吧!為什麼我不能當中國第一個女投資家?」
    他說她當然能,他簡直要為她喝彩,認識她二十年,還是對她估計不足。就在這時,筱月桂把手裡的天鵝絨盒子放還到他手中,「就為了這個原因,我們不能結婚。」
    這麼說,能給她和他一個下台階的更好的托詞。她記得在那一瞬間,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好像有一層白霜蓋滿。她就當沒看見,又說了一句:「我們不能結婚。」
    她說完這話,感覺有一個人,不對,是一隊人舉著黑傘,腳步嘈雜地走過她和他的身邊。她定了定神,再去看時,房間裡沒有打傘之人,只是窗外下起了大雨,打得窗玻璃嘩嘩響。

《上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