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趙廣陵又說:即使像您說的這樣,我仍然有一種憂慮,這就是幹部問題。毛主席當年就說過,政治路線確定之後,幹部就是決定的因素。而目前古城的幹部狀況卻不是這樣,一是過多過濫,十羊九牧;二是跑官要官成風,買官賣官的現象也似乎存在;三是由於導向不正,幹部們的心思都集中不到經濟建設上,一些干實事的幹部灰心喪氣、意志消沉……不等他再說下去,全世昌已急不可待地打斷了他的話:這一點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也是我最憂慮的。一到古城,魏剛就專門跟我談了這個問題,而且舉了許多令人觸目驚心的事例。後來我又接觸了許多基層幹部,大家也對此反響強烈。不過,要收攏人心,扭轉這一風氣,卻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況且我現在畢竟是二把手,在幹部問題上沒多少發言權。但是,有一點可以放心,只要我認準了的,就一定要大膽使用。就比如你,還有這次任命的經委主任韓東新,我認為就是人才,就是要堅決提拔重用!話說到這份兒上,也就不需要再說什麼了。和全世昌談話,完全不必要拐彎抹角、斟詞酌句,更不能來那種常見的官場套話,完全是真誠的坦率的發自內心的,在官場呆久的人簡直受不了,但是對於趙廣陵來說,完全變成了一種不可多得的精神享受。有時即使不說什麼,兩個人靜靜地坐一會兒,也完全能夠心靈溝通。不僅在私下是這樣,即使在公開場合,全世昌也實在沒多少官氣、霸氣,不用專車,不配秘書,一天到晚總是親自夾一個碩大的公文包,整個形象就像一個行色匆匆的大學教授或者訪問學者……怪不得常中仁就曾多次在私下講,新來的全市長太不成熟了,一點兒也不像個官兒,省委怎麼能派來這樣一個領導,這不是對古城人民太不負責了?有了趙廣陵這樣一個參謀長,有了韓東新這樣一個實際操作者,全世昌的調整計劃浩浩蕩蕩地實施開了。目前全球煤炭需求萎縮,孚美公司銷售困難,利潤不斷下滑,市裡提出變運煤為發電,制定了一個建設特大型坑口電站的計劃,逐級上報到國家有關部門後,已經引起了中央領導的高度重視,正在抓緊進行立項準備。一批新的重點骨幹技術改造項目也已確定,有的已經開工上馬。古城境內關隘很多,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以邊塞特色旅遊為主的第三產業開發也提上了議事日程。一些個體私營企業看到市委、政府放寬政策,招商引資,也躍躍欲試,紛紛籌資辦項目,大街上不時會響起一陣辟辟叭叭的開業鞭炮聲……沉寂了好幾年的古城,一下子又成了全省矚目的焦點,各路記者蜂擁而來,報紙、電視天天都有古城的消息,趙廣陵他們也常常加班加點,忙得不可開交了……一天,趙廣陵正忙著接待記者,魏剛突然又到辦公室找他來了。自從魏剛離開市委大院,這已是第二次了。對於這位老兄,趙廣陵也早想深談一次了,連忙把一群記者交給常中仁去接待,關上門懇切地說:老大哥,你來得正好。自從全市長來了,咱古城的形勢大變了,正是咱們年輕人幹一番事業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和這位老同學說說,重返政壇做一番事情呢?
    下海幾年,魏剛似乎胖了許多,在矮矮的沙發上坐著都比較困難,只好站起來在地上踱著:
    這話全世昌也和我說過多次了。但是,怎麼說呢?我現在已經是閒雲野鶴,自在慣了的,哪裡還受得了機關的這種種束縛?況且,我現在辦洗煤廠,不是也在為古城經濟做貢獻嗎
    貢獻歸貢獻,但是你這個人我清楚,並不是一個自甘淡泊的閒人,也不是一個沒有政治抱負、兩眼只瞪著金錢的商人,在政治上我一向認為你是很成熟的,比我要經驗豐富得多,過去下海是不得已而為之,現在形勢不同了,為什麼不重新出山呢?而且你很清楚,在我們腳下這塊土地上,政治兩個字始終是很有份量的,要想遠離官場做一個純粹的商人,是根本不可能的。誰說我遠離政治了,如果我遠離政治,還會來找你嗎?魏剛頗有深意地笑著,又重新檢查了一次門鎖,才壓低聲音說:今兒我來找你,就是要談一件大政治的。你想想,既然全世昌幹得這麼好,而單龍泉這些年做了那麼多壞事,為什麼我們不順應群眾的呼聲,再設法出一把力,加速一下這個進程呢?你的意思是……要單下台?
    對!正是這樣。魏剛說著,立刻從皮包裡掏出一份打印整齊的材料,鋪在桌子上說:這是一份情況反映,具體內容都是真實的。我已經聯絡了一批人,包括齊秦在內,他們都同意署名,只是還缺少一個像你這樣有份量的人物。你只要在上面簽個字,其他就不用你管了。趙廣陵看看他,又看看那份材料,不由得吃了一驚,忍不住說:不可能吧,齊秦可是單龍泉最鐵的人,他怎麼會起來反對他的老上級呢?
    魏剛嘿嘿直笑:這你還不明白?此一時彼一時嘛。再說哩,關鍵還在於單龍泉做得太過分了,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現在可是眾叛親離了……原來這樣……趙廣陵一邊自語,一邊卻猶豫起來,匆匆瀏覽著那份材料。儘管心急眼花,一目十行,但他依然很快就弄清楚了。正像魏剛說的,這份材料的細部倒是真實可信,但是那種種言過其實的表述,過分激烈的措辭,卻總讓他覺得不舒服,似乎有一種「文革」的味道……他的心沉下來,正準備從頭再看一遍,魏剛已似乎看出了他的猶豫,一把搶走了文稿。怎麼樣?簽嗎?!
    魏剛沉下臉來。
    老兄,你知道,我不是齊秦,我有我自己的觀點……你讓我再看看……不行,這不是鬧著玩的,我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搭上了。來痛快點,你到底簽還是不簽?
    我覺得有些詞句不太妥當,也不太公允……再說,我畢竟是單龍泉用起來的,這樣做是不是太沒良心了?
    趙廣陵盡可能和緩地說著,魏剛的臉卻已經鐵青了,聲音不大但很凶狠地說:
    軟骨頭!我就知道你沒骨頭,韓東新還不相信。算啦算啦,君子不強人所難,由你去吧。不過——咱可有話說在明處,如果你把這事捅給單龍泉,我可饒不了你!
    不等趙廣陵反應過來,魏剛已猛地一摔門走了。
    天哪,這次真算是把魏剛徹底得罪了!趙廣陵覺得一陣頭暈,躺在沙發上再也爬不起來。
    夜已經很深了,前前後後的樓房都熄了燈,小保姆也和孩子睡了,只有趙廣陵還呆呆地坐在沙發上。雲迪從臥室出來,叭的一聲關掉電視,他才發現原來電視屏幕上也早打出了「再見」的字樣,只好長歎一聲跟著雲迪進了臥室,和衣躺在床上。雲迪已睡了,又呼地坐起來,不高興地瞪著他。
    雲迪,你說說看,人們為什麼總要鬥來斗去,為什麼就不能安安靜靜地生活呢?
    雲迪冷笑一聲:毛主席他老人家早說過了,中國有七億人,不鬥行嗎?(四十一)
    趙廣陵又說:如果一個人心不狠,是不是就搞不成政治?
    雲迪依舊冷笑著:這也是一位名人說的,姑隱其名。
    趙廣陵也冷笑幾聲:一個人,如果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不是一種人生悲劇?
    雲迪卻哈哈大笑了:我記得你當年曾經說過,你就是知其可為而不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是你自己的豪言壯語嘛。
    那是許多年以前,我現在大概真的老了……不要再胡說了,睡覺!
    雲迪叭地一關燈,拉拉被子蒙上了頭。
    但他依然睡不著。
    黑暗中看不清雲迪的面容。只看到一個蜷縮成一團的朦朧身影,好像一隻臥著的小貓。只有一片細微又勻稱的呼吸聲,表明她早已進入了甜甜的夢鄉。
    他輕輕溜下床,光著身子在客廳裡走來走去。
    出去溜溜嗎?夜的確已經很深了,整個宿舍院靜悄悄的,整個古城市也靜悄悄的,一切好像都已經睡去,也許只除了某些夜行的動物。
    打個電話說說心思?南方人叫拷電話煲。這幾年電信產業迅猛發展,但是打開手機卻不知道該給誰撥,誰又願意深更半夜和你聊天呢?全市二百萬人,你有一個可以傾心相談的朋友嗎?
    想到聊天,趙廣陵忽然想到了上網。家裡就有現成的電腦,也早已上了網,平時工作起來昏天黑地,竟從來也沒有正經八百上過一次網。在這個時候,卻突然產生了一種可以傾訴的強烈的衝動。他於是溜進書房,迅速打開電腦,在那麼一個漫無邊際的虛擬空間裡遊蕩起來。名字嘛,就叫孤魂野鬼好了。不一會兒,便有人鉤住他了,坐定老僧,有意思。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最孤獨的人。
    你知道什麼叫孤獨?
    孤獨就是你周圍擠滿了人,卻沒有一個可以溝通,孤獨就是你每天有說不完的話,卻沒有一句發自內心,孤獨就是你們天天都在交流,卻永遠走不進對方心中。
    你知道自己為什麼孤獨嗎?
    我不知道。
    你應該知道,你知道之後也就不會再覺得孤獨了。
    為什麼?
    你孤獨,是因為你走得太遠了。你孤獨,是因為你和周圍的世界格格不入。你孤獨,是因為你和流行的也就是社會普遍認可的價值體系發生了齟齬。
    那……我該怎麼去做?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縱遺世以獨立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那就只好享受自己的孤獨吧!
    忽然間停電了,一片漆黑。
    在劍拔弩張的緊張對峙中,古城上空的空氣也似乎含著隱約的焦糊味兒。星海廣場的早晚聚會更加頻繁,幹部們見了面,就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神色各異、各懷鬼胎地秘密交談。終於有一天,一位省委副書記親自來到古城,召開了一個全市處以上幹部緊急大會,當眾宣佈「免去單龍泉古城市委委員、常委、書記職務,另有任用。任命全世昌為市委書記,古城市市長一職由常務副市長代理」……坐在台下的趙廣陵,依舊注意觀察台上各位領導的神情舉動,心裡不禁一陣淒涼。與上一次內容相似的大會相比,今天的會議氣氛本沒有什麼異樣,只是看似強悍的單龍泉卻遠沒有當年的韓愛國那樣沉著、堅強,明顯地有失風度,舉手投足都顯得不自然,告別講話隱含著一股怨憤,嗓子也啞啞的,似乎上了火,據說散會之後和省委副書記飯也沒吃就去了醫院……而作為勝利者的全世昌,也畢竟年輕了些,就職演說氣勢洶洶,大有一股殺氣騰騰又得意忘形的味兒。趙廣陵真不敢相信,這還是原來那個全世昌嗎?
    新書記一上任,辦公室立刻擠滿了人。每天上了班,常中仁都要向他報告一遍新書記的情況,什麼新書記不住小洋樓,在外面租房子了,什麼新書記租好房子煤氣壞了,新書記的夫人來古城看夫君來了,新書記只有一個兒子,還不到二十歲呢,據說在念大學一年級……整天讓這樣一些信息包裹著,趙廣陵便不由得又疑心起來,是否又回到了近十年前自己剛來古城的那個時候?趙廣陵不想湊這個熱鬧,一連過了好幾天才第一次走進書記辦公室向全世昌表示祝賀。才幾天時間,這間一向令人壓抑的辦公室風格大變,平添了一股書卷氣和親切感。特別是牆上掛的那一溜字畫,很是惹人注目。其中的一幅龍蛇大草,錄的是白居易的《秦中吟》,氣勢磅礡,一氣呵成,只是不知出於何人手筆。看到趙廣陵一直盯著這幅字,全世昌得意地說:看不出來吧,這是我的手筆。我學的是米芾。怎麼樣,頗有神韻不是?當年白居易去拜訪米芾,報上名字後,米芾說,白居易,白居易,長字米貴,白居不易啊。後來看了白的作品又說,白居易,白居易,若憑此詩,白居容易。聽過這段逸事嗎?米芾……白居易……趙廣陵當時就覺得頭腦噌地響成一片,吃驚地瞪著這位博導,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他雖然學的是經濟,對文史掌故不甚了了,但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這兩個人擺在一塊兒。但他已不想再像年輕時那樣口無遮攔了,只好含含糊糊應著,迅速離開了這裡。這天晚上,趙廣陵剛下班回家,老丈人云躍進就找上門來,一進門就嚴肅地對他說:
    告訴你一個重要消息,我們古城區的那個書記的確調走啦,市委馬上就要研究任命新的古城區委書記了。昨天市委組織部來區裡宣佈這一文件時,並沒有明確由齊秦主持工作,只說是由齊秦臨時負責、兼顧區委的整體工作……由此可見,這個書記齊秦絕對當不上,你要趕緊活動,要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決心!老丈人已經六十虛歲,馬上就要退休了,對於政治卻依然如此熱衷,不禁讓趙廣陵感慨良多,他只好故作輕鬆地笑著說:
    這事我豈能不知道?但是,不知爸是否想過,由我當那個官兒合適嗎?
    當然合適,最佳人選!雲躍進非常肯定地說:對於咱古城上上下下的所有幹部,爸是最熟悉的,也許比韓愛國都熟悉。舉目環顧,認真地排一排,再沒有一個比你合適的人選了。當然,想當的人多的是,即使那些偏遠縣的縣委書記,哪一個不想調整到城區來?但是,據我分析,這些人的可能性都不大,能對你構成真正威脅的,基本上是兩個人。誰?
    趙廣陵也嚴肅起來。畢竟,能當一任區委書記,不論於公於私,對他而言都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超越。
    一個是齊秦,一個是韓東新,而且後者的威脅更大一些。
    為什麼?
    你想想,單龍泉這次馬失前蹄,不管是誰在前台,幕後主謀一定是韓愛國。對於那個看起來有些軟弱的老傢伙,我太瞭解了,那才是真正的大政治家啊。不說韓東新的資歷,就衝著知恩圖報這一點,全世昌也一定會有所考慮的。不過,你也有你的優勢,你沒有背景,在當前古城這種複雜的背景下,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況且全世昌也是很欣賞你的。那麼,爸你認為,我們該做些什麼呢?雲迪本來在看電視,也似乎聽出了興味,趕忙蹭過來了。
    雲躍進深深吸了幾口煙說:你這些年來,吃虧就吃虧在太顧臉面了,遇到關鍵時期,總顯得有點軟,手段不硬。這個教訓必須汲取。從現在起,就什麼工作也別操心了,騰出身子來主要做這個,一方面你要繼續做好全世昌的工作,另一方面我和你到省城找找老關係,還有你爸的那些學生什麼的,只要有關係就不要錯過……不過,最重要的是,我總認為,在當前這樣一種幹部風氣下,一定要捨得花錢,該出手時就出手。爸這次可是拼上了,即使把我這些年的家底全拿出來,花他十萬二十萬,也一定要把這事弄成。反正你爸也這麼大年齡了,要錢還幹什麼,不就是為你們小一輩的鋪一條路子嗎?雲躍進說著,平素總耷拉著的眼皮突然張大,兩眼炯炯地望著他們。趙廣陵不由得嚇了一跳,脫口道:
    那……不是讓我也買官嗎?
    別人買,你為什麼不能買?
    對!雲迪接口道,老爸說得很對,這沒有什麼好猶豫的。如果別人買,你為什麼就不買呢?
    看他們父女倆你一言我一語、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趙廣陵覺得真好笑,卻又實在不敢笑也笑不起來,只好長久地沉默著。這類話,對於老岳父來說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雲迪居然也一樣,難道只要一踏上官場就像是著了魔,就再也掙不脫它強大的引力了?一直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盡可能平靜地說:你們說的也許都有道理,但是,對於全世昌這個人,我要比你們瞭解得多。其他人我不敢說,但是對於全世昌這個人,我敢打保票,絕不會在這個時候做出你們說的那種事來。
    你就那麼自信?雲迪依舊不相信地看著他。
    雲躍進也接口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人是會變的,當了官就更要變。一定要從最壞處著想。
    放心吧,不管他是否真那麼學富五車,但這一點我絕對相信!
    姜畢竟是老的辣,老岳父的話雖然言過其實,不可全信,但他的分析還是很中肯的。特別是他提到了韓東新,讓趙廣陵真的有種撥雲見日之感。這些年來,和韓東新工作上的接觸倒是從未斷過,但是心靈的溝通幾乎絕緣了。特別是聽說他和閻麗雯結了婚,見了面就更是有點期期艾艾,盡可能客客氣氣的,頗有點兒貌合神離了。而且,憑感覺,韓東新對他也似乎沒多少好感,不知是不是受了閻麗雯的影響?正所謂山不轉水轉,轉來轉去兩個人竟然又轉到一起了。世界有時很大,有時卻又顯得很小,小到彷彿是一座獨木橋,迎面走來都錯不過路去。在內心深處,趙廣陵真不願和韓東新處於這樣一種尷尬位置,但是又彷彿繞不過去,正所謂情勢使然,人力不逮了……一天下午,魏剛突然打來電話,約他和雲迪一起出來吃飯,趙廣陵忙問還有誰,魏剛只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立刻壓了線。聽著聽筒裡一片強烈的嘟嘟聲,趙廣陵怔了好一會兒,一直到雲迪走進來,才失神地撂下電話。結婚這些年,雲迪一直默默操持著家務,從不干涉他的生活。但是,自從上次老岳父和他談話之後,雲迪也似乎變了一個人,對政治格外敏感起來,一見面就不住地和他分析、議論,打聽各種小道消息,似乎深陷在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中。這種感覺,真讓趙廣陵有點隱隱的擔心。一聽說魏剛要請客,雲迪立刻敏感起來:在這種時候,別是什麼鴻門宴吧,依我看還是不去為好。
    趙廣陵覺得老婆真逗,只好笑著說:怕什麼,即使是鴻門宴,有你這麼個樊噲相陪,還有什麼可害怕的呢?
    雲迪也只好笑笑,你看我這麼身單力薄的,哪一點兒像樊噲——況且,即使我是樊噲,你能有劉邦那麼無賴嗎?
    等如約來到麗江大酒樓,趙廣陵不由得暗暗吃驚,不能不佩服女人的直覺和敏感。魏剛帶著韓東萍,韓東新居然還帶著閻麗雯,竟然是這麼三個家庭的聚會。不管別人怎麼想,趙廣陵首先就不好意思起來。偷眼看一看閻麗雯,彷彿陌生人似的,禮貌而又冷淡地和他點點頭,扭身就和韓東萍說話去了。雲迪的反應似乎更強烈一些,表情好半天都不自然,垂著頭只顧悶吃。一夥人中,只有魏剛最瀟灑自然,從始到終談笑風生,大家剛落座,魏剛就開門見山說:今兒咱們純粹朋友聚會,一定要開懷暢飲,痛痛快快玩一宿,這個主意是我出的。本來我還想把齊秦兩口子也叫上,誰知道人家大區長忙得很,一直聯繫不上,只好作罷了。為什麼要搞這個聚會呢?因為這些天我忽然覺得自己老了,總是不住地回憶過去的一些事情。想當年我們剛來古城的時候,這裡還只是一個荒蕪的小鎮,物質也很匱乏,但是,我們大家多麼單純,多麼快樂,正所謂風華正茂、意氣風發,記得有一次我們喝了酒,齊聲高歌《友誼地久天長》,那深沉憂鬱的旋律讓我們每個人都潸然淚下……說到這兒,魏剛自己先喝了一口酒,又劇烈地咳嗽起來。這兩年自從下了海,魏剛總是狂飲濫醉,身體又比過去胖了許多,看他劇烈地咳嗽著,真怕他會鬧出什麼毛病來。韓東萍心疼又無奈地瞪著他,連說你少喝點吧!魏剛卻根本不理會,反而好像愈加興奮起來。聽他這樣說著,大家的心情也憂鬱起來,陷在各自的沉思之中,卻不像他那麼衝動。像他的那種感覺,趙廣陵就怎麼也找不回來,只好聽他繼續演說:這些年來,我們之間發生了多少事,好端端的朋友也不朋友了,同學也不同學了,想起來好沒意思……好在我現在總算退出來了,好歹還賺了幾兩碎銀子,所以我就想,無論如何也要搞這麼個聚會,這既是緬懷過去,更是面向未來……魏剛這番話說得太好了!真想不到,年屆四十的魏剛倒依舊是條血性漢子。下了幾年海,少了股子官氣,反而更加可愛起來。趙廣陵也慢慢激動起來,端起酒杯剛喝了幾口,雲迪卻在桌子下不住地踢他,只好努力克制著。韓東新卻似乎控制不住了,不僅敬他,還敬雲迪酒,一直喝得臉紅脖子粗,才口齒不清地嚷嚷著:今兒咱們弟兄們聚在一起,一定要卸下面具,說點真心話!馬上就調整幹部了,說白了咱們倆都在競爭城區書記這個崗位是不是?但是,我們一定要摒棄多年養成的那種惡劣的官場習氣,要良性競爭,不要惡性競爭,要文明比賽,而不要勾心鬥角、互相殘殺,要……不等他再「要」下去,趙廣陵已呼地站起來,大聲說:你不用再要下去了!人生在世,誠信為本。今兒當著大家的面,我也表個態,不管市委用不用我,我趙廣陵絕不會做對不住朋友的事情!
    好的,我們一言為定,乾杯!
    兩個酒杯砰地碰在一起。
    韓東萍忽然說:不過你們倆也一定要注意,該爭取還是要爭取,不管誰當,反正不能讓別人插進來。
    那當然!魏剛說,你們可一定要汲取我當年的教訓。當年我該當沒當上,如果這次你們倆還當不上,就太丟我們大學生的人了!
    豈止大學,人家可還有研究生哩!一直沉默不語的閻麗雯忽然無聲地笑起來。
    好啦好啦,不說這些了,我和咱們的著名演員也喝一杯吧。雲迪忽然頑皮地望著閻麗雯說。
    不管新書記老書記,不管誰當一把手,古城區的書記總是要空缺好些日子才會任命,這似乎也變成了一條鐵律。在許多人焦急的等待中,一年又過去了,元旦過了,春節過了,一直到二月二龍抬頭,又一個寒冷的早春時節,趙廣陵突然接到通知,下午要召開幹部大會,公開推薦古城區委書記後備人選了。

《權力的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