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濛濛亮,門力生就一骨碌爬起來,獨自在賓館門廳裡了。
    這賓館剛剛落成,濃濃的喜慶氣息溢滿了整幢大樓,門廳的四周滿是喜氣洋洋的花籃、綵球和工藝品什麼的。門力生一個一個瀏覽著,嘴裡默念著京城裡那大大小小恭賀單位的落款,最後把目光停留在了正中懸掛的那塊鎦金匾額上:雁雲大酒樓。說顏體當然不像人家真正的顏體那樣肥碩渾厚,說魏碑當然也不像人家地道的魏碑那樣古拙滯重,但是只要稍稍懂那麼一點兒書法,你就不能不承認這裡面真還都有那麼一點兒意思,尤其是字裡行間透露出來的那麼一種遒勁有力的大家氣度,那麼一種含而不露又似乎咄咄逼人的剛毅的力量,是怎麼也無法掩飾的……畢竟,那是出自他門某人的手筆啊!門力生頗為自得地左看右看,實在挑不出一點兒毛病,就兀自嘿嘿地笑出聲來。
    這是他們市駐京辦事處鼓搗的第一個大項目,也是他們省在京城裡興建的第一個星級賓館,是他們全市也是全省的驕傲和臉面啊。為了題一塊夠得上這個檔次的匾額,市裡那一夥人反反覆覆議論了好幾天,有的主張請省委領導甚至中央領導,有的主張請京城裡的名家大腕兒,正吵得不可開交,金山區的副書記陳見秋進來了,張口就說,你們這不是端著金碗討飯吃嗎?誰不知道我們門書記就是一筆好染,全國出名的書法家,什麼顏肥柳瘦,什麼真草隸篆,哪一樣拿起來放不下去。我們自己的賓館,自己不題卻到外邊請的個什麼狗屁人物,那是有錢沒處花,燒得你們難受怎麼的?就這樣當頭一悶棍,大家便彷彿一下子都醒悟過來,立刻齊聲喝彩,把矛頭對準了他……他當時只好把這個多事的陳見秋罵了幾句,頗不情願地拿起筆來。
    陳見秋這個人就是這樣,有時候顯得很精明,有時候說起話來又似乎有點兒沒頭沒腦的,而且一點兒也不給別人留面子……不過這也許正是他的一個難得的優點,所以打心眼裡說,門力生還是很喜歡他這個人的,在雁雲全市那麼多大大小小的幹部中,大概也只有這麼一個人敢在他面前沒遮沒擋瞎說八道了。即使像常務副市長楊波,雖然許多人都認為是門力生一手提拔起來的鐵桿兒,但是在這位不苟言笑的一把手面前,也似乎從來都像是一個唯唯諾諾的小學生。
    想到楊波,門力生立刻意識到,離開雁雲已經十來天了,作為留守的楊波也不知道打個電話匯報匯報,真是的!他摸摸口袋,似乎想掏手機的樣子,這時就有一隻手剛好把手機遞了過來……他扭頭一看,原來是他的秘書小趙。
    「好了,你給我要楊市長。」
    電話很快撥通了。
    「是楊波吧,我是門力生。怎麼,你還沒睡醒啊,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家裡的事情還好吧……你說什麼?省委要咱們報換屆方案?」門力生說到這裡,扭頭看小趙一眼,小趙立刻乖覺地向院子裡走去。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門力生依舊把聲音壓得低低地說:「省委也真是的,真不知道他們怎麼搞的,郜市長成了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們市委有什麼辦法……況且換屆還早得很嘛,現在報的個什麼狗屁方案,這不是沒事找事嘛……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你告訴他們,就說是我說的,現在市委的幾個書記都在北京,一切等我們回去再說吧!——至於其他的事情,你就能夠拍板的拍板,能夠處理的處理,不要等我們,也不要管別人怎麼說,反正現在就這樣,郜市長成了那樣,你就是主持政府工作的嘛。今年我們開局不錯,前幾個月一直在全省排名第一,決不能因為郜市長倒下了就慢慢落下來。今年全年下來,我們依然要保持全省第一,這一點非常重要,非常重要!我想,用不著多說,你一定比我也更懂得這其中的利害吧?」
    楊波似乎還要說什麼,門力生已經卡嚓關了手機。樓梯上響起了噠噠的腳步聲,是柳成蔭、金鑫倆副書記相跟著說說笑笑下樓來了。
    不一會兒,雁雲市的幾十號人,已經在門力生書記的帶領下,迎著薄薄的晨曦,向中國那個最神聖最令人景仰的地方駛去了。
    正是不涼不熱的初夏時節,清晨的京城還蒙在一層若有若無的嵐靄中。一溜一溜的汽車,也好像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有生命的東西,表現得格外溫順、安詳,不像白日裡那樣桀驁不馴地橫衝直撞。大概是到南河沿一帶了,在綠樹掩映中露出隱約的紅牆,紅牆下還有一夥一夥的人們在打太極拳什麼的。幾天來,門力生也一直深陷在一種興奮和昂揚之中。作為一個偏遠小市,他們這幾天在京城的表現實在是大手筆,說是轟動京華一點兒都不為過。雁雲市在京老幹部座談會,光省軍級以上的老幹部就來了七八十位,齊刷刷坐了滿滿一禮堂,與他剛到雁門任職時的那一次完全不同,那種熱烈的喜氣洋洋的氣氛彷彿要把整個禮堂都要掀起來了……老頭子們都顯得很激動,一個一個搶著發言,對於他主政雁門這些年的工作,一片發自內心的叫好聲,有的老頭兒還像年輕人似的拍著桌子拍著胸脯,一再表示要向省裡領導反映大家的呼聲,堅決讓他再留下來,在雁門這個地方再干他三五年……雁雲歷史上就是中原與少數民族相互交融的一個過渡地區,在境內綿延數百里的內長城兩邊,幾千年來金戈鐵馬,風蕭蕭兮易水寒,不知道造就了多少慷慨赴死、大義凜然的熱血男兒,這種特殊的民情民風一直到靡麗溫婉的現代都沒有消弭。比如在上個世紀的那個血腥的戰爭年代,這裡就湧現出一大批各領風騷若干年的風雲人物。當然,隨著時間和歷史的洗刷滌蕩,這些人有的變成了一撮泥土,有的變成了階下囚,有的很自然地退出了歷史舞台,也有的至今還在世界各地流浪漂泊,只有一小部分最幸運的坐在了這個大禮堂裡。作為整個座談會的中心,門力生滿臉謙恭的微笑,逐個掃視著這些殘存的幸運者們,心裡不禁暗笑道,你們以為自己還是當年大權在握的時候啊,向省委領導反映,多輕巧啊!況且你們哪裡知道,現在的我也早已經不是前幾年的我了,我已經五十八了,什麼再干三五年,即使提拔到省裡也早不指望了,只要能安安全全退下來就謝天謝地……
    座談會一結束,緊接著是「二人台」晉京匯演。在雁雲這個民風剽悍、慷慨悲歌的地方,一男一女對唱的「二人台」地方小戲,是極具地方特色的。不論男女老少、不論田間炕頭,到處都飄蕩著那麼一股濃濃的酸菜黃酒味兒,人人都能夠張開嘴巴吼上那麼兩嗓子。聽一些專家們引經據典,最起碼從明萬曆年間開始,這種東西就在本地民間廣泛流傳開了。幾百年下來,一些歷經千錘百煉的經典劇目,比如《走西口》《鬧元宵》什麼的,不僅深受本地人喜愛,而且搬上屏幕、拍成膠片,在全國都受到了經久不衰的熱烈歡迎……對於這個東西的名頭,門力生雖然早就有所耳聞了,但是真正讓他感動並下決心進行扶持,卻是在近幾年的一次招商會上。那是有關旅遊開發的一個招商項目洽談會,邀請的都是國內外名氣甚大的一些旅遊文化產業巨頭名流。為了敬好專門請來的這一尊尊神,柳成蔭他們作了細緻入微的精心準備,連每個房間上幾種水果每種水果上幾個多大個兒的都進行了專門研究,至於晚上的夜生活也考慮得無微不至,現在社會流行的那些個新鮮玩意兒,比如什麼洗頭呀泡腳呀桑拿呀按摩呀的都有。誰知道這些人來了以後,對於這一切都沒有產生多大的興趣,惟獨對一場戲曲聯歡晚會上的幾個「二人台」片段讚不絕口,鼓掌聲不斷,一下子好像都吃上什麼興奮劑了,一直到第二天開會,話題的中心依然是這個內容,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沒了。一個老頭子還不住地感慨:你們這些人哪,其實還是在管中窺豹哩!遠的不說,即使和十幾年前比,現在這已經算是幼兒園一級的了,那時候的那一批演員,那時候的那麼一種表演,才算是真正的藝術享受啊!不論誰看了都一輩子難以忘懷。尤其是有個叫鍾麗什麼的女演員,那身段那扮相那極富感染力的表情和似乎能穿透心靈的唱腔,真是令人終生難忘啊……老頭子一邊說一邊揮手,一直到散會還不忘向他打聽這個鐘麗什麼的下落。也許是受了這一次的啟發,在以後的日子裡,再聽那一曲又一曲的「二人台」對唱,門力生便真聽出一些味兒了,它是那樣的纏綿悱惻、淒淒切切,又是那樣的慷慨蒼涼、激越高亢,就像是本地人最喜歡喝的那種又甜又辣的老黃酒一樣,越品越有味兒,沒有多少年歲月的沉澱是根本釀造不出來的……門力生決心在自己的任期內開展一場大規模的文化搶救運動。一晃幾年的時間過去了,趁著來京城舉辦大型招商活動簽字儀式,他們把這支精心打造的文化隊伍也拉到了北京,並一口氣在首都大劇院連演了一周時間。看著那每天人頭攢動的熱烈場面,聽著場內場外的許多陌生人滿嘴都是「二人台」「雁雲」這樣的字眼,作為一個地方的最高長官,門力生心裡那個美喲,真比當年來走馬上任的時候還要興奮哩……
    什麼是大手筆,什麼是大氣魄,什麼是大動作,來我這裡看看就全明白了!在我門力生主政的這七八年時間裡,小小的一向默默無聞的雁門,發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變化啊!真的是一年一個大動作,一年一個大變化,不僅在他們那個偏遠省,就是放眼全國那都是並不多見啊!就像今天他們要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這個招商項目簽字儀式,幾個引進項目的合同總投資達到了將近一百個億,如果到時候真的落實了,雁雲在全省的位置那就還要大大地前進一個位次,一躍而成為全國舉足輕重的一個新興工業重鎮……只恐怕到那個時候,真正來到這裡邀功請賞的就不知道是哪一個後來者了……
    也許是由於年齡的關係吧,這些日子以來,門力生總是不由自主地會想到這個「將來」的問題,而且一想到這些就有點兒莫名其妙地惆悵甚至傷感,特別是在倒霉的郜市長倒下後的這些日子裡。
    唉,老郜啊老郜,一向勤勤懇懇、少言寡語的老郜,多年來就像一個影子一樣生活在他門力生高大的背影裡,從來也沒有為自己爭取過一丁點兒,這樣的好搭檔真可以說是上天特意為他門力生安排的,怎麼說倒就轟然一下倒下來,這是不是造物主對他這些年來風光無限的一種有意的懲罰呢?
    想到這些,門力生突然覺得眼前有點兒模糊起來。這是怎麼了,像他這樣以手段強硬著稱的鐵腕人物,難道也真的有點兒兒女情長起來?笑話!好在正在這個尷尬的時候,車隊已經來到了人民大會堂高大的台階前,車上的人們都站起來,目送著讓他先下。門力生輕輕地搖一搖頭,又立刻恢復了在多少人心目中已經固定了的那個不苟言笑的嚴肅形象。等下了車,在一群人的簇擁下,緩緩而又堅定地登上那一長溜高大的台階,門力生忍不住停下來。他扭轉身,舉目環視這全世界最開闊的廣場、這億萬人心目中最神聖最莊嚴的地方,一種發自內心的豪邁、激動和聖潔的情感便油然而生,使他突然產生了一片與他這樣的年齡很不相稱的熱血沸騰般的澎湃感……
    整整一個上午,他依然被這樣一種澎湃感激勵著。沒有疲憊沒有委頓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悅,他熱情如火,他興奮莫名,他舉止得當揮灑自如,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面對那麼多的高層領導那麼多的陌生人那麼多的麥克風和閃光燈,他覺得自己充滿力量一往無前,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偉大的不知道疲倦的跋涉者,正帶領著歷經苦難的雁門人爬上一座高高的山,身後是幾百萬雙充滿渴望和希冀的眼睛,而眼前則已經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開闊地了……就是在這個時候,整個儀式結束了,他開始和每一位來賓熱烈握手——咦,一個瘦小的南方人突然把話筒伸到了他的面前:
    「尊敬的書記先生,請等一等,我還有一個小小的問題。」
    「你是……」門力生不由得怔了一下。
    「嗷,對不起對不起,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南方日報》記者。我們都知道,在您主政的這些年裡,您在你們那個相對貧困的地方創造了一個奇跡,也可以說是一個輝煌,這一點我們都非常欽佩。這幾年全國媒體都很關注您的一舉一動,比如您強力推行的幹部下鄉、末位淘汰、信訪一票否決等,我們報社都作過長篇報道。可是我們又在私下裡有一個擔心,這就是我們都知道您現在已經是五十八歲的老人了,按照政策,您很快就要從現在的崗位上退下來了。是這樣的嗎?」
    一聽這話,門力生不禁笑了一下:「那很正常,畢竟這是自然規律嘛,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我們都要把這一切交給我們的後來者,你說是嗎?」
    「是啊,但是我所關心的不是這個問題。我想問的是,您在這些年來所創造的這一切,都是和您的獨特個性分不開的,我們知道您是有名的鐵腕人物。」說到這裡,這個小個子笑了一下:「但是,誰又能夠保證,您的繼任者也是和您一樣的一個人呢,如果他是一個極其平庸的人,或者甚至是一個貪官,只把您所創造的這一切作為他自己向上爬或者搞腐敗的一個條件,您是不是會覺得很心疼啊?」
    「這個……」
    「像您這樣一個人物,僅僅因為年齡關係就退下來,卻不能夠進一步提拔重用,上一個更大的台階,您是不是覺得有點兒冤啊?」
    「這個……」
    「還有,您現在可不可以向我們透露一下,您的繼任者會是誰,聽說你們的市長剛出了車禍,倒下了,那麼是不是您身邊這兩位副書記當中的某一位呢?」
    門力生再一次感到有點兒發愣,怔怔地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如果,如果,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如果!還有他身邊的這兩位副手,柳成蔭矮矮的胖胖的,一雙笑瞇瞇的小眼睛不知道在看什麼地方,光禿的大腦門在閃亮的燈光下像抹了一層油。金鑫瘦瘦的高高的,戴一副珵亮的金絲眼鏡,在那閃閃發光的鏡片後空空洞洞什麼也看不清楚。在場的所有人都不做聲,一雙雙目光像有熱度似的緊緊包圍著他……門力生感到額頭上冒汗了,好半天才又笑了起來:「這個問題你提得好,也的確是我們都很關心的一個問題。但是我相信,有人民的支持,有省委的關心,領導們一定會把這個問題處理好的,作為下級,我們只需要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就可以了。」
    說完這一番話,也不等這個小個子再說什麼,門力生就立刻走進人群,大步流星向大廳外面去了。

《換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