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從雁雲市醫院出來,楊濤簡直氣壞了,眼前不住閃現著楊波老婆那一張令人討厭的白生生大臉盤,耳朵裡不斷轟鳴的全都是她那趕他出去的責罵聲。他氣呼呼地緊捏著拳頭,就像一隻暴怒的熊瞎子那樣,漫無目標地在街上逛著。
    該去哪裡呢?礦上是再不能回去了,平時一直對他挺夠意思的白老闆,如果知道是他把那個四川女人給放了,不整死他才怪呢。二楞子那裡雖然還有一個可以棲身的窩,但是那裡面幾乎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破破爛爛,那股子說不清楚的奇怪味兒簡直能把人熏死,況且現在又養了那麼個病癱子,他是一天也不能夠在那裡待下去了。
    那天夜裡,從白老闆的辦公室出來,楊濤雖然面色平靜如常,心裡卻著實有點兒嚇壞了。這些年來,在本鄉地面上,他雖然也號稱是一條好漢哩,平常和周圍人們吹起來,什麼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聽起來簡直能夠嚇死人,但是在實際上,他一直認為自己其實還是一個很守本分很有操守的好公民嘛。打打鬧鬧磕磕碰碰的事情雖然免不了,但是要說真的殺人,他可是從來也沒有想過。真想不到,平常文文雅雅白白淨淨的白老闆,竟會冒出這樣讓人可怕的想法來,而且還把這「活兒」給派到了他的頭上,這不是要他的小命嗎?
    在礦上這種地方呆得久了,死人的事他自然見多了,但是不管怎麼說,不管是什麼原因,說到底都是讓石頭砸死的炸藥炸死的瓦斯熏死的,對於這個可憐的四川女人,白老闆卻是要讓他給親手弄死啊……一想到這個,楊濤就不由得感到全身發冷,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冰雪寒風的嚴冬。
    他當時不動聲色地退出屋,一路走一路緊張地思索著。
    要說那個四川女人,他早就在二楞子那裡見過面,只是沒留下多少好印象。後來二楞子來找他,才知道已經讓他的幾個手下逮起來了。真不知道怎麼搞的,二楞子這個光棍一條、窮困潦倒的傢伙,好像中了邪似的,竟然會對這樣一個連名字也叫不出來的外地女人著了迷,一再央求他一定要想辦法救救這個可憐女人。他當時只覺得挺好笑,要抓要打那都是白老闆的意思,他吃飽了撐的來管這樣的事情,犯得著嗎?可是現在不同了,老闆是要取她的小命啊,而且事情辦成了要給他那麼一大筆的錢嗷,那可是他這一輩子所見過的最大一筆錢了,他該怎麼辦呢?
    就這樣頭腦亂哄哄地什麼也沒想清楚,已經來到那幾間破舊倉庫門前了。這個地方,他當然是非常熟悉的,自打跟上白老闆幹了這幾年,在這裡打過吊過的人數也數不清了。可是今兒走到這個地方,楊濤卻不由自主就覺得腿有點兒打顫,猶豫了好半天才慢慢推開那扇並不沉重的門。
    裡面的光線很暗,他當時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楚了蜷縮在牆角破鐵床上的那一個活物。準確地說,那不過是一堆破衣物中間所露出來的一張慘白得沒有任何血色的臉。他在地上一直站了好久,那雙眼睛都沒有睜開一下,只有鼻子裡發出呼呼的喘氣聲,蜷縮在破衣物裡面的身子不時痙攣地抖動一下……手下那幾個亡命之徒都跟進來,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後,大概正等著他獎賞吧。
    「她……能站起來嗎?」
    「不能,兩條腿斷了。」
    「吃過飯沒有?」
    「她不吃,大概只想早死早轉生呢。」
    什麼屁話,這些個王八蛋!在那一刻,楊濤突然對這些個一向言聽計從的部下產生了深深的厭惡。他揮一揮手,轉身就往外走。
    「怎麼辦,大哥?」
    「準備一副擔架,抬到東溝那片楊樹林裡。」
    他一邊走,一邊低聲囑咐道。
    是的,我也必須盡快地離開這裡。他的心裡十分著急,表面上依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只是一離開這夥人的視線腳步就倏然加快,急急地向他那個小工棚走去。走了不到一半路,忽然心裡又一動,立刻掉轉頭,就像一隻機敏無比的獵狗,三步並做兩步,抄最近的路,不一會兒便迅速離開了這個幾乎讓人無法呼吸的地方……夜色正濃,坎坷不平的土路上浮土足有半尺厚,當他心慌意亂摸到二楞子那間堆滿破爛的小屋裡,已經快變成一個土人兒了。那片楊樹林離二楞子這裡倒不遠,只是剛好隔了一道陡崖,多少年來那裡一直就是個扔死人死畜的地方。二楞子真是好樣的,身材不大卻很有一股蠻力,沒過了一個小時,他剛剛犯困,這傢伙就已經把那個奄奄一息的女人背回來了。
    此後一連幾天,他就一直躲在二楞子的小屋裡。二楞子也很少出門,用他在農村放羊時學的一手接骨技術,給這女人揉捏半天,說是骨頭接好了,把一塊舊床單撕成條兒,蘸著麵糊和蛋清結結實實地給她綁了起來……在農村呆了多少年,這種接骨頭的活兒楊濤見得多了,但是二楞子這一手他還真是第一次見,心裡根本就不相信。但是,整日悶在那麼一間透不過氣來的小屋裡,看著笨手笨腳的二楞子一下變得極耐心又極小心機敏,就像戴著老花鏡繡花鞋那樣,小心翼翼又樂顛顛地忙裡忙外,楊濤也實在深受感動,而且愈來愈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在這個不知道名字和來歷的女人身上,二楞子顯然太用心了,不僅每一頓飯都是一勺一勺親手喂,而且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隻老母雞,燉起一鍋熱辣辣香噴噴的雞湯,說是要給這女人補一補身子……自打認識二楞子這些年,這樣奢侈這樣破費這樣大氣他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呢。
    大概是命不該絕吧,那女人早就到閻王爺那兒報到了,誰知道在二楞子這樣的精心服侍下,竟慢慢活過來了。要說她可真夠堅強的,等到第二天一早突然張開眼,看看他又看看二楞子,既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流出一滴眼淚,慘白的臉上居然還艱難地笑了一下……這些年來,楊濤動手打過的人多了,就沒見過一個在這樣景況下還能笑出來的。即使是那些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淪落到這種地步也沒有一個不失魂落魄、痛哭流涕的,要是換了一個女人,早就又嚇死了。在和她目光對視的那一瞬間,他甚至感到了某種莫名其妙的驚恐不安。是仇恨,是怨艾,是憤怒,還是別的什麼,他實在說不清楚,但是總感到那目光冷颼颼的就像剛磨出刃的刀子一樣……
    老實的二楞子大概也看出什麼來了,趕緊伏在耳邊對她說:「你醒過來了?那太好了!你知道他是誰,他就是我大哥,你這一次要不是他呀,早就死過不知道多少回了。」
    女人的眼依舊像死魚眼一樣,盯著他只管看,那目光依舊冷颼颼的。
    關在礦上的那些日子裡,楊濤只是來看過兩次,並沒有動手打過她嘛。而且在看的時候光線那麼暗,相跟的人又多,按理說她是認不出他來的。
    楊濤不想再理她了,趕緊扭過臉去想別的事兒。
    其實這一次,要不是因為這個臭逼女人,他怎麼會慘到這一步呢?
    好好的工作丟了,相處多年的老闆絕交了,礦上他是再也不能回去了,下一步他該幹什麼呢?就因為一時衝動,害得他把個穩定的飯碗給打了,保不來白老闆還會到處派人抓捕他呢。別看白老闆平時文文靜靜、慢條斯理的,這一次他才算是看透了,人家那才真正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漢大丈夫,到了關鍵時候砍瓜切菜,辦起事兒有一股狠勁兒,殺個人和捻死個螞蟻沒什麼區別。人人都罵他們這些粗人為武化人,其實哪有他們文化人心裡歹毒,人家那才真叫做殺人不眨眼啊……他相信,如果白老闆知道是他把這女人給放了,不把他大卸八塊才怪哩。
    礦上是不能回去了,那該到哪裡去呢?自打從礦裡跑出來,他就把身份證和那些隨身用品全丟了。當時什麼也沒有想,現在才知道有點麻煩了。也許,還是離開這裡,找個地方做買賣吧。那兩天他窩在屋裡沒事,就一直絞盡腦汁想啊想,怎麼才能夠盡快地發一筆財呢?
    要做買賣,關鍵是需要趕緊弄一筆墊底的本錢。幾天來為了這個爛逼女人,二楞子僅有的那幾個錢早花光了。那天一早,又非向他借錢不可。他當時走得急,身上實際上只帶了幾十塊錢。看著二楞子那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他心一軟,只好把所有的衣服口袋都翻了個底朝天……手機倒是還有一部,但那是人家白老闆的,這樣不辭而別已經夠對不起白老闆的了,這手機無論如何也是要還人家的……這些年認識的哥們兒倒是不少,但是鑽在那小屋子裡,電話都不敢打,一個也聯繫不上,況且這些人全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主兒,也沒有一個展活的……
    入夜,聽著山風呼呼地吹過,和二楞子擠在地鋪上,渾身一陣陣燥熱難耐。忽然,那女人嗚嗚地哭起來。三天了,第一次聽到女人這樣淒厲而決絕的慟哭,又是在悄無人跡的靜夜裡,他們倆都嚇了一跳。二楞子爬起來伏在她的耳邊,反反覆覆地勸啊勸,那慟哭聲反而愈來愈大,急得二楞子就要去捂她的嘴……楊濤只好呼地坐起來:
    「哭哭哭,半夜三更的,你嚎什麼喪啊?!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你是怕別人聽不見怎麼的……要是再這樣嚎下去,我立刻就打電話,把你再送到礦上去!」
    經他這麼一叫喊,那女人立刻就啞巴了,只是依舊哧哧地喘著氣,好像要斷氣的樣子。
    他媽的!楊濤心裡還不解氣,依舊氣狠狠地說:「你要知道,要不是我們倆,你早就他娘的死球了。而且要按我的意思,我才不想救球你呢。你他娘的還不滿足,有本事你再去死啊!」
    誰知道他這樣一番罵,卻似乎把這個女人給罵醒了,立刻哽咽著說起來:
    「……我知道你們對我好,我也知道是你們救了我……可是,你們知道嗎,你們那個礦上還有那麼多的人,你們怎麼去救他們呢?你們這兒的一些礦啊,真的是比過去的萬人坑還險惡呢……一想到他們,一想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我哥,我就再也不想活下去了……」
    「好啊,你既然不想活,那我明天就真把你給白老闆送回去,也不用我們在這裡活受罪了。」
    楊濤覺得真好笑,正想再狠狠地刺她幾句,二楞子忽然以從未有過的那麼一種眼神掃了他一下,便不由得一怔,不再吱聲了。
    「……我知道你很有本領,是那個白老闆的鐵桿紅人,你要把我送回去還不是一句話?」這女人不嗚咽了,更加激動起來,口齒也變得清楚犀利了許多:「但是,你們礦上每年都有人那麼不明不白地死去,你就不感到難受嗎?我相信你也是有良知的人,看著那樣的血腥場面,你就一點兒也不感到良心的譴責?」
    楊濤當時低下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不服氣地說:「你弄錯了。其實你並不瞭解情況,你說的那些死人的事情真的就沒有發生過,至少在我們礦是這樣……」
    「得得得!快算了吧,別再想糊弄老百姓了,你以為我們都是瞎子、聾子?實話告訴你,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反覆調查過了,而且做了好多的筆記。只可惜你手下的那幾個打手,簡直都是一些草包,我這些東西就裝在這個破挎包裡,竟然翻了幾次都沒有發現。不過,你一定要記住,我這樣做根本就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更不是為了訛詐一點兒錢什麼的。我實在是心裡面難受,想為那麼多可憐的民工出出氣啊……我想,你畢竟是礦裡面的保衛科長嘛,這種事情你知道得太多了。你一定好好地和我配合,等我好起來,咱們一起去找個打官司的地方,一起去舉報他們,怎麼樣?」
    「這個嘛……」他當時再也說不下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他把手機悄悄托人給白老闆捎去,就迅速離開了二楞子的這個「家」。
    他這一回決心做一筆大買賣,好好地賺他一把錢。礦上已經指望不上了,說到底,眼下這才是最實實在在的啊。女人嘛,去他媽的吧,老婆娃娃還在家裡等著他討生活哩。已經好幾個月沒有給家裡寄錢了,兩個孩子都在上學,那樣張開了紅泊泊的兩張嘴,就像剛孵出窩的小雀一樣,沒有錢可是萬萬不行的。
    是的,是該做點買賣了,還是做買賣好哇。這麼琢磨了幾天幾夜,有一個好買賣他已經看中了。但是,做買賣的錢又從哪裡來呢?他一路上琢磨著,只好又想到了他那個闊堂哥。這些年來,其實他早已經對這個闊親戚絕望了,曾經發過多少毒誓,就是餓死累死也再不會登他家的門了。他哥倒還算湊合,特別是他那個狗屁媳婦,一見面就好像誰欠了她二百弔錢似的。真奇怪,像他哥那麼個人,怎麼就會娶了那麼一個女人呢?記得有一回快過年了,他好心好意從家裡拿了一小袋綠豆去看看,那還是老婆一晚上挑出來的,做哥的坐在沙發上什麼也不敢說,那女人嘰嘰喳喳說個沒完,連正眼也沒看那袋綠豆一下。而且從始到終連一杯水都沒讓他喝,只是一個勁兒瞅他腳上的泥……他當時也就不客氣了,故意在她家的地毯上蹭了好半天,才心滿意足地退了出來。
    但是,這一次實在沒辦法,他只好又一次著臉來了。不過他心裡一直在發誓,不管怎樣,這絕對是最後一次了。
    果然,依然是那麼的盛氣凌人,依然是那麼的不通情理……好在錢還是給了一些,雖然不多,但是總比沒有強吧。而且他估摸著,有這二百塊錢墊底,做一錘子買賣已經足夠了,當然來回的吃喝花費就只能全省下來了。
    天色黑下來。就這樣一路逛一路想,一直到麻麻夜,楊濤似乎終於想清楚了,抖一抖精神,懷揣好那一筆討來的錢,連夜趴了一趟北上的貨車。在新買賣開張的前夕,他決定先回一次家,已經記不清楚究竟有多長時間沒回家了。

《換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