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現在我時常想道,如果當年我愛上了那個鬈發的木匠伊萬,而且嫁了他,那我的現在的情況將要是怎樣的呢?做一個勞苦的木匠的妻,是不是要比做一個羞辱的賣淫婦為好些呢?那個木匠伊萬,雖然他的地位很低,——但是木匠在現在的俄羅斯的地位是異常地高貴呵!——然而如果他能用他的勞力以維持他家庭的生活,能用誠摯的愛情以愛他的妻子,而且保護她不至於做一些羞辱的事情,如我現在所做的一樣,那他在人格上是不是要比一般卑鄙的貴族們為可尊敬些呢?我還是在伏爾加的河畔,跟著那個鬈發的誠實的伊萬,過著勞苦的,然而是純潔的,獨立的生活,為好些呢,還是現在跟著這過去的貴族白根,在這異國的上海,日日將肉體被人玩弄著,踐踏著為好些呢?……天哪,我現在情願做一個木匠的妻子!我現在情願做一個木匠的妻子!
    那是有一年的秋季,我同母親住在伏爾加河畔的家裡。因為要修理破敗了的屋宇,我家便招雇來了幾個木匠。他們之中有一個名叫伊萬的,是一個強健而美好的少年。他雖然穿著一身工人的藍布衣,然而他的那頭金黃色的鬈發,他的那兩個圓圓的笑窩,他的那種響亮的話音,真顯得他是一個可愛的少年。我記得,我那時是十七歲,雖然對於異性戀愛的事情,還未很深切地明瞭,但是我覺得他實在是一個足以引動我的心的一個人。不過因為地位懸殊的關係,我終於沒有決心去親近他,而他當然是更不敢來親近我的。在他的微笑裡,在他的眼光裡,我感覺著他是在深深地愛慕我。
    晚上……我憑臨著我的寢室的窗口,向那為月光所籠罩著的,如銀帶一般的伏爾加河望去。這時,在我的腦海中,我重複著伊萬所給與我的印象。我的心境有點茫然,似乎起了一層淺淺的愁思。原來我的一顆處女的心,已被伊萬所引動了。
    在萬籟靜寂的空氣中,忽然我聽見了一種悠揚而動人心靈的歌聲。於是我便傾耳靜聽下去……歌聲是從木匠們就寢的房裡飛揚出來的,於是我便決定這是木匠們之中的一個所唱的歌了。始而我聽不清楚所唱的是什麼,後來我才分清楚了所唱的字句:
    ……姑娘呵,你愛我罷,
    我付給你純潔的心靈。
    姑娘呵,我應當知道,
    愛情比黃金還要神聖……
    這歌聲愈加使我的心境茫然,我的神思不禁有點恍惚起來了。我想再聽將下去,然而我轉過身來向床上躺下去了。
    第二天我乘著機會向伊萬問道:
    「昨天夜裡是誰個唱歌呢?」
    他將臉紅了一下,低下頭來,很羞怯地低聲說道:
    「小姐,請你恕我的罪過,那是我唱的。」
    「我也猜到一定是你唱的。」
    我莫名其妙地說了這末一句,便離開他跑了。我感覺到伊萬向我身後所射著的驚訝的,不安定的眼光。他大約會想道,「我這渾蛋,別要弄出禍事來了罷……這位小姐別要惱恨我了罷……」但是我並沒有惱恨他,我反而覺得我的一顆心更被引動得不安定了。呵,他的歌聲是那般地美麗,是那般地刺進了我的處女的心靈!我不由自己地愛上他了。
    但是第三天工作完了,他們也就便離開我的家了……從此我便再沒有見過他的面,他所留給我的,只是他那一段的歌聲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靈裡。我現在老是想著,如果我當時真正地愛上了他,而且嫁了他,那我現在的境況將要是怎樣的呢?這倒是很有趣的事情呵……
    兩年以前,有一天,我看見轟動全上海的,為美國西席地密耳所導演的一張影片——伏爾加的舟子。它的情節是:在晴朗的一天,公主林娜同自己的未婚夫——一位很有威儀的少年軍官——乘著汽車,來到伏爾加的河畔閒遊。公主林娜聽著舟子們所唱的沉鬱的歌聲,不禁為之心神嚮往,在這時候,她看見了一個少壯的舟子,便走上前去問他,剛才那種好聽的歌聲是不是他唱的。同來的少年軍官見此情狀不樂,恰好這時的舟子在飲水,污了他的光耀的皮靴。他便強迫舟子將皮靴的水揩去。舟子一面鍾情於林娜,一面又恨少年軍官對於自己的侮辱,然而無可奈何。後來俄羅斯起了革命,少年舟子做了革命軍的團長,領兵打進了公主的住宅,於是公主就擒……於是判決她受少年舟子的槍決……然而少年舟子本是曾鍾情於她的,便和她同逃了。後來革命軍勝利了,開了軍事的審判,然而審判的結果,少年舟子,公主林娜以及少年軍官都沒有定罪。審判官問:林娜到底願意和誰個結婚呢?林娜終於和少年舟子握了手,少年舟子得到最後的勝利……
    情節是異常地離奇,然而這張影片對於我發生特別興趣的並不在此,而是在於它引起了我的身世的感慨。如果我的結局也同林娜的一樣,如果那個少年木匠伊萬在革命期間也做了革命軍的首領,也和我演出這般的離奇的情史,那對於我該是多末地僥倖呵!但是現在我的結局是這樣,是這樣地羞辱……
    我不知道伊萬現在是否還生活於人世。也許在革命期間,他真地像那個少年舟子一樣,做了革命軍的領袖……如果是這樣,那他是否還紀念著我呢?是否還紀念著,有一個什麼時候,他曾唱了一段情歌,為一個小姐所聽見了的事呢?……天哪,如果他知道我現在墮落到這種地步,那他將是怎樣地鄙棄我、咒罵我呵?不,我的伊萬!我的貴重的伊萬!請你原諒我罷,因為這不是我的罪過呵!你可以鄙棄我,也可以咒罵我,但是你應當知道我的心靈是怎樣地痛苦,是怎樣地在悔恨……但是這樣事情又有什麼說的必要呢?這對於你是無關輕重,而對於我不過又是增加一層悲哀罷了。
    在看這張影片的時候,有一種奇怪的現象令我驚愕不止,那就是觀眾們,當然都是中國人了,一遇著革命軍勝利或少年舟子佔著上風的時候,便很興奮地鼓起掌來,表示著巨大的同情。這真是不可解的怪事呵!難道這些不文明的,無知識的中國人,他們都願意波爾雪委克得著勝利嗎?難道他們都願意變成波爾雪委克嗎,我看見他們所穿的衣服都很華麗,在表面上看來,他們都是屬於波爾雪委克的敵人的,為什麼他們都向著波爾雪委克,那個少年舟子表示很瘋狂的同情呢?瘋了嗎?或者他們完全不瞭解這張影片所表演的一回什麼事情?或者他們完全不知道波爾雪委克是他們的敵人?這真是咄咄怪事呵!……我的天哪,難道他們,這些無知識的中國人,都是波爾雪委克的夥伴嗎?如果是這樣,那對於我們這些俄羅斯的逃亡者,是如何可怕的事情呵!我們從波爾雪委克的俄羅斯跑了出來,跑到這可以安居的上海來,實指望永遠脫離了波爾雪委克的危險,然而卻沒有料到在中國也有了這末多的波爾雪委克……這將如何是好呢?
    現在,謝謝上帝的恩惠,似乎中國的波爾雪委克的運動已經消沉下去了。大約在最近的期間,我們不會被中國的波爾雪委克驅逐到黃浦江裡了。但是在那時候,在兩年以前,那真是可怕,那真是令我們飲食都不安呵。我們天天聽見什麼波爾雪委克起了革命了……波爾雪委克快要佔領上海了……波爾雪委克要殺死一切的外國人……俄羅斯的波爾雪委克與中國的波爾雪委克訂了約,說是一到革命成功,便把在中國所有的白黨殺得乾乾淨淨……我的天哪,那是如何恐怖的時日!如果波爾雪委克真正地在中國得了勝利,那我們這些俄羅斯的逃亡者,將再要向什麼地方逃去呢?
    現在,到了我決意要斷絕我自己的生命的時候,任你什麼波爾雪委克的革命,任你起了什麼天大的恐怖,這對於我已經是沒有什麼意義了。我已經不惜斷絕我的生命了,那我還問什麼波爾雪委克……幹嗎呢?讓野蠻的波爾雪委克得著勝利罷,讓在中國的白黨都被殺盡罷,一切都讓它去,這對於我是沒有什麼關係的了。我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死去,就是快快地脫離這痛苦的人世……
    但我在那時候。我實在有點恐懼:如果波爾雪委克的烈火要爆發了,那我們將要怎麼辦呢?還逃跑到別的國裡去嗎?然而我們沒有多餘的金錢,連逃跑都是不可能的事了。跳黃浦江嗎?然而那時還沒有自殺的勇氣。我曾想逃跑到那繁華的巴黎,溫一溫我那往日的什麼時候的美夢,或逃跑到那安全的,法西斯蒂當權的意大利去,瞻覽一瞻覽那有詩意的南方的景物……然而這只是不可實現的夢想而已。
    我的丈夫白根,他可以救我罷?他也應當救我罷?……但是,如果波爾雪委克的烈火燃燒起來了,那能救我的,只有那一個什麼時候唱歌給我聽的伊萬,只有那曾經鍾情於公主過的少年舟子,那個伏爾加的少年舟子……
    但是,中國不是俄羅斯,黃浦江也不是我的親愛的伏爾加河……我的伊萬在什麼地方呢?我的少年舟子又在什麼地方呢?在我身旁,只有曾經是過英俊的,驕傲的,俄羅斯的貴族,而現在是這般卑微又卑微白根……

《麗莎的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