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秋天(4)

  天狗默默回到家裡,放聲大哭了。他收拾了行李,決意到省城去,從這堡子悄悄離開,就像一朵不下雨的雲,一片水,走到天外邊去。但是天狗走不動。天狗在堡子門洞下的三百七十二台石級上,下去三百台,復上二百台。這時的天狗,若在動物園裡,是一頭焦躁的籠中獅子;若在電影裡,是一位決戰前夜地圖前的將軍。
  天狗終於走到了師傅家的門口。
  「師娘,我來了,我聽師傅的!」
  正在門口淘米的女人愣住了,極大的震撼使女人承受不了,無知無覺無思無慾地站在那裡,米從手縫裡流沙似地落下去,突然面部抽搐,淚水湧出,叫一聲「天狗!」要從門坎裡撲過來,卻軟在門坎上,只沒有字音的無聲地哭。
  堡子裡的幹部,族中的長老,還有五里外鄉政府的文書,集中在井把式的炕上喝酒。幾方對面,承認了這特殊的婚姻。贊同了這三個人組成一個特殊的家庭。當三個指頭在一張硬紙上按上紅印,癱子讓人扶著靠坐在被子上,把酒敬給眾人,敬給天狗,敬給女人,自己也敬自己,咕嘟嘟喝了。
  五興曠了三天學,再一次去上學了。這是天狗的意志,新爹將五興相送十里,分手了,五興說:「爹,你回去吧。」天狗說:「叫叔。」五興順從了,再叫一聲「叔」,天狗對孩子笑笑。
  飯桌,別人家都擺在中堂,井把式家的飯桌卻是放在炕上的。
  原先在炕上,現在還在炕上。兩個男人,第一個坐在左邊,第二個坐在右邊,女人不上桌,在灶火口吃飯,一見誰的碗裡完了,就雙手接過來盛,盛了再雙手送過去。
  麥田里要澆水,人日夜忙累在地裡,吃飯就不在一塊了。女人保證每頓飯給第一個煮一個荷包蛋在碗裡,第一個卻不吃,偷偷夾放在第二個碗底裡。天狗回來了,坐在師傅身邊吃,吃著吃著,對坐在灶火口的女人說:「飯裡怎麼有個小蟲?」把碗放在了鍋台上。女人來吃天狗的剩飯,沒有發現什麼小蟲,小蟲子變成了那一個荷包蛋。
  茶飯慢慢好起來,三個人臉上都有了紅潤。
  幾方代表在家喝酒的那天晚上,第一個男人下午就讓女人收拾了廈房,糊了頂棚,掃了灰塵,安了床鋪,要女人夜裡睡在那裡。女人不去。天沒黑,第一個男人就將炕上的那個繡了鴛鴦的枕頭從窗子丟出去,自個兒裹了被子睡。女人撿了枕頭再回來,他舉著支窗棍在炕沿上發瘋地打。
  女人驚驚慌慌地睡在廈房。一一夜門沒有關。一更裡聽見了狗咬,起來把門關了;二更裡聽見院外有走動聲,又起來去把門栓抽開,睡在床。卜睜著眼;三更裡夜深沉,只聽蛐蛐在牆根嗚叫;四更裡迷胡打了個盹;五更裡咬著被角無聲地哭。天狗他沒來。
  這天狗,
  想當初,
  精剛剛,虎赳赳,
  一天到晚英武不夠。
  自從人招來,
  今日羞,明日愁,
  一下成個淚蠟燭,
  蔫得抬不起頭。
  這女人,
  想當年,
  話不多,眼不亂,
  心裡好像一條線。
  自從招來人,
  今日愁,明日羞,
  一下成個爛門扇,
  日夜合不嚴。
  日月過得平平淡淡、拘拘謹謹。過去的一日不可留,新來的一日又使人愁。又是一次吃罷晚飯,兩個男人在炕上吸煙,屋外淅淅瀝瀝下雨。下了一個時辰,煙袋裡的煙末吃完了,天狗站起來,去取柱子上掛著的蓑衣。為大的就說:「天狗,你……」天狗裝糊塗,說:「不早了,你歇下吧,明日一早雨還要下,我給咱叫了自樂班來,咱家熱鬧熱鬧。」為大的發了怒,將支窗棍咚地磕在炕沿上,說:「你要那樣,我就死在你面前!」天狗木然地立在那裡,恭敬得像個兒子,叫道:「師傅……」末了還是默默地走了出去。
  雨下得嘩嘩嘩地越發大了。

《天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