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金狗和英英經受了認真的考核:政治上兩人毫無問題,身體也符合要求,但業務考核中,金狗的口試、筆試都獲得好評,英英卻刷下來了。考核者是一男一女,戴高度近視鏡,他們並不知道英英是田書記的女兒,給鄉黨委匯報時,竟說了英英許多不是,決定只錄取金狗一人。田中正不悅意了,說:「這兩個青年,是我們從十多人中反覆篩選的,黨委也作了認真研究。我們的意見是,要錄取都錄取,要不錄取一個也不錄取!」考核者一心想要金狗,反覆交涉,田中正只是不改口,他們沒了辦法,說只好回白石寨同縣委商量再最後決定吧。英英得知消息後,大哭了一場,待金狗來見她,卻絕口不提內幕,只說叔叔正在為他倆的錄取做工作,已經到白石寨去進一步核實這事了。但不久,金狗得到風聲,問英英:「聽人說,報社只錄取一人,你叔要挾人家:要錄一起錄,不錄一個也不能錄?」英英大驚失色: 「你聽誰說的?」金狗說:「是不是這樣?」英英卻笑了:「都是謠言,我叔還沒有回來,你想,這能是真的嗎?」金狗卻從她這話裡證實了一切傳聞都是真的,說聲「那就等田書記回來吧」,回家去了。
  田中正回來,如實告訴英英:報社的人很強硬,非要金狗不可,雖然縣委支持咱,州城卻是鞏家的人,偏給報社考核人撐腰,看來只有這樣了。這天夜裡,英英一個人從家裡趕到鎮供銷社,怎麼也睡不著,她感到心裡很空,很慌。去州城的失敗,第一次挫傷了她的自尊心,往日裡忘形得意的她,到如今方明曉了叔叔的權力只在兩岔鄉內,靠他是靠不住了,而在兩岔鄉的年輕一輩裡,金狗才是唯一厲害的角色!她輾轉過來,輾轉過去,腦子裡一時盡閃動著金狗的影子,一種強烈的佔有慾突然充溢於她的心身。「我這是愛上了金狗了嗎?」她這麼想著,渾身燥熱,不能安靜,望著窗外的明月,似乎覺得金狗已經屬於了她!她有了這份衝動,她便也有了這份自信,竟神使鬼差似的從箱子裡翻出了一套最新的服裝,換上了,就又對鏡梳妝。直到將一種香粉厚厚地敷在臉上、脖子上,便開門又走出去了。
  英英直腳到了渡口,搭了韓文舉的船再返回仙遊川,韓文舉就奇怪了,問道:「怎麼又回來了?」
  英英說:「我把一件東西遺在家裡了!」
  韓文舉知道英英為金狗去州城出了好多力,便待她親善,想問問報社來人考核的事,才
  要張口,卻聞到一種奇香,叫道:「什麼味,這麼香的!現在不是桂花開的時候呀?」
  英英就格格地笑,說:「韓伯的鼻子好靈!」
  韓文舉恍然大悟,但立即就說:「英英一定是要去找什麼人了!」
  英英說:「你怎麼知道?」
  韓文舉說:「伯是念過書的人,書上講:『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所悅者容』,英英今夜搽這麼香的粉,一定是給哪個男的搽的!」
  英英說:「就是的,可這男的我不告訴你!」就格格地又是一陣笑,待船到岸,那笑聲還不斷。氣得韓文舉低聲罵一句:「這妖精女子!」退坐在船上為自己沒有錢給小水買這種香粉而喪氣。
  英英獨自到了金狗家門前,揚聲將金狗叫出來,金狗在月光下瞧見英英這一身打扮,差不多就「啊」了一聲。英英說:「怎麼,嫌我夜裡來找你嗎?」
  金狗說:「我是說你這打扮使我都不敢認了!」
  英英說:「打扮得好看嗎?」
  金狗說:「好看。」
  英英說:「我是來找你說一件事的,你要願意,就跟我走一走,要是不願意,你還可以回去睡覺。」
  金狗笑了一下跟著她走了。
  兩人順著不靜崗下的小路一直走到仙遊川裡,又出了石台,沿著石級走到河岸,卻又踏著月色往渡口上的那一片沙灘走去。金狗不知道英英要給他說什麼,英英卻絕口不提正事,盡說趣話,時不時就格格地笑。金狗聞到了一種香粉和少女氣息的混合味。到了沙灘上,英英忽然說:「金狗哥,你是不是嫌走了這麼多路,沒意思嗎?」
  金狗說:「我是夜貓子,連夜去白石寨我也行!」
  英英說:「這就好!瞧這月光多美,咱鄉下人天一黑就睡,都辜負這一片月光了!」
  兩人就舉頭看天上的月亮,月亮滿滿圓圓,一派清暉。
  英英又說:「金狗哥,你文化高,你說說這月亮像個什麼?」
  金狗說:「像個玉盤。」英英說:「你再說。」金狗說:「像鏡子。」英英說:「你再說。」金狗說:「夜空的眼。」英英還在說:「你再說!」
  金狗盯著月亮,脫口叫道:「我如果有月亮那麼大一枚印章,在那天幕上一按,這天就該屬於我了!」
  此話說畢,英英則愣了一下,立即叫道:「你這比喻好。像個男人家說的話!」激動起來,竟一指頭點在金狗的額上,說:「這話只有你金狗想得出,你金狗是個野心家!」
  金狗冷丁被點了一指頭,心裡也有些衝動了,當看到英英還在高興地看著月亮時,他冷靜下來,說:「英英,你興致這麼高,莫非錄取通知書下來了?」
  英英陡然變了臉,目光暗淡,但很快又恢復了常態,說:「金狗哥,我叔回來了,人家報社是縮小了一個名額,這就是說,你我只能去一個人了。」
  金狗心裡驟然冷了半截,他坐在了沙灘上,沒有說話。他知道田中正沒有拗過報社的人,他的權力只能是兩岔鄉內;可是,兩岔鄉內他有絕對的權力,這一個名額田中正會讓他金狗去嗎?
  金狗說:「我明白了,你是讓我今夜陪你高興來了!」
  英英則一下子惱了,說:「我英英是那號人,我讓你陪我幹啥?為這一個名額,我叔好為難,讓誰去呢?他要咱兩個商量,說反正都是自己人,什麼事都好辦的。」
  英英說出這種話來,金狗一直盯著她,那一張漂亮的臉蛋上,他卻總讀不懂內容,但立即揣摸出其中又有門路了:是不是報社選中了他一個人呢?金狗開始試探了。
  金狗說:「那只有你去了,我還是回河運隊吧。」
  英英卻說:「我也盼著能去的,可我去了,那你呢?你水平比我高,你是男人,男人才更要在外面闖事。男的事鬧大了,女的才有個依靠呀!」
  金狗猛然間受到一種刺激,他回過頭來看英英,目光正落在她的額上、鼻尖上,那一雙眼睛亮得如星星一般。
  他說:「……這只有你。」英英卻挪身近來,詭詭地說:「我要不呢?」金狗笑了:「這不可能。」
  英英則直愣愣睜著眼說:「我讓你去,你也不去嗎?!」
  金狗說:「你叔能同意嗎?到州城去可比鎮供銷社條件好得多!」
  英英說:「可只有這一個名額!我原想咱們一塊去了,咱們永遠就是州城的人,那日子多好!現在只能去一個人,總不能把這個名額也作廢了?你還是去吧,我只是擔心你們男人心野,人一去什麼都要忘了!」
  金狗心裡怦怦地跳,他細細地咀嚼英英的話,突然預感到這其中潛藏了一種別的東西。但是,金狗畢竟不知全部的內幕,他只知道了眼前的英英向他發出了什麼樣的暗示,他只是擔心在這關鍵時刻,弄得不好,田中正真的會以自己的權力而作廢唯一的名額的!
  金狗立即裝出糊塗來,說:「英英,那我真感謝你了!」
  一句感謝,使英英嬌聲嫩氣起來了,說:「怎麼個感謝法?」
  金狗說:「我一輩子忘不了你!」
  英英說:「那我送你一樣東西,你肯收嗎?」
  金狗遲疑了一下。
  英英從手腕子上卸下手錶,明晃晃地伸在金狗面前。
  金狗第一次喪失了做男人的果斷,愣在那裡好久。
  英英一雙熱灼灼的目光就盯著他,說:「你不肯接受嗎?」
  他似乎被激怒了,接過了手錶。
  這一夜韓文舉在船上聽見上游沙灘上有人說話聲、笑聲,他好生疑惑,月色迷離,他看不清人影,就細細分辨那聲音,知道了是英英和金狗。第二天就當重大新聞告訴了矮子畫匠,說金狗和英英在沙灘上幹什麼什麼了,而矮子畫匠卻連連搖頭,怨韓文舉說夢話:英英是什麼家的人,能看上咱家的金狗?但就在這天中午,蔡大安卻又一次來到他家,直話挑明是來做媒人的,受英英和田書記之委託而作合一場親事的,矮子畫匠受寵若驚,將蔡大安招呼在炕沿坐了,說不盡的感激言語。金狗卻心中暗暗叫苦,臉黑封得如關公。矮子畫匠激動得受不了,將茶水給蔡大安泡了,就燃了香插在「天地神君親」牌位下的香爐裡,看著牌位兩邊的「看山狗」圖形不甚鮮艷了,就又端了顏料碗用筆去描。
  蔡大安就奚落道:「你別忙乎了,又要讓畫筆把你嘴弄得小掛尻子一樣髒嗎,把嘴乾淨著咱喝幾盅酒吧!」
  坐在桌子旁的金狗一下子眼睛紅起來,撲過去奪過爹手中的顏料碗,嘩啦將顏料潑在蔡大安的面前,這突然的舉動,使蔡大安驚呆了,使矮子畫匠也驚呆了,上去打了金狗一個耳光,罵道:「金狗,你是瘋了?!」
  蔡大安卻死皮賴臉地笑了,說:「金狗你倒不高興?我知道你待小水好。可小水哪一點比得上英英呢?你要心中有數,和英英成了,雙喜臨門!與英英不成,就禍不單行,你是比我精明的人,利害你清楚!小水就是美如仙女,那又能怎樣?你事幹到一定位位上了,還愁沒個好女人,玩了還不掏錢哩!」
  金狗看著蔡大安,大聲喘氣,他竭力平靜著自己,但口氣還很沖,說道:「你走吧,走你的吧!」就走到內屋抱頭去炕上睡了。他心糟亂如麻,恨田中正,恨英英,更恨自己!一個堂堂的男人家,一個極力想擺脫身處困境的他,為的是不滿這種醜惡的由田家、鞏家織起的州河上的關係網,沒想自己掙扎來掙扎去反倒墮入網中,竟要去做田中正的女婿了!這樣一來,他金狗還算金狗嗎?對得起他所鍾愛的小水嗎?
  他發瘋似的從炕上撲下來,對著蔡大安吼叫:「我不去州城報社了!你去告訴田中正,我一輩子當我的船工,就死在州河上!」
  蔡大安被驚得手中的茶碗都掉了,矮子畫匠氣衝上來,從門後抄起一個草蒲墊團向金狗砸去,大罵道:「你賊東西真是瘋了?安!」回身卻臉上堆了笑,對蔡大安說:「別聽他胡說八道!我養的狗我知道狗的脾氣,他一會兒就過去了。你給田書記回個話,就說這事就這麼定下來,過幾天我到鎮上去,好好給你買一雙皮鞋,謝謝你這媒人哩!」
  蔡大安就笑了笑說:「年輕人這脾氣我知道,你讓他好好想想,掂個輕重。我只說金狗在外闖了幾年,什麼事都懂得了,沒想他還這麼幼稚!我不上怪的,現在他罵我,將來他不知又會怎麼個來謝我了!」
  又乾笑了兩聲出了門。矮子畫匠便將一瓶白酒揣在他的懷裡了。
  到了天黑,矮子畫匠做了飯,讓金狗吃,金狗不吃,他才端了一碗坐在灶火口,英英卻來了。這矮子忙丟下碗,一邊招呼姑娘坐,一邊就連喊帶拉地催金狗起了床,自己就燒了茶水端給英英,不迭聲地說:「哎呀,這屋亂透了,讓你也沒處坐哩!金狗後晌傷了點風,蒙頭睡著捂出了一身汗,現在是全好了。你們坐著,伯到前村劉家借個篩面籮去!」說罷走出門,竟將門拉閉,且反手連門柱子也掛上了。
  矮子並沒有去前村劉家借篩面籮,他拿了煙袋和火繩,孤孤地坐在家斜對面的坡地裡。這裡能看見自家房裡的點燈的窗戶,他一邊抽著旱煙末子,一邊在風寒野地縮緊了身子,心裡喜滋滋地說:「讓兩個娃們談吧,一個是乾柴,一個是烈火,或許真就談成了!」
  金狗默默地從炕上下來,坐在炕沿上,他沒有看英英,卻已經猜出她是來幹什麼了。他甚至有些吃驚,英英這麼大膽,竟能親自到他家來!現在,他們之間的關係已被蔡大安挑明了,看她怎麼個說呢?
  英英並沒有直接提到婚事,卻在問:「你是病了,真的好了嗎?」
  金狗說:「我就沒病,想睡就睡了。」
  英英反倒笑了:「金狗哥倒實誠,我就知道你爹哄我哩!」
  她笑得那麼隨便和大方,似乎一切事情好像從未發生過一樣,接著又同上次和金狗談的內容一樣,熱辣辣地說她對他的印象,感覺,期望和想像,說她推讓唯一名額的心情和動機。但她的言語裡,雖儘是好言好語,柔情善意,金狗卻依然能聽得出其中偶爾透出的要挾和冷逼:金狗,這個名額完全是我叔爭取來的,又完全是我讓給你的!看來,英英是個好強自負的女子,她有她叔一樣的膽識才幹。金狗被一種裹了棉絮的鐵棒擊打著,深深地感覺到受了內傷,但同時又激起了他那種不甘心處境的方剛血氣,他咬定了牙子,把目光直對起了英英。金狗什麼都不怕了,他還怕一個女人嗎?
  金狗情緒上來,英英越發一臉光彩,她的對面的窗台上放著一面鏡子,就一邊和金狗說話,一邊在鏡子裡照著自己,兩眼飄忽不已。後來,她雙手便把頭髮攏起來,露出那白皙的脖頸,金狗看見了就在她的耳下有一顆墨黑的大痣,燈光照射,嫵媚動心。他不覺低下眼去,想起小水也是有一顆痣的,那痣長在眉裡,他曾經要求細細看時小水卻打開了他的手……
  英英已經不安分地坐在那裡了,她將椅子斜著搖晃,突然伸過頭來,亮著一雙大而亮光懾人的眼睛問:「金狗哥,你對我的印象是什麼?」
  金狗慌慌地說:「好嘛。」
  英英再問:「光是好嗎?」
  金狗再說:「是好。」
  金狗說這話的時候,他先聽到了屋裡的某個角落有蛐蛐在叫,後來就什麼都聽不到了,他看見了英英的胸部在起伏,他心臟也跳得厲害,倏忽間週身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像浮坐在潮水頭上一樣陷入迷糊狀態。這種迷糊以前在小水面前產生過,但這潮水卻常常被小水用一種說不出來的什麼堤壩扼制住了。現在,這種感覺又一次產生,他只覺得口渴,嘴唇乾燥,鼻孔裡出氣也熱烘烘的了。這時候,櫃檯上的煤油燈很亮地閃了幾下,爆出油干的火花兒。金狗說:「沒油了,我去添些油了。」英英卻站起來將他拉住,就在燈欲滅未滅之際,他感受到一雙胳膊挽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是一條蛇,蛇在咬他的臉,咬他的嘴。燈火輕微地跳動了一下,徹底地熄滅了,夜如墨一樣的黑,一切都陷入死寂,他聽到一種柔聲在說:「金狗哥,我叔很高興咱們的事,他要我領你到我家去,再不要叫他書記,他想聽一聲『叔』 哩!」金狗如喝醉了酒一樣昏沉,年輕人的衝動使他極力想與小水合二為一但卻不能,如今英英的主動卻又使他一時不知所措,手腳拙笨。英英的身子發軟,軟得像麵條一樣直往下溜,喃喃地在說:「金狗哥,我受不了了,下邊已經濕了……」瞬間裡,金狗突然像發了狂的野狼,像金錢豹子,把她抱起來,倒在炕上,氣喘吁吁地壓迫她,揉搓她,沒有溫柔和愛撫,是一種野蠻的仇恨性的發洩。直到他大汗淋淋地滾在了一邊,他感到十分痛快,但腦子裡卻十分十分地空白了。
  燈重新點亮,金狗還靜靜地躺在炕上,他看著坐在炕沿的英英,兩人都沒有再說話,他只是看著她。
  英英說:「你別這麼看我。」
  金狗還是看著,一種失落感卻慢慢回到了心上,他後悔了,第一個念頭覺得是不是愧對了小水?
  英英說:「你這陣想什麼?」
  金狗說:「我真沒想到咱們會這樣?!」
  英英說:「你是覺得後悔了?」
  金狗說:「我是說你畢竟還是姑娘呀。」
  英英說:「你是把我的處女寶拿走了!可這我願意,只要我覺得可愛的人,我就會把寶贈給的,這誰也管不著的!」
  金狗坐起來,腦袋卻沉得抬不起,他說:「你不要再說……現在,你我都放心了!」
  英英對著鏡子收拾好了頭髮,說夜不早了,她該回去了,金狗便將她送出門去,看著她一步步走進溶溶的月色中去,金狗心身全清醒了,腦子裡出現了小水和英英的兩個形象,小水是菩薩,英英是小獸呀,人敬菩薩,人愛小獸,正是菩薩的神聖使金狗一次次逼退了邪念,也正是小獸的媚愛將金狗陷進了不該陷的泥淖中了。
  金狗悄然返回屋去,流下了兩顆熱而澀的眼淚。
  矮子畫匠直等到英英從自家門裡出來走掉之後才回來。金狗還在炕上呆坐著,畫匠沒有問兒子一句話,於自己的炕上睡下了。睡下了,又叮嚀一句:「早點睡吧,明日一早你該去田家見見英英娘啊!」金狗沒有搭理,他吹熄了燈,還在炕上坐著,聽著不知什麼時候起就響起的「看山狗」的叫聲,後來就透過窗上的玻璃,看見了溝口的青龍白虎崖之間的石台上,有兩個燈籠游動,前一句「回來——了」?後一句「回來——了」!招魂之聲使人蕭然。
  矮子這一夜睡得好舒坦,天亮時竟第一次睡過了頭。睜眼看時,金狗不知什麼時候已起身走了。
  金狗是坐了船到白石寨去的。
  船還沒有靠岸,小水就看見了,喜歡地叫:「金狗叔,金狗叔!」
  金狗一夜瘦了許多,臉寡白白的,表情遲鈍。上得岸來,老老實實跟小水走,一直走到鐵匠鋪。
  麻子外爺又喝多了,半立半倚在火爐的風箱上,和街對面雜貨攤上的一群女人們說話:「我小水哪樣不好呢,你們瞧瞧,坐是坐相,走是走相!白石寨我住了四十年,這眼裡看過的女人千千萬萬,模樣好的有三個,一個是鞏寶山的女人。鞏寶山進駐寨城,討的是個洋學生,比鞏寶山小了十五歲,銀盆大臉,是貴妃娘娘的模樣,後來就和鞏寶山到州城享大福去了。一個是娘娘廟裡的觀音菩薩。一個就是我的小水了!」雜貨攤上的女賣主就格格痛笑,說:「鐵匠你好有福,晚年怕要跟小水也到州城住去!」麻子外爺更得意了,說:「那卻是真的!金狗你們知道吧?一筆好寫!州城報社要他去當記者,小水要去享福,她能撇下爺爺在這兒打鐵嗎?我早就說了,男人家要真本事,走州過縣,口吃四方,女人家無才是德,只要長得好,她娘就是討飯的,她也會出頭露面,坐在高枝兒上!」
  小水和金狗正碰著,小水說:「爺爺,你又說酒話,真叫我臉紅!」
  麻子外爺見了小水、金狗,倒指了金狗說:「金狗,你小子怎的多日不來?你要當記者了,你知道是托了誰的福,還不是我小水命裡提攜了你?你怎麼不來,有了身價就看不起鐵匠鋪了?鐵匠鋪裡可有好寶貝哩!」
  金狗沒有回應,兀自進屋坐了。小水忙著去燒茶水,麻子外爺又嘻嘻哈哈坐在金狗對面笑。茶端上來,金狗說:「伯,你喝喝茶醒醒酒!」麻子卻說:「你還叫我伯?你這嘴硬的金狗,這條街上,誰不知道我是你的爺爺,你倒還叫我伯!」小水說:「爺爺,你真煩人,你不會少說些嗎?我們還要說正事哩!」麻子噢噢地叫著,又出門和雜貨攤上的女人戲謔去了。
  小水說:「報社的事怎麼樣了?」
  金狗說:「錄取上了。」
  小水很是高興,說:「我說和尚的卦是靈,果然應了!昨日夜裡做夢你沒錄取上,醒來長吁短歎,外爺問怎麼啦,我說了,他合掌道:夢是反的,金狗必是錄取上了!我還真有些擔心!今日想吃些什麼?要吃什麼做什麼,給你賀賀!」
  金狗無動於衷,看著小水的臉,苦苦笑了一下。
  小水問:「怎麼啦,你不高興?」
  金狗突然撲在炕上,臉埋在被子上哽咽了。
  小水莫名其妙。往常的金狗,是在她身上耍不夠的傢伙,她盼他來鐵匠鋪鬧,他來了又害怕鐵匠鋪裡就只有她和他。她的下巴上有他咬傷的紅印,胸脯也因他而豐富隆起。今日的金狗卻老實了,老實得重做了一個人!小水搬過金狗的頭,那一雙眼裡淚水汪汪。她連聲問:「什麼事嗎,什麼事嗎?」金狗把前前後後的事體說了,他一點不保留,將他與英英發生關係的事也說了。
  小水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事變擊倒,退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金狗停止了哽咽,怯怯地看小水的舉動。小水慢慢站起來,從屋門走出,走到後院,抱住了牆角的一棵紅椿樹,軟下去了。
  麻子外爺聞見了一股嗆人的煙草味,跑進來,看見廚房朝外噴煙,進去,灶口的火漫出來引著了乾柴,他將一桶水嘩地潑了,大聲叫罵小水。小水還是軟在樹下起不來。麻子糊塗了,問是怎麼回事,小水卻哇地哭起來,將一切告知了外爺。麻子抄了一把笤帚,衝進屋來一下子抽打在金狗的頭上,罵道:「好呀,狼不吃的金狗!你才是這麼個沒良心的賊,你怎麼不愛我小水了?你原來是勾引小水,玩弄小水,騙得小水對你癡癡呆呆,騙得喝了我幾罈子好酒!我告你到法院去,你以為田中正有勢力嗎?我麻子在法院也是有熟人的!告不倒你,我也有我的師兄師弟徒子徒孫,我剝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叭叭,笤帚雨點一樣抽打在金狗的腰上、腿上。金狗只是不動。
  麻子憤怒了,丟了笤帚,動手來拉金狗。金狗身重,拉不動。麻子從廚房案板上取了一把菜刀。小水將外爺擋住了,她說:「爺爺,你不要打了,也不要罵,讓他走吧。」
  麻子說:「走?就讓他走了?!走不成的!共產黨的天下沒王法了不成?」
  小水就對金狗喊:「你怎麼還不走,你讓爺爺砍你一條腿嗎?」
  金狗木木地站起來,從門裡走出去了。
  金狗的眼睛成了瞎子,他看不見了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不見了高高低低的街邊的貨攤,他只是茫然地走,在一條泛著青光的街道上移動雙腿。一位婦女騎了自行車使勁給他打鈴,最後終撞在他的身上,尖聲罵他:「眼瞎了?珠子叫雞啖了?」他只是不語,直到那婦女罵夠了,又騎車經過他身邊時,再是一口唾沫吐在他身上,還罵:「叫雞啖了?!」
  州河岸上,從兩岔鎮下行的船已經離開了渡口往荊紫關去,從荊紫關上行的船,也開拔到兩岔鎮去了。黝黑的岸上,是一堆一堆垃圾,一個人也沒有了,三隻四隻游狗互相追逐。金狗坐下來,看黃水湯湯的州河,無限的空落和淒涼。遠處跑來了一群孩子,對著他說:「快去看,真好看,連起來了!」他舉目遠望,河灘上兩隻游狗屁股接著屁股,被孩子們用木棒攆著打。金狗驟然感覺到一臉羞辱!
  天黑了,偏偏夜裡有月亮。金狗沒臉面去寨城找熟人,也不想到河運隊的貨棧去投宿,他要在州河岸上坐一夜,要風凍他,要潮氣蝕他,來懲罰他對小水的罪過。耳畔裡卻有了小水的叫聲。他沒有回頭,知道這是幻覺,小水,小水,唉,小水的叫聲再也不會有了,他將要帶著這幻覺度過他的一生啊!
  他在問自己:「我是成功了呢,還是失敗了!」
  「金狗叔!」
  小水的叫聲又響了,叫聲還是先前的叫聲,更多了幾分溫柔和淒涼。金狗回過頭來,站在自己身後的,活活的真是小水。
  小水說:「你還沒有走?我知道你是不會走的。外爺又喝醉了,他喝了八兩,醉得人事不省,我才出來的。」
  金狗說:「小水,你還來看我?我這種人,已不配讓你來看了。」
  小水說:「往河灘那邊去吧。」
  兩人從岸上的石級上下去,走到了空空的沙灘上。遠處木石樓上的燈全亮了,紅紅黃黃的,飄動著的錄音機聲和低低的二胡聲,瀰漫河上,紅黃燈光在水裡拉著長道。蠕動著,如爬行的蛇。小水脫下了一件外衣,鋪在沙上,自己坐了,讓金狗也坐。
  小水說:「外爺罵了你,打了你,外爺的心情你要理解。」
  金狗說:「這我知道,我該他罵,該他打,他拿了刀來,我當時想,就是一刀砍了我,我也不動。我死在他刀下,死了我倒安然了。」
  小水說:「無論怎樣,你是不該那樣處理事的。我聽了,我受不了!你一走,我哭得好
  傷心,又不能大聲哭,因為街上有人來來往往,問起來我怎麼說?再是外爺這麼大年紀了,他愛我比愛他自己還厲害,我要哭得凶了,外爺或許就沒命了,或許他會做出別的失理智的事來。我是恨你,恨得牙齒都能咬碎,可我還是來找你……我也冷靜地想了,那英英是個心底詭的人,她什麼都能幹得,你也有你的難處……」
  金狗說:「老實說,我心在你身上,我當時只想恨她,報復她,說老實話,我也多少有些報復你……可我全做錯了,……」
  小水淚水泉湧,先是哽咽,接著就放聲哭了。
  金狗站起來,站起來卻呆住了。又慢慢地坐下來,雙手插在沙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見小水還在痛哭,他死死抓住她那發涼的手,哭說道:「小水,你原諒我,你饒了我,我不去報社了,我不去報社了她英英就不會纏我訂婚的,你讓我和你結婚吧,小水!」
  小水漸漸息了哭聲,靜靜地被金狗抓住雙手,慢慢地又蹭開了他,說:「金狗叔,這不可能!為了去報社,你在爭取著,我也為你爭取,事情到了這一步,你還是從大處著想。什麼也不怪,只怨我的命苦啊!放到一般女子,是不會再來看你的,也不會在你面前哭哭啼啼,我這樣,我是知道你心裡有我,可我來看你,就是讓你斷了我這條線,心安理得地去報社……」
  金狗則嗚嗚地哭起來了。
  小水勸慰著金狗道:「既有今日,我也不悔當初,你如果還愛著我,你就去好好工作,也為咱這一輩子人爭爭光。臨分手了,我也送你一樣東西吧。」
  金狗問:「送我東西,什麼東西?」
  小水用手撕下了衣服上第三枚紐扣,交給了金狗。金狗握著紐扣,知道第三枚紐扣在衣服上的位置,那是表示著一顆心啊!
  小水從沙灘上走掉了。
  金狗睜大著眼睛,在夜色中分辨小水的身影,然後在沙灘上盲目地跑起來。明明是發亮的地方,踩下去,卻踩了兩腳水。濕淋淋,又上了河岸。不知什麼時候了,金狗卻又轉到沙灘,他尋不著了返回渡口的路線。後來,他在一堆石塊砌起的分水壩壁下,腳手並用,亂蹬亂抓,被一位夜行人用手電照著,問:「喂,誰在那裡,幹啥呀?」他回答說:「我到寨城去!」那人叫了一聲:「天神,那石壁是路嗎?你中了邪,遇上迷糊鬼了!」前來將他一腳踢倒,又抽了幾個耳光。金狗腦子裡頓時清楚,兩股眼淚流下來,上到岸上往寨城去了。

《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