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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睡哪儿?”

“你睡那儿!”

这是一间地下室。绝对意义的地下室。无窗,像匣子。而门是匣子盖儿。他一进门就开了灯。灯亮后,婉儿发现那灯绳是拴在门把手上的。更准确地说,开门同时便开了灯。门下方钻出了几排孔儿,显然为通风。否则,婉儿想,若在这“匣子”里待上一夜,差不多等于慢性自杀。

她瞥了那沙发一眼。它是一张黑皮革面的双人沙发。已被坐得坑坑洼洼的。皮革破了多处。暴露着肮脏的烂棉花团和生锈的弹簧。如同皮开肉绽的躯体,暴露着内脏和骨骼。它的四条腿朝四个方向劈开着,若去掉靠背,像矮脚木马。她怀疑她躺上去,它会坍塌。

除了这张沙发,还有一张床,还有茶几,还有痰盂——那也许兼做尿罐儿?此外空徒四壁,别无他物。自来水管穿过墙壁,引至墙旮旯。龙头是歪的,滴水不止。一只塑料桶已快接满了水。桶旁边放着一只盆。盆里有毛巾、皂盒、牙缸儿,也不知多久没被用过了。

这他妈的哪儿算个家!是牢房……

她有些后悔跟他到这儿来。

他似乎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不冷不热地说:“如果你觉得在这儿过一夜实在委屈你,你走好了。我还不习惯和人同室而眠呢!”

是他主动相邀“到我家去住一夜吧!”她才满怀在大难不死之后,去到一个能高枕无忧的安乐窝犒劳一下精神和肉体的希望,跟随他来到这城市最偏僻的地方。现在已经后半夜了,他却又说这种话!而且这一带连一盏路灯都没有,仿佛死城之一域。这幢楼的每一扇窗子也都是黑的,寂静悄悄鬼气拂拂。她有心离开又岂敢离开?这“匣子”或这“牢房”里起码有光……

她强装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说:“我觉得这儿挺好。”仿佛“山重水复疑无路”之人,忽至“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神仙住的地方似的。

他说:“那我就深感荣幸了。”便开始刷牙漱口。接着脱得只剩一条裤衩,又开始洗头擦身。弄得满身满头都是肥皂沫儿。并毫无顾忌地将毛巾塞入裤衩,前揉后搓。似乎根本就没有婉儿这么一个人存在。或早已将她视为自己的老婆了。

他扭头看了她一眼,问:“我再方便些对你没什么可怕的吧?”

婉儿说:“您请随意。”

于是他干脆连裤衩也脱了。

“我想你已经司空见惯啰!”

他居然朝她转过身来。

“你体形不错,再练出点儿肌肉,可以参加健美比赛!”

婉儿以内行的口吻评论,并以经得起挑剔的鉴赏的目光望着他。

“你从什么时候起就对赤身裸体的男人一点儿也不感到害羞了?”

他一边在身上擦出更多的肥皂沫儿一边问。好像唯恐不和她聊些什么,会使她感到被冷落了,也显得他自己对客人太缺乏热情。他那种语气,如同问一个吃素的人,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腻荤了。

婉儿当然听出了他的尖酸刻薄。

她一笑,反问:“你呢?”

“我怎么?”

“你从什么时候起,在女人面前赤身裸体一点儿也不感到害羞了?”

“从第一个女人背叛了我的时候。你总不至于也因为男人背叛了你吧?”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应是在冬季……”

婉儿玩世不恭地轻声唱了一段,算是回答。

哥们儿,别跟小妹来这一套!她暗想。点头YES,摇头NO,酒必“人头马”,烟必“万宝路”,衣着“威猛”,足蹬“耐克”,打“奔驰”的,泡上等酒吧,出入“卡拉OK”比出入厕所还大摇大摆趾高气扬的“款爷”我婉儿都曾拨弄得他们团团转,摩挲他们不过像小女孩儿摩挲狗崽子猫崽子,摆布他们不过像闲不住的老太太摆布烂铺衬,你以为你对我展示出你那二两肉,我便忸怩了不成?

她双臂交叉胸前,往沙发上坐了下去。

她想说——你那玩意,我见得多了。见得比羊肉串还多!……

不料一只肥大的老鼠,倏然从她身旁的破绽处跃出来,蹿到了她肩上。

她惊叫一声,霍地又站起来。

“怎么了?”

他将脸上的肥皂沫儿抹去,奇怪地瞪视着她。

“耗子!……”

她指着它。它已从她肩上,蹦到沙发靠背上了。蹲着,也瞪着她。一条又粗又长的尾巴,静止地耷拉着。

她和老鼠这种东西已经久违了。她早已经忘了世上还有老鼠这种东西。那一只老鼠,比它的文字概念要大得多。

“它是我伴侣。我不住这儿的时候,它是这儿的主人。”

他习以为常地说。笑了。分明地,他那笑呈现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意味儿。仿佛在以那样一种笑嘲讽她——耗子对女人又不会产生什么冲动,难道会比裸体的男人还使你心怀防范?

那是一只颇有胆量的老鼠。胡须很长。须梢儿灰白。显然一大把岁数了。不知为什么,它蹲在沙发靠背上不躲不去。好像那张破沙发根据某条法律判给了它。

“你把它赶出去呀!”

她对他叫喊。

“门关着,我能把它赶哪儿去?你打开门,它不就出去了么……”

他不再理睬她。更不理睬那只大老鼠,自顾用盆接水,一盆继一盆兜头冲身。泼得遍地皆水,横淌竖流。溅湿了她的裙裾。也溅在她脸上。

她打开门,往外撵那只老鼠:“去,去!出去!……”像撵走一个讨厌的人。

老鼠凌空一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她赶紧关上门,怕它再溜进来。

她有些不敢坐那沙发了。她觉得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破绽处有什么东西微微蠕动,俯身细看,见是一窝肉红色的,还没长毛的小老鼠崽儿。有几只已被她坐扁了。她感到一阵恶心,一手捂嘴几乎呕吐。

他已冲完了身。从褥子底下翻出一身叠压得平平板板的衣服。他穿上一条运动短裤,打开一件蓝背心,刚想穿,犹豫了一下,没穿。似乎认为多余穿。

“现在该你了!”

他说。舒舒服服地往床上一躺,挪过被子靠着头,吸起烟来。

“该我什么?”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恶狠狠地问。

“你干吗这么瞪着我?干吗用这种语调跟我说话?我冒死救了你,收容你住在我这儿,你倒像和我有三代的血海深仇似的!我是请你洗洗。如果你自己觉得不洗也很干净,那你就别洗……”

他的话仍说得不冷不热的。听来半点儿客气的意味儿也没有。但是对自尊心经历过考验的人,却也不算过分生硬。大概他以为她的自尊心一定如锈了的铁球。

她当然非常想彻底洗洗。她还从来没像现在这么脏过。她自己也闻得到全身散发着的种种怪味儿。

“我洗,你躺在床上看着?”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该躲到外边去?像那只被你撵出去的耗子似的?你凭什么啊?”

她恨不得扑过去扇他耳光。和他比起来,她认为以前她所熟悉的那些无耻之徒,其实都算不上无耻了。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无耻之徒,所以并不在女人面前装出正人君子的样儿。而是充满快感地充分地在女人面前表现他们贪色的、猥亵的、邪淫的本质。有时不但在她面前表演得无耻,甚至表演得下贱。而他妈的这个王八蛋小子却不。他明明心怀叵测却装得无动于衷。他明明不但有暴露癖而且有观裸癖竟似乎天经地义理直气壮!……

你妈的!尽管你救了我的命你也是王八蛋!……

她在心里咒骂他。

她目不转睛地逼视着他,开始脱裙子。极其从容地脱。

当她的裙子落地后,他腾地蹦下床,一拽灯绳,顿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她伫立未动。

她想不过就是她奉陪过许多男人的那码事儿即将发生。

她无所谓。

她在黑暗中静静地期待着。

她想也好。那就发生之后再洗呗。比刚洗干净了的身体立刻又被这个王八蛋小子弄脏了强。他们再洗也是脏的。连这种事对她说来也是脏的。早已无冲动和快感可言。每次事后她都要洗澡。而事前从来不。即使汗尘浊身的时候也不。好比干脏活的人不会在乎穿脏衣服。这使她向男人“奉献”自己时,能体会到别一种快感。类乎小贩使买主吃亏上当时那一种快感。

黑暗中她无声地冷笑着。

她想你这个修自行车的王八蛋小子只配在婉儿我最脏的时候占有我。因为你小子是我所打过交道的最下等的一个男人。

就算我报答了你吧!你将我骗到这鬼地方来不就为此目的么?我婉儿不欠人情。尤其不欠男人之情。事后咱们一了百了。不报答你呢,没准儿哪天咱们再碰见你仍觉着你有恩于我似的……

然而她伫立良久并未被触碰一下。

“你还等什么?”她不耐烦了。

“你还等什么?”听语调,他对她的话有些奇怪。言外之意是,我已替你关了灯,该怎么洗,你怎么洗!

她摸索到门前,又将灯拉亮了。却见他仍像刚才那样在床上。

灯一亮,他的目光竟张皇失措,不知该瞧向哪儿。

伪君子!

她心里又咒骂他。

“我不习惯黑暗中洗。”

她说。

因自己的裸体,如一面镜子,逼照出这一个下等男人的窘态,不免开心。

他的确显得很窘。

他将一条线毯抛到沙发上,说:“那我睡了。洗完请把水扫到外边去,这儿毕竟不是澡堂子……”

说完,他朝墙壁一翻身,搂抱着被子,蜷着身子,再不动了。

婉儿反而觉得很窘了。觉得自己对他的种种猜想也许全错了。觉得自己的不在乎,也许使他内心里更有理由瞧不起自己了。她总企图在他面前捕捉到那么一种感觉——一种使她有理由瞧不起他并向他表示出这一点的“良好”感觉。正是这一种“良好”感觉,使她在被男人色赏和蹂躏的时候,认为自己其实是在征服并摆布他们,他们对她越无耻越下流,她这一种感觉越“良好”。倘他们中有人竟在她面前不但显得规矩甚至显得羞赧了,她的“良好”感觉便会顿时土崩瓦解烟消云散。那么结果连她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在男人面前她的心理一向只能处在两种状态——或者鄙视他们,或者鄙视自己。当他们并未将自己置于足以令她鄙视的境况,那么实际上也就等于将她推到了由她自己鄙视自己的境况。她避免自己被推到这一境况的进行心理较量心理自卫的稳操胜券的所向披靡的“武器”,便是她自身。仅有她自身。和她故作的种种放浪形态。

此刻她正处在自己开始鄙视自己的境况。

这是她唯一的一次失败。

她看出一旦面对她的赤身裸体,他的窘迫是真实的。她从他刚才那种张皇失措的目光中发现了这一真实。他的目光中当然还有别的成分。有在这种时候别的男人目光中具有的,她能像厨子立刻嗅出酱醋味道一样判断无误的成分。而从别的男人,一切蹂躏过她玩弄过她或她自以为征服了的男人的目光之中,却一次也未发现他刚才的目光之中所具有的那一真实成分。她早已练就了分离男人目光的高超本事。她的眼睛如同非洲的一种鸟儿,其视力乃人眼的八倍!

她第一次没有立即遭到侵犯和进攻,她反而恰恰感到自己受伤了。

这使她内心里充满了激怒。

他赤身裸体于她面前,她望着他像望着一条活鱼上市!而现在她赤身裸体于他面前,他居然发窘了!居然目光张皇失措居然翻过身去佯睡不瞧她一眼!这将她对比得何等的放荡啊!

她认为他肯定是在佯睡!

这个修自行车的王八蛋小子!

她故意慢慢地洗。

她故意弄出很响的水声。

她觉得自己还未彻底失败呢!不过是第一回合的小小的失利而已!

她不捕捉到那种支撑她畸形自尊的“良好”感觉誓不罢休。

她今天一定要最终使他匍匐在自己面前卑贱地吻她的脚!……

他却仍一动不动。

连她自己也开始觉得自己太不知趣了。

她冲净了身体,按照他的吩咐,将水扫到外面,披着线毯走到了床边。

这地方像监牢,他的床却不失为一张干净的床。洗过的褥单、枕巾、被罩,此前分明还没被躺过盖过。

“哎,你睡着了没有?”

她推了一下。

“你怎么不问我做梦没有?”他冷冷地说,“你如果真希望我睡着了,就不该洗那么久,弄得水声那么响!”

“请你转过身来。”

“你想问我,你对男人有没有诱惑力?那么我老实回答你——有!不过我一受到裸体女人的诱惑,就犯困。我困得不想睁眼再看你了,别烦我。”

他不转身。

“我披着线毯呢!你他妈的别以为我……”

她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

“你以为,我以为你怎么?”

“去你妈的!你那破沙发里,有你至友的一窝儿女,你得把它们另外安排一下,要不叫我怎么睡在上面?”

他到底转过了身,见她的样子不像说谎,下了床到沙发跟前细瞧。

“嘿,还真是!我这儿有一只两只可以,有一窝哪儿行!……”

他嘟哝着,连同一大片棉花,将那窝老鼠崽儿从沙发里掏出,捧着不知到外边如何“安排”去了。

那破沙发又少了些棉花,弹簧更加暴露。她用手按了按,心想和直接睡在弹簧上差不多。

她决定占据床。

待他从外边进来,她已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了,心安理得地笑望着他。

“你怎么睡在我床上!”

“你表现点儿骑士风度行不行?外国电影里小说里,哪个男士不照顾女士?”

“你少跟我油嘴滑舌!乖乖地,睡沙发上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你对我客气了么?哪儿舒服我睡哪儿!”

“岂有此理,这是我家!”

“你这也算个家?再说是你心怀叵测把我诳到这鬼地方来的!”

她朝他翻了翻白眼儿。

“你你你说我把你诳来的?还敢诬蔑我心怀叵测!……”

他举起了拳头。

她闭上了眼睛。

“哎,人应该讲点儿道理吧!我好心好意,你反而……这是单人床,睡不下两个人……”

他口气一变,商量起来。

“正因为睡不下两个人,所以你得睡沙发上去。”

她连眼睛都不睁一下。

他拽着她一条手臂,想将她拖下床。

线毯从她身上滑落。她软绵绵的,仿佛没骨架,顺势倾倒他怀里。

他一推,她又躺在床上。眼睛仍不睁一下。

“我真后悔我干吗救你!”

他也上了床,使劲儿往里一挤,将她挤得身子紧贴着墙。而他趁机收复了三分之二的失地,躺倒放平,同时嘟哝:“岂有此理!……”

她企图将他挤下床。他的身子却如同焊在床上。她挤不动他。

她只好委曲求全,放弃企图,像一条被硬塞入罐头里的沙丁鱼似的,老老实实地夹在他的身子和墙壁之间不再动弹。并且唯有侧躺。

他也不再动弹。一具僵尸一样。

经历了白天的惊险,洗尽浑身的污浊之后,她感到乏力极了。眼见他在她身旁躺得那么舒坦,她很来气。

她渐渐偎向他的身体。她又企图引起他的冲动。她根本不相信他对她毫无冲动。如果他肯将这张床完全让给她,那么她甘愿主动向他“奉献”一次,之后心安理得酣睡一觉。她此刻有些像黑市上的交易者,迫切地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廉价兜售了。区别在于仅能向他一个人兜售,而他似乎根本不需要她的“东西”。而这“东西”又是她自己!

几分钟之后她明白,这一企图也彻底失败了。交易毫无希望做成。目的休想达到。因他已睡着了。鼾声震床荡壁。他未挫,她自败。

被夹在他的身体和潮湿的冷墙之间,还不如睡到沙发上去。她终于识时务了,扯着线毯,爬过他的身体,下了床,蜷到沙发上去了。

而他,似乎在梦中继续进行着收复失地的战斗,胳膊立刻伸开,两腿立刻叉开,于是整张床全属于他了。使她后悔自己的撤离也来不及了。

她关了灯。将线毯往身上一裹,屈着双腿躺在沙发上。弹簧硌得怎么也睡不着。

黑暗中她又坐了起来。

“奉献”自己仅为一眠竟遭如此冷拒!

而此前有多少男人因此或为她挥金如土,或为她争凶斗狠过啊!

和此刻她感受到的羞耻比,以前她领教过的种种凌辱,简直都不值得一提!

她不但被推到了只有自己鄙视自己的境况,而且被推到了连反省这一点也无人理睬的境况。

她第一次在一个男人跟前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而这个男人正睡态恣肆鼾声大作……

她默默流泪了。

黑暗中他忽然下了床,也不开灯,全凭着对他的“家”的熟悉,站在放尿罐儿的地方,哗哗哗长久地撒了一大泡尿。

她看不见他。但听到了声响。

我睡不成,你也别想睡成!

她号啕大哭起来。

“哎,你哭什么?……”

“……”

“你别哭!万一有人听到,以为……我连碰你一指头都没碰!……”

她哭得更凶了。满怀着对他的憎恨。

灯线叭嗒一响,黑暗变成光明。

他第二次下床,两步便迈到沙发前,将她抱起来,像抱坛似的,不负责任地往床上一放,全不管将她这只坛子放稳了没有,扭头便离开。

他顺手拉灭了灯。

黑暗中她听到那破沙发一阵呻吟。

她不哭了。

在片刻的寂静之后,她缓缓躺下了。

目的是达到了,然而她一点儿也未感到窃喜。

他这人其实不坏。倒是我自己太不是个东西了!婉儿,婉儿,你一向自认为你不坏,其实你很坏!你以怨报德,你无耻而且无赖,你作践自己其实比任何一个男人作践你都更彻底更无所谓……

她内心里感到了一种真实的大的自责。

她被这一种自责一口咬住灵魂,昏昏然睡着了……

愤怒的鸣叫从四面八方传来。紧接着是一片击凿之声。四壁开始动摇,床开始倾斜,无数尖嘴啄透了墙,如同无数钉子从外面敲了进来……

鸥鸟的嘴!

它们的嘴仿佛电钻……

水泥和砖的粉末簌簌而落……

于是四壁出现了无数圆孔……

于是鸥鸟们的头也钻了进来……

它们的眼睛有绿的有红的有黄的有白的……各种颜色都有……

它们的嘴像蛇像大蜥蜴似的朝她吐着信子,竟能吐一尺多长,而且滴着血……

周围全是滴着血的舌信,就要舔着她的脸她的身体了……

它们的头顷刻都变成人头,仿佛不是从外面钻进来的,而是从四壁生长出来的一齐狞笑着……

它们的笑声如同鬼啸令人毛骨悚然……

其中一颗头正是他的头。他嘴里吐出的信子分为五岔,变成了一只血淋淋的利爪向她抓来……

他笑得最狰狞笑声最响……

她却仿佛被定身法定在了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她只有大喊救命却连她自己嘴里也吐出了信子!……

“你醒醒!你醒醒!……”

她睁开眼睛,一切恐怖情形全部消失,只有黑暗包围着她,包围着仍不停地推她的他。

她浑身冷汗淋漓。

“嗨!你他妈的醒醒……”

他拧她的脸腮,拧她的胳膊。

拧得她很疼。很疼。

“别……你别拧了……我已经醒了!”

“你再不醒,我恨不得咬你一口!你喊得我汗毛倒立……”

他悄没声儿地退回到沙发上去了。

“对不起……”

“滚你妈的!”

啊,火柴一着,将他的脸映亮了瞬间。那一瞬间他和她互相望着。

她不由得歉疚地笑了。

而他吸着了一支烟。

“你一直没睡,就那么坐在沙发上?”

“这是人睡的地方么?”

“不是人睡的地方。”

“哎,你倒是说说,你凭什么?我何苦?我冒死救了你,我好心好意领你到这儿来,我还得连床也让给你睡!而你心里对我有一点儿感激么?”

“现在有了。不是一点儿。是很多。一大片。充满我心里……”

“鬼才信你的话。如果你是男的,我早把你打出去了!”

“要不你还睡床,我到沙发上去?”

“……”

“要不咱俩都睡在床上?其实你不那么霸道,两个人还是睡得下的。”

“什么什么?我霸道?”

“我霸道。我霸道。我已经给你让出地方了,你过来吧!”

“呸!我怕传染上艾滋病!”

“……”

她又哭了。

这一番她是因为被深深在心上扎了一刀而哭泣,哭得伤心透了。人之哭有各种各样。好比鸟叫有各种各样。能使男人大动恻隐的,便是女人伤心的哭泣。女人真伤心,那一种哭充满了自哀自怜,并且包含着自艾自怨,往往更是为自己一哭。这时,几乎只有这时,她们的哭丝毫也没有打动男人的企图。一颗倘有恻隐的男人的心,一旦鉴别了这一点,就差不多软化一半了。女人伤心的哭和开心的笑一样,若成色是纯的,便必定是动人的。

“得啦得啦,我不过跟你调侃一句嘛!我俩有患难之交,怎么竟闹得这么水火不相容似的……你打我行不行?……”

他摸索到她的手,握着打了自己的脸几下。

婉儿毕竟是孩子气的。她破涕为笑了。孩子气和娼女的放浪形骸,在她身上一向达到一种近乎天然的混合。甚至可以说达到一种完美。有时她淫荡得如同艳鬼,有时她单纯得仿佛无邪少女。她是现代大都市的畸胎怪种。即使在她淫荡之刻,眸子里也会倏忽闪过无邪少女的天真。即使在她心灵最为纯洁之际,她的一嗔一笑也会具有本能的诱惑潜质。她的左心室常驻着温情和善良。她的右心室塞满了厚颜无耻的念头。她早已习惯了向人们尤其向男人敞开一半心灵。更普遍的日子她对他们敞开右心室。偶尔她向男人敞开左心室,那乃是因为她的温情和善良储多而溢。对于灵魂而言,温情和善良也像厚颜无耻的念头一样,只积蓄而不奉献,灵魂也会被膨胀得痛苦的……

她现在就感到了这种痛苦。

她需要被一个人安抚同时安抚一个人。

她需要体会到一种奉献的愉悦而不是床上游戏的癫狂。这一种心理与其说是给莫如说是一种特殊的自慰的方式。恰如有人施舍是为了赎罪。

婉儿她知道此时自己一定是美好的。这美好首先萌自她女人的自觉,渐渐地在她整个心灵内弥散开来,将玩世不恭和无耻从她身上逼退了。她奇异于自己原也有真实的时候。而这真实此刻必定是温情且善良的。必定是比语言的自白更具有说服力的。必定是妖媚而娇羞的。像一切好女孩儿动情之际一样,即使眼睛被情欲所燃烧,眼神儿里也必定包含着甘愿奉献乐于奉献的虔诚,而毫无放浪形骸和淫荡的残痕……

她希望他从她眼中看到这一点。看到这一切。

她呢喃地说:“我想看着你。”

他沉默。

“我想看着你!”

“为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很抖。

“我就是想看着你,拉开灯吧!”

“灯绳被我扯断了……”

“那……拉开窗帘吧!”

“你忘了,这儿没有窗子……”

“可是我多想看着你!”

啊,他又划亮了一根火柴。它照耀在他的脸和她的脸之间。他们彼此凝视着。似乎两个即刻就将永远失明的人,要把对世界的印象最后摄入眸子,铭刻在记忆里。而这世界,此刻便是一根火柴的光亮从黑暗中照耀出的一张脸。

那一根火柴也在他手中抖。它的橘色的微光在他和她脸上摇曳。

她笑了。

他也不禁笑了,伸向她另一只手——灯绳缠绕在他指上。他以此证明没骗她。

当火柴快烧到他手时,她替他吹灭了它。

她说:“有时一个人要向另一个人证明自己没骗他,那是挺难的。”

他说:“有时根本无须证明,比如现在。”

“现在怎么?”

“现在我想,如果这里只我一个人,我会失眠的。睡着了也会像你刚才一样,被噩梦吓醒……”

“如果我醒了,而身边没有一个你,我更会觉得害怕。你内心里很鄙视我,是不是?”

“这使你感到受伤害了,是不是?”

“是的。”

“你还憎恨我?”

“不……让我对着你的耳朵悄悄告诉你……”

于是他向她俯下身。

“我想把自己给予你。”

“为什么?”

“不,我说得不对。我想……我要你温存我。真的!……”

“……”

“你把我看成一条蛇?”

“……”

“白素贞也是一条蛇。”

“白素贞是谁?”

“白娘子啊!你别把我当成一条毒蛇。你当我是一条无毒的小蛇吧!你也别把你自己当成法海那样的男人。你……你当你是许仙吧!不久前有一个看手相的老头儿看过我的手相。他说我的前身是个潘金莲那样的女人,所以我注定了这一辈子要向男人还孽账。注定了是娼妓女子的命。不过他又说我命中该着有位贵人。如果遇到了他,我的命兴许会有所改变。还说,我和我命中的贵人仅有患难之缘。如果我不能感化他,我死得会比潘金莲更惨……”

“如果你能感化他呢?”

“那就像一个童话,结果被变成丑八怪的公主,嫁给白马王子为妻。你是他么?”

“我不知道。我不信手相。”

“可我信。非常信。我认为你就是他呢?”

“你不要自欺欺人。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什么王子。”

“我认为你是呢?”

许久许久,他默不作声。

“爱爱我吧,求你!趁现在我觉得我不是在和一个男人逢场作戏的时候……明天我又会变成从前那个不要脸的坏姑娘了!……”

黑暗之中,她的语调凄凉哀婉。

啊,他划着了第三根火柴——她已泪流满面。

他被他眼见的真实震撼了。

她立刻吹灭了他手中的火柴。

“别看我吧。我的确不配你这么看……我的样子一定丑极了……”

于是他伏在她身上,捧住她的脸,不能自持地吻她……

事实证明,那一张单人床,是完全可以睡得下两个人的……

 

“现在几点了?”

“……”

“该是白天了吧?”

“……”

“我们该分手了吧?”

他将她更紧地拥抱着。

“分手后你就把我忘了吧!”

“……”

“但我会记住你的,也会记住这个地下室……”

“你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婉儿,大名叫……”

“我知道你的小名就行了!”他用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婉儿,”他轻语悄悄地问,“你就不想问我的名字么?”

“不……”

“为什么?”

“何苦呢……”

她往下一缩身子,将脸儿偎在他怀里。

“我的名字叫……”

她也用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别告诉我。”

“为什么?”

“没有必要。你再吻吻我吧……”

他不问什么也不再说什么了。

他不停止地吻她,几乎吻遍了她全身。

“你哭了?”

“是的……”

“为什么?”

她的语调有些吃惊。

“为你……”

“我可以再留在你身边——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十个小时,但我今天必须离开你。我不是你意中的女孩儿。我要你记住,应该相信手相就行了……”

“婉儿,你听着!你现在必须听我讲。听我讲讲我自己!……”

他一边爱抚着她的身体,一边讲他的三十三岁的人生经历——

名牌大学毕业……

考上了研究生,获得了航空电子专业硕士学位……

忽然有一天从香港飞来一份儿遗产,价值一百七十多万美元。他觉得自己被红烟紫气所笼罩,是十几亿中国人中的天字第一号的幸运儿。他唯恐遭人嫉妒,对自己的幸运守口如瓶。那一年他二十七岁。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一切血缘义务,却有一百七十多万美元和名牌大学的硕士学位有二十七岁的好年华。还有一位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的好朋友。友谊使他对生活更加感到心满意足,绝不想再向命运伸第二次手了。然而一个二十七岁的幸运儿要长期保守住他内心的秘密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一次两人对饮之后,好朋友从此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一位服装模特“偶然”与他相识了。她是那么仪态万方,那么举止高雅,那么浪漫又那么含蓄,那么充满现代的激情又那么具有古典的性格。他被活的“维纳斯”彻底征服。结婚是男人和女人爱到不知把他们自己怎么办才好的高潮也是“退烧”的唯一方法。

于是他们这么做了。新婚燕尔,同宿双飞,在旅游中度过了一段梦一般的蜜月……

两个月后他的“维纳斯”像一个幻影似的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他最好的好朋友,和他的一百七十万美元的存折……

原来他的新娘是他的好朋友的心上人。一切他们策划得周密而又智慧。如今他们可能在美国,可能在法国,可能在英国,可能在意大利,可能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当然也可能就在他和婉儿几天后也将随城漂至的日本……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他一想到他的最好的最忠诚于友谊的情同手足的朋友,在他的婚礼上充当司仪向他表示祝愿时说的两句贺词,就觉得在他最幸福的那一天,在一切羡慕的目光中,自己其实像“皇帝的新衣”中那个没穿衣服一丝不挂赤身裸体的皇帝……

没有人同情他。没有人怎样谴责那一对儿骗子。因为对于大多数人,再也没有比看到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幸运儿一日之间变成天字第一号的倒霉蛋更开心更快乐的事了……

甚至连他的自尊也难以保全了……

他许多次听到有人在他身后说:“瞧,就是他!”

“活该!我倒希望骗子越多越好,只要专骗他这样的人就行……”

甚至在梦中。

多少次他因为忍受不了这一冷酷的现实想自杀。

是仇恨制止他没弄死自己。

他辞了公职,离开了单位,转售了花二十八万元当初买下的一套三居室公寓楼房。转卖了花二十四万元买的“标致”汽车。将高级电视、录像机、组合音响一切值钱的东西统统送进了寄卖店……

从此他以修自行车为本行,兼利用一切抓住的机会倒买倒卖,炒美钞,玩股票……

他要在人生的路上以另一种活法东山再起。他发誓积攒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后也出国。为的是哪怕追踪到天涯海角寻找那一对儿男女。一想到他自己以这坟穴一般的地下室为家,而那一对儿男女正在世界的某一处美好的地方寻欢作乐活得挺滋润,仇恨便像一只耗子似的啃咬他的心。报复之念成了他活着的坚定不移之目的。就像大仲马笔下的基督山伯爵一样……

他一讲完他的“故事”便坐到沙发上去吸烟。

黑暗中那烟头一红一红,如同一只独眼一睁一闭。

“因此你憎恶女人?”

她的语调轻柔而且充满怜爱。似母亲跟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说话。

“不是憎恶,是憎恨。”

他的语调变得冰冷冰冷。

“可你……救了我……”

“当时我眼中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人……”

“那……你后悔救了我?……”

“我想,我救了我不该救的。我不能白救……我说服你跟我到这里来,一路都在打算怎样伤害你的心灵,怎样侮辱你的人格,怎样强奸你折磨你虐待你……甚至想,然后杀了你。因为我太恨你们了……”

“我们?……”

“我觉得你和她是同一类女人。”

“可你……你并没有照你想的那么去做……”

“那是因为鄙视。因为我觉得你太肮脏,从灵魂到肉体,都太肮脏。又诱惑人又肮脏。在我眼里,你和她不同。她又美丽又老谋深算。我可以用一切恶毒的词汇诅咒她一千遍一万遍,但是我从未觉得她肮脏。她并不任一切男人作践她的肉体。我对她只有恨……”

她也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凭着那一红一红的烟头,缓缓走到了他跟前。

“你杀了我吧!”她说,语调平静得连她自己也感到无法理解,“你杀了我吧!如果你认为杀了我能一解你心头之恨,那你杀了我吧!我就跪在你跟前呢。没有刀,你可以掐死我。我保证不反抗。我已经想通了。对于我婉儿,活着或死了反正都是无所谓的。你说得对,连我自己也清楚我是肮脏的。这一种肮脏是没法儿洗干净的是不是?有时我真想把自己全身的血都换一遍。把自己消一百遍毒。可这是异想天开啊!我不但相信手相,还相信轮回转世。你掐死我,等于帮我转世了。也许我能投胎到一个上等人家。我这样的,无论在中国还是到了日本,会有什么变化呢?大概只会变得更肮脏。尽管你内心里鄙视我,你还是那么温存地爱了我一番……我死了也知足了。只求你一件事,掐死我之后,给我穿上衣服,别让人发现我的时候,赤身裸体的。活着我不在乎。死后这点儿面子我还是顾忌的。要不你找一张纸来,就用你的烟盒纸也行。你划亮一根火柴,我写上我是活腻歪了。自杀。没有笔我可以咬破我的手指头……”

她说时,他一口烟也没吸。

黑暗中那一只红色的独眼渐渐变得暗了。如同渐渐蒙了一层眼泪。

他扔掉烟,很准确地捧住了她的脸。

“我们两个说的话都够可怕的是不是?”

她觉得他和她的脸之间,也许仅隔若一张纸的距离。她想,他一定是睁大了双眼瞪着她。尽管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想,他的双手定会猝然放开她的脸,出其不意地掐住她的脖子。她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屏息敛气,期待着这一刹那。日本,日本,她想,拜拜了中国。拜拜了日本。在中国当娼妓太冒风险,不是长久之计。换个活法对我婉儿已不可能。若到了日本,沦落在妓院里,由业余的而成了专业的,像上班一样,而且竞争,而且被老板控制着,连业余的那点儿自由自在也没有了。莫如一死了之。我婉儿活着都不怕,还怕死么……

她无所谓地甚至是挺乐观地这么想着,内心里在冷笑。

他的双手顺着她的脸颊移下来,扼住了她的脖子。却并未一开始就扼得她透不过气来。

“你的脖子很细。”

“别人不是这么说的。别人都说我的脖子很美。”

“你真希望我掐死你?”

“随你怎么弄死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真希望死?”

“也谈不上希望不希望的……我只不过不在乎死罢了。”

“那我救你时,你怎么吓成那样儿?”

“被啄死未免太惨了点儿。以前我觉得我不怕死,是假的。用你的话说,自欺欺人。”

“现在你是真的不怕死了?”

“嗯。”

“为什么?”

“你问过我好几个为什么了。”

“这一个为什么你必须正面回答我。”

“因为你把我说得一钱不值。而我自己最清楚你说的是事实。人能自欺欺人,是因为自己和别人都不说破某种事实,事实一旦被说破,人就再也没法儿自欺欺人了……”

“那我可要成全你了。”

“我已经做好了精神准备……”

扼住她那一段美好的希腊式的脖子的双手,拢紧了。

“你且慢……”

他的双手又放松了。

“你告诉,你爱我时,我温柔么?”

“温柔。”

“我使你……也充满了情欲么?”

“是的。”

“使你不知怎样爱才好?”

“是的。”

“肮脏的,或者高贵的女人,男人一旦爱她们时,其实她们都是一样的了,对不对?”

“对。”

“原来如此。”

他听出她的语调中流露出某种欣慰。某种愉悦。甚至可以说是某种得意和骄傲。

“真好!”

“什么好?”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爱过了我一次。和爱一切女人没区别。然后我们又互相说了那么多真真实实的心里话。你了解了我。我了解了你。然后你把我掐死,而我乐意。你有过当作家的念头么?”

“没有。”

“试着写写吧。就算我临死之前对你的一种鼓励。将咱们这件事儿,写成一篇小说,或者能在日本的什么华人报上连载,也许你会一举成名哪!不过我求你别把我写得太让人憎恶。你答应我么?……”

“我答应。”

“该说的都说了。我也再没什么遗嘱了。你开始吧。我脖子确实细,你不会费太大劲儿的……”

“是的。”

他又渐渐拢紧了双手。

她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突然他狠狠一拳将她打倒在地。

她没有发出叫喊。

片刻,他听到她说:“我又跪在这儿了!”

他伸出双臂,循声抱住了她,并将她横抱起来,走到床前轻轻放在床上。

她内心里害怕了。

“你真要百般折磨我,让我遭受种种痛苦,然后再掐死我么?”

她颤着声音怯怯地问。每一个字都因恐惧而抖瑟。

她害怕的分明不是死,而是折磨。

“婉儿,婉儿,你怎么是这样的啊!难道我是恶鬼,难道我是魔王吗?我怎么会掐死你呢?其实我绝对干不了杀生害命的事!即使寻找到了那一对儿骗我的男女,即使他们手无寸铁,而我有刀,有枪,我也绝对下不了狠心!我怎么忍心百般折磨你,使你遭受种种痛苦?你当我是虐待狂么?婉儿,婉儿,我从此不想寻找那一对儿男女了。从此我们在一块儿别分开了!我那一拳不是打你,是让你知道,那一拳之后,你在我眼中心中不再是肮脏的了。是一个漂亮的可爱的温柔的好女孩儿,头脑里装满了古里古怪的想法的好女孩儿。你答应我永远别离开我行吗?你说话呀!……”

他紧紧搂抱着她的身体,将脸伏在她胸上,痛痛快快地大哭起来。像一个被绑票被拐卖历经种种凶险历经天长日久终于回到家里的孩子搂抱住妈妈大哭一样。

第一次有男人如此这般搂抱着她将脸伏于她的裸胸像他似的大哭……

“噢,噢,乖孩子,别哭,别哭,我不离开你!我一定不离开你!我们再也不要恨别人了。我们再也不会被骗了!我们都要好好地活!我要为你从此做个干干净净的女人。你要为我从此做个善善良良的男人……”

她吻他,怜抚他,安慰他,以娓娓的细语柔言说着些爱意缱绻的话。比他昨夜给予她的要温存一百倍亲昵一百倍……虽然他们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他们却确信外面白天早已来临。明媚的阳光已经照耀大地。

终于他们的情感都平静下来了。陪着他又流了许多幸福的畅快的眼泪之后,她有一种类乎脱胎换骨重生了一次的体验,觉得灵魂和肉体一时之间变得那么轻松那么新爽。他们都无法抑制那一种被对方呼唤起的激烈的情欲和冲动,在黑暗中他们又一次相互搂抱着亲吻着任由自己跌入欲海,任由它将他们托上狂涛之巅拽往深渊之底。都恨不得将对方完全塞入自己的心灵里自己的身体里。都恨不得也一头扎入对方的心灵里对方的身体里,使自己完全彻底地成为对方的一部分。也企图使对方完全彻底地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两个被特殊的经历所扭曲的心灵和肉体,被由衷的情欲和性欲的饥渴充满欢娱地降服了。任由它在黑暗中恣肆无忌,为所欲为……

后来他们静静地并躺着,相互轻握着一只手。踌躇满志地憧憬着他们共同的将来。

他说:“我们首先要离开这座城市。”

她说:“我跟着你。”

“我想中国不会因为这座城市与日本接壤了,便放弃对它的主权。”

“我想也是。”

“不过,一旦到了日本的门户前,出国容易多了!”

“只要你决心已定,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我可以刷盘子,当侍者,做佣人。”

“其实我并没丢掉我的专业。我想凭着我名牌大学航空电子专业的硕士文凭,找到一份儿较好的工作也许不至于非常难。”

“这我信。”

她不由得向他扭过头,又吻了他一下。

“婉儿,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真的,我保证绝不让你受半点儿委屈。对出国我早有准备。毕竟,我们不是身无分文地去闯生活。我已经又有十五六万美元了,那是一千五六百万日元呢!”

“这是很多很多么?”

“当然不算很多很多,不过对到日本去闯生活的人们来说,算是小富翁了!”

“那我也要找工作干!我和你一同闯生活嘛!没人真疼爱我的时候,我最乐于过寄生虫的日子。你别又瞧不起我了!对你我应该永远说真话是不是?现在有了你疼爱我,我就不怕困难,不怕辛劳了。我们应该一块儿过几年非常清苦的日子对不对?兴许忽然哪一天,我们就有了小宝宝了呢!……”

他也不由得向她扭过头,也又吻了她一下。

于是他们的手相互握得紧了些。他们的身体也又依偎在一起了……

“婉儿,你一想变好,你真可爱极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使我感动,使我想哭……”

“为了你更觉得我可爱,我要永远永远做你的好女孩,乖女孩……不过钱在哪儿呀?在银行里吗?要是银行冻结了取不出来我们可怎么办呢?……”

“放心。因为一直在我手中炒来炒去,我根本就没往银行里存过!在这个地方!”

“真的?”

“真的!”

“我问到钱,你不会又对我产生什么怀疑吧?我们要同甘共苦了,所以我才操到这一份儿心,才会问,千万别怀疑我好么?”

他回答她的是一阵长吻,几乎吻得她窒息了。仿佛要将她的心灵吮出来似的……

火柴盒里,只剩了最后一根火柴。借助它的光亮,他仔细地看看表,已经九点了。她告诉他孟大爷救她以及惨死的情形。郑重地说她必须去找到小红夫妇。并且向他提出恳求,如果小红夫妇和他们的打算是一样的,希望他给予帮助。否则,她会觉得太对不起孟大爷,良心将永远不安。

他支持她去找。他爽快的赞同态度出乎她意料。

他说:“婉儿,只要他们愿意和我们在一起,有我们吃的,便有他们吃的。有我们住的,便有他们住的。让我们四个人像亲兄弟姐妹一样,同舟共济。外国人是很瞧不起我们中国人的。日本人更是如此。我们就抱成团,无论什么情况之下,都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亲亲密密和和睦睦,非让日本人对我们四个中国人刮目相看不可!”

他从床上抽出一根夏天支蚊帐的竹竿,完全凭着判断,朝有电灯拉线盒的地方乱扫一气,居然让他碰巧扫亮了灯。不过拉线盒盖儿却被扫掉了。

灯一亮,他们互相望着,都有几分羞意。像偷吃了伊甸园禁果的亚当和夏娃一样,羞意使他们本能地同时转过了身。她赶紧从沙发上扯了那条线毯披裹在身上。他匆匆穿上了那套干净衣服。

“可我穿什么呢?”

她瞧着她那条裙子犯愁。昨夜只顾和他斗气了,脱下它的时候忘了还得穿上它。它湿漉漉地浸在墙角的水中。

他说:“闭上眼睛!”

她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他将线毯从她身上掠去了。

“你在耍弄我!”

她抗议地说,却仍闭着眼睛,然而脸顿时红了。她感觉得出自己的脸在发烧。婉儿,婉儿,你也会因为自己赤身裸体地被一个男人看着而害羞了!虽然他爱你也是你真心所爱的,可你还是感到害羞了!你真的从此会变成一个好女孩儿了!放浪曾使你厚颜无耻,而爱却使你恢复了女孩儿的天性,这是多奇怪的事啊!一个女孩儿知道害羞了又是多么好啊!

“睁开眼睛吧!”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这同时,他双手抻着一件粉红色的崭新的连衣裙,遮挡住了她的身体。

“穿上……”

“你变出来的?”

“我这地方,有别人一眼就能看见的东西,也有只我自己知道放在哪儿,十个人也翻不出来的东西。”

“太漂亮了!”

她欢喜若狂,扑抱住他,又吻了他一阵。她自己也感到,似乎年龄至少小了六七岁,变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种种的女孩儿心态,仿佛已无法使她回到二十岁这个习惯了的年龄。即使在她和他情酣欲烈的极爱之刻,她也仍觉得她不再是从前那个二十岁的对男女间事翻江倒海胜似闲庭信步的婉儿了。也仍觉得她变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爱与被爱似乎成了首先感动自己心灵进而希望感动对方心灵的唯一仪式。想再体验从前那种玩世不恭的淫荡的什么都不在乎的心理,已经不可能了。如一个人根本不可能重涉同一段河流。它一去不复返了……

“其实你的心性是个完全没有长大的女孩儿。”他也开始承认这一点了,“快穿上,让我看看你穿上合身不合身……”

“可我……可我不能只穿它呀!”

她又犯起愁来。

“当然,当然,这我想到了。只有委屈你穿我的了!”

他将他的短裤递给了她。

她瞧瞧地上,他昨夜洗身时穿的短裤,也浸在水中。也湿漉漉的,像一团脏抹布。

“那你……”

“我是男的。再说我穿的是长裤。你像我这样怎么行?走在街上,一阵风吹起裙子呢?何况这裙子也太透哇……”

她忍俊不禁,咯咯笑了。

他也笑了。

她说:“我穿过男人的。他穿错了,走了。我只好穿他的。”一边说,一边背过身穿。

待她穿好,他打量着她,说:“婉儿,你真是可爱极了!这是我给曾是我妻子的那个女人买的。那一天我兴冲冲地带着它回家。那一天是她生日。结果一到家,家里像被搜查过一样,翻得乱七八糟。桌上一页纸写着留言——“我们的玩笑可能开得大了点儿,不过生活本身就是一场玩笑,希望你别对此太认真……”

她立刻捂住他的嘴:“记住,再也不要提过去的事!再也不要想。你不是说我可爱极了么?……”

他点了点头。

“我和她所不同的就是,就是……你说还是什么?”

“气质。”

“亲爱的,相信我。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气质也会有的。你认为对于女人是美好的,我都要具有!你相信我么?”

“相信。我还以为给你穿她的裙子,还有这双鞋,这双袜子,你会不高兴呢!”

“难道你没看出我是多么高兴么?”

“看出了。”

“其实我不是那种矫情的女孩儿吧?”

“对。你不是。”

“你还看出了什么?”

“我还看出你脸红了。因为害羞脸红了。”

“一个女孩儿知道害羞了,肯定能变成一个好女孩儿的,嗯?”

“嗯。”

“这样也不行!”

“这样就行了!我不认为好女孩都非圣洁得像天使一样。”

“我是说,我没乳罩可戴呀!裙子胸这儿还是镂花儿的,不行,不行!”

“别急。让我来动动脑筋!”

他像聪明的一休那样,闭上眼睛,用一根手指在头顶画圈儿……

“有办法了!”

于是他脱去衣衫,接着脱下刚着身的干净的背心,将两只短袖扯掉。

“穿上吧!”

他帮她褪下裙身。帮她穿上了经过改造的男式背心。

她有些过意不去地说:“我像一个女强盗掠夺你是不是?”

他满意地笑着说:“不对。你是我掠夺来的!在大劫难中,我向海鸥掠夺来的。我‘包装’你是出于人自私的本性,对自己的珠宝,谁不提防那些心怀不良的目光呢?”

她又羞红了脸,庄重地说:“要是以前,我才不在乎呢!我还穿着睡衣逛过商场哪!现在我要对许多都开始在乎了。因为现在有了你爱我,把我当成一个好女孩来爱……你明白我的心么?”

“明白。”

“你都不需要考验我了?”

“别尽说些孩子话了!”他轻轻刮了她的鼻子一下,“不过,婉儿……”他表情变得多少有些严肃起来,沉吟着,欲言又止。

“你说嘛!”

她也轻轻刮了他的鼻子一下。

“我说了,你可别太往心里去。但你也不能完全当成耳旁风,一点儿也不往心里去……”

婉儿收敛了戏谑之态,表情也渐渐变得严肃了。

“我听着呢。”

她那模样,像个刚上学的小女孩,在喜爱自己的老师面前,单独聆听教诲。

“以后注意,不要再讲那些事了!”

“哪些事呀?”

她困惑地瞪大着眼睛。

“就是你刚才讲过的……什么穿着睡衣逛商场啦,什么穿过男人的裤衩啦,总之是你从前的某些事。既不要再对我讲,更不要再对别人讲。那都不是你的所作所为。那都是和另一个婉儿有关的事。而你不是她。她也不是你。虽然你和她都叫婉儿。你是一个漂亮的,可爱的,温柔的,活泼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语,都证明你是很有教养的婉儿……你懂我的意思了么?……”

她微微点了一下头,悄语道:“我懂了,哥……”

“哥?……”他诧异了,随即笑了。她看得出来,他十分乐于接受这一种她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叫法。

“好吧,以后你就这么叫我吧!从来也没人叫过我‘哥’,如果没有你跌入到我的生活里,大概今后也不会有人叫我‘哥’。我们俩之间,对我,这是最好的叫法了!提醒我,永远当你是一个小妹妹,永远疼爱你,永远不欺负你!以后也不要再叫我别的了,啊?”

“嗯。”

他比她高许多。在他跟前,相比之下她的确宛如一个小女孩儿。他抚了她的头一下。如同某些大小伙子,抚那些亲昵于自己的小毛孩儿们的头一样。

“哥……”

“又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心里想叫……”

她嫣然地微笑着。笑得不无羞态。荡漾在内心的情愫,使她此刻的整个灵魂,仿佛一朵美丽的鲜花怒放着。觉得流动于自己周身的血液,仿佛也是芳香的了。并且将这一种想象出来的奇异的芳香,一阵阵浸润到自己脸上。如果能,她简直会扒开自己的胸膛,捧出那一朵灵魂嬗变成的花朵,供他观赏。也自己观赏。她的脸儿因此也红得如一朵桃花,娇靓有加。一对儿眸子闪耀着天真烂漫的光彩。

“心里想叫,这会儿也别再叫了!再叫,惹得我不放你离开,误了你的事,可怪不得我哟!……”

他又轻轻刮了她的鼻子一下。

“哥,那我去了……”

“去吧!我不能陪你去。我也有些重要的事该做了……”

“我知道。”

“市内肯定还很乱。一时找不到他们也别急。明天我和你一块儿找,啊?”

“嗯。”

“别一个念头找到天黑。中午以前一定回来一次,要不我会担心的,啊?”

“嗯。”

他替她推开了门。

室内的灯光泻向门外,消失在黑暗潮湿而又阴气森森的地下室过道里。

他们彼此望着。

她从他的眼睛深处,似乎洞察着了一种祈祷——婉儿,婉儿我信你!你可千万别一去不返你可千万别骗我你可一定一定要回来呀!……

他从她的眼睛深处,也洞察着了同样依依恋恋的内容——哥,哥,我信你!你可千万在这儿等着我你可千万别骗我,你可千万千万别抛弃我让我再也寻找不到你呀!那样婉儿会将一切男人都看成坏东西并且永远永远报复他们!我婉儿可是怎么想便怎么做的!……

“婉儿……”

“哥……”

“去吧!”

“嗯!”

婉儿捂上了眼睛。片刻之后才习惯于外面强烈的阳光。天穹在海的上空比在陆地的上空要广阔得多。辉煌的炎日几乎垂直照射着这座浮城,如同照射着一艘巨舰的甲板。“甲板”上一切物体的影子,比陆地上的物体移动得快多了。浮城一刻也没有停止自转。人竟是那么善于习惯环境适应环境变化的东西!婉儿已不像昨天那么不辨东西南北觉得晕头晕脑的了。东西南北在这座浮城中仍是从前的东西南北。人们仍以从前的标志来判断方向。没有谁对此认真到用指南针的程度。何况现在想要找到指南针也不是那么容易。也许人们在城中对方向的判断完全混乱,但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任何人去到打算去到的地方。只要这个地方是在这一座海上浮城之中。但是城市所有走着的人全都像酒醉七分的样子一个个趑趑趄趄摇摇晃晃的。有人走一段路靠墙站一会儿,有人则仿佛初学步的小孩儿似的,看准一个目标,扑奔过去,搂住树干或电线杆子什么的,定定心,稳稳神儿,再扑奔向另一个看准的目标。行路变得近乎游戏,这反而使所有的人都觉得怪好玩儿的。反正这几天一切单位都不会有人划考勤表。尽管许多有先见之明的人许多踌躇满志的家庭都加紧做出或已经做出了种种重大决策,但实际上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家庭都并没有什么非要急切落实的事情。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家庭,和这座海上浮城一样,不到日本怎样想怎么决策全是白想白决策。行走之人,男男女女看似都有方向都有目标。实际全无方向全无目标。盲目地行走着而已。有的是因为在家里待不住。有的是因为家毁了。还有的是来自外省外市的出差人员,探亲访友者,远程贩运的“倒爷”。劫难已经过去。日本就在前面!前途是美好的!每个人的幸运之感都是大大的!某些本市人,希望获得最新最令人欢欣鼓舞的信息。某些外省市男人,其实是在以色情的目光满城市搜寻猎物,幻想在经历了一场大劫难的刺激之后,犒以艳遇,穿插一段罗曼蒂克。他们在向某些有姿色的女人搭搭讪讪套近乎之际,一个个馋涎欲滴,恨不能马上心有灵犀一点通,接着赶快找个地方巫山云雨成其好事。不,不,岂止是某些外省市男人,全体的他们,有一个算一个,此一念头或曰潜意识,怂恿着他们激励着他们,使他们的目光如同筛子,放眼一扫,城中似乎光剩下了女人。仿佛女儿国一般。远处的望身段,近处的瞧容貌。相中了一个,便趔趔趄趄摇摇晃晃疾趋过去。其中那些一向被认为或自认为是好丈夫的男人,那些被认为或自认为一向是非常规矩的正人君子的男人,甚至被认为或自认为一辈子都必将是规规矩矩的正人君子的男人,此时半点儿也不觉得他们心中或潜意识中所动之念非分之想对不起他们的老婆。他们切盼艳遇的焦躁和搜寻猎色的目光,比那些一向不规矩的一向不是正人君子的甚至一辈子也根本不考虑要做正人君子的男人们,更其目咄咄如盗,心祟祟似贼。他们视这座本国浮城为外国温柔之乡售色之市,视他们眼界内的每一个女人是孤独鸳鸯求偶鹌鹑,认为他们自己好比“外国”观光客流浪崽儿。他们反思从前做规规矩矩的男人做正人君子做好丈夫于男人的人生真是吃亏不老少。而且呢,一旦被迫回到本省回到本市回到社会规定于他们的职位家庭固定于他们的角色原先的生活坐标上,还得接着做规规矩矩的男人正人君子式的男人,多么的沮丧多么的索然多么的倒霉多么的绝望啊!在目前的规定情景之中,不为自己创造条件,寻找机会主动捕捉机会,又是多么的迂腐透顶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哇!……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此村,再无此店,趁着这座城市仿佛自由世界,不博爱一下,不是对得起对不起他们的老婆的问题,是太对不起人生辜负大好机遇的问题!此时不为,更待何时?己所不欲,复怨何人?……

然而那些女人,被一切外省市男人,规矩的或不规矩的,是正人君子的或非正人君子的男人之目光网罗在他们视野以内的女人,当然差不多尽是些身段好,容貌秀,姿色上乘起码中上乘的女人——是妻子的或不是妻子的,结过婚的或没结过婚的,有过性经历的或没有性经历的,贞洁的或视贞洁如粪土的,并没有几个肯理睬他们的。更没有甘愿咬饵上钩的。

来的什么劲儿呀!套的什么“瓷”呀!找骂怎么着呀?她们在内心里蔑视地对他们说——中国人,一边儿“稍息”去吧!若从前,瞧你人模儿人样儿的,这么讨好取悦的,照顾你点儿小情绪,兴许一高兴赏你个甜蜜的笑脸儿。现在你不觉得晚了些么?马上就到日本了,谁还让你“吃豆腐”啊!

哪儿有公共厕所?你一个男人问我一个女人哪儿有公共厕所?自己没长眼睛呀?是文盲吧?不是存心挑逗是干什么?若问我哪有饭店我也许还告诉你,却问我哪有公共厕所!街口就有,不告诉你!……

处长?处长你不也是中国人么?

导演?哪个电视台的导演?什么市?还没听说过中国有这么个市?多少人口?四十来万?四十来万人口一个市的电视台导演也算导演呀?你是张艺谋不是?不是吧?你是陈凯歌不是?不是吧?不是你跟我这儿显摆你那张破名片干什么?白耽误你自己的工夫!中国导演本姑娘就知道两个人的鼎鼎大名——张艺谋和陈凯歌。你若是他们中一个,我跟着你跟定了!像你这号儿导演,到了日本能给拍电影的打打杂儿就不错了!还不快滚,我要开骂了啊!……

她们都觉得她们身价百倍起来。

在她们的想象之中,许许多多的白马王子,或中年的老年的白马王子爸们,正日夜兼程从日本各地,开着各种各样的小汽车,前后无尽头,争先恐后赶往九州岛,当本市与九州岛接壤之刻,会一拥而上拖拖拽拽扯扯将她们邀上小汽车,然后么,然后还用说么?当日本白马王子们的新娘或他们的后娘呗!

改革,改革,开放,开放,全是“假大空”,出个国比登天还难!这一回看什么还能阻挡我冲出国门?看什么还能限制我嫁给一个不是中国人的男人!“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幸我花容未衰,芳心不老,“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她们踯躅于长街,招摇过市,如同在船舱里憋闷得慌,到甲板上散散步,沐沐海风,吸吸新鲜空气。人儿虽未东渡扶桑,心儿早已抵达九州岛抵达东京,身儿早已是日本籍人或大日本男人的女人了似的……

海不如昨日那么平静,却也并未掀起狂涛巨浪。然而浮城还是晃动不已。那些女人们在它晃动中的步态,尤其显得婀娜翩然,倩影招摇,引得些男人们望着心猿意马,方寸大乱。

婉儿有事,走得急行得快。她沿着路边前往,以每一根电线杆子之间的距离为一程而过一程便揽着电线杆子定一定神儿。一小个男人早就打上了她的主意,也像她那样迎面而来。终于两人同时揽住了一根电线杆子。

“小姐,您往哪里去哟?”

三十多岁的男人,广东腔调。

婉儿回答:“随便走走。”

“我也随便走走。咱俩一块儿走走好不好哇?”

婉儿着色道:“不好。”

“有什么不好呢?”

“不好就是不好。”

“别这样嘛!我日本有亲人啦!我叔叔是开饭馆的啦,开好几个饭馆啦。我舅舅是丰田汽车公司的副总裁哇!全世界哪一个国家都进口丰田车呀。我好比蛟龙困在沙滩上,心里寂寞得很哪。你要是答应这几天陪我玩玩,到了日本,工作包在我身上,让你当位公关小姐满意不满意哇?再让我舅舅送给你一辆丰田小汽车……”

那小个子男人的目光很厉害。他看出婉儿绝非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而已。看出了她文化程度不高。但却犯了个错误,以为她是那种涉世未深,很容易上当受骗的脸儿漂亮头脑简单的姑娘。

他的那一套拈花惹草的常规经验,早已过时。

物价上涨,外国人以一双尼龙丝袜子为代价玩一宿中国女孩儿的短暂“初期阶段”已不复还,靠一张名片一番谎话的低俗骗术达到目的之事,即使在小说和戏剧中也成为不真实的情节了。何况婉儿乃江湖女郎,今天才决心“金盆洗手”永不再“下海”罢了。

婉儿睥睨着他,嘲弄地说:“大哥,时代在前进,您落伍了!”

“落伍?我没落伍。我很现代。我绝对是赶新潮的人!跟人玩几天,比跟人交往几年更能了解人嘛。你陪我玩几天就了解我这个人啦!我带了不少钱哪!……”

一个卖雪糕的老太太,推着冰冻车沿街而来。一边推行一边叫卖。城市漂浮着也毕竟是城市。夏季在海上也仍然是夏季。冷饮厂连夜抢修完毕一条流水线。汽水儿、雪糕、冰淇淋都贵了些。人们似乎不但容忍而且充分理解,在非常的日子里嘛!

老太太拖腔很长的叫卖声,招惹得男男女女从四面八方向她聚拢。虽然贵了些,但比日本还是便宜啊!一百多日元才等于一元人民币——相差这么大兑换值,使头脑迟钝之人,一时绕不过弯来。想不明白究竟日元属于“硬通币”还是人民币更“硬通”。但是趁着便宜将钱变物,是人们普遍的消费心理。又据说以一根雪糕来衡量,日本价起码比中国价贵上十几倍!所以人们恨不得在这几天内吃伤了才好!似乎一辈子也不打算再吃一根日本造的雪糕了。

卖雪糕的老太太因推着她那小车,好比一岁的孩子扶着学步车,行走得蹒蹒跚跚。看来她还没有做出什么重大的决策。否则这么大岁数了,今天还挣这份儿并不好挣的钱么?小车几次倾斜过度,险些连车带人横倒路旁。

婉儿对那老太太顿生怜悯。她触景生情。思想起了妈。爸死了以后,妈便是靠卖冰棍将她养育大的。那年月雪糕不叫雪糕。北方叫冰棍儿南方叫冰棒儿。也可以说就是甜冰。而那一种甜是糖精的甜。一入口是甜丝丝的。细咂巴有种特殊的苦味儿。反复舔铜也会产生同样的味觉。白的三分一根。带色儿的五分一根。“鸡蛋牛奶大冰棍”一毛一根。大约每一百根有二斤牛奶和十个鸡蛋的成分。卖一根三分的冰棍挣三厘。卖一根五分的冰棍挣五厘。卖一根“鸡蛋牛奶大冰棍”挣一分。妈那时很少上“鸡蛋牛奶大冰棍”。买的人少,大抵是谈情说爱的小伙子请姑娘吃这种最高级的冰棍。小孩子们宁肯花九分钱吃三根不带色儿的冰棍……

婉儿担心那老太太连车带人横倒路旁再也起不来。也替她担心那些男女趁乱白吃她的冰棍而不付钱,使她分文不挣甚至亏本儿。时代不同了,一支雪糕九毛呢!老太太被白吃五根六根的今天就亏定了……

那男人见她望着卖雪糕的老太太,殷勤地问:“小姐,想吃雪糕?要不要我去哇?”

婉儿经问,觉口干舌燥。从昨天到现在,只是洗身时喝了口自来水。她不由舔了嘴唇。舌尖儿干的,并没能将嘴唇润湿。

她担心的事儿果然正发生着。老太太被包围,分明地已招架不住,不知收了谁的钱。不知雪糕该递给谁。而无数只手,趁火打劫地,伸入到雪糕箱里……

婉儿趔趔趄趄摇摇晃晃地奔跑过去,突破人墙,钻挤到了老太太跟前。

“大娘,别慌。您收钱,我替您递雪糕!排个队,排个队!有点儿秩序行不行?卖雪糕都这么疯抢,到了日本还这样的话,不给中国人丢脸了?”

老太太见她一副诚心诚意,话一出口又有几分正气,信赖于她,感激地说:“姑娘,你可千万替大娘护着这箱雪糕哇!从昨天夜里大娘就在冷饮厂门外……”

“手都给我缩回去!要不我用箱盖儿卡你们手了!”

婉儿做出欲狠狠将箱盖儿压下去的样子。

十几只手赶紧缩出。

那外地的小个子男人也跟了过来。

婉儿命令他:“你帮着维持秩序!等我和我大娘卖完了这箱雪糕,咱俩的事儿好商量。”

他听了她的话,暗自认为值得尽义务。既然她“大娘”是卖雪糕的,那么她妈她爸也肯定不会太有地位。他的经验告诉他,对于这一档次的姑娘,还是值得用些心思进一步勾引的。何况她说“咱俩的事儿好商量”。

于是他认真负责地维持起秩序来。

老太太幸亏有婉儿帮着卖,有那男人维持秩序,不多时,满满一箱雪糕便所剩无几。

老太太很高兴。婉儿也很高兴。那男人更高兴。因婉儿高兴而高兴。他认为婉儿的高兴之中,有他的“贡献”在内。

他说:“小姐,咱们该走了吧?”

婉儿说:“你还没请我吃雪糕哪!”

老太太忙说:“姑娘,你们吃,吃,大娘正不知怎么感谢你们呢!”

那人便从箱内拿出两支雪糕,递给婉儿一支后,吃了起来。

婉儿说:“你不付钱,算你请我呀?不纯粹借花献佛么?”

那人赶紧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放在箱盖儿上,点数够买两支雪糕的,放入钱箱。其余的,一搂手儿,放进了兜里。

婉儿乜斜着他,俏笑地伸出两根手指。

“吃两支?”

他已取出一支递给婉儿。又掏出些毛票儿和钢镚儿,认认真真点数。

婉儿说:“你大方些,掏一张整票儿行不行?”

那人说:“整票太大,就怕找不开呀!”

婉儿说:“我能吃二三十根儿呢!”

那人不禁一愣,瞧着婉儿目瞪口呆。老太太说:“姑娘,你尽管吃。剩下这些大娘一根也不卖了,先尽你够儿吃!”

那人终于明白,老太太和她并无什么特殊的关系。所谓“我大娘”不过是对任何老太太的叫法。他不知婉儿是在考验他出手大方不大方呢,还是存心耍弄他。

婉儿又说:“你瞧着我干什么呀?先付定金吧!”

那人又一搂手儿将零钱收起,从西服内兜取出了一只沉甸甸的大黑皮夹子。

婉儿已将一支雪糕吃完,一把夺了过去。

“你!……”

那人神经为之紧张,两眼都瞪大了。

婉儿打开他那皮夹子瞧,钱还真不少。全是五十元或百元大票。将皮夹子塞得满满的。

婉儿抽出数张一百元的,往冰棍箱内一丢,将皮夹子还给那人,挽着他的胳膊就走。

“你,你给了她多少钱?……”

那人欲点夹子里的钱,清楚自己的损失。

婉儿说:“才给了五六张呀,你亲眼看见的!我陪你玩儿,你对我大娘表示点儿孝敬,还不应该的吗?”

“姑娘,姑娘,姑娘你等等!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呀?你把大娘弄糊涂了!……”

老太太在他们身后直喊。

婉儿回头说:“大娘,别喊了。我心里明白就成!”

她挽着那外省的小个子男人,边走边吮雪糕。城市仍在晃动,而且幅度越来越大了。两人一会儿被晃到马路这边儿,一会儿被晃到马路那边儿,像一对儿雌雄醉鬼。那外省的小个子男人,胳膊不但紧夹着婉儿的胳膊,而且牢牢抓住她的一只手腕,分明是怕她跑了。

“姑娘哎你可别把我当成二百五!”他说,“你把我钱给你大娘了,那也算你收了。收了我的钱,现在起,你就得听我的!如若不然可有你好瞧的!……”

婉儿说:“我听你的,不就是玩儿吗?我这人顶爱玩儿啦!你想上哪儿玩,我陪你上哪儿玩。你想怎么玩儿,我陪你怎么玩儿。咱俩现在这样,不就挺好玩的吗?是吧?”嘴上说着,心中暗暗思忖着摆脱的方式。

两人那可真叫是名副其实的“逛马路”。至路口,见不远处有一治安警察,骑在摩托上,以目光巡逻。因路忽倾忽斜,他不敢启动油门,也只有骑在摩托上待那儿不动。

婉儿有主意了。说:“快放开我,那是我哥,叫我哥看见咱俩这样,他准揍你!”

“谁是你哥?在哪儿?”

他并没立刻放开她。

“就是那位治安警察呀!哥!哥!……”她叫起来。

治安警察闻声向他们望着。

他迅速之极地放开了她的手,从她的胳膊弯里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你在这儿等着,千万别走!”婉儿叮咛地说,“我得去告诉我哥一下……”

“告诉他知道什么?”

“告诉他,你这个外省男人请我吃了两支雪糕,条件是我从现在起就得听你的,陪你玩几天。要不,几天不回家,我妈不得急死呀?……”

说罢,转身朝治安警察急匆匆而去。

那治安警察,一直望着她走到他跟前,困惑不解。

婉儿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我认错人了!从那边看,你简直和我哥太像了!”

对方想离开那地方,又不愿在城市的晃动之中推着摩托。不离开,已经待闷了。正愁再这样待下去,自己会闷傻了。忽然婉儿这么个秀灵灵俏婷婷笑盈盈的姑娘不期而至,还错将他认做了哥,哪肯轻易放过她呢?上下打量婉儿,见她穿那件连衣裙,蝉翼儿似的薄透,隐隐影罩着窈窕身形,觉着自己也一阵沁心的凉快。

他精神为之顿爽。问:“你哥也是干我们这行的?”

婉儿回答:“是呀?”

“几处的?”

“这我可不清楚了!听他说过,好像是二处的。”

“二处的,那跟我不是一个处。什么名字?”

“李兆明……”

婉儿顺口胡编了个名字。

“二处有位李科长,不过我跟他不熟,大概是你哥吧?”

“我哪儿知道呢,但我哥是科长。”

“那准是了!有什么话儿需要我捎给他么?这几天我们哪一个处的人都消停不了。他当科长,估计得夜夜值班,别指望他能回家住啦!”

婉儿一笑:“他已经有他的家了。用不着我当妹妹的牵挂他了。你见了他,只告诉他,我和我妈一切都好,他甭惦念。”

“没问题,保证捎到话儿。”

“那就拜托您啦!”

“这么客气干吗!等着你的男人,是你什么人呀?男朋友吧?”

隔两根电线杆子远,他看不清那小个子外省男人的相貌,流露着酸溜溜的妒意。他倒也不太想掩饰这一点。

“他呀?”

婉儿转身指向那小个子外省男人:“他是我表叔。几天前从外地来我家串门儿的。这不赶上了,一时回不去了嘛!”

那小个子外省男人,惴惴地,不知婉儿究竟对她当治安警察的“哥”怎么讲,见婉儿指他,“做贼心虚”,有些发毛。想拔腿便走,又有些撇舍不下婉儿。更遗憾他那几张百元大钞的付出。

婉儿又指着他说:“他胆儿可小啦!不信你叫他过来,他准转身就跑。”

年轻的治安警察也向那小个子外省男人一指:“喂!你过来!过来过来!……”

那小个子外省男人心想过去了准没好结果,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真的转身便跑。

婉儿高喊:“你往哪儿跑!站住!叫你过来就过来……”

他跑得更仓皇了。撞在一棵树上,接着被晃到马路另一侧,又撞在一根水泥电线杆上……

年轻的治安警察说:“你表叔胆儿太小了,知道会把他吓成这样,我不叫他了……”

婉儿说:“不瞒您,他进过‘局子’,有过‘前科’,因为在公共汽车上调戏妇女。打那时候起,一见穿警服的就害怕。我让您叫他,也是锻炼锻炼他的意思。能改过自新,从头儿做人,就好嘛!是吧?”望着逃之夭夭的小个子外省男人,暗自开心。

年轻的治安警察说:“那是那是。以后,你应该常带他到公安局,找我玩玩。和穿警服的人在一起混熟了,就不会觉得我们多么可怕了。我们也是人嘛。也有七情六欲嘛!……”说时,以七情六欲都特别旺盛的目光,瞧定婉儿的脸,“我姓张。弓长张。你一打听一处的小张,公安局人人知道!”

“那我一定常带他去找你玩儿!”

婉儿给了对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从容地离开了他。走几步,觉得似乎不足以抵偿他对她的“帮助”,又转身向他挥挥手,补发给他一声甜蜜的“拜拜”。

他一直目送她去远。心里美滋滋的,像上级平白补发给他一个月工资……

 

听人们讲,外地的也罢,本市的也罢,凡那些无家可归的,皆分为三六九等,安排在指定地点临时歇息。局级干部在一幢宾馆里。那儿专为他们设立“服务站”。处级干部在一个招待所里。处以下干部和一般党政新闻文化科研单位的人,在几家小旅馆里。本市的“三八旅馆”,腾空了,专收容妇幼病残。其余的人们,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无亲无友的,差不多全在火车站的候车室机场的候机室。带小孩儿的妇女,亦受到相应的照顾,在几座公园的帐篷里。

火车站广场前一排旗杆上,四角伸平固定着十几米长的巨幅白布,允许栖身于那儿的人留名。但不许留言,怕人们当信纸用,不够长。当前途是光明的而不是黑暗的,充满了希望而非预示着绝望,人们恢复秩序的本能和维护安定的热忱,同人们在感到末日来临之际的破坏能量摧毁性冲动是一样高涨的。

幸亏这座浮城将要靠拢的是日本。婉儿心中暗想,若是古巴,若是罗马尼亚,若是波兰,若是越南……不知此刻人们会在干些什么,眼前会出现些什么场面,自己的个人命运又将会怎样……

日本,日本,日本两个字,似乎使男女同胞都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似的!好像中国倒像外国。好像落叶归根,游子年老,集体从外国回祖国似的那么种情愫那么种心劲儿……

她先在十几米长的巨幅白布上寻找名字。没发现孟大爷女儿女婿的名字,便立即到机场去了。那里同样十几米长的巨幅白布。从上面也没发现她要寻找的名字。猛地她想到,他们大概是不必留名的。孟大爷死后,除了她婉儿,还有谁关心他们的下落呢?于是她干脆在候机大厅内寻找。居然被她寻找到了。不过只寻找到了小红的丈夫。当他从地上捡起一截烟头时,她一眼发现了他。

“广志哥!……”

她喜不自胜。

“婉儿!……”

他出乎意料地瞪着她。

“你可让我找得好苦!”

“你找我干什么?”

他与身旁一个神情麻木的吸烟人对了火,蹲下去,猛吸起来。

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以各种各样的目光望着他们。那些人如同底舱船客,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身下是发给他们的席子。这里男人多,女人少。几堆男人在打扑克赌钱。为数不多的女人的目光,都有种希望在这儿捡到什么的贪婪。她们东瞧瞧,西望望,黄鼬似的在男人们之间穿行过来穿行过去。分明是要引起男人们的注意。撞在他们身上,也不道歉,只对他们笑。然而男人们对她们都不感兴趣。当她们对他们笑时,他们毫不掩饰他们的反感。有的立刻将头扭向别处。有的还低声用不堪入耳的脏话骂她们。她们挨了骂,仿佛很开心,更加笑得吃吃咯咯的。这儿的男人们,就婉儿看来,绝非全那么正经。怪只怪那些女人们自己,她们自以为新潮的发型,自以为时髦的裙衫,和她们的身材容貌很不协调。她们是些早已不再属于农村,可是也完全没有可能被城市接纳的女人。以前,她们就是在火车站过夜的常客。偶尔对她们发生一时之兴趣的,按惯例,大抵是四处打散工的粗俗流浪汉子……

婉儿的出现,使男人们的目光几乎全都胶着在她身上了。空气因他们的聚息而污浊。呛人的烟味儿混杂着脚臭。她觉得连他们的目光也是熏染人的,肮脏的。而小红丈夫的冷漠的回答,令她十分生气。她隐忍着,笑问:“我小红姐呢?”

“我怎么知道!”

他已经将那截烟头嘬尽了,还继续嘬着除了变魔术的任谁也嘬不出烟来的过滤烟根儿。像没喝饱奶的婴儿,继续嘬空奶瓶的奶嘴儿一样,嘬得咂咂有声。

“她是你老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我就应该知道?”

他恶声恶气地反问,仿佛她问的是一个跟他毫不相干的人。

婉儿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憎。实在地说,婉儿认为他才跟自己毫不相干。她与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分。只因他是怀孕的小红的丈夫,而小红是孟大爷的女儿,而找到他们是孟大爷死前对她的嘱托,没想到他如此这般对待她!

她一转身便走。走出候机大厅,步子不由得放慢,终于站往,觉得这么一走了之,其实等于并未将孟大爷死前对她的嘱托当成一件重要的事。太对不起孟大爷。也太对不起小红。小红不唯是孟大爷的女儿,还是她小时候的玩伴啊!也是读中学时和她关系相处得最好的中学同学啊!虽然后来她们几乎断了交往,但偶一见着,小红对她仍是很亲的。不管亲得真亲得假,毕竟从未流露过丝毫对她的歧视。也从未背后非议过她一句。甚至,连某些人对她的半神秘不神秘的生活那种时常引起她强烈反感的兴趣,似乎都从未产生过。而这一点,婉儿一向觉得,便是小红比别人对她的格外的善待。

于是她回到候机大厅。像在关着许多同类动物的笼子里寻找到某一只似的,将整个候机大厅扫视了几遍才又发现他。而他却仍在低头寻找。寻找烟头儿。

“广志哥……”

她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使他有几分尴尬,同时有几分困惑不解。

“婉儿,”他哭丧着脸说,“我帮不了你什么!我确实帮不了你什么!尽管冲着小红,我多少应该负起点儿关照你的义务,可我现在一无所有哇!……”

婉儿说:“我不需要你帮我什么!我只求你跟我离开这儿,跟我一块儿找到小红!既然你明白你已经一无所有了,你就该好好儿接受别人的帮助。接受别人的关照!”

“别人?谁?我不是谁的仇人。可我也不是谁的恩人。这种时候谁关照谁啊!……”

他冷笑起来。

“我。”

“你?……”

他望着她,依然冷笑,摇头。那意思是——婉儿,你休跟我耍什么花枪!大概你打算怎么利用我一下吧?不熟悉你的人琢磨不透你,我还琢磨不透你?我才不被你利用哪!我才不受你的骗上你的当哪……

婉儿又说:“广志哥,我是诚心诚意的!”

“诚心诚意的?你这种……你还有诚心诚意的时候?”他说,“那好,我倒要考验考验你的诚心诚意,你先替我讨两支烟……”

“我有!”

“俺也有!”

“大妹子,哥这儿是‘骆驼’牌的……”

“洋烟太冲,还是讨我的‘云烟’吧!‘红塔山’!‘云烟’名牌儿!……”

他们周围的男人中,霎时间高举起七八只手。

婉儿拿眼将他们一扫,便看出来,他们肯定都是得要她付出某种代价的。否则,门儿也没有。

他也是看出了这一点的。能“将”她一“军”,他似乎挺有些得意。

婉儿被激怒了。被他。也被那些心怀不良的男人。然而她不动声色。

她问他:“你说,你要什么烟?”

“冲的!‘骆驼’!十支!……”

他心中暗想,婉儿,对不起啦。还是我先利用你一次吧。这个感到自己一无所有了的男人,觉得这个世界唯独对他自己最不公道。便觉得人人都是可恨的。他终于抓住一个人来释放他内心那种变态的邪恶了。这个人就是婉儿。他认为她是自讨的。活该。同时可以得到十支烟!他望着婉儿幸灾乐祸,体验着某种和当众强奸她差不了多少的快感……

一个人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之下还能置别人于窘地,没有别的什么事比这种事更值得一做了!他内心的快感简直没法儿形容。

“我也有‘骆驼’!……”

又一个男人从几个躺在地上看热闹的人身上跳跃过来,冲到婉儿跟前,手拿着一盒没开封的“骆驼”。

婉儿默默打量着两个有“骆驼”的男人,思忖片刻,将“招标”的机会给予了后来者。

“就要你的了!”

她朝他伸出了手。

“你以为我白向你献殷勤呀?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啊!”他环视着周围的男人,问他们,“是不是?”

“没那么便宜的事!”

“你小子若白给了她,我们揍你!”

周围的男人乱嚷嚷。

“妈的,眼看能咬上一口的鲜桃儿,让这小子夺去了,扫兴!……”

另一个有“骆驼”的大块儿头男人,嘟哝着归到自己的地方,躺下了。

婉儿妩媚一笑,说:“你把烟给我,跟我走,有你的好处就是了!嗯?……”

对方犹豫一阵,将烟给了婉儿,说:“跟你走就跟你走!”

婉儿接烟在手,朝广志晃了晃:“整整一盒。要,你也得跟我走。”

广志不禁瞧瞧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不禁瞧瞧他。在几秒钟的对视间,两个男人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

婉儿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广志终于也说:“跟你走就跟你走!”

婉儿转身便走。她觉得这里是个可怕之地。尽管眼前并未发生谈得上可怕的事情,但她那种特殊的、细致的、女性的直觉告诉她,这里的确随时可能变成可怕之地。这里的男人们都不对劲儿。包括广志。某种极其狰狞的东西,已经附在他们身上,并且钻入了他们灵魂了。也许他们自己全都不能意识到这一点。但那种极其狰狞的东西的确是存在的。随时可能在他们灵魂里集体作祟作怪,将他们变成疯子或野兽。中国人,尤其中国的男人们,大概是世界上最经不起什么劫难的男人了……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这么想,对他们又是轻蔑又是怜悯。附在他们身上钻入他们灵魂的,该不会是那些遭到歼灭厄运的海鸥的禽鬼吧?为什么他们的眼里,全都有着那么一种又苟且又跋扈,企图献媚于人又企图践踏人的眼神儿呢?……

离开机场,婉儿仍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两个男人紧跟在她身后。

首先耐不住性子的却是广志,他自言自语:“还走,要走到哪儿去呀?”

那个男人笑,说:“急什么,反正烟已经属于你的了!”言外之意仿佛是——她这个人可得归我!我用烟换的。你别打算和我争!

又走了一会儿,三人走到了一座小石桥上。桥下缓缓流着从四面八方汇于一壕的城市污水。水面浮着一层类似油脂的肮脏的东西,被阳光照耀得闪烁着黑紫色的光彩,如同谁往河面喷了一层黑紫色的亮漆。

婉儿站住,向两个男人转过身。

“你如果要烟,就揍他。揍得他表示不再跟着我们为止。”她对广志说,同时将胳膊探出了桥栏,“我认为你揍服他不费什么劲儿,你不揍他,我就把烟扔了!”

“别!婉儿你别!……”

广志两眼死瞪着她手里的烟,好比饿极了的狗死瞪着主人手里的一块肉。

“那你快开始呀!”

广志的目光转向了那个一心巴望着拥芳抱艳的男人。对方则胆怯地一步步后退。现在他似乎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抬举”他了——因为与最终想占有一盒“骆驼”烟的广志相比,他等于是“秀才遇见了兵”。他看得出来,被指使揍他的男人,分明是个惯于争凶斗狠的好汉。

广志一步步向他逼近。

“嘿嘿,哥们儿,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俩何必呢?有话好说嘛!烟归你。归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解馋第一口,小弟也谦让着你,还不行么?……”

按婉儿的本意,广志一吓唬他,他跑了,也就算了。岂料他到此时,仍不弃邪念,而且当着她的面进行“策反”!使她觉得这个男人,真真是坏透了!她倒偏要看他挨顿狠揍了!

她撕开烟盒,抽出一支,抛向桥下。接着弹出第二支……

“你别糟蹋烟!”

广志怒吼起来,向对方扑了过去。他曾向他们,一群鸭子一样被圈在机场候机室的男人们,包括眼前这个男人,可怜兮兮地乞讨过烟。然而他们谁都没给过他一支。他们仅仅因为他们自己还有烟可吸,就认为是高出他一等的人似的。正是眼前这个男人,居然提出用两支烟换他脚上穿的崭新“耐克”鞋!而鞋已经成为他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一笔资产了!靠两支烟就想把他盘剥得一钱不值啊!为了占婉儿这个根本不知羞耻二字的女人的便宜,又出手多大方啊!整整一盒“骆驼”!

他一举就将对方打倒了。男人对男人的报复,一旦开始实践,体现于他这类男人,方式总是以轰轰烈烈为最好,最痛快。细分析之,他对婉儿的心态,其实正是被压抑的男人对男人的报复的嬗变。除此之外,毫无别的什么缘由。现在似乎连他自己也明白了这一点。一旦明白了,他那种通过力气的宣泄,形同摧枯拉朽一般。不容对方招架,像在杂技场上表演“摔跤”节目,他摆布对方那股狠劲儿好比一只野性大发的狸猫进攻一只绒布做的老鼠。

“大妹子,大姐!大姑……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对方双手护头,被揍得不知该叫婉儿什么好。

她心软了,制止道:“行了,让他去吧!”

广志却更加狂暴。对方不向他求饶,而向婉儿求饶,使他觉着,对方视他为她的一个家丁似的。并感到仍在受到巨大的侮辱。

“呸!你妈的!兜里还有烟没有了?”

他将对方上身按在桥栏上,朝对方那张文质彬彬的脸啐了一口。他一向挺尊重知识分子,但是讨厌文质彬彬的男人的脸。因为他自己黑壮粗野。

“有,有……”

对方惶恐极了,赶紧又从兜里掏出大半盒“骆驼”。

“塞我兜里!”

对方赶紧将烟塞入他兜里。

“有火柴没有?”

“没有……”

“胡说!吸烟的,会没有火柴?”

“真的没有火柴!真的没有!只有打火机……”

“跟老子逗闷儿啊?!”

他腾出只手,扇了对方个大嘴巴子:“打火机也塞我兜里!”

对方乖乖将打火机也塞入他兜里。名牌打火机。

“手表!戴我腕子上!……”

于是他腕上有了一只看样子挺高级的手表。

“笔!……”

于是他上衣兜有了一支一次性的流水笔。一次性的他也要。感到自己一无所有的他,不仅体验到了报复的快感,而且体验到了掠夺的兴奋。似乎觉得,这世界,又变得公道了些。

“行了,让他去吧!”

婉儿又予以制止。

“不行!”他说,喝问,“老实交代,你干什么的?”

“我,我是制片……”

“噢,药厂的!”

“不是药厂,不是制片儿的。我是电影制片厂的制片,来物色演员的……”

“那么,你看老子能演电影么?”

“能!您能,您能……”

“能演什么?”

“这……您当然能演大主角,一号英雄人物……”

“去你妈的!”

对方又挨了个大嘴巴子。

“说!能演你爸!”

“我说我说……能演你爸……”

“放屁!我,能演,你的,爸!快说!”

“能演我爸!我明白了——您能演我爸!……”

“你是知识分子么?”

“不是……我哪儿算得上……”

“不是知识分子你长这么一张脸!”

“我的错儿,我的错儿,我以后保证去整容……”

“把鞋脱下来!”

“您正牢牢抵住我,我没法儿脱……”

对方快哭了。

“呸!”

他又往对方脸上啐了一口,笑了。

“没法儿脱也得脱,用脚脱!”

“好,好……”

对方用双脚互相蹬掉了皮鞋。

“老子饶你……去吧!”

他一搁腿将对方掀下了桥。

婉儿未料他会这么做,吃一惊,急俯身看——幸亏桥不算高,水不算深,那人在空中折了个跟头,落水时正好腿朝下。婉儿见他扑腾到岸边一爬上岸,撒丫子跑得飞快,暗暗舒了口气。

“烟!我的烟!……”

广志理直气壮地伸手向婉儿要烟。

她将烟抛在他脚边。她突然觉得他极端可憎而且可恶,甚至比被他掀下桥的男人更加可憎可恶。而且,使她感到危险。这真奇怪,她望着他,一时想不明白,愣在那里——他比别人富有之时,他完全是另一种人,喜欢帮助人,喜欢以某种慷慨博得乐善好施的名声。喜欢凭行为和他自己的想象,把自己塑造成“及时雨”宋江之类人物,怎么他一旦感到自己一无所有了,既可以捡烟头又变得这样穷凶极恶呢?她联想到了铁子被押上囚车时那种目光和大喊大叫的那些话。他的目光,和铁子的目光包含着相同的内容!她不禁觉得身上一阵发寒。

他蹲下,捡起那盒烟,迫不及待地叼上一支,凶猛地吸。

婉儿犹豫了,不知还该不该将他带往那个地下室,带到她的“哥”面前。她甚至想赶快离开他了。

忽然他抬头问她:“我们老掌柜的呢?”——他一向对别人不称他的岳父为岳父,而称“我们老掌柜的”。

“死了。”

“铺子呢?”

“那条街都没了。”

“这么说车也没了,钱也没了。街角儿那储蓄所还在吧?”

他的目光和语调中都流露着大的侥幸。

“我不是告诉你,那条街都没了么!”

“活该!活该!真是活该哇!……”他的拳头擂着水泥桥面,几下便将拳擂得血淋淋的,“我早就对老家伙说过,那么多钱,不能全都存在一个小小的储蓄所里!就是不听我的,以为我操的是份儿没用的心!二十多万,二十多万啊!真的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了呀!……”

他蹲不住了,一屁股坐下,双手挠进头发里,号啕大哭。连那半截烟也被搓进了头发里,使他的头发冒起青烟来。

婉儿闻到了一股头发被烧的焦臭味儿。“一无所有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啊!到了日本还不是得重打锣鼓另开张么?到了日本还不是得当日本的穷人么?挣下二十多万一份家业我活得多累呀我!我再也累不起了呀我呀!刷盘子能刷出一份家业来么?不刷盘子在日本我又能干点儿什么我?……”

他的喊叫,在婉儿听来,与铁子的喊叫相比,另是一种惊心动魄。铁子的喊叫属于彻底的疯狂一类。加在一起是“我要杀人”的意思。铁子的喊叫令人毛骨悚然,自己心里却并不害怕什么。一个人活到了要杀人,而且只要杀人的地步,当然也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他的喊叫却丝毫也没有要杀人的意思在内。加在一起仿佛是“谁干脆把我杀了吧”的意思。他的喊叫倒不令别人害怕什么,似乎害怕的只不过是他自己。那岂止是害怕是绝望而已,简直是对继续活下去的恐惧。简直是对继续活下去的毛骨悚然。所以在婉儿听来,他的喊叫凄怆无比。这一种凄怆大天白日源于一个男人的喊叫声中,使婉儿更加感到男人可能原本就是比女人脆弱的东西。原本就是在绝望时恐惧时需要女人安慰需要女人予以精神支撑的东西。他是婉儿所碰到的第一个不但恐惧于自己的一无所有,而且恐惧“日本”两个字的男人。这又使婉儿觉得,与那些盲目乐观盲目亢奋盲目自信的男人相比,他的绝望他的恐惧他的毛骨悚然,倒似乎证明着他的格外清醒。对清醒的绝望者是应该相与搀携的。她想。她内心里,一种女人的慈悲,被他的喊叫震动了。并且被迷乱了。

他站了起来,两眼瞪着桥中间的一根护栏柱子。婉儿一眼便看出了他想要干什么。也倏忽间似乎理解了,他刚才对另一个男人的穷凶极恶,也许是他抵抗自己内心绝望内心恐惧的一种方式吧?既然没谁会杀了他,他也只有自己弄死自己了。她替他“讨”来的烟和他自己夺来的烟,对于他来说,省着吸大概也只够吸一天半的。吸完了他不还是会产生自己弄死自己的念头么?一个男人到了眼中只有烟的时候,其实也就是到了随时随地会弄死自己的地步。再说还有小红一方情面。还有孟大爷死前的嘱托,如果她找到了他又弃之而去,过后怎么解释也对不起孟大爷。哪一天见到了小红,她又该说些什么呢?……

她一步跨过去,挡在他和那根柱子之间。

“你别挡我,”他说,情绪平静了许多,话也开始说得镇定,“其实我倒不是太怕死。我怕的是,死了,在人们眼里也还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怕别人指着我的尸体说——看,这小子是个穷光蛋!现在我不怕这个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鞋,“‘耐克’,三百八十多元。脚上是没问题了,抬得起来一个男人的体面。”又看看腕上的表,“像是镀金的。表也是好表,”双手插入兜里,一手掏出打火机,一手掏出“骆驼”,同时在两手掂了掂,“吸进口烟的男人,不能用简便打火机。它,和它,很般配。你躲开,你躲开!我喜欢这个死法!头破血流的,横躺在桥正中间,打远处看不见,谁走到跟前,吓他妈的谁个魂飞魄散!……”

一抹挺歹毒的冷笑又浮现在他嘴角。似乎,一想到死了还能“吓他妈的谁个魂飞魄散”,他一解心头之恨。他究竟恨什么呢?

婉儿又困惑了。

然而她犹豫一下,竟躲开了。

“我得再吸支烟……”

他又将一支烟叼在嘴上。仿佛可以再吸一支烟,却没有再吸一支烟,便一头撞死了,是吃大亏的事。

但他持打火机的手分明在抖,叼在嘴上的烟,向火苗凑几次才凑准。

“听着,”婉儿以最后谈判的口吻说,“要么,你跟我走。并且和我找小红。要么,咱俩就此拜拜。你死你的,我走我的。我这个人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别人做喜欢做的事儿的时候,我从来不愿扫别人的兴。”

他盯着那根柱子,猛吸烟。好像不是在吸烟,好像是在吸世界,吸这世界上应该属于他的最后的一点儿什么东西。吸个一干二净。全部吸入自己肺里。然后再死,也觉死得其所似的。他那样子,使她感到,唯恐有什么没从这世界上吸去,让仍活着的人分占了他的便宜。

“天灾人祸谁也预想不到。一无所有了的不止你一个!你恨得咬牙切齿顶什么用?一无所有了的人若都像你这样,我看这座城市就该变成疯人院了!再说你究竟恨谁呢?……”

“……”

“你跟我走,和我找到小红,对你们两口子有利。我一心报答孟大爷,才这么费尽了口舌劝你!”

“……”

“十多万美金,在日本也算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一时找不到活儿干的话,省着用,够我们四个人支撑一阵子。”

“美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也许过会儿,那个男人会带了一帮子人来,跟你和我算账。被扔进这臭河沟里的,就是你和我了!我也没闲工夫等你慢慢考虑,我走了!”

婉儿说罢,拔腿便走。

“哎!你……你等会儿!……”

她头也不回。

“你说四个人,还有一个人是谁?”

他追上了她。

于是婉儿边匆匆走,边向他讲自己一天半内的经历……

她判断得不错——十几分钟后,百余人向那座小桥奔跑而来。有男人。也有女人。女人是为了看热闹。男人是为了毁灭什么。弄死一个男人和一个漂亮女子,最能满足他们的毁灭欲。何况那理由是再充分再正当也不过的——男的抢劫女的诈骗!何况毁灭了,便作鸟兽散,法会去找谁呢?可能到日本还得过三五天。度日如年的企盼,一无所有的落魄,无家可归的迷惘,已使他们的心理和精神状态处于崩溃之边缘……

当然,他们在桥上只不过发现了一双鞋。一双鞋,对百余人的毁灭欲来说,是太不够了!而且鞋是“死物”。对“死物”怎么样都谈不上毁灭不毁灭的。桥是水泥桥,想毁灭也毁灭不了。除非用炸药。他们是一心冲着两个活人来的,没带炸药。周围,也没什么很值得并容易毁灭的。

不知因为什么,他们互相争吵起来,互相谩骂起来,终于互相殴斗起来。众人接二连三将某些人托起,抛入臭河沟里。桥上抛,岸上也抛。抛一个,发一阵欢呼……

婉儿二人,已走到了远处的机场路立交桥上。遥望着那一种疯狂的游戏般的情形,他的脸渐渐苍白了。

“你救了我一命。”他不无感激地说。

“是我差点儿为了你,白搭上一条命。”

婉儿冷冷地说。

那是一幢连外观都没竣工的七层楼房。楼前工地上还堆着砖石瓦料。一块大牌子高悬于脚手架。赫然醒目四个大字是——“违建,待拆”。下面一行小字是1985年某月某日。婉儿离开这里时,没注意到牌子。中国的事儿真说不明白。她想,拆一幢违建的楼也要“待”上几年!

“你就在这幢楼的地下室过了一夜?”

他问。

她点点头。

“和一个白天才认识的男人?”

“你要再说这种话,你滚!”

婉儿火了。

“你别生气嘛!”他皮笑肉不笑,“但你要是把我骗到这儿来,你们要是没有什么美金,不过想利用我,你知道,我这个人是不好利用的。”

他口吻之中含着威胁。

婉儿眯起眼,盯视了他几秒,一句话也没说,一转身走向楼洞。

在地下室走廊里,她听到脚步声,知他跟来了。

如果让“哥”给他两万美元,了却良心上的一种债务感,就打发他滚,也许更是两全的做法吧?

婉儿懊恼地想。这件事,当她刚刚决定之时,满心灵怀着的是善良的目的美好的情感。而此刻她已觉得真多余!……

两个男人终于见面了。

他们连手也没握一下。

迎门的墙壁正中,凿了一个窟窿。一只扁的黑皮箱子,放在床上。

“就是你有十几万美金?”

广志怀疑地问。

“对。我有。”

“哥”面无表情地回答。

婉儿看得出来,他们互相都不信任。互相都存有戒心。

“钱在哪儿?”

“哥”走到婉儿跟前,搂着她的肩说:“我们是已下了决心一踏上日本国土,就到东京去闯荡生活的。东京如果混不下去,我们便到美国。反正不混出个样儿,是绝不再回中国的。你们也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吗?”

“我还没见到钱,也就不能说什么打算和你们同舟共济的话。”

“哥”离开婉儿,默默走到床边,蹲下将那只箱子摆弄一会儿,箱盖儿腾地弹开了。内中只有一件西服。他将西服翻起一角,下面露出了几捆美钞。他立刻又压上了箱盖。

“同舟共济!”

广志向“哥”伸出了一只手。

“哥”迟疑了一下,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于是两个男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握得都很有力,很久没分开。

“哥”说:“有你这句话,这笔钱就是我们大家的!婉儿讲了,你岳父生前对她好,她忘不了这份儿情。何况在危难时刻没有老人家,婉儿大概现在也不会站在这儿了!……”

他看了婉儿一眼,婉儿点点头。

他又说:“只要我们中国人能同舟共济,外国对于我们中国人便没什么可怕的。”

“说得好!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的兄长。我一定将你们当成亲弟弟亲妹看待!”

广志信誓旦旦。

婉儿说:“还有小红……”

广志说:“对,当然还有她。如果她命大没死,找到了她,她就是你们亲姐姐!不,还是叫嫂子吧!冲我叫关系更亲密些,是不是?”

婉儿笑了。

“哥”瞧瞧她,受她感染,也笑了。

广志走到婉儿跟前,拍拍她肩,又说:“婉儿,小妹!以后我不叫你婉儿,就叫你小妹了!我一路上……有点儿那个……你别往心里去,啊?家没了,你嫂子生死不明,人到了一无所有的地步,难免荒唐……”

婉儿眼眶竟湿了。

她说:“我不往心里去……”

听了他们的话,见他们的手在一起握了那么久,婉儿大受感动。她又觉得,其实自己内心里是希望他们能这样的。这样最好!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给两万美元,固然慷慨,固然大方,但怎么能比这样好呢?同舟共济的两对儿夫妻,那就等于是四匹马拉两辆车啊!这辆车陷住了,还有那辆车救援呢!钱,即使美元,也难买到“同舟共济”四个字呀!至于广志这个人,他不是已经认错儿了么?设身处地替他细想想,人在乍然落魄之际,说几句荒唐话,做出些荒唐行为,不是很应该原谅的么?婉儿,婉儿,你对自己从前的放荡和无耻都予以原谅了,你对别人一时的恶劣更应该原谅!你要学会宽厚待人啊……

婉儿这么一想,就高兴起来,对“哥”说:“你俩一定都饿了。我也饿了。给我点儿钱,我去买些吃的。再买一瓶酒,咱们饮酒盟心,指天立誓!”

“哥”给了她二十元钱,笑问:“你信这套?”

婉儿说:“反正只要咱们这么做了,互相就会觉着更托底了!”

广志说:“对,对!饮酒盟心,指天立誓!同舟共济,这个过场是不能不讲究的!我信!”

“哥”便说:“快去快回。别让我俩久等着!咱们今天要离开这儿……”

“我爱你!”

不待他说完,婉儿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满怀着许多喜悦飘出去了……

婉儿很快便回来了。

她一推开门,见两个男人站立于墙角,正紧紧搂抱在一起。她看不到他们的脸。只能看到广志结实的背。和“哥”的两条胳膊。像绑索,勒着广志的腰。似乎快把他的腰勒断了。他仰着头,双手徒劳无益地推“哥”的肩……

“你们干什么哪?”

婉儿奇怪地问。

广志朝她扭过头来。他满脸血,大吼:“帮我!……帮我分开他胳膊!……”

婉儿骇然极了,扔下买的东西,扑过去,费了很大劲儿,才分开“哥”的胳膊……

广志刚得以摆脱,便迅速跳到一旁。“哥”的身体靠着墙,缓缓滑倒下去。墙上留下了一道血迹。胸前插着破墙用过的凿子,深及凿柄。他大张着嘴,双眼瞪得眶角欲裂。仿佛要在一息尚存之刻,喊出对世界的最可怕的仇恨无以复加的诅咒,却没喊出口……

“你!你杀了他!……”

婉儿怔僵了。

广志瘫软地坐在床上,呼哧呼哧喘粗气。

“你为什么杀了他!你这畜生!你这王八蛋!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婉儿向他扑去。

他捉住她双手,将她摔倒在地。

她爬起来,又向他扑去,又被他摔倒在地。

她第三次爬起来,脸上挨了狠狠一拳,第三次倒在地上……

“听着,贱货!”他一手抓着她头发,一手扳起她下颏,面对面瞧定她的眼睛,凶恶地说,“这笔钱,两个人花,总比三个人或四个人花,用的日子要长!这个账,连小学生也会算!要么,你跟了我,以后一切听我的。男子汉大丈夫,我一言九鼎!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保护你。要么,你和他一个下场!我不能留下活口!既然已经杀了一个人,老子不在乎多杀一个!一到日本,老子就远走高飞了,谁也甭想从世界上找到我!你听明白了没有?!……”

血使他的脸狰狞。

“说!要活,还是要死?……”

他几乎快把她的头从脖子上弄掉了。

“别杀我……我……要活……”

他放开了双手。

她散发遮面,头软弱地垂在胸前。

“你是贱女人。又漂亮又不要脸!其实我喜欢你这种女人。到国外,男人带着你这种女人,才无后顾之忧!我知道你一旦想明白了,是不会反对我的……”

他说着,一阵冷笑。一只脚踏她肩,将她踏得伏身于地。

接着他捡起酒瓶子,啃掉盖儿,咕嘟咕嘟灌了两口,往地上一摔,顿时粉碎,憋闷的空间,被酒味儿和血腥味儿弥漫。

他从床上拎起那只黑皮箱。想想,又放下了。脱下肮脏的上衣,擦脸上的血。唯恐擦不净,走到水龙头前,拧出水洗起来……

忽然水停止了。

他摇撼水管子。用拳头擂。仍不出水。

婉儿将水龙头关了。

她说:“姓张的,你看着我!”

他倏地转过身,一只手伸向床,下意识地去抓皮箱……

她已站立在他对面,双手握着带血的凿子。从“哥”胸前拔出来的。

“我要你一命抵一命!”

他不及反应,凿子穿透了他的身体。她竭尽全力一刺。部位也是右胸。

他伸向床的胳膊,条件反射地朝后一挥,手打在自己头上。手指掀入头发。使他那样子看去非常怪异。好像表演滑稽哑剧的演员,企图向人们证明,一个人只要怎么样,就可以将自己从地面提起,拽到半空中……

她拔出凿子,又竭尽全力一刺。

他的另一只手,也五指叉开,缓缓抓头发。

他那张洗去了血迹的脸,呈现着一种极大的惊讶。似乎惊讶于原来女人也是会杀人的。而且杀得又地道又利落。

婉儿又拔出凿子,见他身体晃,往旁一闪,他便脸朝下扑倒于地了。听那“咚”的一声,她断定他的脸肯定是平了……

她也瘫坐于地了。但她仍不罢休。双手握着凿子,一下又一下扎他结实的背。顷刻扎得筛子一般。眼见着白色的背心变成了红色的。如同用杵子捣蒜似的……

她哭得涕泪滂沱然而无声。

终于,她放下了手中的锐器。像小学生满意地做完了作业,心安理得地放下了笔。

她站了几次才站起来,神情木然地环视着这个空间。她自己的连衣裙,“哥”替她洗了,晾干了,叠放在床头。

她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将他抱到床上,盖了被。她抱时仿佛抱一个孩子,竟觉得他很轻。

随后她脱光身子,将自己用皂彻底冲洗了一阵。

她离开之前,抚上了“哥”的双眼。她一抚他的双眼,他的嘴也自动闭上了。

“我知道你想喊什么……”俯视着他恢复了自然状态的脸,她低声说,“你要咒我,你一定以为是我设下的计谋,勾搭了另一个男人来害你性命,夺你美元。可这不是真的。事情不是这样的。婉儿没这么坏,所以我把他杀了……但是我太对不起你!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他脸上……

她转身望那幢违建待拆的楼房,心里默默祈祷——上帝啊,如果你确实存在,那么你就显一次灵给我婉儿看吧!你让这幢楼房塌了吧!算是给我“哥”做个坟……

她脚下的路突然猛烈地震荡起来,并且从地底下传出可怕的轰轰隆隆的声响……

她站立不稳,摔倒了,本能地将全身匍匐在路上……

地底下传出的可怕的响声和地面上的巨大的响声连贯了。在两种混合了的响声之中,楼塌了。塌得很彻底。眨眼变成了一座砖砾大山……

一阵尘浪贴着地面向她涌来,仿佛波涛要将她淹没。尘浪过后,她睁开两眼,不见了那装有十几万美元的皮箱。

大地仍在震荡。

她不敢站起来,也根本不可能站起来,像一条蜥蜴似的,惊恐地四处乱爬,盲目地焦急地寻找着。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将那黑皮箱带出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