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爸爸還是被搶救過來了,但是情況不容樂觀。羅錦程被叫到醫生辦公室去簽收了病危通知書。
    爸爸彷彿感覺到了時日無多,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織錦叫進了病房,什麼也沒說,用他蒼老無力的手輕輕地摩挲著織錦的手,用帶著溫暖哀求的目光看著她。
    織錦強顏歡笑,故意頑皮地說:「爸爸,你又把我們嚇唬了一次。」
    爸爸笑了一下,突然顫巍巍地叫了她的名字:「織錦……」
    織錦看著爸爸。
    「織錦,爸爸以後不嚇唬你們了。」
    織錦知道他這句話背後的潛台詞,忙說:「爸爸,我們都習慣了,你就繼續嚇我們吧,我們喜歡呢。」
    爸爸疲憊地笑了笑,「織錦,爸爸一輩子沒求過人……今天爸爸求你一次,不然,爸爸在天堂碰見你何叔叔的話,沒臉和他打招呼。」
    織錦就明白了,這是爸爸在臨終前跟她要一個最後的態度,希望她答應嫁給何春生。她呆呆地看著垂危的爸爸,悲傷和崩潰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是啊,從二十一歲開始,她和馬小龍戀愛,一晃就是七年。爸爸的阻攔不是問題,就算他不同意也沒用,大不了自己私底下和馬小龍登記結婚就是。可馬小龍的母親這一關過不了。他母親說過無數次,只要馬小龍敢和織錦結婚,她就敢去跳海。
    織錦至今都不知道馬小龍的母親究竟是為什麼看不上她。她問過馬小龍,他也茫然得很,說問過,母親就是不說。只要一提到織錦,她的臉馬上就跟在冰天雪地裡放了幾天幾夜的鋼板一樣,又冷又硬。
    織錦知道是時候了,哪怕是為了父親,她也得跟馬小龍有個了斷。必須!
    她決定去找馬小龍的母親,最後一次問她究竟為什麼不同意她和馬小龍的婚事。
    她發動羅錦程剛給她換的新車,直奔馬家而去。
    織錦沒提前告訴馬小龍,快到他家時,才給馬小龍發了條短信:「我正在去你家的路上,我們七年的愛情長征將在今天看到結局。」
    發完短信,她知道馬小龍肯定會打來電話阻攔她,索性關了手機。
    杭州路路況不好,車一跑上去就像個跌跌撞撞的醉漢。路南是條長滿了亂草的臭水溝,夏天一到就成了蚊蟲們的樂園,老遠就能聞到一股生活廢水和工業廢水相互糾纏的臭味。周邊居民的意見大得不得了。幾年前,區政府在臭水溝上澆了蓋子,蓋子上又建了一排兩層小樓。後來,它們紛紛成了飯店、旅社、公司辦公樓,幾年下來,也不見哪家紅火起來,倒是破窗爛門漸漸多了起來。
    馬小龍家就在這排二層小樓對面的一棟老樓裡,五冬六夏的,樓下總有賦閒的男男女女們聚成一堆打「勾機」——青島人發明的一種撲克牌玩法,六人一局,三人一組對決,大牌壓小牌,誰先甩光牌誰是贏家。
    對冒著酷暑、嚴寒在街上玩牌的人,馬小龍深惡痛絕,認為他們敗壞了四方人的形象。他一度想搬離口碑不佳的四方,母親不幹,說習慣了四方,日子嘛,就該這味兒。其實,她與四鄰從不打交道。
    在馬小龍的印象裡,從小到大,母親總是牽著他的手,目不斜視地穿過眾人,驕傲而挺拔。可是,驕傲而挺拔的母親經常在夜裡哭,叫著一個人的名字。那個人姓馬,估計是他的父親。他問過母親,為什麼別的小朋友都有父親,他卻沒有?
    母親說他父親死了。他不信,哭,鬧,一定要去看父親,因為小朋友們欺負他時罵他是沒父親的野孩子。
    母親就領著他去了郊區的一個小山包,指著一堆土說:「你爸爸就在這裡。」
    那時的馬小龍不懂,為什麼別人的爸爸都走在路上,坐在家裡,而他的爸爸卻住在土地下。
    母親說,為了他們母子兩個,他的父親死了。母親說這些的時候,眼睛很直,眼淚像春天的小溪水,不停地往下流。
    從那以後,馬小龍再也不向母親要父親了,他怕母親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流,好像要把身體流乾了一樣。
    織錦停了車,在街邊站了一會兒。雖然她來之前氣勢洶洶,但到了這裡,心卻突然虛弱起來,像得了場重病,還沒好利落。
    她從後備箱裡拿出一瓶礦泉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覺得身體好像有了重量,不再那麼輕飄了。已經幾年沒來這裡了,一進樓道,莫名的壓抑感一層一層地湧上心來。
    樓梯很乾淨,她走得很慢。這個時候,馬小龍應該正風風火火地往家裡趕。他在高科園上班,即使一路暢通不塞車,要趕回來也得四十分鐘。
    織錦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調整了一下呼吸,按門鈴。之後,腦袋就開始混亂,她無法推斷乖戾的馬小龍母親會做出什麼舉動。
    她只是想,這一次即使死也要死得氣焰高漲,她忍了七年,不想也不能再忍了。
    馬小龍的母親並沒給她開門。她從貓眼裡看見了滿臉冰霜的織錦,冷冷地說:「馬小龍不在家。」
    織錦強忍怒氣,心平氣和地說:「我不找馬小龍,我要和你談談。」
    「我和你沒什麼好談的!」說著,馬小龍母親就把防盜門裡的木門砰地合上了。
    織錦就傻了。她想過千萬種場面,唯獨沒想到是這一種,竟然連個爭吵的機會都不給。織錦覺得肺要炸掉了,恨恨地看著冰冷的、結實的防盜門,又去按門鈴。
    門鈴叮咚叮咚地響個不停,門卻泰然自若地關著。織錦火了,踢了幾下門。對門的鄰居探出頭來,很警覺地看著織錦。
    馬小龍就是這時回來的。
    他氣喘吁吁地往樓上跑,見織錦站在門口,長長地吁了口氣,慶幸自己回來得及時。
    他拉起織錦就往樓下走。織錦甩開他,「我要和你媽談談。」
    馬小龍抹了一把汗,又看了看探著腦袋的鄰居,低聲說:「改天吧。」
    織錦怔怔地瞪著他,眼淚慢慢流出來,「不行,必須今天!」
    馬小龍拖長了嗓音:「織錦……」
    織錦知道這聲呼喚裡有央求,可是她也央求過他,都央求了七年了,有什麼用?如果她和馬小龍的媽媽是敵對狀態,那麼裁判就是馬小龍。這個口口聲聲愛她的馬小龍竟從沒讓她贏過一次。她用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絕望眼神直直地看著他,「馬小龍,我必須去你家,必須和你媽談談!」
    馬小龍側臉看了看鄰居,他是個要面子的人,如果不是這樣,他們的問題早就解決了。
    織錦昂著頭,也斜眼看著探出腦袋的鄰居,「我和馬小龍談了七年戀愛了,他媽不讓他和我結婚,現在我要和他媽談談,他媽不讓我進去。」
    鄰居尷尬地紅著臉,縮進頭去,關上了門。織錦抱著胳膊,看著馬小龍,「我爸爸病危了。」
    馬小龍低著頭,沒說話。
    「我爸爸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我履行他二十八年前的承諾,嫁給何春生。」
    馬小龍伸手來拉她。
    織錦一閃,躲過去了,不管不顧地倚在滿是灰塵的牆上,「我爸一輩子沒求過人,今天,他求我了。」
    馬小龍不說話,他揮手趕走一隻從面前飛過的蒼蠅。
    織錦笑了一下,「馬小龍,今天你給我一句准話,我們到底能不能結婚?」
    馬小龍斬釘截鐵地說:「能!」
    「什麼時候?」織錦用眼斜著他,嘴角上掛著悲涼的冷笑。
    馬小龍就啞了,幹幹地張著嘴巴,「織錦……」
    織錦把頭往旁邊偏了一下,「等你媽死了我們再結婚?如果我活不過她呢?」
    馬小龍怔怔地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我再努力一下。」
    「你都努力了七年了,你媽會自殺的!」織錦歪著頭看他,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裡掉出來。
    馬小龍跺了一下腳,「織錦,你知道我愛你,你讓我怎麼辦?難道你讓我去死?」
    織錦斜睨著他,一字一頓地說:「讓你那個變態的媽去死!」
    說完,她就徑直下樓去了,頭也不回。她的心很冷,冷得像冰窖。她知道,她和馬小龍之間結束了,徹底地。
    那句惡毒的話,她忍了多年,終於說了出來。
    她走在街上,覺得心突然地空了,像山洞一樣的空,還有陰冷的風,在呼呼地奔跑著。
    織錦以為自己會哭,卻沒有。她出奇的安靜,不知做點兒什麼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證明這不是個夢。
    織錦在車裡坐了十分鐘,馬小龍到底沒追下樓來。織錦知道,他以後也不會追來了。她讓他看見了那些她蓄積在內心深處的藏而不露的惡毒——對他母親的。
    織錦失魂落魄地回到醫院。此刻,她的爸爸正在重症病房裡堅持著最後一點兒力氣,為了等她給一個回答而遲遲不肯合眼。她坐在病房外的花牆上,想打電話問問哥哥羅錦程,父親怎麼樣了。剛拿出手機,就聽見有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喊「姑姑」。
    織錦抬頭,是柳如意,她正領著兜兜往醫院來,另一隻手裡還拎了個飯盒。
    織錦忙往臉上堆了些笑意,她不想讓柳如意看出自己剛哭過。這個女人好奇心太重,嘴也夠碎。
    織錦站起來,抱起兜兜,往他臉上貼了貼。
    柳如意跟在身後,「怎麼不進去?」
    織錦笑了笑,「外面空氣新鮮些。」
    面對柳如意時她總覺得彆扭。首先是在稱呼上。叫小柳或是如意吧,顯得有點兒不夠尊重;叫她嫂子吧,羅錦程已經和她離婚了;叫她姐姐吧,又太親暱,像故意要討好她似的。
    長這麼大,織錦從沒有討好別人的習慣,對於無法讓她從骨子裡有敬意和親暱感的柳如意,她就更不願意討好了,最多也就是客套而已。她覺得柳如意對羅錦程的愛情,已經不能用「癡情」這個詞了,只能說是犯賤。當初,為了逼羅錦程結婚,柳如意尋死覓活。在父母的威逼下,羅錦程遂了她的願,可一結完婚,羅錦程就不著家了,好像把她娶回來就算完成任務似的,跑出去和他的相好金子雙宿雙棲去了。
    看著柳如意一個人在家裡淒惶的樣子,善良的父母很內疚,覺得自己沒管好羅錦程,所以,對柳如意比對織錦還要好。織錦知道,這是老人心懷內疚的客氣。一開始,柳如意可不這麼認為,以為算她好運。羅錦程雖然蜜月都沒過完就找不到影子了,但就那麼半個月的時間,柳如意竟然懷了孕。醫院的規定是不能鑒定性別的,母親就托醫院的老同事悄悄給她做了個B超,知道了她懷的是個男孩兒。
    柳如意便有了母以子貴的神氣勁兒,整天活像只剛下完蛋的老母雞,耀武揚威得很。直到她知道了羅錦程和金子混到一起,仗著肚子裡的孩子去鬧過一回,羅錦程不領情,竟然硬著一顆比豺狼還狠的心,讓她把懷了六個月的孩子打掉,柳如意這才洩了氣。
    從柳如意懷孕到孩子出生,羅錦程很少回家,即使回來一趟,連柳如意的屋都不進。柳如意絕望透了,發著狠要把他的種從肚子裡弄出去,一個人跑到醫院去引產。可一上了手術台,她又害怕了,唯恐公公婆婆一旦知道她引產了,會沖羅錦程發脾氣。羅錦程這人渾是渾了點兒,但還算孝順,即便一萬個不願意,父母的話到底還是會聽一些的。到時候公公婆婆衝他一發脾氣,他不劈了她才怪呢。
    最終,她還是一個人灰溜溜地回來了。原本指望生完孩子後羅錦程能收收心,誰知他壓根兒就像沒當爹一樣,照樣不著家,照樣和金子廝混。她一咬牙,就和羅錦程離了婚,在兜兜半歲的時候。
    孩子,她是死活不會留給羅家的。孩子就是她的秤砣,可以增加她在羅家二老心目中的份量,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扔出去砸一下羅錦程的良心。
    在錢方面,羅錦程從不虧待她,因為他不缺錢。即便是離婚後,她帶著孩子回了娘家那陣子,羅錦程也會按時讓織錦幫他把錢送過去。
    每每看到羅錦程讓織錦給她錢,娘家媽就會沒完沒了地罵她,說她犯賤,好端端地鬧什麼離婚,把娘家攪得雞犬不寧。確實是的,娘家就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沒有廳。因為她回了娘家,哥哥兩口子還得和五歲的侄子擠一個屋。父母老兩口的那間屋子,放下一張四尺寬的床,再放個老式大衣櫃,人都要側著身子才能走過去。
    娘家嫂子也指桑罵槐地說風涼話,說沒見過這麼摳門的姑姑,手裡攥了那麼多錢,也不見給侄子買點兒東西。其實柳如意給侄子買了不少東西,但嫂子的嘴還是閒不著,今天是她同事的孩子的姑姑給孩子買自行車了,明天是她朋友的孩子的姨媽給孩子買鋼琴了。柳如意知道,哪怕她把整座青島都買給侄子,嫂子還是會嘮叨。誰讓她寄人籬下呢?她索性也就不買了。
    嫂子的臉色就更難看了,像潑了墨的冰,摔摔打打地說:「真沒見過這麼不識趣的,又不是手裡沒錢,幹嗎非要擠在娘家……」
    柳如意聽得難受,知道嫂子惦記著她手裡的那幾個錢。因為嫂子下崗了,在一家快餐店打工,一月掙不了幾個錢。哥哥呢,是國棉廠的老工人了,工資低得可憐。嫂子一門心思想開間小門面,就是沒本錢。
    柳如意知道,錢一拿出去,就是肉包子打了狗,她當然不幹。她今天是有錢,誰知道明天呢?哪天羅錦程不高興了,或是羅錦程又娶老婆了,誰管她娘兒倆?就她在食品公司開的那一點兒工資,再租套一居室的小房,剩下的也就剛夠糊嘴的。她敢不省著點兒花嗎?
    柳如意自覺地讓父親把北面的小陽台收拾了出來,放上一張單人席夢思床墊,就算她和兜兜的臥室了。把騰出來的房間給小侄子做臥室兼客廳,嫂子的罵才消停了點兒。
    直到織錦爸爸想孫子,過來看兜兜,一見娘兒倆蜷縮在北間的小陽台上,織錦爸爸登時眼睛就紅了,抱起孫子,拽起柳如意說:「小柳,你跟我回去。我不管你和錦程是離婚了還是成仇家了,只要你願意,你就是我們羅家的閨女。」
    那天,柳如意拎著個旅行包跟在織錦爸爸身後,一路哭回了羅家。
    織錦雖沒喜歡過柳如意,卻覺得她可憐。雖然是她主動和羅錦程離的婚,可要不是羅錦程一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架勢,她至於賭著氣提離婚嗎?
    其實羅錦程和織錦都知道,柳如意提離婚不過是做姿態給羅錦程看,希望他能在父母的壓力下向她低頭。可是,她錯了。羅錦程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痛痛快快地簽了字。等父母知道,他已托人把離婚證換出來了。
    柳如意也就成了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羅錦程雖然挨了父母的訓斥和責罵,可離婚畢竟是她提出來的。她嘗到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疼,拽不下來、掀不掉的疼,鑽心噬骨。
    幸虧羅家老人通情達理,對於織錦爸爸把柳如意領回來,沒人問為什麼,就讓余阿姨把柳如意原先住的婚房收拾了出來。
    羅錦程也沒問,就像家裡多了個與他不相干的親戚。
    吃過一次自以為是的虧之後,柳如意變聰明了點兒,知道羅家人對她的好,更多是因為兜兜。她平時小心翼翼地收聲斂息,為了討好老人,時常和余阿姨搶活兒干,倒是讓余阿姨尷尬得不行。織錦看不下去,就讓媽媽說說她,住在家裡,就把自己當家裡人,別像心裡不踏實的鄉下親戚進城似的,不知道的,人家還當她在羅家受了欺負呢。
    媽媽婉轉地說過她幾次後,柳如意倒是不和余阿姨搶活兒干了,可是照樣搶著端茶倒水的,讓人不自在。
    織錦索性一回家就把自己房間的門關上了,省得柳如意一遍遍地打發兜兜跑過去問姑姑喝不喝水,吃不吃水果。
    唉,真累啊!
    織錦和柳如意進了病房。
    病床被搖起了一半,爸爸的精神看上去不錯,媽媽正在餵水。見她們進來,爸爸擺了擺頭,示意媽媽不要餵了。兜兜在織錦懷裡待不住,蟲子似的扭著身子要下來。織錦放下他,他就滿病房蹦躂起來。柳如意低低地吆喝:「兜兜,安靜點兒。」
    三歲的孩子哪聽得進去?
    織錦見爸爸直直地看著自己,就坐在病床沿上,笑了笑說:「爸爸,我想好了。」
    爸爸也笑了一下,點點頭,很吃力。
    病房很安靜,大家都看著織錦。
    織錦頓了頓,看著爸爸,輕鬆地說:「爸爸,你放心,我肯定會跟何春生結婚。如果你願意,我現在就和他結婚也成。」
    兜兜跑過來說:「姑姑,你要做新娘子了?」
    織錦摸了摸他柔軟的頭髮,點點頭,「兜兜給姑姑做婚禮天使好不好?」
    兜兜認真地看著她,學婚禮上的開場小天使那樣,擎著一根棒棒糖滿病房轉。
    爸爸笑微微地看著織錦,讓羅錦程給何春生打了個電話,就緩緩地合上了眼睛。
    織錦看著爸爸,終於淚如雨下。她覺得身體的某個地方壞了,所有液體都在爭先恐後地從眼裡往外流,怎麼也止不住。
    遵照爸爸的遺願,喪事辦得很簡單。但悲傷的情緒像洪水一樣,把織錦和媽媽浸透了。媽媽像失去了親人的孩子,整天窩在沙發裡掉眼淚,卻不哭出聲。她習慣了什麼都由織錦爸爸做主,爸爸的走,像是冷不丁地把她孤單單地扔在荒無人煙的曠野裡,她一下子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麼過了。悲傷於織錦也是真實的,除了計較她跟何春生這事,爸爸還是完美的。他身上有種天生的不怒自威的氣勢。小時候,每每她和哥哥做錯了事,不用打罵,只要爸爸一瞪眼,他們就嚇蔫了。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懼怕從不打罵他們的爸爸。織錦承認,她身上所有被別人認可的優良品質,都遺傳自爸爸。
    另一個傷心人是柳如意。她的傷心也是真的。因為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是爸爸重新把她領回羅家的,也只有爸爸才能鎮住羅錦程。那個為她撐腰、讓她感覺待在這個家裡很踏實的爸爸就這麼走了,讓她一下子就慌了神,不知道以後的路該往哪裡走了。
    羅錦程也在家裡,他懨懨地看著不停地哭的柳如意,皺起了眉頭。兜兜在一邊怯怯地看著他。他還不懂得生老病死的悲傷,只是覺得很奇怪:爺爺怎麼不在家了呢?為什麼他要待在一個黑色的小盒子裡?
    兜兜對羅錦程有種天生的畏懼,他遠遠地看著這個沉著臉的男人,跑過去捅了捅他的腿,「你為什麼不哭?」
    看著不諳世事的兜兜,羅錦程心裡一陣難受,把他抱在腿上,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兜兜,叫爸爸。」
    兜兜小聲說:「我怕你生氣。」
    羅錦程就更難受了,「誰說爸爸會生氣?」
    兜兜扭頭看柳如意,「媽媽說的,叫你爸爸你會生氣。」
    羅錦程的心突然很疼,覺得自己很王八蛋。是的,兜兜一歲多的時候,柳如意帶著他去西餐廳找過自己,指望可愛的兜兜能喚回羅錦程的那顆浪子之心,慫恿兜兜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抱著他的腿喊他爸爸。
    羅錦程彷彿看透了柳如意的用心,沉著臉說:「吆喝什麼?誰是你爸爸!」
    當時柳如意就瘋了一樣撲過去,抱起兜兜,往站在一邊巧笑嫣然的金子臉上吐了口唾沫,「你也就配一條千人騎萬人壓的母狗!對,兜兜不是你的種!」
    羅錦程抱著兜兜,輕聲說:「爸爸不生氣,爸爸喜歡你叫我爸爸。」
    兜兜扭著身子,看著柳如意。
    柳如意正兀自哭著,壓根兒不知道這邊的父子倆在嘟噥什麼。
    何春生也來了。爸爸去世前,曾讓羅錦程給何春生打了電話。等電話接通,爸爸顫巍巍地對何春生說:「和你媽定個日子吧,織錦答應了。」
    爸爸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把織錦交給何春生。
    何春生和他母親一起來的。
    一進門,春生母親就揚起了手,在空氣中拍拍打打地哭了起來,像唱歌一樣,還有歌詞。
    織錦突然覺得這裡很擁擠,無比壓抑,正想找借口離開,柳如意卻突然多嘴地說:「織錦,快去勸勸何媽媽,別讓她哭壞了身子。」羅家和何家是過命的交情,孩子們稱呼雙方家長都用「爸爸媽媽」。
    織錦知道柳如意這樣說是為了討好何春生。因為爸爸去了,媽媽又是個溫柔到軟弱的人,要是羅錦程執意要她離開羅家,除了織錦,不會再有人替她說話了。所以,她現在不僅要對織錦好,還要對與織錦有關的所有人好。
    當然,柳如意這樣說,也是提醒織錦在未來婆婆面前表現一下。問題是刻意去討好一個人的事,她壓根兒做不出來,就沖柳如意輕輕搖搖頭,示意她少說話。柳如意低著頭吐了一下舌頭,忙過去勸何春生的母親別哭了,並扶她到沙發上坐了。
    何春生的母親用淒惶的目光看了大家一圈,特意多看了織錦一眼。織錦低著頭,努力不把心底的情緒流露出來,整個人就顯得有些木。
    何春生的母親很是疼惜地看著織錦,有些愛憐地說:「看看,織錦這孩子……都哭傻了。」
    織錦見她點了自己的名,也不好裝充耳不聞,就木木地笑了一下。誰都看得出這笑很假,但好在是辦喪事,笑得假、笑得應酬是應該的,真笑才該遭到譴責呢。
    何春生在他母親身邊坐了一會兒,端著杯子到飲水機旁添了點兒水,遞給織錦,「喝口水吧。」
    織錦接過水,小聲說「謝謝」。不知怎的,她覺得何春生站在自己身旁有點兒彆扭。其實在旁人看來,何春生是個不錯的男人。他嘴巴利落,眼神很敏捷,用青島話說就是很有眼力見兒。可就是何春生的這種眼力見兒讓織錦覺得彆扭,總讓她想起舊社會大戶人上房裡的丫頭。再加上何春生的眼睛天生大得很,眼白和眼黑分界特清晰,有點兒像個心底乾淨的洋娃娃的眼睛。若放在女人的臉上,這是一雙單純的美目。可放在男人的臉上,就成了缺點,使他看上去有點兒過分的簡單和膚淺。
    織錦抿了一口水,就把杯子放到一邊。何春生不時看她一眼,彷彿有話要說又不知從哪裡說起的樣子,讓織錦更彆扭了,忙站起來,指了指自己坐的地方說:「你坐吧。」
    何春生有點兒侷促,說:「不用,你坐吧,我站著就行。」
    客廳的沙發已經坐滿了人,織錦借口說:「你先坐,我去找把椅子來。」說著就上樓去了。
    她很難一下子接受何春生成為自己的男朋友。這種無法接受讓她坐臥不安。
    柳如意和何春生在客廳裡竊竊而熱烈地交流著什麼,織錦就更難受,一頭紮到床上,拉了條毛毯蒙在頭上。
    許久,她聽見媽媽在客廳裡喊:「織錦——織錦——春生和何家媽媽要走了,你起來送送……」
    織錦裝睡,過了一會兒,她聽媽媽解釋說:「這陣子織錦跑裡跑外的,累壞了。我去看看她是不是睡了。」
    何春生的母親也是明白人,大約也看出了織錦心底的不願意,忙說:「不用啦,孩子都累壞了,就讓她睡吧。」
    織錦在心裡謝天謝地,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對何春生的母親有點兒過分。畢竟她是自己未來的婆婆,將來是要成為一家人的。

《門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