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何春生上早班,下午三點就下班了。八月,外地都秋風微起了,青島的「秋老虎」才剛開始發威,空氣濕度大,悶熱得讓人全身上下潮乎乎的,膩得難受。
    何春生買了一瓶冰可樂,在樹蔭下邊喝邊走,不知道究竟去哪裡好。他去敦化路的家居城看過傢俱了,都很好,做工精良,款式新穎。好有什麼用?他買了擺在哪裡?如果在家裡結婚,最多就是把舊單人床扔了,換張新雙人床就是了。其他傢俱連想都別想,沒地兒擺。
    不知不覺中,何春生就溜躂到了台東。現在台東已經取代了中山路的商業地位,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賊頭賊腦的小偷在街邊候著,一旦找到下手目標,他們就像螞蟥一樣貼上來。
    想起小偷時,何春生就會覺得很悲涼。小偷對有錢人和窮人的識別能力最強了,二十九年來,他竟然沒遭遇過一次被偷,這非但不讓他欣慰,反而使他沮喪。這說明什麼?說明他看上去是個貨真價實的窮人。
    這讓他很不舒服。他承認自己是窮人,但是不願意讓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個窮人。
    他站在街邊,把可樂喝完,剛要扔進垃圾桶,就見一邋遢的老女人正眼巴巴地望著自己手裡的瓶子,遂在心裡荒涼地笑了一下,把瓶子扔進了她拖著的編織袋裡。
    離何順生夫妻的店很近了。前幾年,波螺油子上面遮天蔽日地架起了高架橋,青島著名的波螺油子就無聲無息地被新城建設給淹沒了,兩側的店舖也全沒了,李翠紅只好把裁縫鋪子搬到了台東。在她的左攔右勸加嘮叨下,何順生也不再賣盜版光盤和軟件了,一心一意地在李翠紅的鋪子裡幫忙。
    他想了想,就溜躂過去了。李翠紅正忙著給一個老太太量褲子,沒看見何順生,過了一會兒,瞄見他了,仍繼續給人量褲子。何春生站了一會兒,只好問:「嫂子,我哥呢?」
    李翠紅頭也不抬地說:「找死去了。」
    何春生知道再問下去她還是沒好氣,就到店外等,估計何順生沒走遠。
    一支煙還沒抽完,何順生就回來了。他穿著一條肥大的迷彩五分褲,趿拉著一雙走起來啪啪作響的大拖鞋從遠處跑過來,迎面見了何春生,說了聲「你來了啊」,就跑進店裡,拿起喝水的玻璃瓶子,一仰脖子,發現是空的,就罵上了,「他媽的,我跟你說多少遍了,喝完水記得倒滿涼著,你他媽的怎麼就記不住?」
    李翠紅嘴裡嘟噥著倒霉,埋頭裁褲子。
    何春生到旁邊買了一瓶冰礦泉水遞給哥哥,「哪兒去了?」
    何順生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瓶水才說:「追小偷去了。三個小雜種在店門口偷一個小姑娘的手機,讓我看見了。幸虧我喊了一嗓子,三個小雜種撒丫子就跑。跑!他能跑過我?給攆進派出所了。」
    何春生知道哥哥的脾氣,雖然他結婚後不再打架了,卻好管閒事。有一次追小偷還被紮了一刀,醫生說再偏一點兒,就扎大動脈上了。因為這件事,李翠紅沒少罵他,什麼狠話都罵過,他就是改不了。流竄到青島的外地小偷都知道青島人愛管閒事,一旦偷竊失手,就很容易被圍追堵截,場面壯觀。所以,相對其他城市,青島的小偷還不算猖獗,流竄性質的小偷往往待上一陣就走了,因為怕被好管閒事的青島人當過街老鼠追打。
    何春生知道,從道義上講,他應該支持哥哥。但萬一哪天運氣不濟,被捅了要害可怎麼辦?遂對哥哥的行為以及李翠紅的暴罵,都保持了理解性的沉默。
    李翠紅邊裁褲子邊罵:「早晚哪天你被人捅死了,我就帶著你兒子改嫁!你不是想當英雄嗎?當英雄是給你金子了還是給你銀子了?你願意去送死就去送吧,反正不知哪天你就把老婆閒出來便宜了哪個王八蛋!」
    何順生知道老婆是擔心他出事,也不吭氣,好像沒聽見一樣,問何春生:「上早班?」
    何春生「嗯」了一聲,就望著店外,覺得也不知道該和哥哥說些啥。
    「犯愁吧?」何順生把剩下的半瓶水都喝了。
    何春生點了點頭。
    何順生點了支煙,「前一陣子聽說要舊城改造,不知有沒有劈柴院?」
    何春生說:「從咱搬進來那年起,就聽人喊劈柴院要拆遷,不指望了。」
    何順生歪著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何春生的目光和哥哥對上了,就笑了一下,「哥,咱去喝點兒?」
    何順生說了聲好就站起來往外走。李翠紅猛地抬頭,看著何春生,故作通達地笑了笑,「春生,如果你請你哥喝酒是為了動員我們搬出去租房住,那我勸你還是把這酒錢省下來買房子吧。就算你哥同意,我也不答應。這些年來,我在你們何家沒功勞也有苦勞,你別想把我們一家三口掃地出門!我告訴你,你就是把舌頭糾成一朵花說,我們也不搬!」
    何春生覺得很累,無力地笑了笑,說:「嫂子,我就是和我哥出去喝幾杯啤酒,你就想那麼多?」
    何順生拉著他往店外走,「她那張嘴,拉肚子似的,不理她!」
    何春生和哥哥找了一家燒烤店,要了兩扎啤酒,又要了些烤肉筋、烤魷魚頭什麼的,就胡亂喝了起來。說真的,他來找何順生真沒什麼目的,只是覺得愁腸百結,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以前,他想和織錦戀愛,織錦不幹,也就不存在約會,這反而讓他很自在。可現在不同了,織錦同意和他戀愛了,他和織錦怎樣戀愛呢?戀愛總要約會吧。可怎麼約會呢?像報紙上說的那樣吃西餐、看電影?他幹不來。不是他怕吃西餐會出洋相,也不是覺得電影院沒意思,而是一頓西餐吃下來,再節約,兩個人也要兩三百。一場電影看下來,電影票貴不說,你總不能約了人家看電影就光瞪著看吧,至少電影完了你得請人家吃點兒東西呀!電影票加上隨便吃點兒東西,沒個三四百是打發不掉的。更要命的是,戀愛時約會是經常有的,總不能為了省錢,一月見一次吧?可見得頻繁了,這約會的費用哦……何春生一想,腦袋就大了,就他那點兒工資,一月不足兩千,屬於偶爾奢侈一次就要勒緊一個月褲腰帶的主兒,和織錦這樣月薪過萬的女孩子談戀愛,可怎麼談得起?
    這麼一想,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一條不知深淺要吞象的蛇——象真的撲下來請蛇把它吞了,蛇卻慌了神,不知該從哪裡下口了。
    他神情黯淡地和哥哥邊吃邊聊。何順生喝得眼睛迷離起來,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說:「你呀,心氣太高了!就咱家這條件,就咱兄弟倆這現實,找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結婚就行了,你為什麼非要追織錦?」
    何春生耷拉下眼皮說,「我也知道,可我就是喜歡她。對別的女孩子我不來電,我一看見織錦就覺得自己傻了,大腦一片空白。哥哥,你說這是不是就是愛情的滋味?」
    何順生藉著酒哈哈地笑,笑得好像噎住了,這讓何春生有點兒惱火,兀自喝了一口酒說:「有什麼好笑的?」
    何順生順了順胸口,「老弟,告訴你,我真不知道什麼是愛情,我只知道我看見李翠紅時就想要她,而且我不許別人碰她,這就是愛情。」
    何春生說:「粗俗!你就不能高級點兒?」
    何順生這才定了定眼神,看看弟弟,說:「哦,我忘了,你還沒碰過女人!我告訴你啊,女人啊,你別看她們一個個假模假式的,沒一個好東西!你輕薄她們,她們罵你,你在她們面前擺正經,她們還是罵你。反正啊,在女人眼裡,男人怎麼做都不是。我覺得管他什麼狗屁紳士不紳士的,再高級的女人也得墊在男人身子底下的,所以啊……」
    何春生見旁邊兩個吃燒烤的女孩兒不時厭惡地瞪過來,連忙擋住了哥哥的話頭,「哥,喝完你回店裡,不然嫂子又要罵了。」
    「她除了罵人還會幹什麼?我不怕她!兄弟,等你結婚了,千萬別被老婆鎮住了,再高級的老婆,咱也不能讓她把老爺們鎮住了。」何順生喝得瞇著眼,兩手揮過來舞過去地像趕蒼蠅,嘴角漸漸聚起了一層白沫。
    何春生忽然很後悔請哥哥出來喝酒,明知他沒酒量卻偏偏有酒膽,還有酒膽卻沒酒德,一喝多了就滿嘴髒話,天王老子都不怕,自己還約他出來喝酒,這不是找事嗎?他掏出手機,看了一會兒,說:「哥,我得走了,織錦約了我呢。」
    何順生也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說:「好,正好去接她下班。」
    何春生歎了口氣,「接什麼接,我都覺得有點兒荒唐!我坐公交車去接一個開車的人,你不覺得好笑?」
    何順生拍拍他的肩,「兄弟,人家還沒下手呢,你就先把自己滅了。」
    何春生結了賬,還有十幾根烤魷魚和烤肉沒吃,就和店裡的小夥計要了個塑料袋,裝進去塞給哥哥說:「別浪費了。」
    何順生接過塑料袋,打了個響嗝就晃蕩著回店裡去了。李翠紅正張羅著關門,見他回來,直起腰,接過他手裡的塑料袋問:「和你商量房子的事?」
    何順生瞥了她一眼,「除了房子,你就不能琢磨點兒別的?」
    見何順生情緒不高,又喝了酒,李翠紅怕把他問煩了吵起來,索性閉了嘴,拉下捲簾門,從店後推出踏板車,騎上去,又拍了拍後座,示意何順生坐上來。
    何順生無精打采地坐上去,歎了口氣,拍拍李翠紅的胖屁股,「還是咱兩口子好啊,半斤對八兩,誰也不嫌誰。春生找了織錦,累錢又累心啊。」
    「誰和你半斤對八兩!你怎麼那麼會抬舉自己?要不是我不懂事的時候被你騙回家去了,打死我也不嫁給你!看你的德行吧,吊兒郎當的,一聽打仗就小過年。」說著李翠紅就發動了腳踏車,轟地開了出去。
    「警察!」何順生大叫,「你沒長眼也沒長耳朵呀?我跟你說有警察!」
    可是已經晚了,李翠紅的腳踏車被斜刺裡衝出來的交警攔下了。她堆起了一臉的暖笑,迎了上去。交警看也不看,說:「讓我抓著了!這是第幾次了?你自己說吧!這路段不准騎摩托車。」
    李翠紅像撿了寶,「我騎的是踏板。」
    ?警上上下下地看著她,很?被李翠紅侮辱了智商的意味,「是你傻呢,還是你把我當傻瓜?踏板也是摩托!」
    交警朝後面揮了揮手,李翠紅的踏板車就被幾個交通協管員抬到清障車上去了。李翠紅跟著跑了兩步,拍著清障車尾喊道:「停車!我的踏板車裡還有東西。」
    何順生扯了她一把,「別丟人,不就幾串破烤肉嗎。」
    李翠紅紅著眼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一想要交不少罰款才能把踏板車領回來,就難過得不成,幾乎要哭了。何順生拉著她的手,用滿是酒氣的嘴巴衝她哈了一下,就拍拍她的後背說:「今晚咱不做飯了,我請你吃燒烤。」
    「燒你媽個頭!踏板車被拖走了要交罰款,春生結婚要花錢,你媽聞不了廚房的味兒,就我命賤!我不做飯怎麼辦?」李翠紅邊說邊匆匆忙忙往車站走。何順生知道老婆是個持家過日子的好手,不捨得在吃上破費,理由是吃魚吃蝦也就圖個嘴巴痛快,再好的東西進了肚子也要變成屎。有這理論墊底,在飯菜上,李翠紅節儉到了摳門的程度。但是場面上卻馬虎不得,別人有的,她一定要有,金項鏈、金戒指、金手鏈是一定要有的,哪怕披金掛銀的,她回家只有鹹菜和饅頭吃,她也是快樂的,因為在面子上她沒輸給任何人。
    何春生打算去織錦公司樓下等她,看了一下時間,差不多了,就上了公交車。公交車擠得要命,他尋著人縫往裡鑽了鑽,在靠近後門的地方站了下來。乘公交車他最不喜歡站在前面。其一是上車的人多,總要擠過來搡過去地彆扭。其二是下車不方便,青島的公交車基本上都是無人售票,前門上,後門下,很多人上了車之後就不願意往後走,惹得司機總要站起來往後扒拉著喊:「往後走往後走。」這是公交車司機重複頻率最高的一句話。何春生聽著就替他們難受,也替那些寧肯在車前段擠成一個疙瘩也不往後走的人彆扭,好像被人擠來擠去很舒服似的。
    前面擠成了疙瘩,後面還稍微寬敞些。何春生長長地吁了口氣,就見站在他旁邊的一個女孩子皺著眉頭、捂著鼻子嫌惡地瞅了他一眼。何春生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剛才自己喝酒了,肯定是滿嘴巴酒氣,不由得就有點兒羞慚,低下頭,緊緊地閉著嘴巴。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去找織錦,有些唐突。
    好不容易到了香港中路,他下了車,沒往織錦公司那邊去,倒是先一頭扎進了大超市。他工作的那家超市和這家超市是競爭對手,因為牽扯著自身利益,兩家競爭單位的職工很容易對自己所處的單位產生類似於狹隘的愛國主義的情緒,對對手單位不譭謗就很不錯了,想讓他們進競爭單位的超市去買東西,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可今天不同,何春生必須去買包口香糖,還要去買支牙膏和牙刷,刷一下牙。
    超市的面積很大,何春生轉了半天才找到牙膏和牙刷,又拿了一盒口香糖。付款之後,他忙跑進旁邊的洗手間,在洗手盆旁很認真地刷起牙來,搞得進出的人都用狐疑的目光看著他。他不管那些,反正誰也不認識他。
    他刷完牙,牙膏雖然挑了小管的,但還是剩了許多。牙刷、牙膏難道用一次就扔掉?
    何春生躊躇了半天,還是沒捨得扔,出了洗手間,路過一個搞促銷的櫃檯時,順手抽了一張宣傳頁,也沒細看,就打算包牙刷和藥膏。剛走了幾步,他就聽見身後有竊竊的笑聲,覺得奇怪,低頭看了一眼手裡的宣傳頁,臉一下子就紅了——竟然是宣傳豐乳按摩膏的!
    他連忙找了一個垃圾桶塞進去,一生氣,把牙膏和牙刷也塞進去了,頓時就覺得渾身輕鬆了,好像卸掉了一個隨時能讓自己出醜的累贅。
    何春生嚼著口香糖,站在織錦的寫字樓下,再有十來分鐘織錦就下班了。
    他忽然覺得很無聊,就拿起手機給織錦發短信,告訴她自己在樓下。
    很快,織錦就回了,說正好,她正要找他呢。
    何春生望著手機上的短信,琢磨了一會兒,想她找自己做什麼呢?
    寫字樓的出口陸續有人出來。何春生下意識地挑了些男人和自己比,他發現那些男人並不顯得比自己高級,穿著也不像他想像中的刻板周正。他們也穿休閒裝,也穿牛仔褲,甚至有人還穿著造型簡單而樸素的圓領衫。他們走路的樣子和神態也各有所異,有的滿臉興奮,估計是要去赴約會;有的很懶散,好像正在為去哪裡發愁;還有的有些茫然、沮喪……
    何春生正聚精會神地研究著寫字樓男人的表情,織錦就出來了。她今天穿了一套純棉質地的白色套裝,套在她高挑的身段上顯得優雅而嫻靜。遠遠地,她望著他,抿著嘴唇笑,看上去心情不錯。
    何春生笑著走過去,低了一下頭,用別人不易覺察的速度飛快地哈了一口氣,然後用鼻子吸了一下,覺得聞不出酒味兒來了,才迎上去。
    何春生問織錦找他有什麼事,織錦正要說話,幾個女孩子從她身邊跑過,嘻嘻哈哈地要織錦介紹一下何春生。織錦笑著說:「德行,淑女不可以太好奇的。我未婚夫。」
    女孩子們愣了一下,什麼都沒說,伸了伸舌頭就跑掉了。
    何春生忽然感覺有些不舒服。他想,那幾個女孩子或許很吃驚,因為織錦的男朋友換了,以往等在寫字樓下的是馬小龍。
    何春生有種被人侵略了自尊的不悅,他在心裡暗暗發誓,以後堅決不來織錦寫字樓下等她了,任何時候都不,絕不!他踢了踢腳邊的一片樹葉,說:「找我有事?」
    織錦的手機響了,接手機前,她看著何春生「嗯」了一聲,就把手機貼到耳朵上,朝離何春生稍遠些的方向走了兩步。何春生望著織錦的背影,覺得這種人生格局很荒唐,不悅的滋味更強了。接手機接就是了,為什麼還要往旁邊走兩步呢?
    他有點兒賭氣似的也往另一個方向走了幾步,點上一支煙,慢慢抽著等織錦說完電話。
    煙才抽到一半,織錦的電話就說完了。她走到何春生眼前,一把奪下他的煙,「以後不許抽煙。」
    何春生更不高興了,想起了哥哥和母親的話——男人不能讓女人鎮住了。被不被女人鎮住,不是何春生在乎的,他只是覺得織錦這樣理直氣壯地奪了他的煙,有點兒居高臨下的壓迫意味,這讓他很不舒服。他也沒吭聲,一個人往前走。?錦追了兩步就停下了,她定定地看著何春生的背影,覺得這個男人怎麼那麼莫名其妙,那麼可笑呢。
    何春生走了一段,等他回過頭來看時,織錦已經去了停車場。他頓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往停車場走。
    織錦上了車,瞥了站在不遠處的何春生一眼,打開車門,坐在那裡等著。她倚在車裡瞇著眼,看何春生到底會不會自己過來。
    何春生在夕陽裡站了一會兒,覺得很沒意思,就怏怏地過去了,拉開車門,坐進去。織錦也不理他,兀自發動了車子。
    何春生就「嗨」了一聲。
    織錦拿眼角掃他,「我還以為你不坐我的車呢!」
    何春生訕訕地乾笑了兩聲。
    「我惹你了嗎?」
    何春生訥訥了一會兒,說:「沒。」
    「那你為什麼一個人走了?」
    何春生遲疑了一會兒,終於說:「織錦,以後你和我說話能不能態度柔和一些?我們是在談戀愛,你不是我的上司,也不是我的家長。」
    織錦兀自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剛才奪他煙的態度過於強硬,觸動了他敏感的神經。她看著何春生,歎了口氣說:「好吧,算我態度不好,我道歉。」
    何春生笑了笑,很不由衷。他轉了一下身體的角度,正面看著織錦,滿眼的溫情。織錦被他看得有些侷促,臉悄悄地紅了,踩了油門,出了停車場。
    一路沉默,快到家時,何春生有心事似的東張西望了一會兒,讓織錦停車。織錦問幹嗎,何春生打開車門,甕聲甕氣地說:「去買點兒東西。」
    「買給我媽?」
    「還有兜兜。」何春生說,「我總不能空著手吧。」
    織錦「哦」了一聲。她還是比較瞭解何春生的,他是個死要面子的主兒,於是也沒阻攔他,和他一起進了路邊的超市。只是快到收銀台時,她默不作聲地拿出了一些東西。何春生拿眼看她,她就笑,咬著唇,那樣子顯得既壞又好玩。
    何春生說:「幹嗎呢,織錦?」
    織錦說:「你的錢沒地方花了啊?沒地方花我幫你花,犯不上讓他們幫你花。」
    何春生覺得這話很順耳,就很聽話地讓織錦倒出了一些東西。
    一路上,織錦沒話找話地跟何春生閒扯,把剛才那點兒小小不快的插曲給消化掉了。
    織錦走在何春生身後,飛快地想:我就要和這個人過一輩子了嗎?心裡有點兒酸,但很快又找了些理由安慰自己:他是對我最好的人啊。
    她默默地跟在何春生身後,想他的優點:心地善良,細膩,對感情認真而專一。對於婚姻中的女人來說,最後一條比什麼都重要。又不是嫁給賺錢機器,何必在意他的生存能力是否羸弱呢?
    織錦這樣虛虛地安慰著自己,就到家門前了。
    羅錦程竟然在家,這是多年不見的景象了。而且他坐在客廳裡看電視,姿態散漫愜意,完全是回了家的姿態。以往不是這樣的,除非過節,他基本上不回家。即使回來,那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飯也不在家吃,把該處理的事處理完就匆匆走了。估計是因為有柳如意,他待在家裡不自在。父母倒也體諒他,也不曾因為他來去匆匆而指責他什麼,只是在人後悄悄地和織錦歎息。織錦知道,父母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他們是非常想讓羅錦程住在家裡、吃在家裡,即使不這樣,至少也要週末回來賴吃賴住,他們才會快樂。可因為柳如意,他們不能提出這樣的要求。儘管覺得柳如意挺讓人同情的,可是同情哪裡比得過親情?只是礙於面子,一切都只能隱忍了而已。為了能讓羅錦程回家,他們只能希望柳如意早點兒遇上個可心的男人,那樣他們會像嫁女兒一樣送她出門。可惜,柳如意似乎沒有再婚的意思。
    織錦說:「哥,今兒太陽從哪兒出的?」
    羅錦程懶洋洋地看了看她和何春生,說:「西邊。」
    何春生在他對面坐了。織錦換下衣服,去廚房幫忙。進去一看,廚房人滿為患,媽媽在炸魚,柳如意在切菜,兜兜正在吃薯片,弄得滿頭滿臉都是薯片渣子。
    織錦問:「余阿姨呢?」
    柳如意回頭看了她一眼,說:「你別進來了,都滿了。余阿姨的妹妹家有事,請假了。」
    柳如意滿臉的興奮,羞羞的,倒像羅錦程是她初相識的男人似的。織錦知道,其實這些年柳如意雖然沒有明說,但她一直在等羅錦程浪子回頭,所以才一直沒再婚的意思。雖然她恨金子,也恨過羅錦程,但是恨歸恨,她對羅錦程的癡情,一點兒都沒減。
    也正是因為她對羅錦程癡心不改,羅錦程回來,她才會拘謹成這樣。在男人面前,如果女人是拘謹的,那她必是喜歡這個男人的。因為喜歡他,才唯恐自己的一言一行出了醜,毀了自己在這男人心目中的形象。相反,這個道理用在男人身上同樣適應。
    不過織錦倒真希望柳如意和羅錦程和好,畢竟柳如意有了他的兒子。雖然她俗得讓人煩,但心眼不壞。因為愛羅錦程,她能咬住所有的委屈,只要羅錦程喜歡,哪怕讓她把自己拍成肉泥,做成點心給他吃,她都會歡天喜地地把自己拍了。其實,天下女人都一樣,無論社會地位多高,社會角色差別多大,只要一旦沾上愛情,馬上就變得賤賤的。何況羅錦程再找一個像她這樣癡情到身心都低伏下來的女人,也不是件容易事。現在的女孩子都精明著呢,除了愛自己,她們肯撲下身子去愛誰?
    更重要的是,和柳如意和好,會使羅錦程離開金子。織錦總有種隱隱的預感,覺得他和金子之間早晚會鬧出點兒什麼事。
    織錦閒著沒事幹,就找出搾汁機,打算搾點兒芒果汁喝。
    何春生看她一個人忙活,湊過來幫忙,「我幹點兒什麼?」
    織錦指了指果盤裡的芒果,「削皮。」
    何春生聽話地把果盤搬過來,削了幾個芒果,又看看織錦,「夠了吧?」
    織錦掃了一眼,「全削了。」
    「削那麼多幹什麼?一人一個,夠了。」
    織錦笑,「一個才能搾多少點兒汁出來?全削了都未必夠呢!繼續削,一個別留。」
    何春生看了看果盤裡的芒果,「搾汁啊?多浪費。」
    「看你說的。整只吃也是吃,搾成汁也是進肚子,浪費什麼啊?」
    聽見兩人絮叨,羅錦程拿眼瞟著織錦偷偷地笑,那意思是:看到了吧,嫁個連喝杯芒果汁都肝疼肉酸的主兒,夠你受的!
    織錦剜了哥哥一眼,不聲不響地繼續削芒果,「春生,芒果怎麼吃都是吃,沒啥浪費的。」
    何春生小聲嘟噥:「搾汁,扔的比吃的多。」
    織錦再也忍不住了,「春生,別這麼小氣,我可是每天都要喝新鮮果汁的人。」
    何春生倒挺高興,「沒事兒,我從超市給你整箱往家搬。一週一箱夠了吧?」
    織錦「切」了一聲,「成品果汁裡有防腐劑,我不喝,我只喝現搾的。」
    何春生愣愣地看著織錦,沒說話。
    織錦把切好的芒果一片片塞進搾汁機裡,很專注地打果汁。何春生覺得有點兒無趣,訕訕地看了一會兒,就去陽台上看花去了。
    羅錦程歪頭看了一眼何春生,小聲說:「織錦,你真打算和春生結婚?」
    織錦沒好氣地說:「以為我是你啊,拿婚姻當兒戲。」
    羅錦程歎了口氣,搖搖頭,「織錦,不是我有偏見,你真要嫁了何春生——一個連喝杯果汁都要計算成本的人,將來你們有仗打,有架吵了。」
    織錦故意氣羅錦程,「我負責改造他!我就不信了,把他兜裡塞滿錢,他還能活得這麼算計?」
    羅錦程搖搖頭,「不是有錢沒錢的問題,是本性難改的問題。」
    織錦倒了一杯果汁,塞到他手裡,「喝杯果汁堵上你的烏鴉嘴吧。」
    羅錦程和何春生喝了不少啤酒,眼都喝歪了。羅錦程總是斜著眼睛盯著何春生壞笑。織錦知道他的惡毒,也知道他在想什麼,就敲敲打打地說:「喝得差不多就回你的『迷迭香』吧。餐廳的生意不都在晚上嗎?」
    羅錦程擺出一副紈褲的姿態,「不打理生意又沒賠你的錢,你著什麼急?我在公司忙了一天了,回家休息休息礙你事了啊?」說著就把兜兜抱在腿上,用鬍子去扎他。因為長期不在一起生活,兜兜對羅錦程有些畏懼和生疏,他舞著一雙小手,哭著叫媽媽。
    柳如意跟兜兜說:「陪爸爸玩吧,媽媽去盛米飯。」說著就起身去廚房了。
    織錦就悄悄地抿著嘴角的一抹笑,知道柳如意去盛米飯是假的,她想讓兜兜多和羅錦程待一會兒。人總是這樣的,相處的時間越久越有感情。柳如意要盡量培養兜兜和羅錦程的感情,若羅錦程愛上了兒子,自然就不會對兒子的母親過分厭惡。有多少婚姻早就風雨飄搖了,因著一個小小的孩子,又愣是在搖搖欲墜中挺了過來。
    有時候,孩子確實是拯救婚姻的有力武器。夫妻之間可以不愛了,無責任了,可中國人對下一代的愛,從來都是傾盆大雨一樣的無私。為著雙方都愛的孩子,就讓婚姻繼續苟延殘喘吧。
    羅錦程抱著兜兜鬧騰,兜兜被他的鬍子扎得有點兒惱了,推著羅錦程的臉不讓他扎,要下來。羅錦程偏不。兜兜一折騰,就把他的眼鏡給拉下來了。
    一個鏡片碎了,四分五裂地躺在地板上,反射著微寒的光芒。兜兜也知道自己闖了禍,很麻利地從爸爸腿上溜下來,一溜兒煙似的扎進奶奶懷裡,用怯怯的目光偷窺著羅錦程的反應。
    羅錦程愣了一會兒,從地上撿起眼鏡,擦了擦,又戴上。只有一個鏡片的眼鏡讓他看上去很滑稽。
    柳如意也從廚房裡出來了,她恨恨地看著兜兜,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這一刻,她對兜兜是充滿了真實的恨意的。她盼了多久才盼到羅錦程回家吃飯,才盼到有這樣一個讓兜兜扮演親善天使的機會,去彌合她與羅錦程之間的鴻溝。卻不曾想,這彌合竟成了撕裂。
    她一把拽過兜兜,手還沒揚起來,兜兜就咧著嘴巴哭了。他驚恐地閉著眼睛,眼淚滾滾地流下來。媽媽又把兜兜拽回去,說:「嚇唬孩子幹什麼?他又不是故意的。」
    柳如意的手就空了。她微微張開著的手擺在空氣中,空空的,心酸的淚在眼裡打轉。
    好生生的一頓閤家歡晚飯成夾生飯了。
    羅錦程見狀忙說:「沒事沒事,我車裡還有副備用的。」說著就要起身下樓去車裡拿。柳如意像是一下子得到了提醒,嘴裡嘟噥著:「你等等,樓上好像有一副,我差點兒忘了。」她就跑上樓去了。不一會兒,就聽樓上傳來隱約的拉抽屜、翻東西聲,聲音一消停,她就跑下來了,把一副眼鏡遞給羅錦程,有點兒羞澀地說:「戴戴看,是不是還合適?」她的聲音裡浸泡著傷感的溫柔。
    羅錦程侷促了一下,像做了壞事非但沒遭到譴責,反而被款待了的良心未泯的傢伙。他訕訕地抽了一張面紙,想擦一下。柳如意小聲說:「我擦過了。」就抽身去廚房了。
    整個飯廳很靜,羅錦程埋著頭,把眼鏡扣在臉上,舉起一罐啤酒對何春生說:「喝酒喝酒。」
    何春生雖然不勝酒力,但酒膽多少還有點兒,便和羅錦程干了。織錦見他臉紅如關公了,便一把奪下來,說:「喝那麼多酒幹什麼?」
    羅錦程歪著頭看她,眼中充滿了無限的調侃意味。織錦瞪了他一眼,「看什麼看?」
    羅錦程捏了一根牙籤,轉頭對何春生說:「春生,和炸彈睡一床的滋味,你知道嗎?」
    織錦有點兒惱,又想羅錦程難得回家吃頓飯,索性不去招惹他,一個人上樓去了,看了一會兒書,估計他們差不多該吃完了時,才探出頭來,對何春生說:「你過來。」
    何春生被羅錦程灌得眼都睜不開了,聽見織錦叫他,扶著椅子,歪歪斜斜地上樓。織錦本想和他說一下房子的事,見他喝成這樣,心裡早已一萬個不高興了,就沖羅錦程說:「以後你別回家吃飯了!你看你,回家吃頓飯都鬧成什麼樣了!」
    羅錦程紅著臉歪在沙發上,捏著遙控器調電視。
    媽媽和柳如意兩人忙著把桌上的殘湯剩飯收拾進廚房。織錦覺得自己不好光看不做,就讓何春生上床躺一會兒,對媽媽說:「媽,我來吧,你歇著。」
    織錦和柳如意洗完碗出來時,羅錦程已經不見了。媽媽正在給兜兜洗腳。織錦想起何春生醉得跟鬼似的,便搾了杯西瓜汁端上樓去,扶他起來喝。何春生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織錦,又藉著酒,眼都直了,說:「織錦,你真好看。」
    織錦面無表情,「喝西瓜汁。」
    何春生滿眼春色地把西瓜汁喝完了,就定定地看著她。織錦低下頭去,她不是羞澀,而是彆扭。和何春生在一起,她總是忽略了性別。很奇怪的感覺,她竟感覺不到他是個男人,而且也忘記了自己是個女人,好像即便與何春生結婚,也就是兩個忘記了性別的人要搭伙一起過日子而已。
    織錦不願意承受他這樣的目光,就到客廳裡和媽媽看電視。
    媽媽看著她,歎了口氣說:「織錦……」
    織錦「嗯」了一聲,扭頭看媽媽。媽媽把手合在她手上,「沒去看看房子?」
    織錦說:「看了,沒中意的。」
    媽媽說:「抓緊時間看看,合適就買了。兄弟兩個都成了家,還在一起生活,不方便。」
    織錦說:「知道。」
    媽媽又說:「織錦,你真的願意?」
    織錦想了想,「媽,我應該結婚了,何春生正好在身邊。」
    媽媽心疼地看著織錦,歎了口氣,「趕快買房子,錢的事別愁,不夠的話,我這裡有。還有你哥,讓他幫忙找找房子,看有沒有認識的房產公司,讓他們給打點兒折。」
    織錦看著媽媽,「媽,你還不知道我哥的脾氣?他什麼時候為了打折求過人?」又嘿嘿一笑,「到時候,我搾他點兒血汗錢。」
    媽媽拍了她一下,「沒臉皮。你就知道刮你哥,這些年來,他在你身上沒少花錢。」
    織錦笑,「我知道。誰讓他有錢來著,誰讓他是我哥來著。你放心,到時候他肯定就把銀子拍到我眼前了,我不要,他還會跟我急呢!我哪能不賞他這面子?」
    「就你會貧,賺了便宜賣著乖。」媽媽攥了攥她的手,「你哥有心事,等你抽時間幫我問問他。」
    「我也覺得。他都好幾年沒回家吃飯了。」
    母女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織錦看了一下表,說:「我去把春生叫起來,他該回家了。」
    這是個星期五,織錦給何春生打了電話,問他週末有沒有事。
    何春生還在為上次醉酒的事而難為情,一直沒好意思主動找織錦,見她主動找了自己,很高興,就問她什麼事。
    織錦說想和他一起去看房子。
    何春生就愣了一會兒,說:「看房子幹什麼?」
    織錦說:「買啊。」
    何春生的心就亂了套。天啊,他在心裡飛快地祈禱:織錦不是要求他買一套新房和她結婚。他頓了半天,不知怎麼回答才好。那邊織錦急了,催他:「問你呢,你說話。」
    因為是要去看房子,心裡沒底的何春生就不敢貿然答應,只磕磕絆絆地說週末是超市最忙的日子,怕是不能休息。
    織錦說:「那就算了吧,我自己去看。」
    何春生扣了電話,想也沒想,就飛快地給哥哥打了個電話。聽聲音何順生又喝酒了,在那邊喊:「你大聲說,我聽不見。」
    何春生就大聲喊:「你都醉成這樣了,我還說什麼說!」
    一個下午,何春生心裡沒著沒落的,一想到織錦說的買房,心就毛了。好不容易挨到下班,他飛快地回了家,見李翠紅在廚房裡忙,就悄悄地把母親拽到一邊,低聲說:「織錦約我去看房呢。」
    「看什麼房?」母親冷不丁說。
    何春生垂頭喪氣地說:「不知道呢。媽,這些年我把工資都交給你了,你幫我存了多少了?」
    母親抬了抬眼皮,「夠買一間廁所了。」
    就聽李翠紅說:「媽,你快別『老皇歷』了。你以為現在的新房像咱這樓似的,窄得能塞進個屁股就叫廁所啊?現在的新房,沒十個八個平方那叫廁所啊?」說完,又看何春生,「你打算買了房再結婚?」
    李翠紅一插嘴,何春生就不想多言語了,耷拉著腦袋看電視。見他這樣,李翠紅急了,以為他是在糾纏著母親要錢買房結婚,漸漸意不平起來,然後憤怒起來,把手裡的土豆絲往飯桌上一拍,就探著頭往樓下喊:「何順生——何順生——」
    何順生正和幾個男人在院子裡玩撲克,聽李翠紅叫得急,就仰了頭說:「喊什麼喊?晚會兒吃飯又死不了人。」
    李翠紅左右看了兩眼,想找東西往下扔,找了半天沒合適的,就從腳上脫下一隻拖鞋,朝何順生的腦袋扔了過去,「我叫你玩,我叫你玩,玩你媽個大頭!你玩得家都快被人算計空了,你還玩!」
    拖鞋正好砸在何順生的後腦勺上,他騰地站起來,正要發火,一回味,覺得李翠紅的話裡有話,就草草地把撲克一扔,罵罵咧咧地上樓去了。
    上了樓,見李翠紅淚眼婆娑地倚在一根煙熏火燎的廊柱上,就拽了她一把,「有事說事,別弄得眼睛跟尿罐漏了似的。」
    李翠紅抽抽搭搭地說:「春生要買房了……」
    「買嘛,我還當什麼大事。」
    「買你媽個頭!春生哪有錢?就他那幾個工資,他不吃不喝攢到六十歲,能攢夠一套房錢?還不是要算計我們那幾個血汗錢!」
    何順生一下子就木了。是的,他知道家裡沒什麼錢。前些年,母親賣爐包賺的錢剛夠花的。後來,四方路市場沒了,母親在樓下的劈柴院後廚陸續幫過一陣工,不僅沒賺著幾個錢,還差點兒把命搭上。家裡僅有的不多的錢,基本上都是李翠紅這些年在裁縫店裡苦扒苦做攢起來的。至於何春生的工資,雖然在母親手裡攢著,但離一套房子的價錢還差了十萬八千里。
    何順生點上一支煙,狠狠地抽了兩口,弱弱地看著李翠紅,什麼話都沒說。
    李翠紅見狀也不說話,回家一把抱起嘉嘉,「走,媽帶你去吃肯德基。這日子過得沒勁兒。你媽想開了,不能攢死賺活地留著給別人舒服去。」
    何春生知道她說話給自己聽,心裡頓覺羞慚難當,壓低了嗓子說:「嫂子,我又沒說要用家裡的錢去買房。」
    李翠紅用鼻子哼哼地笑了兩下,「等到你說出口來了,我都不知去哪兒找我的錢了。」
    何順生把煙頭放在地上碾滅了,進了屋,對李翠紅說:「放下孩子!你發什麼瘋?」
    李翠紅白了他一眼,倔強地往外走。何順生厲聲道:「李翠紅,今天晚上你他媽的敢出這個門,就別怪我不讓你進門!」
    李翠紅愣了一下,突然轉過身,指著何順生的鼻子破口大罵:「何順生,我就等你說這句話來著!老娘不回來,老娘還要等你去求老娘回來!」
    鬥嘴,沒人是李翠紅的對手。何順生乾脆也不和她鬥,上來就搶嘉嘉。李翠紅抱著孩子不撒手。拉扯之下,嘉嘉哇哇大哭,家裡一下子就亂了套。何春生冷眼一掃,就見母親站在廚房裡掉眼淚,便突覺悲涼無限,在心裡狠狠地詛咒自己:窮得連個窩都沒有,我他媽的結什麼婚啊!我發昏犯渾還差不多!這樣想著,憤怒就像風助火苗,呼呼地往頭頂上躥。他猛地把電視遙控器摔到牆上,「你們別吵了!房子我不買了,我就這樣了,織錦願意嫁就嫁,不願意嫁就拉倒!」
    家?一下子靜了下來,只有母親在廚房裡小聲地哭。
    見何春生的臉都黑了,李翠紅也不再鬧了,冷冷地斜著眼看了他一會兒,就把嘉嘉放下來,自己扭著進廚房去了。
    何順生煩躁地點了一支煙,站在何春生面前,「別聽你嫂子瞎囉唆,婚還是要結的。」
    何春生悲憤地瞅了他一眼,「買隻豬還要準備好豬圈呢,難道我娶織錦還不如人家買頭豬?」
    李翠紅就冷冷地笑了起來,「虧得這話不是我說的。」
    何春生也覺得比喻得有點兒離譜,遂憤憤地上了街。何順生在後面喊:「飯快好了。」
    何春生惡聲惡氣地說:「那也叫飯?那是豬食!你們自己吃吧。」說完就出門去了。
    這些年來,何春生覺得自己家的飯桌是最丟人的。是的,他不否認他們是市井小戶人家,可市井人家飯桌上的內容就要苟同豬食嗎?為了省錢,李翠紅是什麼菜便宜買什麼菜,剩菜、剩飯一頓又一頓地熱上來,到最後全是黑糊糊、爛糟糟連豬都不屑於掃一眼的德行,她依然熱衷地號召大家把它們消滅乾淨。還有,自從李翠紅把持了廚房主權以來,何春生就忘記了自己是生活在沿海城市。沿海城市的特點就是飯桌上經常有海鮮出沒,可他們家飯桌上的海鮮不僅物以稀為貴,還沒個好品相。那蛤蜊一定是被人養瘦了賤價處理的,那帶魚一定是瘦得比韭菜寬不到哪裡去的,那蝦一定是在市場上曝屍太久而身首異處的……
    何春生覺得他們家一直在以垃圾為食。想到這兒,他覺得臉上熱熱的,摸了一把,是眼淚。他在棧橋的石牆上坐了一會兒,呼來喝去的風,像一些有力的手,要把他拽進海裡去。他閉上眼,在心裡說:把我弄下去,把我弄下去。
    這憋屈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他實在不敢想像,若織錦選中了房子,來找他商量時,他說什麼?難道告訴她,他沒錢,這房不買了?即使他一咬牙說出來了,如果織錦問「我們結婚的新房在哪裡」,他怎麼說?是說租呢,還是說就是自己那間臥室兼客廳的屋子?
    何春生的心亂死了,像嗡嗡地飛著一群沒頭的蒼蠅。他低著頭,往腦袋上拍了兩下,忽然聽到哥哥何順生說:「總會有辦法的。」
    他愣了一下,想自己沒睡著啊,想睡他也不會坐在棧橋的圍牆上睡啊!四周全是海,除非他想找死。沒睡著怎麼會做夢呢?
    他晃了晃頭,卻見何順生站在旁邊,倚著棧橋圍牆,咬著一支煙,滿臉的凝重,與以往那個好酒、沒正經的何順生截然不同。
    何春生仰了仰臉,說:「你來幹嗎?我又沒打算尋短見。」
    何順生咧了咧嘴,他雪白而整齊的牙齒,在月光下閃著幽幽的寒光,「你嫂子那個人,心軟著呢。就憑她這些年任勞任怨地操持這個家,你就知道她是個好女人,不多見的好女人。我他媽的是上輩子積了德,這輩子讓我撿著了。」
    何春生跳下來,貓下腰,點煙。海上風大,坐在上面很難把煙點著。他和哥哥並排趴在棧橋圍牆上,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面說:「我知道嫂子是個好人,雖然她把飯菜燒得像豬食,但豬食也得有人願意燒不是?」
    兄弟兩個不再說話,倚著棧橋抽了幾支煙,就趿拉著拖鞋往家走。街上人不算多,這兩年青島的人氣逐漸往東移去了,西部老城區日見沒落,人煙稀少,車馬淡薄,倒很有些被丈夫拋棄的破落老女人的意味。
    何春生垂頭喪氣地走著,海上來的風沿著中山路往市區內灌,他的影子在風裡影影綽綽地動。
    何順生走在前面。比起結婚前,他越發瘦了,肥大的褲子像麻袋套著一根麻稈一樣套在他腿上。他一面走,一面把背心掀上去。無論喝多少啤酒,吃多少飯,他的肚腩看上去總是那麼癟,這讓何春生既納悶又辛酸,總覺得哥哥承受的壓力太大了,以至於他怎麼吃都胖不起來。
    何春生快走兩步,叫了聲哥,趕上去和他並肩。
    何順生看了看他,說:「看好了房子,和我說一聲,沒多,還有個少。」
    何春生看著自小就玩世不恭的哥哥,鼻子酸了一下,說:「再說吧,等我和織錦商量一下,實在不成,我們住在她家,反正她家有那麼多間房子。」
    何順生一下子就站住了,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春生,你他媽的說的是人話?你嫌咱媽活得太長了還是怎麼了?」
    何春生垂著頭,悶聲悶氣地說:「我這不是怕咱媽為難嗎?」
    「你怕咱媽為難也不能往死裡窩囊她。咱媽那脾氣你還不知道?要強了一輩子,除了和命認輸,她和誰認過輸?讓她兒子住到丈母娘家,虧你也想得出來!」說完這話,何順生扔下垂頭喪氣的何春生,一個人走得飛快。
    何春生在街邊站了一會兒,也快步追上去。他追到何順生身後,自言自語地說:「聽天由命吧,現在我倒希望織錦說她不和我結婚了,省得全家跟著一起鬧心。」
    「你就別口是心非了!織錦沒答應嫁給你之前,你看你那德行吧,整天哭喪著個臉,好像我們都欠你錢似的。」
    週六,大多數家庭都會趁週末把一周的日用品購齊了,超市裡就人滿為患。何春生揣了一肚子心事在人縫裡溜來溜去,忙完一天,腦袋又昏又漲,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快下班時,他接到織錦的短信,說在休息區等他。他看著短信,待了一會兒,莫名的心就慌起來。他很怕織錦告訴他,她已選好了房子,到時候他怎麼說?他說家裡沒錢,不買房子了?那織錦問他在哪裡結婚,他該怎麼說?總不能厚著臉皮和她商量,把她原來的閨房當新房吧?
    一連串地猜測下來,焦躁就像一團乾燥的火,在何春生的心裡一跳一跳地伺機找個縫隙躥出來。
    就在這當口,收銀員小丁不識時機地招惹了他。她收銀時總出錯,她一出錯,就扯著狐狸一樣尖細的嗓子喊:「組長!組長!給我卡用一下。」若在往常,他會輕盈地滑到她的身邊,把卡插進去,一邊說笑一邊把她輸入錯誤的商品價格刪掉,很簡單的流程。
    可是今天不成,他覺得小丁的聲音像一股強勁的風,蜷縮在他心底的憤怒的火苗,被一點點地撩撥起來。
    他強壓著怒火,滑到小丁身邊。
    小丁用含了媚笑的眼睛看他。她是來自郊區即墨的女孩子,眼睛細長,皮膚白皙,胖乎乎的,像個人見人愛的洋娃娃。平時,何春生也蠻照顧她的。漂亮且又嘴巴甜的女孩子從來都格外能得到男人的眷顧。
    可是今天不成,今天的何春生很煩。
    小丁的收銀台前顧客很多,排著長長的隊伍等交款,何春生的憤怒便一下子找到了向外洶湧的缺口。
    他並沒急著給小丁消除收款機上的錯誤數字,而是劈頭蓋臉地說:「小丁,你早就不是見習生身份了,為什麼你出錯的次數比見習生還多?」
    小丁一下子就愣住了,怔怔地看著何春生,眼淚慢慢地滑了下來。排隊的顧客有些不耐了,在後面催:「快點兒吧,都等半天了。」
    何春生這才恨恨地把磁卡插進收款機,辟里啪啦按了幾下,正要轉身走,冷不丁就被小丁拉住了。小丁是受不得委屈的人,特別是當眾讓她下不來台,「組長,你憑什麼跟我發火?」
    何春生覺得她問得可笑,「難道我對你發火發錯了?」
    小丁不依不饒,「你傷我自尊了。」
    「不是我傷你自尊了,而是你經常犯一個成熟收銀員不應該犯的錯誤。就你這麼糟糕的工作狀態,難道要我當眾表揚你?」
    何春生和小丁吵起來後,顧客反而不催了,一個個脖子伸得老長,笑嘻嘻地看他倆吵。人圍得越來越多了,在超市做了這些年,何春生也是第一次遭人頂撞,還是當眾。
    收銀組是清一色的女孩子,就組長一個男人,很有物以稀為貴的意味,何順生就經常笑稱自己是紅色娘子軍裡的洪常青。
    織錦沒去找何春生,買了一瓶水,在休息區喝。週末的超市內內外外全是拎著大包小包的人,空氣中混雜著種種說不清的味道。織錦有點兒心煩,覺得超市裡的空氣太髒了,你吞進去他吐出來的。正打算給何春生發個短信,到超市外的陽傘下等他,就聽見收銀台那邊嘈雜起來了,人也像滾雪球似的聚了過去。平時,織錦最瞧不慣愛看熱鬧的人,不過因為無聊,她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兒,聽出這聲音裡有何春生的動靜,就拎了包,匆匆忙忙地擠進去。一看,果然是何春生正和一個女孩子吵得滿嘴白唾沫。
    織錦看不慣何春生一大男人當眾和一小女孩兒吵,就拽了他一把,「春生!」
    何春生沒想到是織錦,頓了一下,又想藉機讓織錦看看他的威風,遂轉過頭,恨恨地對小丁說:「就你的工作態度,咱們周會上談!」
    圍觀的顧客也紛紛解圍:「就是就是,快收款吧,我們都等半天了。」
    何春生拉著織錦往外走,就見小丁怔怔地盯著他們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突然把收銀機鑰匙一把扔向他的後背,「何春生,我和你沒完!」
    何春生被打得愣了一下,他轉過身,拾起鑰匙,看著小丁,「你還真來勁兒了?」
    小丁直直地看著他和織錦,突然就捂著臉,哭著跑了。
    排隊的顧客就亂了,心氣平和些的,不滿地嘟囔著去其他收銀台付款了,脾氣大的,推著車子要去找店長。
    織錦見狀不好,就捅了何春生一下,「我去休息區等你,你去把問題解決了。」
    何春生惶惑地捏捏她的手,就往店長室跑,被織錦一把拽住了,「你先去把那個收銀的小姑娘追回來吧,萬一真有點兒什麼事,這是在工作時間,你們要負責的。」
    何春生如夢方醒,邊脫下旱冰鞋邊說:「你等我。」就跑出去了。
    織錦等到超市下班也沒等到何春生。她怏怏地出了超市,本想回家,看了看手裡提著的一堆房產畫冊,總覺得有心事未了,就打了何春生的手機。好半天,他才接,聽聲音好像很狼狽。隱約間,織錦聽到有女孩子的哭聲。
    「怎麼?一跑出去就不見你影兒了。」
    何春生頓了頓,說:「你還在超市啊!」
    「我倒想在超市,都關門了,我在外面。怎麼這麼麻煩?不就吵了一頓嗎,你是男人,道個歉不就結了?」
    何春生在那邊抓耳撓腮地說:「你先回家,我處理完就回去。」
    織錦想了想,說:「我去你家等你。」
    何春生又是一呆,順口說:「去吧。」
    織錦說:「早點兒回來,我等你。」
    何春生覺得胸口一暖,用鼻子「嗯」了一聲。
    織錦停車買了些水果,拎著去劈柴院。正是飯點,整個劈柴院裡人來人往,摩肩接踵,攬客聲、上菜聲、呼喝聲,此起彼伏。
    織錦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穿行,左拐右彎地到了何春生家。仔細想了想,她已經很久沒來過了。一棟二層的老樓圍成一個四方院子,原先家家戶戶都到院子裡的公用水龍頭上接水。夏天一到,院子中央總是坐著一撥搖著芭蕉扇的老人,常常有人趴在二樓的走廊上,一來一往地和院子裡的人聊著天,聊著聊著,就有一根香煙從樓上飛下來。樓下的那個伸手去接,落點總是那麼準確。當然,也經常有香煙從樓下飛到樓上,這比從上往下飛要費些力氣。這樣的場景熱鬧得很有人情味,織錦是有些喜歡的。
    織錦穿過眾多目光的圍觀上了樓。正在廚房忙活的李翠紅看見了織錦,就熱情地迎了出來,嘴裡嚷著:「媽,你看誰來了!」
    母親正在何春生屋裡看電視,她探了一下頭,見是織錦,就站起來,說:「織錦呀。」
    織錦就笑,「何媽媽。」
    母親見她手裡提了不少東西,忙接過來說:「來家裡就來吧,還買東西幹什麼!」
    織錦說:「給嘉嘉吃的。」便把水果放在桌子上,拿了一個芒果給嘉嘉,「嘉嘉,阿姨給你剝皮,好不好?」
    嘉嘉看著她,擰著小眉頭說了一個字:「好。」
    織錦剝了皮,遞給嘉嘉。嘉嘉接過來,嘴巴啃著芒果,眼睛卻盯著織錦。織錦給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就摸摸他的頭,「好好吃,別弄身上。」
    嘉嘉「哦」了一聲,說:「阿姨,你很了不起嗎?」
    「阿姨哪有什麼了不起的?」織錦覺得嘉嘉的問話很好玩。
    「不對,你很了不起,因為我媽說你和她是不一樣的高檔媳婦。」嘉嘉舔了一下嘴唇,說得一本正經。
    母親見織錦有點兒愣,連忙拍了嘉嘉的腦瓜一下,「有東西吃還堵不住你的嘴,就會滿嘴巴跑火車!」
    李翠紅端著一盤油悶芸豆進來,不滿地瞥了母親一眼,「媽,你別拍嘉嘉的頭。把他腦子拍壞了怎麼辦?」
    母親說:「嘉嘉的頭硬得像鐵蛋似的,能那麼不經拍?我又沒學武功,也不會鐵砂掌、化骨綿掌什麼的。」
    李翠紅見織錦在旁邊聽得捂著嘴直樂,就說:「得了,媽,您是嘉嘉的奶奶,即便您會武功,也不至於大義滅親到把自家孫子拍傻了吧?織錦你先坐著和媽聊天,我去樓下市場看看,添兩個菜。」
    織錦連忙拉住她,「別麻煩了,有什麼吃什麼就行了。」
    李翠紅咯咯地笑了兩聲,「我也不想麻煩,我怕春生回來見飯菜太簡單找我的麻煩。」她這樣說著,聲音還在樓裡飄著,人已下樓去了。
    母親拉著織錦坐在何春生的床沿上看電視。因為房間小,沒地方擺沙發,多少年來,何春生的單人床就兼顧著沙發的使命。
    織錦見母親不時看看自己,知道她有話想說又不知怎樣說才好,就笑著,沉默地看電視。說真的,她非常不適應被人拉著手看電視,這樣的親暱,和自己媽媽也很少有,被未來婆婆拉著,就更不適應了,總覺得有些故作親暱的成分在裡面,讓她覺得很不自然。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任憑母親握著她的手。電視節目難看得吸引不了織錦的心思,因為有點兒彆扭,心思就都放在了被母親握著的那隻手上。母親的手很厚實,也很暖,她隱約還能感覺到母親掌上那些多年來頑固不化的老繭,就想起以前和同學逛街時,看著母親紮著一條髒乎乎的圍裙,在寒風中招呼著賣爐包的場景。
    那個時候的母親還不老,比現在胖,臉龐白而細膩豐滿,就像剛出爐的爐包,散發著熱烘烘、油澤澤的光芒。如果她看見了織錦,就一定會遠遠地招呼織錦:「織錦呀,來,吃幾個爐包,熱的,剛出鍋。」
    而她總是埋著頭,飛快地跑掉了,彷彿沒聽見。因為事後同學總會用帶了嘲諷的口氣問:「那個賣爐包的胖子是你什麼人呀?」
    那時的織錦年輕氣盛且自尊心脆弱,她多麼害怕別人知道她叫這個賣爐包的胖子為何媽媽啊。至於她和何春生之間的玩笑也罷、真事也好的種種糾葛,更是不肯讓外人知道了。
    母親和織錦枯坐在床沿上,多少都有些侷促,都是想說話又不知說什麼才好。織錦侷促得正難受呢,李翠紅就提了幾個香氣撲鼻的塑料袋進門了。織錦彷彿千盼萬盼終於盼來了救場人一樣,歡天喜地地站起來,說:「嫂子,我來幫你做飯。」
    李翠紅滿臉的笑,探頭往屋裡看了看,對織錦說:「算了,廚房小,又是兩家人共用,你去了憑空添亂。要下廚不要緊,等你過了門,我把廚房讓給你。」
    嘉嘉聞見了香味就跳起來,扒拉著李翠紅手裡的袋子,「我餓了。」
    李翠紅把他的手打到一邊去,「小爪子這兒摸那兒捏的,沒洗就來拿吃的!等吃飯的時候一塊兒吃。」
    嘉嘉瞅著袋子,咧著嘴要哭。母親溺愛孫子,從李翠紅手裡一把揪過塑料袋,撕下一條烤雞腿遞給嘉嘉,「織錦又不是外人。」
    李翠紅迅速掃了織錦一眼,見她笑吟吟地看著嘉嘉,自己在心裡也美了一下子。對做了母親的女人來說,想討她高興,最直接的途徑就是去親近並讚美她的孩子。
    織錦跟李翠紅去了廚房,果然,她幫不上什麼忙,最多也就是剝顆大蒜,遞個盤子。李翠紅做起事來手腳利落,很快就弄出了紅紅綠綠的幾個盤子,灶台上已經擺不下了,她就問李翠紅:「是不是把菜直接端到房裡去?」
    李翠紅說:「別,現在端過去,嘉嘉那小祖宗是會下手抓的。」緊接著又解釋,「他奶奶願意嬌慣著他。」
    她用胳膊蹭了蹭鼻尖上的汗,指了指對面鄰居家的灶台,「先放那兒吧,這家人少有開火的時候。人家有的是錢,整天下館子。」
    織錦把菜放下去,又幫李翠紅收拾了一下灶台。李翠紅探頭看了看鄰居家的門,果然緊閉著,才悄悄伏到織錦耳邊說:「那家男人被抓到派出所好幾次了,電視新聞都播過,生怕被人認出來,上電視的時候就用胳膊抱著頭蹲在牆根裡,逢人家問他,就嬉皮笑臉地狡辯說是人家看錯了。」
    織錦順口說:「老林也真是的,多少正經生意不能做啊,偏要提心吊膽地去倒騰外匯。」
    李翠紅撇撇嘴巴,「還不是為了多賺錢!你是沒看見過,人家在家做飯,下鍋的都是蝦、螃蟹,什麼好吃,什麼貴,人家吃什麼,哪像咱家。」
    織錦笑了笑,沒說什麼。老林這個人她是認識的,但沒太說過話。有時她去中山路的中國銀行辦事,經常能看見在銀行門口晃來晃去的老林,每每遇上一個他認為有可能的人,就會悄悄湊上前小聲問:「換外匯嗎?」
    他知道織錦是跨國公司的財務總監後,曾托何春生找過織錦,說他們公司若是兌換外匯的話,可以直接找他,他給織錦一部分回扣。織錦對何春生狠狠地發了一頓火。公司兌換起外匯來動輒就上百萬上千萬美金的,豈能隨便兒戲?
    從那以後,老林遠遠地見織錦來了,就會低著頭溜躂到一邊去,要不就假裝沖另外一個方向打電話。他這樣子,織錦反而對他有了幾分好感,覺得他是個自尊心很強且很知羞恥的人。
    李翠紅繼續嘟囔:「掙錢多有什麼用?還不照樣娶不上媳婦!都三十好幾了,才娶了個農村打工妹,還美得跟什麼似的,到處吹自己找了個小媳婦,捧著當寶似的。切,再年輕再漂亮也是農村的,誰稀罕!別看咱不能頓頓吃蝦、吃螃蟹,可咱吃得心裡舒坦啊,夜裡睡覺也安穩啊,不用擔心被提溜到派出所去。」
    李翠紅見織錦不吭聲了,就解嘲地笑了笑,說:「一人一個活法啊,或許人家覺得那樣活也很舒坦,是不是?」
    織錦就被她逗樂了,「嫂子,好話賴話都讓你說了。」
    這時,何順生提著一塑料袋啤酒回來了,往廚房裡探了探頭,吸了一下鼻子,說:「香,今晚我得多喝兩斤。」又看了看織錦,「織錦來了啊。」
    織錦叫了聲大哥,就和李翠紅忙著往桌子上端菜。何順生在後面看了,「嘖嘖」了兩聲說:「看,廚房裡有兩個女人在忙活,多熱鬧,真搞不明白現在的人為什麼都喜歡單過。」
    織錦聽了心裡咯登一下。她今天來,就是要和他們商量房子的事。她不打算結婚後住家裡,原因有二:其一是太擠了;其二老樓的廚房廁所不配套,生活上太不習慣了,特別是老樓的公用廁所,太恐怖了,她沒法想像當她正在用廁所,外面卻有人敲門催她快點兒是什麼滋味。
    飯桌擺好了,何春生還沒回來。母親讓何順生打電話催一下,剛說完,何春生就闖進來了,滿頭的汗,一臉的陰雲,進門後,掃了飯桌一眼,又掃了織錦一眼,就不吭聲地換衣服去了。
    他換下衣服,又去洗了手,才默不作聲地坐到飯桌旁。母親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今天變啞巴了?」
    何春生端起飯碗,扒拉一口飯,又吃了一筷子菜,才說:「餓死我了,今天的飯好。」
    李翠紅掃了他一眼,「飯好是沾織錦的光了。」
    織錦有點兒不好意思。他們還小的時候,母親燒了什麼好吃的,總讓何春生端一碗給她,也並不叫她到他們家吃飯,等到大了,就更不來吃了。
    何順生給何春生倒了一杯啤酒,問:「怎麼這麼晚回來?」
    「還不是瞎忙。」說著,他偷偷看了織錦一眼。織錦突然覺得他眼裡有內容。
    何春生見織錦眼裡突兀地生出了些審視,眼神就恍惚起來。織錦覺出了異樣,直直地看著他,手裡剝了只蝦,餘光見著李翠紅和何順生擠眉弄眼的,大約在說她看何春生看癡了的樣子。織錦覺得無趣,把剝好的蝦放進嘉嘉碗裡,埋著頭,默不作聲地吃飯。
    飯後,她幫李翠紅收拾好飯桌,正要洗碗,李翠紅急了,推推搡搡地把她趕到廚房外,「以後有你幹的,現在別和我搶。」
    織錦就站在廚房門口笑,「以後我可幫不了你。」
    李翠紅愣了一下,心裡有點兒不悅,想:不就是掙錢多嗎,掙錢多就不吃飯了?吃飯就洗碗,你只要不把掙的錢交給我,就別指望我會跟你們發揚風格搞什麼老嫂比母!她嘴裡卻說:「沒事,我沒指望你,我要真指望過別人,這些年的日子就甭過了。你回屋去和春生說話吧。」
    織錦知她領會錯了,想起何春生晚飯時的表情,隱隱覺得他心裡裝了事,便笑了笑,「那好,我倒真有點兒事要和春生商量呢,待會兒我找你說話。」
    李翠紅嘴裡說著「好啊好啊,你們小兩口說話去,別管這邊」,嘴巴早已撇歪了。
    見織錦來了,大家都很識趣地回房間去了。何春生一個人坐在床沿上看電視,見織錦進來,往旁邊移了移屁股,拍了拍空出來的地方。
    織錦坐下來,順口問:「下午怎麼去了那麼久?」
    何春生的眼神就像被燙了一樣,騰地閃開了,躲躲藏藏地說:「小丁一直哭,我又不能把她一個女孩子扔在公園裡。」
    織錦「哦」了一聲,又說:「小丁一口氣跑到公園去了?」
    「她可能是想回家吧。她和別人在海泊河公園旁合租的房子,一路哭哭跑跑地就到了那裡。」
    「不就吵了幾句,她至於嗎?」
    「我是忍無可忍,她干收銀也幹了一年多了,還整天出錯,害得我整天跑來跑去的。」何春生點了一支煙,瞇著眼睛抽了幾口。
    織錦悠蕩著腿,漫不經心地看著他笑。何春生被她笑得發毛,有點兒條件反射似的問道:「你怎麼這樣看我?」
    織錦撇著嘴笑,「或許小丁喜歡你,也可以說是暗戀你,難道你不知道?」
    何春生的臉騰地紅了,正好抽了一口湮沒來得及噴出來,被嗆著了,咳了一陣,瞪著織錦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啊,我壓根兒就不知道這事。」
    織錦依然笑,「今天下午知道了吧?」
    何春生低著頭掐滅那支香煙,把煙蒂旋來轉去地摁爛了,才說:「我真不知道。」
    織錦知道自己猜對了,想著下午小丁看著自己發愣的眼神,她詼諧地壞笑了一聲,說:「你知道小丁為什麼總輸錯商品價格嗎?」
    何春生低著頭,用眼角看她,不說話。
    織錦咬著嘴唇壞壞地笑著說:「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你什麼意思?」何春生警覺地看著織錦。織錦忽然覺得沒意思,她捏了一顆葡萄,咬在唇間,看著何春生,答非所問地說:「我去看房子了。」
    何春生的眼皮就耷拉了下去。織錦拖出紙袋,大半個袋子都是樓盤宣傳畫冊,她抽出幾張,攤在床上,說:「這幾個樓盤,你喜歡哪一個?」又一一說了地址,很是期許地看著何春生。
    這時的何春生彷彿坐了針氈,那個彆扭就甭說了。織錦捅了捅他的胳膊,「你挑一個吧。」
    何春生的臉越來越像剛出蒸鍋的螃蟹。選樓盤沒什麼可怕的,可怕的是選好了樓盤的下一個環節,必然要牽扯房價和付款事宜。這個時候的何春生突然意識到,在有些自尊的窮人心裡,錢就是個喜歡搞惡作劇的魔鬼,一次又一次地把窮人竭力裝飾的尊嚴門面給掀開了,把千瘡百孔的內裡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談到房價時,他怎麼說?難道說他這些年的積蓄連買間廁所都不夠?
    織錦並沒在意到他臉上略略作難的尷尬神情,見他不語,就把宣傳冊拉過來,啪啪地翻,抽出一張擺到何春生眼前,「這麼蔫,你不挑,我自己做主了啊,以後別怪我沒徵求你的意見。」
    說著織錦就歪著頭,瞅著他,像個要做壞事的小孩子一樣地笑,「這房子在八大湖小區,我想離我媽近一點兒。我哥常年不著家,柳如意雖然住在家裡,畢竟和我哥離婚了,我不敢過多指望她。我住得近一點兒,回家看看也方便。你不要嫌我自私得只顧娘家不管婆家,畢竟你媽這邊有你哥哥嫂子呢,我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何春生哪裡顧得上聽織錦的這些解釋,滿腦子都在飛著一個字:錢錢錢錢……忽然之間就想起了一句電影台詞:有什麼危險比窮更可怕?
    窮,真的是個惡魔,它寄生在人的身上,在緊要的關頭,人不得不拿尊嚴一點點地餵它。
    織錦見他愣愣不語,就問:「你在想什麼?」
    何春生軟軟地笑了一下,織錦已猜到了他的心思,漫不經心地說:「下週三我就去交房款,你去不去?」
    聽了這話,何春生就覺得滿腦子飛花,冷不丁坐起來問:「你去交房款?」
    織錦撅了撅嘴,「難道指望你去交?別給家裡添麻煩了。我本來想用我的積蓄付首付,剩下的貸款呢,你猜結果怎麼著?」
    何春生愣愣地看著織錦,腦袋裡亂得像跑馬場,一句話都說不上來。有很多繚亂而熱烈的聲音在裡面奔跑著,他有些感慨,有些激動,又有些悲涼。是的,他一直知道織錦是個懂事的女孩子,可是買結婚的房子,她竟然沒打算開口跟他要一個子兒,他還是沒想到的。
    織錦不知道他在瞎想什麼,索性也不和他兜圈子了,就說:「我哥說了,結婚的房子,他送,就當結婚禮物了。他前天就把買房子的錢劃到我卡上了,讓咱自己去選房子。」
    何春生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把織錦的手指一根一根地鋪在掌心裡擺開,半天沒有說話,心裡彆扭得難受。他知道羅錦程並不看好他,但是因為織錦要嫁給他,羅錦程還是大方地送了一套房子,這是他沒想到的。他一點兒也不高興,甚至也不感激羅錦程。他像母親年輕那會兒一樣的自尊心強,可是,這可惡的生活,讓他的自尊始終找不到落地生根的機會。
    他覺得羅錦程再一次嘲笑了他,用這套房子。可是,現實又讓他無力拒絕。
    織錦見何春生不說話,就碰了碰他,「想什麼呢?跟木頭似的。」
    何春生淺淺地笑了笑,說:「沒想什麼。」
    織錦就說:「今天我本來要和你媽、哥哥他們說一下,咱們結婚就搬出去單過,可我就是不知該怎麼開口。你們家的事,你比我清楚,還是你和他們說吧。我沒有嫌這家不好的意思,就是覺得我們結婚也住在這兒,太擠了。」
    何春生點了點頭,很用力。
    織錦說:「我該回去了。」
    「我送你。」何春生把她的包挎在肩上,拉著她往外走。織錦和母親他們道了別,咯登咯登地下樓。
    劈柴院一派歌舞昇平的太平盛世景象,感慨和感動令何春生一路沉默。
    出了劈柴院,織錦突然叫他:「春生。」
    何春生「嗯」了一聲,站定了,看著她。
    織錦就笑,「你告訴我一件事,不許撒謊。」
    何春生說:「不撒謊,你問吧。」
    「小丁是不是喜歡你?」
    何春生一下子侷促起來,說:「我不喜歡她。」
    「我是說她喜歡你,暗戀你,對嗎?你說過不撒謊。」
    何春生點了點頭,「以前我真不知道,就是很生氣她怎麼老是輸入錯誤。下午她才說是為了和我說話,故意輸錯的。」
    「有女孩子喜歡你是件好事,愛上一個人是對一個人最真誠的讚美。但是,她們讚美那是她們的事,你不能因為別人喜歡你就暈了頭,做蠢事。」
    「我能做什麼蠢事?」何春生有點兒不知所以然。
    織錦在心裡恨恨地罵了聲木頭,嘴上卻甜蜜蜜地說道:「就是隨便被人怎麼喜歡你,暗戀你,你不能動心。」
    何春生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瞪得分外大,抬手指了指天空,「我發誓……」
    織錦一把拽下他舉起的手,「別整天指天指地地發誓,俗不俗呀!心裡明白就行了。」

《門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