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1
    第二本書在第一次衝擊波後,並沒形成「暴風雨」或「龍捲風」什麼的。我們設計的第二波和第三波都擱淺了。語焉不詳的原因約莫是這個話題有些癢癢,不宜再撓。敏感的書商卻沒放過這個話題,跟風書出了好幾本。一天,小羽風風火火帶回一本書,她在書店偶爾發現的。這傢伙從創意到文字都照搬,剽竊多達四十頁,標點符號都沒改。我火冒三丈,小羽火上添油:「欺人太甚啦,剽咱的書就是偷咱的錢,怎麼辦老公?」
    「小子加倍給我吐出來!」我咬牙切齒,拿起電話就給那個出版社打電話,小羽一下按住電話:「老公別激動,先想好咋說,要那小偷賠多少。」
    「你說呢?」我也懵了。小羽一咬牙:「四十萬!一頁一萬。」
    「小丫頭片子比小偷還狠呢!把他大卸八塊也不夠四十萬,才印了一萬五千冊,即使全賣完才掙三萬多。」
    「這是懲罰性的,得傾家蕩產,國際慣例。」
    「咱這兒的規矩,但凡對賊不利的一律中國特色;但凡對賊有利的,才和國際接軌。」
    「做賊的還有理了,窩囊廢!你不打我打。」小羽來搶電話。
    「你也太狠了吧!該出手時就出手,得饒人處也得饒人啊。能賠一萬就不錯啦。」
    小羽氣得一跺腳:「你真是菩薩心腸!」
    「咱先摸摸情況,先禮而後兵。」我找到那個責編,佯稱書商,說那本書不錯,想和作者認識,他毫不遲疑地將那廝手機給了我。接通後我劈頭恭維:「您那本《狗日的老闆》寫得不錯啊!」
    「哪位啊?」
    「您的一個讀者。」
    「哦。——你咋知道我手機?」
    「這還不容易啊?」
    「有事嗎?」
    我就像告密似的說我發現有個叫戈海洋的傢伙剽竊您的書,四十頁完全一樣,標點符號都一樣。小羽在旁邊樂得捂著嘴巴鼓著腮幫子。
    「哦,是嗎?」他有點異常。我說得找他賠償啊。他哼哼哈哈,我說我認識那傢伙,還給了手機號136512……我催他趕緊打,那傢伙正偷數錢呢。放下電話,和小羽樂得在床上打滾,小羽說:「老大,你太損了吧?」
    我說要給人出路嘛,二十分鐘不打過來,就別怪我不客氣啦。一個小時也沒打來,我強忍怒火又撥了過去,那傢伙有些警惕:「咋又是你?」
    「您咋一直沒打電話啊?我這人好打不平,幫您打了,戈海洋倒打一耙啊。」
    「你到底是誰啊?」他故作鎮靜。
    「這不重要,您二位,呵呵,到底誰剽誰啊?」
    「當然他剽我啊!」他振振有詞。我比他還著急,為他主持公道:「那得讓他付剽資啊?您就白讓他剽啊?丟什麼別丟人格,欠什麼別欠嫖資。這怎麼也是一行業,就得有行規不是?」
    「你,你到底是誰?」他慌了,我信口開河是戈海洋朋友,法律工作者,他挑釁的口氣,「你想怎麼著?」
    「您說呢?」
    「我沒啥說的。」他想掛電話,我趕緊說戈海洋托我捎個話:「您不給他一個說法他就給您一個說法,除非您私了。」
    「怎麼私了?」他頓了一下,謹慎地問,我報了兩萬,他摔了電話。花了一天時間等他反省,根本不甩我,只好發短信:「如不付剽資,將對您和出版社一起起訴。」
    半小時後,他回了短信:「只是參考,不是剽竊。五千?」
    「您真會參考!四十頁一模一樣。一萬五。」
    「六千。都不容易。」
    「你比我容易多了,一萬二。」小羽看了氣得大罵這是菜市場買菜呢,奪過手機幫我輸入一句,「最後一次了。」
    「算你狠!銀行卡號?半小時後查賬。」遲疑十分鐘,塵埃落定。小羽雙手發抖地輸入卡號。半小時後,小羽在ATM處傳捷報:入賬一萬。小羽還念叨那兩千,我勸阻了,輸入最後一條短信:「謝謝。歡迎再剽。」
    再也沒回復。
    2
    過了一段時間,圖書陷入不溫不火的局面,看來不可能一勞永逸退休了。我領到六萬版稅,自然給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胃囊也就多輸送了幾個卡路里,挺有成就感。小羽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把錢從挎包裡搜了出來,眼睛大了,雙手發抖,嘴裡呵呵不停。我揶揄道:「瞧你那慫樣,幾個錢啊,見過錢嗎?」
    「呵呵,除了在銀行,我還真沒見過這麼多錢呢。」小羽把錢鋪在桌子上點了又點,開始還目光炯炯精神抖擻,直到滿眼通紅雙手發軟才停下來,搖頭晃腦把流行手機短信背了出來,「位高權重少操心,睡覺睡到自然醒,別人加班我加薪,點錢點到手抽筋。人生最高的境界啊!」
    我說:「現在我實現一個啦。——睡覺睡到自然醒。」
    「懶漢都睡到自然醒,瞧您那點兒出息。」小羽揶揄道。她私藏了十張百元大鈔,然後把錢收起來,歎氣,「這點錢也只夠買個過道,要把小女生娶到手,兩萬五千里長征才走完第一步啊。」
    「是啊,輪到我能買房,你都成老太婆啦。」我無精打采。
    「是啊,得抓緊啊。不過也不錯了,加上那個剽客賠的一萬,七萬有餘呢,我三年多的工資吶。」小羽安慰道,又問我以前的錢呢?
    「你知道我利慾熏心,錢都在股市裡套著嘛。」
    「警告你啊,這筆錢再也不能放進去了。」
    我口上答應了,第二天卻鬼差神使把錢全部投進股市補了倉,只留下零頭。股市對於我而言,已經類似於高純度海洛因對於一個癮君子。餘下的錢,除了吃喝玩樂,和小羽去「燕莎」購物商場,各買了一件毛衣,一雙皮手套和圍巾。
    這本書錢賺得不多,賺來的吆喝倒不少。熱血沸騰的讀者來信源源不斷,很多人都要求見面一吐為快。我是不願見讀者的,架不住幾人盛情和他們聚了一餐,都是被老闆欺負了憋了一肚子氣的小白領或打工仔。席間大訴「階級苦」,嘰嘰喳喳怎麼整老闆,磨洋工扎車胎,在車裡放蛇或癩蛤蟆,在暗處用麻袋蒙腦袋一頓暴踹……一小子還提出在重要國際會議前給老闆咖啡裡放巴豆。我大笑之餘勸他們別胡來,眼不見心不煩惹不起躲得起。
    還見了一美國海歸。本已在那邊找到工作,偶遇一訪美的老闆,被一番盛情感染,心血來潮回來了。沒想到簽合同時,老闆一下「記性不好」了,待遇差了一大截,不到一年又以種種理由取消了福利。這哥們一下傻眼了,綠卡放棄了,留在國內又不甘心。我勸他騎驢找馬,不妨殺個回馬槍。
    見讀者有時也引起麻煩。這一次是一女孩,小羽覺得這事新鮮,就陪我去了。在團結湖公園見到這個清秀精幹的南方女孩,帶一大束百合花。她向我獻花弄得正式又滑稽,扭頭看小羽,她呵呵地笑。我們到長廊小亭裡喝茶聊。女孩在多地打過工,不堪老闆虐待,憤然辭職自己創業,要我出主意。她資金技術學歷一概沒有,徒有一腔熱情,確實讓我束手無策。我泛泛而說,找到自己的興趣、特長和市場的結合點。她初步決定開個小花店。她請我和小羽吃飯,我們一再謝絕了。回去路上,我拿著花束挺不自在,叫小羽拿著,她酸溜溜地:「這是美女對大師的一片心意,我怎好奪人之美?」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難道不是嗎?」她突然越走越快。我急了:「你是吃錯藥了還是神經短路啦?」
    「就是,咋啦?」小羽掙脫我,突然跑起來,那一瞬間,我發現她哭了。
    小羽越跑越快,我舉著鮮花在後面追,越叫停她跑得越歡。路人停步好奇地觀摩我們。遠遠看見小羽的手機掉在地上碎成了幾塊,我加速趕在自行車車流之前撿起來。傻子似的氣喘吁吁地追。突然一輛巡警車「哇哇」竄上來,緊緊咬死我,喝令我停下來靠邊站。我一減速,小羽就像虎口逃生的獵物一樣,消失在丁字路口。我看見在最後一瞬,她投來惡作劇般的笑容。一老一少兩個巡警從車裡出來,呵令我:「靠邊站!」
    我張口結舌,從自行車道站上人行道,喘著大氣傻笑。對突發局勢有超強嗅覺的同胞立即潮水般將我圍聚起來,饒有興趣地看著局勢演化。兩個老外也入鄉隨俗了,等著看瓷器國笑話。
    「有你這麼追女孩的嗎?臉不要了命也不要啦?」一臉凶悍的老巡警呵斥我,後面那個年輕巡警呵呵地笑:「哎喲喂——您也好這一口啊!」
    「好感人啊!」旁邊一目睹全局的騎車女子給旁人現場解說,那繪聲繪色的樣子,就跟我是一個從天而降的中世紀歐洲大情聖騎士似的。
    「誤會啦。」我這才喘過氣來,滿臉通紅地吐出一個詞。
    「證件給我看看!你幹嘛的?」老巡警命令,我拿出身份證:「做點文字工作。」
    「夠浪漫的啊,多大的人啦?」年輕巡警開涮道。
    「誤會啦。這花不是我送她的,是別人送我的。」
    「得勒,別人送你,你再送她,擊鼓傳花啊?」老巡警笑起來。我辯解:「您誤會啦,送我花的是個女的,我們初次見面。」
    圍觀者快樂地起哄。年輕巡警會意一笑:「初次見面就被女朋友逮個現行,您這保密工作咋做的啊?」
    「您也誤會啦。正常交往,完全是因為別人瞧得起我,我德藝雙馨嘛!」
    「那也用不著跑啊。」老巡警說。
    我怕越描越黑,急中生智:「您瞧,這是什麼花,這不是玫瑰,這是百合,代表的是友誼。剛才是連環誤會,我女友誤會我,您二位也誤會了我,大伙都誤會了我。」
    這句話似乎很有說服力。兩人批評了我兩句,這是使館區,注意形象注意交通安全什麼的,轉身走了。我饒有興趣地看著人群,直到他們收起鴨脖子般的腦袋悻悻散去。我走到那個現場直播的騎車女士車前,不由分說把花放到鐵絲網籃子裡:「這花歸你啦。」
    「那敢情好,又不是送我的。」她連連搖手。我笑說現在就送你,心意就領了吧。她滿臉通紅,伸出手欲取出鮮花,「緣分還能轉讓啊?」
    「見面就是緣!——又要上演街頭追殺大戲啦?剛才是男追女,現在女追男啦!」我大呼小叫,她騎上車就走,順風傳來爽朗笑聲。
    我找到修手機的店舖,損失了三百大洋。小羽當晚過來,我把她一頓臭罵。她樂不可支:「多酷啊!一中年男當街狂追小女生引來巡警,可以上頭版頭條啦,可惜沒記者。」
    「被扭送遣送站或篩沙子那才叫酷呢!這是好玩的嗎?」我餘怒未消。
    「老公放心,其實我躲在前面街心花園裡的樹叢裡靜觀事態發展,如果巡警帶你走,我立馬從天而降,過來撈你。」
    「撈我?瞧你們北京土話,我成啥東西了——麵條啊?」
    「你本來就不是個東西嘛。」小羽一邊說一邊躲開打向她屁股的巴掌,我越罵她越開心,最後嘟起小嘴,「誰讓你一點也不浪漫?瞧瞧,今兒個這女的,第一次見你就送花,可人家小女生呢,等得花兒開了謝謝了開,一棵小草沒見著呢。」
    「你知道我土包子一個嘛。」
    小羽在屋裡跑著,得意洋洋:「今兒就得現你一把,才長記性!」
    我一把擒住她,把她押解到廚房:「做你的拿手菜吧,好久沒吃紅燒可樂雞翅啦。」
    街頭狂奔事件後,小羽對我管理嚴格起來。我的電子郵件密碼和QQ號被逼供出來。我和讀者的通信一律讓她過目,有時候還由她代我回復。和小羽上街時,如果視野裡出現一美女,即使無意識摟一眼,也逃不過她的餘光掃瞄,所以我必須像裝了假眼球的患者似的,目不斜視或做目不斜視狀,要不隨時可能再次引發一出失控的街頭戲。最變態的是為了防止我接受異性按摩,我去剃板寸頭小羽也要粘著,理由是我的腦袋「版權所有,違者必究」,不能被「侵權」「當皮球玩」。我沒好氣地說她比喻不當。
    「甭管肩上扛的叫啥,反正不能給別的女人佔便宜。」她尾隨我進入理髮店。我像個木瓜似的坐那兒理發時,小羽就坐在旁邊沙發上看雜誌,時不時警惕地瞅上一眼,得意一笑。
    3
    收到幾封以老闆口吻發出的辱罵恐嚇郵件,給我的無聊生活平添了一些刺激。我坦然告訴了恐嚇者我的電話和住址,以期引發新聞事件。當晚和隨後幾天,電話響了幾次,幾聲低沉的令人發怵的冷笑後掛了電話,打過去無人接,估計是街頭磁卡公用電話。餘下幾天,我急切等待他們登門實施「教訓」我的行動,終於失望。
    失望之餘卻等來一神秘中年女性,先是說要簽名書,我讓她把書寄過來簽完郵回去;她又說要買一百本送朋友,但要見見我就內容商榷一下,我怕是引蛇出洞之計,猶豫了一陣,還是同意了。按合同我可拿到半價,一百本也可額外賺千把塊錢。和方女士的見面是在京廣大堂,當我看見她從一輛黑色「沃爾沃」鑽出來時,就立即懷疑她自稱的打工者身份,擔憂也煙消雲散。這是個老北京,看上去優雅而閱歷豐富。短暫寒暄後就從她漂亮紳包裡拿出兩千多塊購書款和運輸費。這時她接了幾個電話,以下指示的口氣做了簡略回答。
    對於我對她身份的質疑,她笑著婉拒了。就勞資關係閒扯一會,我承認有些情有可原的偏激,她笑,「文如其人不靠譜。你這人看起來文縐縐的,不像書裡那麼咄咄逼人就差動刀動槍鬧革命了。」
    我自嘲我也就一口頭革命派。然後拿著她的車鑰匙,分兩次將書搬到車後備箱。她突然說去我「家」看看,頗讓我為難:「城中村,怕嚇著您。」
    「我呀,就是對你們這些北漂族好奇,看看。」她堅持道。
    車停在樓下,我們很顯眼地從車裡出來。我讓她在樓下等著,省得爬六樓,她大笑:「你是嫌我老了是吧,我們不定誰爬過誰呢。你方姐下過鄉插過隊,啥農活都幹過。」
    我只好領著她走進去。還好,沒下雨,那個智障人士也沒突然跑出來衝你呵呵一笑,瘋女人依然斷斷續續在罵她那逝去的時代和死去的男人。一上樓,方姐果然健步如飛,我被她甩在後面。她得意地說:「怎麼樣,想當初方姐當知青時挑著水桶或大糞翻山越嶺幾里地不在話下呢,現在還獲益匪淺。」
    「佩服!現在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呵呵,大姐有些誇張,剛去也哭鼻子,煉出來的。」
    「環境逼人啊。」
    「可不是,所以我想參觀參觀新一代的環境嘛。」她一個哈欠也沒打就登上了頂層,我喘著氣打開房門,她小心翼翼地進去。方姐到我房間、廚房、衛生間和陽台上查看了一番,說:「條件是差了點,還算清淨。」
    「這比以前好多啦,以前我住地下室——做了半年地穴人。」
    「北漂族不都這樣嘛,慢慢來吧。」她盯著陽台上衣架上小羽的衣服,笑問,「有女朋友了吧?」
    我簡單說了小羽的情況,她呵呵大笑:「行啊你,連北京女孩都哄到手啦。你——不是勾引了我女兒吧?」
    我一驚:「不會吧,我女朋友姓甄,這姓兒罕見。」
    「那我就放心啦。我開玩笑的,我女兒沒在國內,離你遠點好,你這人危險。」方姐接著開玩笑。我傻傻地笑笑:「我刀子嘴豆腐心。」
    「難怪。現在的北京女孩不好哄,不像咱這一代,儘是女的給男的花錢……」她說,我感喟生不逢時,她又提醒我:「你得留神兒,江山易打不易守。」
    閒聊片刻,送她下樓,目送她啟動汽車離去。很快收到她的一條短信:「查看你的枕頭下面,大姐祝你事業愛情成功。」
    我趕回「家」掀開枕頭一看,一個漲鼓鼓的信封裡儘是百元大鈔,近八千塊,和購書款湊起來正好一萬!一定是我上衛生間時她放進去的。立即打電話過去,她爽朗地笑,我說這錢無論如何不能收,她說:「我看你條件不太差也不太好,一點心意。老闆也不容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買書就是送給員工,有問題放到桌面上來……」
    我堅持說這錢不能收,她堅持說一點小意思,直到大笑著掛了電話。再打電話,發短信,都不接不回復。我對小羽說了這事,她也覺得不可思議,然後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前幾天才一神秘美女送鮮花,今兒個又一神秘富婆上門送錢,你小子命帶桃花啊!咋就沒人拿錢來砸我腦門子呢?」
    「咋啦,你不服啊?」我發作道,「正經點,咱們說事呢?」
    經過討論,達成一致:這確實是神秘富婆一片不求回報的好意。對於沒任何索取的好意的不笑納,往輕裡說,不符合我堂堂瓷器國禮儀;嚴重地說,是不道德的。

《我在北京有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