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6)


“……京中士人好著馬尾襯裙,因此官馬被人偷拔鬃尾,有誤軍國大計,乞要禁革……”司禮監秉筆楊祿念到這裡,朱由檢皺眉打斷:
“誰的奏本?”
“是兵科給事中方龍正。”楊祿見皇上只嗯了一聲,沒說什麼,便又拿起一本,先報姓名:“僉都御史徐璜建言:皇上崇節儉以變風俗,誠英明之舉也。但觀京中各處茶食鋪店所造看桌看桌:宴席中擺滿一桌果點菜餚,只看不吃,用作排場。糖餅,大者省功而費料,小者省料而費功,乞令有司擘畫定式,功料之間務在減省,以使風俗歸厚……”
朱由檢又哼一聲,眉宇間的不快更顯著了。楊祿連忙放下奏章,恭敬地垂手而立。
“朕命言官建白,內憂外患一字不涉,偏又將這些小事體,生扭在極大題目上,怯懦之至!”朱由檢惱火地朝御榻一靠,雙手抱住了肩頭。
楊祿立刻對侍候在側的小太監一示意。小太監伶俐解事,趕緊捧來一件暗龍紋夾披風遞上楊祿,楊祿抖開了披在皇上肩頭。朱由檢看了一眼,問:“是新的嗎?”
“回皇爺,洗過兩次了。”小太監連忙回稟。
“至少再洗一次,記住了嗎?”
“是,皇爺。”
楊祿滿臉堆笑:“奴才服侍過的三位皇爺,所御衣物皆是隔夜便換新。萬歲爺衣必三浣,真勵精圖治聖主,節儉之德中外稱頌……”
朱由檢微微搖了搖頭,順手提起披風下襟,從面前撩了一下,說:“熏的什麼香?”
“回皇爺,是萬春香。”小太監回應如流。
“不好,香味不正。改用龍桂香,黑色的那種。”
“是,皇爺。”
皇上雖節儉,卻有潔癖,衣物不浣淨不熏香則不服用。他對香料的精通、對各種香味的辨別力,更是高得令人敬服。
四年前,十五歲的信王朱由檢以弟承兄繼位,是為崇禎皇帝。登基之初,對天啟帝寵信的魏忠賢、客氏一黨任用如舊。魏忠賢不摸底細,不敢亂動;外廷文武官員也都觀望,不知新皇上打的什麼主意。
一天,皇上在便殿召文臣討論治理天下之道,興致很高,初更打過尚未回宮。正講論間,皇上忽然命太監秉燭繞巡查看,牆角屏後都走遍了,寂無所見。他自己竟然起身離座,逕直朝一處殿角走去,仔細打量殿壁,令人立刻拆毀,此牆竟是夾層!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太監手持線香端坐其中,壁上有幾十個細眼,燃著的香煙正通過這些細眼裊裊飄向殿中。一盤問,嚇得渾身哆嗦的小太監招認說,是魏老千歲命他所為,因皇爺勤於政事,太過勞倦,香為皇爺解乏。
朱由檢對眾臣說:“方才朕正靜攝思索,而心忽動,慾念頓起,立時想起所謂‘迷魂香’之屬的邪香。果然如此!”他正顏厲色地轉向服侍太監:“從今以後,再進此香者,殺無赦!現存宮中者,一概焚燬掩埋!”
太監們戰戰兢兢領命接旨之際,朱由檢忽然望著群臣歎息道:“皇考、皇兄,皆為此所誤啊!”
一句話,如震春雷!群臣驚喜交加,明白了萬歲爺的真情:絕不會再任用魏黨,絕不再是好色荒淫、昏庸懦弱的天子。
果然,朱由檢很快殺掉魏忠賢和客氏,定逆案,把魏黨一網打盡,為東林黨平反追諡。他勵精圖治,勤於政事,事必躬親,罷土木織造貢品,不近聲色貨利玩好;又英明果斷,禮敬大臣,朝堂上彷彿刮起一陣清新的、生氣勃勃的勁風,大有橫掃百餘年來陳腐死滯之勢!
大明朝自正德皇帝浪蕩了十餘年之後,萬歲爺一代比一代懶散昏庸,一個比一個更深地沉溺於自己的癖好,置朝廷大事於不顧,只享受萬民君父的威勢和奢華,決不肯負萬民之主的一星點兒責任。
嘉靖帝醉心於求長生,修道煉丹會神仙,二十多年不上朝,許多閣臣、六部尚書從上任直到離職也不曾見萬歲爺一面。
萬曆帝更是徹底荒怠,深居後宮,近三十年中不視朝、不御講筵、不親祀郊廟、不批答本章,不批補中外缺官,一切不聞不問大撒手,只孜孜不倦於酒、色、財。
泰昌帝在位僅二十九天,起居無節,溺於女色,一枚號稱仙丹的強壯補劑紅丸送了他的命。
天啟帝又是深居後宮不問政事,酷愛做木匠活兒,不肯擺弄令他大傷腦筋的政治,把這一切順手推給寵信的太監魏忠賢和奶媽客氏,鬧得朝廷大亂,天怒人怨……
終於盼來這麼一位英明天子好皇帝,扶大廈於將傾,撥雲霧以見青天!自然天下歡悅,人心大定,士人相聚,無不額手稱慶:大明中興有望了。
宮裡太監眼中,這位皇帝可太出眾太英明太叫人敬畏了!身經萬曆、泰昌、天啟、崇禎四朝的龐老太監就是這樣說的:“好容易出了個管事兒的萬歲爺——準是赤腳大仙下凡!”所以太監們全都誠惶誠恐、小心翼翼、全心全意,不敢有絲毫疏忽。這會兒,楊祿就這麼不敢錯眼兒地侍候著,見皇上扯順披風坐定,微微頷首,便立刻拿起奏章要念。
朱由檢問道:“誰的?”
“宗室朱術珣。”
朱由檢點點頭。即位四年以來,他每每對文武百官失望。無能昏庸者辦不了事,精明強幹的又多貪賄成性,所餘幾個略有才幹或略為清廉的,又多結黨營私,門戶之見極深,互相攻訐,幾無虛日。他深為憂慮,很怕自己挽回大明衰勢的勃勃雄心付之東流,不得不走上歷代君王的老路,轉而信任宗室和內官。內官們沒有妻兒家室之累,孑然一身,不會像百官私心那麼重;宗室是自家人,無論如何比百官可信。這位朱術珣,就是被特意召來京師,授給戶部主事分管草場。這是一項肥差,又關乎兵馬之用,很重要的。不知他上疏為著何事?
“……珣以奉旨欽召,御口親承召對之言,不料一出門外,便被戶部尚書拿去買草……”
朱由檢又氣又好笑:無知無能到這種地步,又憨得可憐!他說:“拿奏本來。”楊祿忙把奏本呈放御案,朱由檢迅速瀏覽一遍,竟有兩處白字。他歎了一口氣:“楊祿,拿昨日和今日這些沒用的奏本,送去內書房傳看,能校正其中一個錯字訛字者,賞銀五錢。”
楊祿領命而去。宮中的大太監,尤其是司禮監文書房秉筆太監,多自幼在內書房讀書受教。今日當值御前的楊祿和吳直,都是就讀六年,熟史事、諳掌故、擅書法、頗具文采的。由於種種原因,楊祿總高出吳直一頭,所以楊祿在側,吳直寧肯不做聲,此刻才走過來,拿起奏章要繼續為皇上誦讀。朱由檢端起龍泉青瓷的精巧茶盞,說:
“不必全讀。講講各奏章貼黃貼黃:將奏本的主要內容簡化到百字以下,用黃色紙寫好,貼在奏本首頁,稱為貼黃。大意。”
“是,皇爺。”吳直半讀半講,一本一本揭過去,“湖廣漢陽徐孝婦剖肝進姑,漢陽令楊蘇奏請旌表……給事中劉懋上言秦寇剿撫失當……御史吳甡奏報賑濟陝西饑荒、招撫流盜七千有奇……巡撫延綏副都御史洪承疇敗賊張獻忠於清澗、懷寧……”
朱由檢心裡一陣輕鬆。去年此時,東虜圍京師、佔據京東四城之時,適逢陝甘流賊大起,一時東西交困,寢食不安。幸而勤王兵馬擊退東虜收復四城,陝甘流賊也因自己施行剿撫並舉之策,得以漸次平定……他啜了一口茶水,清香滿頰。
“鴻臚寺卿奏報烏斯藏貢使請陛辭歸國……戶部奏請增田賦以充餉……禮部尚書徐光啟奏請增撥款項以固登防復四州……御史余應桂糾劾首輔周延儒攬權納賄……”
“啪”!朱由檢不高興地放下茶盞。即位以來他看清了這樣的事實:他重用誰,言路就必定參劾誰。言官們不是怯懦無用,盡上些“馬尾”“糖餅”之類的細事,就是專攻首相內閣大學士以博取直諫的名聲!周延儒才學淵博,風度翩翩,機敏瀟灑,不論御前應對還是票擬條陳,都令朱由檢稱心滿意。他心裡暗暗罵著:這幫信口雌黃的黑烏鴉!……他皺著眉問道:“余應桂所奏指實何事?”
吳直瀏覽一遍:“稟皇爺,奏本劾周相受三邊總督楊鶴重賄,為之掩敗為功,又受登萊巡撫孫元化參貂等貴重珍品,為登州加餉。”
    “哦?”朱由檢心裡一動,沉吟道,“拿徐光啟奏本來看。”
他並未看奏文本身,是在看內閣的票簽票簽:輔政大學士代皇帝擬出的處理意見,合皇帝意則封出照辦,不合意則退回內閣改票,或皇帝直接批發內閣,稱為中旨。。那確是他熟悉的周延儒一手極純熟流麗的行書,寫著:“擬准行,四十五萬銀著兵、戶部酌商,以加餉撥給。”
難道是孫元化施賄,周延儒受賄,徐光啟敲邊鼓,為了弄到這四十五萬?
“吳直,你記得孫元化此人嗎?”
“回皇爺,奴才認識孫元化不自今朝。他忠君愛民,才幹優長,勤勞王事,為人也極是剛直正氣。”
朱由檢微微笑了,想必因孫元化由自己破格提拔,吳直便極口讚美以討好,不由問道:“何以見得?”
“先皇在世日,奴才該死,曾替魏逆奔走,蒙皇爺寬恕赦免之恩,方有今日……”
朱由檢微微點頭,閉閉眼睛,表示不願聽他感恩,要他說下去。
“奴才曾受魏逆示意,邀他在奏本上具名乞朝廷封魏逆爵位。其時正當寧遠大捷之後,他名望幾與袁崇煥齊。袁崇煥具了名,他卻嚴詞拒絕,給奴才好一場難看。奴才雖說一時羞怒,心下也佩服他的骨氣。後來袁崇煥升任兵部尚書兼薊遼總督,他只得了個小小的寧前道,便是因此。唯皇爺知人善任,孫元化方得以破格重用,大展其才……”
朱由檢又微微點頭,神色越加和悅。慢慢又呷了幾口茶水,剔著指甲,平淡地問:“廠衛方面對他品評若何?”
“登州那邊有一位錦衣衛指揮使,東廠不便再去。錦衣衛回報孫巡撫才幹優長,未見異常,尚無過失。”
登州要衝,至關重要,何況還關乎收復四州乃至恢復遼東的大事!徐光啟德高望重,學問大家;孫元化是自己破格提拔的封疆大吏;周延儒就更不用說了。幾斤人參,幾張貂皮算得了什麼!但若不聞不問,豈不是容忍朝廷內已經很不成樣子的貪賄之風嗎?還有,四十五萬兩可不是個小數目啊!……朱由檢委決不下,放下茶盞,打個舒展,說:
“傳軟輿,往承乾宮。”
承乾宮是朱由檢寵愛的田妃的住所。她是個地地道道的揚州女子,嬌小玲瓏;聰慧秀麗,體態嫻雅,最能揣摹迎合朱由檢的心意,因此從信王府到紫禁城,田妃受寵始終不衰。
吳直因為收發奏本,晚了一步。趕到承乾宮門,不禁嚇了一跳,敢情皇爺還沒進去。跟從的小太監全都泥塑木雕般站著,不動更不敢做聲;承乾宮的總管太監和宮女還是跪著接駕的姿態,想是皇爺沒有叫起。皇上呢?正靜靜地站在影壁邊那棵老柏樹底下。吳直小心翼翼地朝皇爺臉上看一眼,那確是都下百姓和朝中文武再三讚頌、歎為不世出的煌煌天表:容色白皙,方面闊耳,兩眉長過眼梢,瞳神亮如點漆,丹唇秀髭,瑩然玉潤,似乎沒有表情,怡然藹然,又似乎若有所伺。吳直侍候皇爺已經四年,還是摸不清皇爺在想什麼。
這位皇爺可不像乃祖萬曆、乃父泰昌、乃兄天啟那樣從小生長在宮禁之中,世間百事不懂。當他是信王的時候,就常常微服行走都市街坊,熟知民情,智識深遠,寡言少笑,不輕易示人以異同。魏忠賢擅政囂張時,暗中派人夜投信王府,向這位皇上的親弟弟慷慨陳詞,控告魏、客一黨種種不法,求信王為朝廷除害。信王答道:“忠賢才可輔主,皇上眷寵方盛,賴以治國。爾等危言聳聽,意欲何為?況且吾乃外藩,行將就國明制,除太子以外的皇子,成年後封王,離京到所封地區建王府居住,稱藩王;離京赴封地也稱就國。,尚須借重忠賢。爾等毋須多事,若招其怒,必將禍及家身性命!”魏忠賢聞得回報笑道:“信王果然對我有畏懼之心,不足慮也!”後來天啟帝暴卒,信王登基,魏忠賢竟一無措施,也許就是錯以為信王能成為第二個天啟帝的緣故吧!……
承乾宮裡又飄出一陣琴聲,丁丁鼕鼕,很是幽美動聽,精於此道的朱由檢聽出是那首名曲《高山流水》,也聽出彈者若非有十年功夫,不得到此。彈者,自然是他寵愛的田妃。但田妃到他身邊五年了,從不曾說過她會彈琴。這一曲知音難得的感歎,寄托什麼心緒?田妃之父出自市井,不會有此雅興,那麼她這一手技藝來自何人?……朱由檢越想越疑心,只是為了體面,不便流露。
    止住通報,朱由檢一腳踏進田妃的寢宮,田妃吃了一驚,連忙起身跪接聖駕,心中頗有些惴惴不安。待到皇上命她坐下說話時,體味他略略不同往常的表情和聲音,田妃更感到惶恐。
“朕倒不料你也會撫琴,更不料你指下功夫如許深。”朱由檢微笑地看著田妃,眼睛卻不笑。田妃是個極聰明的人,連忙離座跪下請罪:
“妾妃於琴理原能識得一二,因見皇上勵精圖治,勤勞國事, 不敢以此微末小技褻瀆聖聽……”
“不必如此,”朱由檢做個手勢命田妃起來,“我聽你指法純熟,琴韻清幽,當不是尋常功夫。”
“是,皇上明鑒,妾妃學琴實有十年了。”
“從師何人?”朱由檢精明的目光盯住愛妃甜美的面龐,其犀利無情,使田妃心跳不止,她連忙嫣然一笑:“妾妃還能從師誰人?自然是家母親授。”
“哦……”朱由檢的目光還在田妃臉上打轉,田妃竭力保持柔婉的笑容,竭力自然輕鬆地添上一句:“非但撫琴,便是作大書、撇蘭、下棋,也都從師家母啊!”
“你母親真是多才多藝!”朱由檢還看著田妃。
田妃臉上綻出那一向討皇上歡喜的、壓倒六宮的甜笑,露出雪白如珠貝的皓齒:“所以皇上才有多才多藝的田妃啊!”
“嗯……”朱由檢這才移開目光,同時也站起身。田妃慌忙喊道:“皇上!……”
朱由檢唇邊作出一點微笑:“朕因批閱奏章勞倦,出來隨意走走,是這琴聲把朕引來承乾宮。奏本尚多,今日怕不得閒了。”他點點頭,轉身出了寢宮。
田妃送到承乾門外跪下,眼淚汪汪地說:“求皇上節勞養生,是六宮之福,是萬民之福!”她望著皇上的御輿離去,想起方才一番問答,心裡越發惶懼,淚珠兒竟鎖不住,“啪嗒嗒”滾落,連忙裝作抬手理鬢,用袍袖偷偷拭去,重整端莊貞靜的神態,慢慢退回承乾宮。她知道,此後的幾天,她別想吃得下睡得穩了……
回到乾清宮的朱由檢,揀出徐光啟和余應桂兩本奏折細細看著。一陣小風微微掠過,他不自覺地裹緊了披風。吳直立刻奉上一盞熱騰騰、香噴噴的茶水,他就手端起來喝了一口,又覺得腳下升起一股熱氣,身上頓時暖融融的很是舒服。移目注視,是吳直正彎腰跪地,把一隻嵌松石銀絲腳爐端放在他兩腳之間。他不由輕聲歎道:
“反倒是你們一片忠心啊!……”
吳直忙跪拜道:“奴才肝腦塗地,也不能報聖恩萬一!”
這是一句常用的十分誇張的感恩用語,但卻是吳直的真心話。他對朱由檢的崇敬達於極點,遠遠超出一般臣子奴輩對天地君親師應有的情分。
當初,御用監太監崔文昇進丹藥,天啟帝服用後大洩不止,以致晏駕。登基後的崇禎帝進宮的頭一件事,就是拿住崔文昇問罪殺頭。不料各宮宦官成群結隊喧囂不止,形同嘩變,直逼到乾清宮。皇上臨亂不懼,鎮定如常,立在宮前丹陛上,俯問總內監說:“為何事喧嘩?”內監們七嘴八舌紛紛亂嚷:“崔官兒是好人,理不應殺!”皇上很痛快,立刻下令免崔文昇一死。內監們歡呼著散去,只以為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皇帝不難相處、不難駕馭。卻不知數日後皇上已有了心腹太監,通過暗地查訪,弄清為首鬧事的四名內官,連同崔文昇一起拿住杖殺了。太監們這才嚇壞了,從此不敢不夾住尾巴。
吳直是首先倒戈成為新皇爺的心腹太監中的一個。他雖也是魏黨一員,卻不如崔文昇得臉。他的相好菜戶是翊坤宮茶上宮女,兩人已得主子許可同屋居處,形同恩愛夫妻,卻被崔文昇倚勢活活拆散。常人的奪妻之恨不共戴天,太監的奪菜戶之仇也一樣深長。他無力與崔文昇爭高下,便跑去佛寺企圖出家,出家未成又逛到娼館嫖妓,直鬧到與他做了一場干夫妻的妓女化裝成男子,到紫禁城裡索取他沒有給足的度夜資。他被判“杖斃”待死之際,新皇爺進宮,親自審問,他毫無隱諱,供出所有真情。皇爺竟免死免罪,從此對他大加任用,直到今日的高位。所以每當吳直謝皇爺聖恩之時,眼裡總有淚光閃動。
    吳直的言行,引得朱由檢容色轉霽,忽然笑道:“朕再賜你一個菜戶,可好?”
“奴才不敢當!”吳直感動得終於落淚。
朱由檢確實比較喜愛吳直。吳直並不算最有才幹的內侍,但他肯說心裡話,像一條忠心耿耿的看門犬。朱由檢初踐帝位、初入大內,很需要這樣的侍從。見他誠惶誠恐,朱由檢進一步表示說:
“舊的怕不好了,配個小宮女給你,如何?”
“皇爺恩典,折殺奴才!奴才是怕……咳,女人嘛,老的小的,舊的新的,醜的俊的,又有幾個是不欺哄人、作弄人的呢?……”
朱由檢目光一寒,這話正點在要害處。田妃寵冠後宮,撫琴之技的小事,竟也瞞了五年!為什麼?真如她自己解釋的那樣?對皇帝而言,最近切莫過於后妃,后妃尚且如此,更何況文臣武將?……那登州府的四十五萬增餉,果真其中無弊?周延儒、孫元化,以至那位老學究徐光啟之間,果真無私?無風不起浪,言官難道儘是捕風捉影?朝臣黨比最是可恨,足壞大事,切不可掉以輕心!……
“吳直,著人去田弘遇府,召田妃之母入宮陛見。”朱由檢說罷這句話,再不做聲,沉埋進一本本奏章中去了。
午膳,皇上召中宮周皇后共進。
乾清宮中殿兩側的內府樂女奏起細樂,朱由檢夫婦分別在兩張南向寶座上坐定。口兜絳紗袋的宮女們側著臉,防止口鼻氣息出入污了雙手捧著的菜餚,流水般傳送,把一品品金絲籠罩的膳盤膳碗先放在旁邊的幾個大食案上,再依次送上帝后的御案。
一案米食:蒸香稻,蒸糯米,蒸稷粟,稻粥,薏苡粥,西梁米粥,涼谷米粥,黍秫豆粥,松子菱芡棗實粥;
一案麵食:玫瑰餡、木樨餡、洗沙餡、油糖餡、肉餡菜餡饅首,發面,燙面,澄面,油搽面,撒面等;
一案常用菜餚:熏雞,炙兔,爐鴨,燒羊肉,黃燜山雉,清燉牛肉,燴狍蹄筋;
另有特設的一桌小碟菜品。朱由檢指著它們對周後說:“這都是民間時令小菜小食,朕命膳房不時進來,庶幾不忘外間百姓辛苦。”
周後笑道:“陛下勤政愛民,食用節儉,足為臣民表率。何不將菜食名目一一報來?”
朱由檢很高興這個提議,一一唱名,定能傳揚中外,他的節儉焦勞就能為百僚百姓知道,不僅聖名大著,更得教化之用。他心裡很感謝皇后的體貼入微,便轉向司禮監掌膳事的楊祿:“報來!”
吳直望著楊祿替他著急。升到秉筆太監,雖然掌膳事,哪會注意這些小菜?可楊祿胖胖的如中年婦人的臉上沒有一絲驚慌,清清嗓子,用女人一樣細柔的聲音報起了菜名:
“皇爺娘娘容稟:這小菜有苦菜葉、苦菜根;蒲苗、棗芽、蘆葦根,蘇葉、葵瓣、龍鬚菜,蒜薹、匏瓠、蒲公英,苦瓜、野薤、野齏芹。小食樣數也不少:苜蓿、榆錢、錦葵、杏仁糕;稗子、高粱、雜豆面;麥粥、炒麵、艾汁糕;稷黍棗豆糕,倉粟小米糕,還有邊關將士征戰隨身的乾糧餅和重陽糕……”
楊祿數得又流利又好聽;博得帝后一笑,命隨侍宮人內監各取小菜一碟嘗試。自然不好吃。但兩位主子都面帶微笑地嚥下去,皇上還連連點頭,楊祿、吳直和許多宮女內監都心裡感動,幾乎落淚。
周後感歎地微微點頭:“陛下潔己愛民如此,文武百臣若肯體念聖意,節儉一分,廉潔一分,國用也不至於……”
朱由檢瞥了皇后一眼,臉上笑意倏然消失。
皇后使象牙箸撥弄著小碟裡的菜葉,並沒注意丈夫的臉色:“孫元化為登州請餉四十五萬,不知有多少要流進周延儒的相府……”
“啪”!朱由檢一拍牙箸,沉臉叱道:“你深居後宮,知道什麼孫元化?誰告訴你的?”
周後一驚,忙離座跪倒:“皇上息怒!是今日上午,臣妾去慈慶宮問候皇嫂,皇嫂說起此事,道周延儒軟美多欲,攬權納賄,深恐皇叔為其所誤……”
    周後所謂的皇嫂,就是天啟帝的皇后張氏。天啟帝駕崩,張皇后力主召信王朱由檢入繼大統,因其時魏忠賢仍柄大權,她特意密囑信王切不可用宮中飲食,朱由檢於是藏了些麥飯團在袖中,熬過了入宮最艱險的頭幾天。張皇后於朱由檢繼位有大功,於朱由檢本身有大恩,所以崇禎元年特進張氏尊號為懿安皇后,住慈慶宮。
“登州之事,皇嫂聽誰說來?”朱由檢陰沉沉地追問。
“臣妾不曾問……”
朱由檢大怒,一腳踢翻食案,“嘩啦”一聲巨響,碟碗盤盆摔得粉碎,菜餚粥米濺了一地,內監宮女都嚇得屏息靜氣,不敢仰視。殿中一片寂靜中,朱由檢聲音格外嚴厲:
“吳直,速往慈慶宮,問清是誰將外廷事傳進宮中!快去!朕立等回話!”
吳直領命急忙退去。朱由檢端坐寶座,全然是嚴陣以待的樣子。皇后低頭站在旁邊,哪裡敢勸。
不一會兒,吳直氣喘吁吁地回報:懿安皇后只說全然為皇叔著想,傳言之人則堅不肯吐。
“胡說!”朱由檢怒氣沖沖地喝叱,“今天非吐實不可!不然,朕親自到慈慶宮請教!快去!”
吳直汗都不敢抹,急匆匆地又向慈慶宮跑去。
周後硬著頭皮小聲勸解道:“陛下……”
朱由檢斷喝一聲:“不用你說!”
他覺得太陽穴“卜卜”地跳得很凶,額頭髮漲,眼前一片片一叢叢發黑起花。他是氣壞了。他從來不許后妃干政,認為那是對他天子獨斷的褻瀆;他從來嚴禁內外交通,因為那將是外廷借助後宮亂政的途徑,特別是他一向以“閨門有序、家法嚴謹”自詡,認為勝過唐太宗。然而,他心裡也在暗自奇怪,僅僅因此他不至於如此失態地大發雷霆。分明還有什麼別的令他憤慨的原因。是什麼呢?他一時也說不清。
吳直過了好半天才又跑回來,慌得直眉瞪眼,說懿安皇后不住流淚,請稟告皇上,她只是為皇叔為朝廷著想,並無歹意。但傳話之人她決不說,她不能害人。如果定要逼問,她願一死以謝皇叔!說罷果真退回後殿,找帛帶搭上了梁,被慈慶宮管家婆率一幫宮女死活攔住……
殿內無人出聲,只有稟完事的吳直還跪在那裡呼哧呼哧喘氣。此刻必得皇后出面緩解。她果然輕聲地說道:“皇嫂於社稷有功,於皇上有恩,求陛下三思……”
朱由檢心頭一動,忽然明白了:他之所以特別氣惱,就是因為皇嫂於他有恩!這是他心理上一個不能觸碰的“痛點”。他最不願受人恩惠,只願施恩於人。他不能容忍自己處在受恩的地位,哪怕是不得已。受恩,意味著受恩者的無能和屈辱,而他是天子,是至尊!皇嫂這種縱然是無意的干政,也頗有恃恩不法、恃恩藐君的意味,正觸犯了他的尊嚴,招致異常的“龍顏大怒”。
懿安皇后為人嚴正,鬧成這種局面,他本應想到。眼前怎麼下台?他不理睬周後,獨自沉吟。
一名乾清門太監來稟:“啟皇爺,田弘遇夫人進宮。”
不料台階來得這樣巧!朱由檢立命宣田夫人到乾清宮見駕,又命吳直去承乾宮召田妃來見,然後彷彿忘了剛才一場風波似的對周後說:“御妻稍候,將有雙琴對撫,你我來判個高下。”
喘息未定的吳直又匆匆奔去承乾宮,慈慶宮那邊的事就不了了之。
半個時辰後,乾清宮東暖閣中,帝、後上坐,下首兩張琴台,東邊琴台邊坐著田妃,彈著綠漪琴;西邊琴台邊坐著田夫人,彈著同樣珍貴的鳳尾琴。母女二人都烏髮如雲,面容秀麗,有江南水鄉女子的細膩娟美,只是田妃嬌媚纖巧,田夫人豐滿雍容。她們的琴韻和指下技巧的差別也在於此。兩琴合奏雖然奇特好聽,皇上還不滿足,又命母女倆分別獨奏名曲《水仙操》:丁丁鼕鼕,凌波仙子冉冉飛翔而來,在水面回風轉雪地飄逸而去……
朱由檢終於露出笑容:“好!田妃果然師承乃母,雖造詣和韻味還差著幾分,也算名師高徒了!”
    看到皇上龍顏大悅,周後和田妃都各自鬆了口氣,而朱由檢本人,也在這一刻拿定了主意。
嗣後,周後、田妃及田夫人,還有翊坤宮的袁妃,都應召在乾清宮用晚膳,餚香酒美,歌吹細樂動聽,萬歲爺談笑風生,和藹可親。
田夫人告退出宮,后妃們陪著皇上說了會子閒話,見他沒有留誰的意思,便拜辭各自回宮。朱由檢重返西暖閣批閱奏章,專心致志,頭都不抬。暖閣中只間或有紙頁翻動的窸窣響,極為安靜。
“咚,咚!堂,堂!”更鼓金鉦的敲擊從寂靜的深處隱隱傳進來。朱由檢往御座背上一靠:“哦,二更二點了,真快!”他打個舒展,呷了兩口熱茶,在黃麻紙上寫了幾個字交給吳直:“去內閣值房。”說罷,又埋頭去看奏章。
吳直看紙上寫著“登州增餉事就教於周先生溫先生”,是宣召首輔周延儒、輔臣溫體仁的。早點召不好嗎?何必定要過二更呢?想來是為讓臣下看看皇上勤政吧?此念一動,吳直立刻覺得是褻瀆和冒犯,暗罵自己“該死”,忙叫了提燈小太監,持著黃麻紙御書直奔內閣去了。
內閣值房就在乾清門外,不一時周延儒、溫體仁都宣到,向皇上叩拜。朱由檢待輔臣一向恩禮有加,立刻賜坐,賜茶湯果餌,寒暄幾句,方入正題:
“登州增餉四十五萬,朕看周先生票擬撥給,甚當。惟恐各邊衛所起而效仿,難以應付。”
周延儒半年前升任首相,更加自信瀟灑,笑容很有魅力:“陛下,登州乃水陸要衝,既護衛京師,又隔海與東虜相峙,萬萬不能有失。登撫孫元化乃皇上特簡,善用西洋大炮,又有收復四州重任,撥發四十五萬專為修築炮台,造船造炮,各邊衛所安能攀比?”
朱由檢點點頭,轉向溫體仁:“溫先生,你意如何?”
溫體仁長身多須,面容黑黃,遠不及周延儒漂亮,也不似周延儒那樣才華橫溢。但他深陷的眼眶裡的一雙眼睛,卻是異常靈活,不時閃爍著或冷或熱的光亮。若不見這雙眼睛,他頗似一位迂腐的老儒,只要一觸到他的目光,便會懼然而驚,悟到這其實是個心思很密、心計很深的不尋常人物。他去年六月入閣為大學士,幾乎完全靠了首輔周延儒的援引推薦,因此對周延儒畢恭畢敬,言聽計從。他比周延儒大二十多歲,仍像門生對老師那樣亦步亦趨地跟隨其後。今天也不例外,立即應聲道:
“周相說得明白,登州若要固防,非四十五萬不可……”見皇上眉間幾乎不能察覺地皺了一皺,他立刻想到皇上最討厭臣下結黨,自己若鸚鵡學舌,難免黨比之嫌,便很聰明地另闢蹊徑,“當年往澳門募購西洋大炮,尚須八千兩一門,況且還要築炮台、造海船,四十五萬用來也算拮据了。”
朱由檢又點點頭,沉默片刻,突然盯住周延儒,慢慢說道:“周先生,你看,又有言官彈劾你哩!”
周延儒一聽便知,離座跪下,憤然道:“陛下明鑒,受楊鶴賄為之掩敗為功,純是無中生有!至於參貂,臣並未受孫元化饋贈。數日前臣偶感風寒,徐大宗伯前來探病,他精通醫道,看脈後說臣腎水不足,元陽有虧,所以畏寒受寒,百病叢生,出於仁心,贈我人參兩斤貂裘兩襲,也是同僚的一番情義……不料言官平白誣蔑!臣已修得辭政回籍本章,明日便上!”
溫體仁連忙離座挨在周延儒身邊跪奏道:“陛下,余應桂此疏甚是無理!近日言官不是摘取細枝末節誇大其辭,就是捕風捉影、無事生非。周相身為首輔,最是眾矢之的。受賄之事決然無有!參貂一事,確係徐光啟為周相療疾所贈。據說是孫元化贈給徐光啟的。但孫元化是徐光啟的門生,門生饋贈老師乃天經地義!”
“二位先生請起。”朱由檢笑道,“此事朕早有決斷,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豈是那種猜疑忌刻之昏主!……朕已擬定批答,請先生看過。”
吳直將余應桂的奏章交周延儒,見頭一頁貼一張御用宣紙,上有朱批:“應桂讒譖輔弼,必使朕孤立於上,乃便爾行私,是何心腸!著降三級調用!”
    周延儒忙拱手謝道:“陛下待臣之恩天高地厚,延儒雖粉身碎骨不足以報。只是余應桂若因劾首輔而得罪降調,恐鉗眾人之口,難服言官之心。伏乞陛下寬免,薄懲足矣。”
溫體仁看了朱批,說:“周相忒謙了。余應桂一干人若不切責重懲,內閣如何行事?不殺一儆百,攻訐之風難息;攻訐之風不息,朝中黨爭終無了時!”
朱由檢取了兩位輔臣意見的折中,將余應桂降調一級以示警戒。此後,君臣三人講說些個通鑒史事、前代興革、人材進退等等,很是和諧愜意。三更鼓起,輔臣才告退出宮。
周延儒與送他們出宮的吳直邊走邊說,說的雖是閒話,卻都因四十五萬終於落在實處而有一種完願的愉快。只是周延儒想到余應桂的降調心中仍然不安。他知道,皇上這種逾常的恩寵,會給他招來更多的敵視和攻訐,所以他仍以謙恭的語氣請求吳直:趁皇上哪天高興,免了余應桂的處分。
看到周、吳二人的親密情狀,溫體仁有意稍稍避開。他的內線尚不為人知,是皇上跟前的另一名秉筆楊祿。既然讀書,就要中狀元;既然做官,就要做閣老;既然入閣,就要當首相——這是溫體仁的信條。眼下麻煩的是,首相周延儒對他有舉薦之恩,使他在取而代之的路上不得不多幾道迂迴。比如處置余應桂,他就來了個明助暗拆台,給周延儒多樹幾個政敵;還有一個大秘密,只有他和楊祿兩人知道——“周延儒受孫元化賄,批撥四十五萬增餉以分肥”的消息,就是他通過楊祿、再通過懿安皇后的娘家灌到慈慶宮裡去的。可惜沒有成功,使他略感沮喪。但他可不是一個肯認輸的人。他還有一個信條:大丈夫能屈能伸!
白天,孫元化得到批撥四十五萬增餉給登州的批件,一直抑不住興奮:眼看一個強固的登州要塞就將屹立在海灣。二更已過,他還在書房畫炮台圖,計算土石方和經費。忽聽一聲呼喝:“聖駕到!——”驚得他直跳起來,以為自己是在做夢。老家人郝大連滾帶爬地衝進書房,結結巴巴地稟告:
“老爺!快,快!果真是聖駕!車馬停在門外,萬歲爺鑾駕已進中堂啦!”
孫元化拍拍腦袋,打死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竟會獲得這天大的榮耀!他手忙腳亂,氣促心慌,哆嗦的嗓音幾乎發不出聲:“來!快取朝服、朝冠!……”
不知是老家人還是他自己的過,幾次伸胳膊都伸不進朝服的袖筒,靴子也高低穿不進去。忙亂一陣,總算就緒,急忙出書房往中堂。一出書房門,院裡已站滿了人!從這東跨院到中堂,一串串大紅燈籠射出的紅光,連成一片紅霧,罩住了周圍的一切:房屋、道路、密密麻麻的人臉、光華燦燦的斧鉞刀槍……孫元化騰雲駕霧似的,自己也不知是怎樣邁進中堂門檻的。
中堂裡塞滿了侍衛儀從,無一點縫隙,青煙繚繞,香氣縕,滿目繽紛,鮮亮得難以逼視。孫元化不知皇上在哪裡,也不敢尋找,只面北跪下,叩拜不已,口中大聲念著例行的參覲詞:
“登萊巡撫孫元化叩見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由檢正倚在東窗欄下看月,此時不由得笑了,喊道:“孫元化,朕在這裡。”
孫元化忙轉過來,重新叩拜。
一些禮節性的問答完畢之後,朱由檢屏去左右,跨步上前,執了孫元化一手,說:“東北患金虜,西北患流寇,朝廷患黨爭、患貪賄,國事維艱。登萊要衝之地,朕就委託你了!”
看著皇上白皙年輕的面容,和與這面容不相稱的充滿憂慮、充滿期待的深沉目光,孫元化心頭震盪,熱淚忽地湧出,哽咽道:“伏乞聖上寬心,元化必與登州共存亡!”
朱由檢略略變色,覺得此話大不吉利,但立刻掩飾了過去,笑道:“酒來!”
太監捧過斟滿御酒的金盃,朱由檢接在手中,賜給孫元化。孫元化跪下雙手接住,一飲而盡。朱由檢說:“好,此為壯行酒。這杯也賜給你了。”說著他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吳直便大聲喊道:
“起駕!——”
一片紅光之中,聖駕遠去,黑夜的黝暗又籠罩了街市。良久,孫元化還像送駕時一樣跪在大門前,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似真非真,似夢非夢。口中尚有御酒香,懷裡揣著御賜的雙耳龍紋嵌珠金盃……皇上恩重如天,孫元化覺得自己幾乎承載不起。他感念已極,不覺淚濕前襟……
 

《傾城傾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