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6)


浩大的船隊,載著一萬五千名金國官兵離開陸岸,駛出江華灣後北上,直奔皮島。南風把巨大的白帆鼓成弧形,水聲汩汩,行船順利。
船隊正中,由四艘開浪船護衛的艨艟船上,插著一面牙邊大藍旗,旗上有新定滿洲文字書寫的姓名:貝勒阿巴泰。這位貝勒爺正坐在寬闊的主艙,全神貫注地看著一本書:新近譯成滿洲文字、汗王要求八旗官兵都讀的蠻子書——《三國演義》。他看得津津有味,一點也不理會兩名年輕副手的不滿。
那個膚色白相貌俊眼睛靈的蘇克薩哈,也許仗著自己是額駙之子,與主帥阿巴泰有甥舅之親,終於忍不住故意碰倒一張弓,以期引起舅舅的注意,然後一面扶弓一面自言自語地嘟囔:“就這麼走了?太便宜姓李的雜種了!”
他說的“雜種”,是朝鮮王李倧。他們這一萬五千官兵受命到漢城向朝鮮索取戰船兵馬攻打明朝——自然說是借船借兵。照說四年前大金國征朝鮮,李倧歸降結盟,願從此絕明,該是打怕了的;不想這回一說伐明,朝鮮王還是婉言謝絕,實在推脫不了,只奉送十艘開浪船和這艘艨艟船,還都是早先朝鮮從明朝買來的。阿巴泰居然收下這點破爛就打回頭了,豈不太窩囊!
阿巴泰眼睛沒離開書:“照你說,該怎麼辦?”
“殺呀!殺出威風給這傢伙看看,他就老實了!”
“就知道殺!”阿巴泰臉一板,“你的三等甲喇章京是怎麼削掉的?”
蘇克薩哈臉上紅了紅,故作不在乎的樣子:“不過多殺了幾個人,算得什麼?當年老汗王殺人如麻,流血如海……”
“那是老汗王的時候!不殺立不住腳。如今要開基立國,成就大業,濫殺還不壞事?罰得輕了!”阿巴泰轉向另一名副手,“鰲拜,依你說呢?”
鰲拜還是個少年,面色黧黑,唇邊下頦和兩腮卻已冒出茸茸的絡腮鬍子。他從早到晚總是沉著臉,一整天也說不上兩句話,但是行動敏捷,靈活有力,一看就是自幼練武的好手。這很自然,他的家族就是以武功顯赫於八旗的,他很小就從征上陣,屢屢有功。此刻聽到問他,一雙黑眼睛忠誠地望定主帥,簡單地回答:“鰲拜聽命。”
阿巴泰心裡不由得佩服他的弟弟、大金國汗皇太極的眼光和賞罰分明:蘇克薩哈去年征討察哈爾,收降蒙民二千戶。聽說降民要叛,便把男人殺盡,俘回八千婦女返京。汗王責他妄殺無辜,革去三等甲喇章京,降為牛錄章京,罰到阿巴泰身邊為副官;鰲拜卻是因戰功破格進升牛錄章京,獎到阿巴泰身邊為副官的。臨行皇太極曾囑咐他說,這兩個孩子都是好坯子,全靠時時磨礪,方能出鋒。
阿巴泰拍拍《三國演義》:“你們說,劉備為什麼死在白帝城?”
蘇克薩哈快嘴快舌:“陸遜火燒連營,蜀漢大敗,氣的!”
“蜀漢為什麼大敗?”
“劉備不聽諸葛亮的話,偏要去伐東吳……”蘇克薩哈眼珠子不住地轉動,似乎悟到什麼。
“諸葛亮說的什麼話?”
“東連孫權,北拒曹操……那就是說,要東連朝鮮,南擊大明了?”蘇克薩哈見舅舅又埋頭書本,便轉向鰲拜,這黑小子也不做聲,只蹙著兩刷濃眉,沉思著微微點頭。“那就是說,得留著力氣,專攻皮島……咳!皮島有什麼大不了的!咱們上去殺他個片甲不留!”蘇克薩哈頗有以豪言壯語博取主帥欣賞的意思。鰲拜仍是點頭,眼睛卻亮了許多。
阿巴泰仍不理睬,但都看在眼裡,聽在耳中。皮島並不好啃,強將手下無弱兵,既在孫元化轄制下,它不可能一捅就破。兩個小鬼說大話,上陣就知道厲害了!……
再難啃也得啃,還要力爭速戰速決。阿巴泰有一份不好明言的心事。
出征前夕,他去參見汗王,看還有什麼囑咐。尚未進門,汗王的朗朗笑語早飛出庭院:
“好,好!這一著極要緊。打鐵先要本身硬嘛!……看來,凡事都照大明會典施行,極為得策呀!”
    阿巴泰立刻悟到,汗王又將有重要決策了。
果不其然,汗王見他邁進門檻,立刻笑道:“七哥來得正好!兄弟子侄輩唯你和薩哈璘算得有學問,倒要聽聽你的高見。”
汗王承襲女真舊俗,極重兄弟情誼,除了坐朝公會,平日延見,多是兄弟相稱。旁邊的文館大學士範文程於是告訴阿巴泰,近年大金國人口日增,地域日廣,朝廷政務日繁,想要參照明制,也設吏、兵、戶、禮、刑、工六部管理國事。
阿巴泰大喜,立刻說道:“太好了!這才像個大國嘛!極適時,極妥當!……但不知選何人為六部之長?”
皇太極的紅臉膛上儘是笑意:“自然是諸兄弟子侄,怎敢放手外人!”
阿巴泰狡獪地眨眨眼,說:“這一來,要跟南朝爭天下可就……”
皇太極連忙搖手:“切不可如此說話!”他也對阿巴泰使個眼色,會心地一笑:“我大金立國,無非求個民富國強、安居樂業,天下太平。自顧不暇,哪有心思跟人爭什麼江山!況且大明天朝,我遠夷小邦安敢望其背項?”
阿巴泰自然明白他這位八弟說的是反話。越是秘而不宣,竭力掩蓋,那心思越是強烈。可以斷定,汗王取中原的雄心已是堅定不移的了。他不由得問道:
“幾時設置六部?”
皇太極又一笑:“偶爾動些念頭,剛剛與范先生計議,離施行還遠著哪!”
汗王這麼說,阿巴泰心裡就著了急,看來此事近日就會付諸實施。他可是當仁不讓,目光緊緊盯住吏、兵、戶這三大部,決心爭它一番!別人難道是傻瓜?他估摸著強勁對手至少有四五個,而且多數現都在瀋陽,近水樓台先得月,自己遠征在外,吃虧太大。他必須盡快結束征伐,趕在設六部之前班師。
“舅舅,守皮島的叫黃龍吧?沒聽說他有啥本事!”
“黃龍也許沒大本事。你們知道,皮島歸誰轄制?”見兩個小將都瞪著眼搖頭,阿巴泰暗自歎了口氣。是啊,六年前寧遠大戰的時候,他倆都還是小孩子。“知道孫元化嗎?”
兩個小將互相對視一眼,蘇克薩哈道:“可是那善用紅夷大炮的孫元化?”
“不錯,你竟知道。如今他是轄制登萊、旅順、東江、皮島的大帥,駐節登州。”
“登州隔著大海好遠。況且紅夷大炮是守城火器……”
前方隱隱傳來發悶的炮聲。阿巴泰手一擺,大步出艙,立在船頭觀望,果然最前面的開浪船上升起一串小紅旗:前方發現敵軍船隊!
阿巴泰頓時臉色冷峻,神態沉著,下令:各船準備弓箭火銃盾牌迎敵,主帥船加速向前!
強勁的海風吹得滿船五色旗幟嘩啦啦亂響,持銃張弓的甲兵密密麻麻佈滿船舷。各船隊統領不眨眼地望著艨艟船頭的貝勒爺,而貝勒爺阿巴泰卻不眨眼地盯著前方越駛越近的明軍船隊,並且看到對方的背後,隱約掩映在海上霧靄中呈淡青色的陸地影子,那就是皮島,他們此行要奪取的目標!
兩支龐大的船隊對開著,迅速接近。船數、兵力數五對一,大金佔有絕對優勢。
它們已能看清彼此的標誌:大金船隊上空密如叢林的五光十色的旗幟,大明船隊帆篷上密密漢字書寫的將軍官爵姓名。鋪滿海面的大金船隊人多氣盛,大有泰山壓頂之勢;大明船隊卻在極力收攏隊形急進,並無畏懼怯戰的跡象。然而,雙方竟不開戰。
它們離得更近了,已能分辨對方的身形四肢……已越過了火銃擊發的距離!……已越過弓箭射殺的距離!仍然一片沉寂,像兩隻巨型海獸,狠狠地盯住對方,悄沒聲地迅速接近,在最有利的時機,突施猛襲,制敵於死命……
“阿巴泰,你這狗韃子!接著吧!”一聲虎吼從對面船上響起。幾乎是同時,阿巴泰認出吼叫著的孔有德,手中令旗一揮,一場海上大戰爆發了!
飛箭如雨,銃聲震天,火藥的濃煙剎那間瀰漫開來。
    戰鼓隆隆地敲響,喊殺聲和叫罵聲攪成一團。
水面激起水柱,翻成水花,急雨般擊打著船頭和交戰的人群,燃燒的火箭尖嘯著在空中亂飛。兩隻金國的船帆燃著了,一瞬間烈焰騰騰,燃燒開來,兵丁紛紛跳海逃命;不多時,明軍一船也著起大火,火藥及噴筒煙罐爆炸,“轟隆轟隆”地飛出無數碎片,引起一番混亂。
兩軍離得太近,收束不住,海滄船與蒼山船撞在一起,船上的將士竟跳上對方船舷,持短兵器對面搏殺,鬥得難解難分。而明軍戰船更發揮了火器的專長,擲火桶煙罐,打火磚火炮,佛朗機炮子威力巨大,擊斷敵船桅桿大櫓,藥弩火弩連發,一排排射出的弩箭火箭,殺傷敵兵無數,金國船隊四處起火,兵員損傷慘重……
鰲拜沉著臉,弓開滿月,一箭射出,極其有力,看上去遠不能及的孔有德突然中箭,踉蹌幾步,撲倒了。阿巴泰大喜,用漢話高聲呼喊:
“孔有德死啦!”
金國船上轟然回應,歡呼聲壓倒銃聲炮聲,震撼海天:
“孔有德死啦!孔有德死啦!”
孔先鋒陣亡!明軍官兵大驚。蛇無頭不能行,他們頓時心慌意亂,陣戰不穩了;在金兵猛然高漲的士氣壓迫下,勢頭立刻低下來,攻上敵船的將士紛紛退卻,幾艘大福船開始轉舵……
倒下的孔有德突然挺身站起來,揮著空拳,一聲霹靂落在海面:
“孔有德在這兒!阿巴泰死啦!”
他一把奪過侍從為他準備的大刀,高舉過頂,連聲大吼,巨雷滾滾:
“殺!殺!殺!——”
已呈敗相的明軍聞聲士氣大振,歡呼吶喊此起彼伏,連綿不斷,後退的又衝上前,轉舵的又闖進水陣,射箭發銃突然兇猛密集了一倍,大戰愈加熾烈了!
阿巴泰盯著孔有德,情不自禁地讚了一句:“真是一員虎將!”他命鰲拜、蘇克薩哈向各船隊傳令:以多勝少,圍住明軍各船,四面擊射,務必拿住孔有德!
同是這句話,同是評價孔有德,數天前也有人說過,用的同樣是讚賞中含有別的複雜意味的口吻。——是登萊巡撫孫元化。
風向由北轉南的那天,從早上起,孫元化的心就一直像繃得將要斷裂的弓弦,沒有一刻平緩和鬆弛。傳令兵穿梭般進進出出,送來一件件驚人的消息,往往他還沒有想出對策,情勢又生巨變:先鋒營無故驚亂自傷;城內數起遼丁與登州兵鬥毆;先鋒大將孔有德抬了兩個血人往張總鎮署衙尋釁,並擒去兩名親隨侍從;當他立命侍衛快馬去招孔有德,著他釋放總兵親隨之際,“轟隆轟隆”大炮九響,震動了全城,先鋒營的兩名持公文報卒正好趕到,報告了先鋒大將祭海啟行的消息。
親隨被斬祭海!在座的張可大驚怒異常,眼瞪得彪圓,看看要發作,又極力忍住,對著孫元化雙手一拱,憤懣地喊了一聲:“巡撫大人!……”
孫元化也暗自吃驚,不料憨厚的孔有德會幹出這種事情。然而,這一連串行動如風似火,雷震電閃,極是豪壯,無愧先鋒大將身份。自己若不回護一二,遼丁今後在登州將無立足之地。他一拍桌案,緊皺眉頭:“不成話!這個孔有德,如此大膽妄為!……”他略一沉吟,轉向張可大:“終究是一員虎將!此戰必能成功。張總鎮,容他將功補過吧?”
“大人,你!……”張可大眉間深紋裡聳動著受傷害的怨憤,使孫元化心中生出一絲愧意,只好裝作沒看見,說:
“張總鎮,先鋒既已啟行,諸軍也當繼後出海。就命各營整裝,今夜三更啟錨,你看……”
張可大憤憤搶過話頭:“大人,卑職請命,留守登州!”
孫元化心裡一涼,他明白這其實是強烈抗議,他明白嫌隙將因此而愈加擴大,不知要用多少氣力去彌合……
此刻,孫元化率領著後續船隊六千餘人,經過三天三夜的航行,趕到了皮島東南的海面上,立刻投入了鏖戰。皮島總兵黃龍也率船隊駛出接應,敵方深怕腹背受敵,及時鳴金收兵,向東北方向遁去。
    孫元化登上先鋒主艦,探望受傷的先鋒大將。
孔有德傷勢原本不輕,又帶傷鏖戰半日,鮮血浸透了綁帶,染紅了半邊身體,敵船一退,他就昏倒了。孫元化一行進艙時,隨可萊亞教官同來的葡萄牙醫生正在為孔有德上藥包紮。孔有德剛從昏迷中甦醒,一見榻邊的孫元化,叫了聲“大帥”,便掙扎著要起身。孫元化連忙按住,在一旁的葡萄牙醫生也擺手示意,用生硬的漢話說:
“亂動不可以,生氣不可以,喝許多酒也不可以。七天以後,傷口才能封好。”
孫元化微笑地安慰他:“如今大軍趕到,金虜攻皮島之勢已被遏止,便安臥十日也無妨礙。”
孔有德憤然道:“只燒得他十條船,可恨沒捉到阿巴泰!”
“七貝勒阿巴泰?”孫元化暗自盤算:對手不弱,不能大意。“以寡敵眾,初戰成功,先鋒各營辛苦了!本帥奏疏當列孔先鋒首功。”
副先鋒李應元和中軍互相補充,詳細稟告了戰況,尤其是先鋒大將身先士卒、勇冠三軍的神威。孫元化不住點頭稱讚說好。只是最後,都講完了,孫元化問道:
“你們福船上沒有架紅夷大炮嗎?”
“架了。十條船上有。”
“為什麼不用?”
沉默片刻,李應元支吾道:“敵我船艦相距太、太近,怕誤傷,不敢發、發炮……”
“敵我船艦總有相距不近的時候吧?”
李應元不做聲了,方才眉飛色舞的中軍也低頭不語。
“是怎麼回事?火藥潮了?炮彈出毛病了?……要不然,你們也懼怕大炮炸膛?”孫元化聲音陡然嚴厲了。
“不不,不是的……”李應元和中軍不好說,只望著他們的主將。孔有德“嗐”了一聲,“咚”地一捶床榻坐起,恨恨地說:“我要叫那登州佬瞧瞧,咱老孔不憑紅夷大炮,照樣打勝仗、立大功!”
“咳!真糊塗!”孫元化覺得可氣又可笑,這麼大的漢子,又是生死攸關的大戰,竟如小孩子一樣賭氣!……由此可見遼、登嫌隙已到何種程度!日後如何收拾?……他極力使思緒平緩下來:“躺下躺下!好好養傷。耿中軍,另備小船,送孔游擊去皮島上養傷。”
“不去,不去!老孔死也要死在我這條福山船上!”
隨來的張燾、耿仲明、可萊亞、呂烈等人也上前慰問。待孫元化一行回到主帥船上時,探哨來報,敵方船隊在東北二十里外一小島邊下錨。
孫元化沉思著點點頭:“看來,明日將有一場大戰!”
張燾看著主帥說:“我方先鋒及後續船隊共九千人二百艘船,加上皮島黃總兵水師二千人五十艘船,人數船數均弱於敵方……”
孫元化突然一笑,又斂住,說:“孔有德不肯用炮,反成好事,金兵當無防備。”
張燾領悟,面帶笑意:“若如此,則不啻增我一倍雄兵!”
耿仲明可萊亞等人聽糊塗了。孫元化道:“我們這樣安排……”他忽然停住,看看諸將:“明日之戰,不要讓孔有德知道,他傷重,須安心休養。”
“是。”眾人同聲回答,瞪大眼睛等候主帥佈置明日戰事。
如孫元化所料,孔有德確不是能安心養傷的人。他的船在皮島之南海域停泊,離戰區甚遠,但他早把侍衛分派成瞭望和傳信兩撥。瞭望的三人,爬上高高的桅桿頂刁斗內,觀察戰場上的進退動靜;傳信的十多人得隨時把瞭望來的戰況稟報孔有德。所以,天亮以後,金國船隊像密集的巨大魚群向皮島方向襲擊時,孔有德知道得一點不比孫元化晚。得訊時他正俯臥榻上,侍衛替他按摩疼痛的肩臂,只問了一句:“帥爺的船隊呢?”
不一會兒,傳信侍衛近前稟告:“咱們船隊迎戰了!雁行隊形,正對敵船,快得像箭頭!”
孔有德點點頭,閉目忍受按摩帶來的痛楚。
“稟將軍,我船隊前鋒行進減緩,兩翼張開成一字陣。敵船黑壓壓一大片,也在展翼拉開!”又進來一名侍衛。
    孔有德閉著眼問:“咱們船隊兩翼間還有船嗎?”
“稟將軍,我方船隊前鋒退後,成倒雁行,全隊退向皮島……”
“什麼?後退?不是還沒交火嗎?”孔有德猛地睜開眼。
“稟將軍,我軍有二十艘遼船、數十艘三板唬船突了出去,方才都藏在兩翼之間……”
“好!”孔有德興奮地大叫,“可要有好戲瞧啦!”
幾乎與他叫喊同時,“轟隆隆”一陣巨響,海空震動,跟著,“彭彭”“啪啪”銃聲炮聲大作,一片轟鳴,連川流不息地奔來稟告的侍衛,都得扯著嗓子大叫才能聽清:“稟將軍,我軍二十艘遼船上均架有紅夷神炮,沖敵正面,已有三炮轟中賊船,死傷無數,一沉一翻一著火!”
“稟將軍,我軍數十艘三板唬船都架著三眼鳥銃和佛朗機,駛進如飛,四面攻打賊船!”
“稟將軍,又有兩艘賊船中炮著火!”
“稟將軍,五艘賊船中炮翻船,韃兵落水無數!”
…………
好消息不斷遞進,孔有德非常高興,忙命侍衛扶他到窗邊觀看。只見戰艦蔽日,炮煙瀰漫,火光四起,銃聲炮聲吶喊聲排山倒海,他一生從未見過如此壯闊、如此撼人心魄的大戰!他更加信服了孫巡撫,信服了紅夷大炮!
“韃子打退了吧?啊?賊船轉舵了嗎?”他連連發問。
“稟將軍,韃兵傷亡慘重,賊船已不得前進,他們卻又不肯後退一步!……”
“什麼?!”孔有德瞪起了眼珠。他背後的李應元朝傳信侍衛連遞眼色,這些機靈鬼豈能不懂?於是後來跟進傳遞的消息,又都是賊船中炮,賊帆著火,賊兵落海,孔有德便放心地躺回榻上靜候大勝了。不多時竟沉沉入睡。
半醒半睡之際,飄來一聲焦慮:“哎呀,這下可糟了!怎麼辦哪!……”後面的話彷彿被人用手摀住了。
孔有德陡然睜眼,見兩名傳信侍衛捂著嘴,李應元在指著他向他們搖手。
“什麼事糟了?啊?”孔有德問。
“沒什麼事,沒有……”李應元和侍衛一齊賠笑臉。
孔有德突然坐起,“嗖”地拔出床頭寶劍,威脅地指著他們:“快說!”
眾人無奈,只好稟告詳情:敵軍傷亡雖重,卻不畏炮火槍彈,極力快速靠近我船,使紅夷大炮和佛朗機因要避免誤傷而不敢開火。更有一艘快船,船頭立一員敵將,竟冒著如雨槍彈飛矢,直衝我軍帥船,似要碰撞拚命,逼得我船陣震動後退,主帥船竟而擱淺,諸賊船企圖隨後衝入環而圍攻,我各船攔截混戰,孫巡撫已入險境……
“傳令!升帆,救援主帥!”孔有德大吼,震得眾人耳內嗡嗡作響。李應元趕忙阻攔:“孔叔,你千萬不能動氣,不能上陣哪!……”
“放屁!”孔有德一把推開李應元,催促侍衛們,“發什麼呆?快!拿墨斗魚那黑汁,把帆篷上我老孔的大名描得濃濃的、黑黑的、大大的!”
片刻之間,先鋒大將的船啟動了!它帶領著二十多艘福船、海滄船,又會合了趕來救援的皮島水師五十艘船,浩浩蕩蕩殺向戰場。
諸將戰船的篷帆上書寫的官爵姓名,字大二尺左右,遠看猶如蝌蚪,唯有孔有德大船帆上只寫“孔有德”三個大字,每字方廣各二丈,看得見船就看得清字。
“孔有德!孔有德來了!”明軍一片歡呼,軍威大振!
“孔有德!孔有德來了!”昨天領教過他的虎威,也認得他這特別帆號的大金官兵不由得有些膽怯,互相提醒。心氣一低,攻勢頓減。
孔有德乘機急進,撲入船陣,直奔擱淺的帥船,指揮新投入的生力軍,犁田般一路猛攻。這艘像海上活動城堡似的巨大福船,撞翻撞沉那些小的敵船,鳥銃佛朗機弩機把火藥子彈火箭傾瀉向大的敵船,就像它的主人一樣橫衝直撞,如入無船之境……
敵船終於不能支持,放棄圍攻明軍主帥企圖,退了下去。孔有德揮師追擊,跳上敵船拚殺。八旗兵優勢原在馬上功夫,如今船上步戰,吃了一多半的虧,何況對手是這些整日在海上訓練的登州水師!不多時就傷亡慘重,失掉了招架之功。孔有德奪下敵方幾艘大船,請孫元化換乘。“孫”字帥旗又在船頭飛揚,主帥又在船樓指揮了!
    主帥脫險,明軍士氣高漲,金國船隊終於大敗。
阿巴泰鳴金收兵,又命蘇克薩哈去把仍在孤舟奮戰、不肯撤退的鰲拜緊急招回。
金國的船隊,分成幾股,向南繞過皮島回鴨綠江口。明軍船隊聽主帥號令,嚴守皮島海岸,遠望金國戰船遁走,也不再開炮。
渾身血跡、頭上纏了帛布的鰲拜,隨蘇克薩哈回到艨艟艦上時,阿巴泰正陰沉著臉聽屬官稟報戰況:
“稟貝勒爺,托佛爺保佑,大金國官兵神勇,共擊沉敵船十二艘,擊殘敵船二十艘,殺敵三百有餘,只是許多沉入海底,難取首級……”
“我方損傷實數,報來!”阿巴泰一臉冰霜。
“是。沉船三十一,損傷船近五十;死八百一十弟兄,其中有兩牛錄三孤山,帶傷弟兄不止千人……實在是他們的大炮,誰料想到,大炮也上了船?……”
阿巴泰一揮手,止住了稟報。半晌,他咬牙切齒地低聲說:“我真想會一會這位孫巡撫!”
蘇克薩哈滿面煙塵,衣甲也撕破燒黑,憤憤難平:“要不是這個孔有德,至少能打成平手!”
一直不吭聲的鰲拜發作了,黑臉漲得紫紅,額上頸脖上蚯蚓般的青筋跳動,血紅的豹眼凸了出去,跺腳怒吼:
“不拿下皮島,我不是人!”
七年以後的大清崇德二年,二十五歲的滿洲勇士、甲喇額真鰲拜為先鋒,征伐皮島,渡海搏戰,所向披靡,皮島終於從大明疆域中喪失,成為大清伐明的前哨基地。
此時得勝的明軍另是一番景象,各營營官,各船領隊都聚集在孫元化的帥船上。雖然人人煙熏火燎,衣甲焦糊了,眉毛鬍子燒了,身上沾著血跡,有人還帶著箭傷,但歡聲笑語、互相打趣,情緒很是振奮:他們打了個大勝仗!
不知哪個侍衛發現這艘奪來的船艙下存著幾壇烈酒,孫元化立命大碗盛來,諸將同飲。
孫元化舉著酒碗,笑容可掬:“今日一戰成功,皮島安然,又殲敵無數,實屬海上首捷。諸將英勇敢戰,果然不負朝廷厚望!本帥將紅旗報捷,拜疏為諸將請功!請!”
眾人歡聲雷動:“謝帥爺恩典!”同飲一碗。
孫元化嘹亮渾厚的聲音在寬大的主艙內外迴響:“此戰首功當屬先鋒大將孔有德。孔有德,本帥敬你一杯!”
在眾將歡呼聲中,孫元化與孔有德對飲。
“本帥還要特別為西洋統領可萊亞都司及他所率領的十五名西洋炮手請功!”
又是一重歡聲浪潮。可萊亞站得筆直,恭恭敬敬地向孫元化一鞠躬:“能允許我,和孫大帥碰碰杯嗎?”他的白臉上一道道黑灰,說出的漢話又怪腔怪調,眾人不由得哄笑起來,氣氛更加活躍隨便。孫元化手持酒碗,在艙內艙外人群中走了一周,向所有的營官領隊們一一敬酒慰勞,神色極是和藹,又不失主帥的威嚴,使躲在人背後倚在船邊的呂烈看呆了,又落入矛盾的心境中。
“呂都司,辛苦了,本帥敬你一杯!”悅耳的低音磁石般吸引著呂烈,他心頭微微振蕩,雙手接過孫元化遞來的酒,一口喝盡。
“呂都司,今日一戰,感覺如何?”
呂烈脖子上帶了傷,衣襟也濺了不少血跡,他望定主帥,第一次不含惡意地說:“遼東兵善戰不畏死,登州兵不如。”
孫元化笑著搖頭:“不盡然。你率著營中弟兄與蘇克薩哈對射就很勇猛,跳船近身搏戰,你身先士卒,登州兵奮勇衝鋒,也都善戰不畏死啊!”
呂烈噤住了,心潮翻騰,卻不知說什麼好。孫元化放低了聲音囑咐,只讓他們兩人聽到:“你那話,回登州後不必再提起。”
呂烈點點頭,仍是說不出話來。
孫元化再次走到孔有德面前,執著他的手察看他肩背傷勢:“醫生囑咐你,七日內戒怒戒酒戒走動,所以我戒禁左右,不許把戰況告訴你。這才不到一天,你怎麼竟來參戰了呢?”
孔有德眨眼笑了:“主帥被圍,咱老孔哪能安閒養傷?就算箭瘡迸裂要了命,那也是天定,咱老孔不悔!”
    孫元化心頭騰過一個熱浪,眼前這張粗獷憨厚的大臉模糊了。他趕忙舉碗飲酒,好一會兒才把這碗酒喝完。
 

《傾城傾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