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雖然出了天壽落水的事故,好在風順水順,船行迅速。連船家都說,很少有這麼順的行程,一定能在祭灶日前趕到廣州。
不想進入粵省的第一大鎮--他們必須在此換船的韶關,卻出了麻煩。碼頭上竟然一條大船也看不見,問到船行,回道三天之後才會有船從下水上來。這樣,他們只得住進了碼頭邊的廣泰發客棧,並選擇了宿費較低廉的後樓。縱然如此,柳知秋還是出高價要了一處供貴公子使用的套房,裡面的小屋由天壽母子住,外間住三姐妹並置放行李,他與戲團頭封四爺領著兩個徒弟住在緊挨套房的一間大客房裡。
正趕上臘八。在京師時候,柳家的臘八粥在梨園行數一數二,孩子們誰不喝個撐腸脹肚?眼下客中,也就別想了。那用做替代的肉糜菜粥味道怪怪的,天壽吃不慣;和小香天祿他們同桌也讓他不自在,吃了兩口,就推開碗離了桌朝外走。娘叫他多吃點兒他沒理睬,聽得父親說“去散散心吧,別跑遠”,他已經出了門。
小香悄悄地撇撇嘴,天祿朝師兄擠擠眼兒,不想都落在柳知秋眼中,他斥責一聲:“放肆!做什麼怪相!……”
外面走廊一個沙喉嚨的叫罵,壓住了柳知秋的聲音。“哪兒來的混賬小王八羔子!沒長眼睛呀?亂衝亂撞,去奔喪啊!……”
柳知秋趕出去,看到樓梯角一人坐在地上,一個僕役扶他,他也不起來,正指手畫腳地對著站在面前的天壽大罵。小小的天壽還沒那坐著的人高,大眼睛裡汪滿了淚,直直地望著這個罵人的,一聲不響。這反而激起那人的憤怒,罵得更起勁。
想必是天壽在瘋跑,撞倒了剛上樓的這位客人。柳知秋大不高興,趕上去說:
“他一個小孩子,撞你總是無意,你怎麼罵起來沒完啦?”
隨後跟過來的戲團頭一看,驚呼起來:“哎呀,這不是映村兄嗎?你怎麼跑這兒來啦?”
客人也很詫異,趕快站起身:“老四,是你呀!……又到哪兒邀好角去了?”
戲團頭指著柳知秋,得意地笑道:“瞧瞧,這位就是京師梨園第一師傅柳知秋!”
就有那麼快,轉瞬間,映村兄的長臉立刻變圓了,連連拱手:“哎呀,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
戲團頭又對柳知秋說:“這位姓王名映村字毓俊,在粵海關當差,司會計。最好昆劇,嗜曲如命,時不時地還粉墨登場呢,在廣東廣州這樣的南蠻之地,可算是難得的知音了。”
王映村愈加謙和,得知天壽是柳知秋的獨子,挨撞罵人的事早丟到爪哇國去了,倒上下打量著孩子好一番誇獎,沙啞尖細的笑聲不斷,並慇勤地請眾人到他屋裡喝茶敘話,大有抱歉賠禮的意思,柳知秋自然也不好拒絕。
客中等船最是無聊,有談伴是很快意的事,況且茶點豐盛又精緻,比菜粥強多了,小天壽樂得有吃有喝,在一旁靜聽大人們扯閒篇兒。
原來他們兩下裡並非同路,而是對開的船:柳知秋一行南下廣州,王映村卻是離廣州北上京師。王映村說起在海關得意的日子,真叫柳知秋大開眼界--想不到一個粵海關監督署的小小會計師爺竟有這麼多油水可撈,比“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還要發達!足見廣州乃大銷金窟所傳不虛,此去必能如魚得水。
小天壽卻是驚得嘴都合不攏:這回去廣州,說好師傅教戲、他們師兄弟三個上台,因為進了趟宮稱了供奉,每月酬金加到六百兩,比宮裡召請大班子的雇銀還多著四倍,讓全家人興奮了好些日子;可人家這兒說起錢,開口就是千就是萬,簡直的把人聽蒙了。
王映村很快又憤憤不平了,絮絮叨叨地說,海關內爭權奪利相互傾軋,他受了冤枉,竟被革除。戲團頭聽著聽著就哈哈地笑了,說:“罷,罷!你不用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咱們老熟人還瞞得過我?定是分贓不均,狗咬狗,你的後台不硬,給人蹬了,是也不是?如今那邊的後台不是倒了就是沒了,你瞅準空子,攜資入京再尋後台,營謀復職,對也不對?”
王映村臉都不紅,哈哈一笑,算是默認。這人又乾又瘦,膚色黃黑,十足的尖嘴猴腮,就連深眼窩裡的褐黃色眼珠,也像猴子一樣靈活。他眨眨眼,話題一轉:
“聽說京師貴官大佬沒有不愛看戲、不愛像姑的,連內務府和六部堂官們,也有好些人少了像姑吃不香睡不著,是不是?梨園子弟居處不亞於豪門貴宅,食則瓊筵玉幾、一擲千金,出行則雕車映日、健馬嘶風、裘服翩翩、繡衣楚楚……柳師傅既是京師第一曲師,令郎決計是名優坯子,何必遠涉江湖,到廣州來覓生路?”
柳知秋沉下臉,似要發作,卻又和緩地微笑說:“先生所說是私寓,我們乃是科班,先師定下規矩,代代相傳,賣藝不賣身。”
王映村那如被蠶食過的疏眉直飛到額頭上,驚訝道:“啊呀呀!這真是世人皆濁我獨清,世人皆醉我獨醒啊,佩服佩服!我出言不遜,得罪了!……”
這麼一來,心順情洽,戲迷遇到行家,梨園弟子說起技藝,越說越有勁,喝茶添水,撤了茶點開飯,又是王映村做東,雞鴨魚肉外加美酒,又吃又喝地說到天色轉暗,僕人上燈。王映村打個哈欠開始發蔫,又極力挽留客人,說自己不過是癮上來了,過兩口就好。於是王映村自管躺去榻上過癮,客人們自管坐在席邊喝酒。柳知秋悄悄問戲團頭:“他吸這個……鴉片,就不怕犯禁?”
戲團頭笑道:“這裡不是京師,民不舉官不究,有錢儘管抽,沒人問。”
天壽覺得好玩,湊到榻旁看那僕人燒煙燈、團煙泡服侍主人吸煙。隨著王映村心滿意足地吞煙吐霧,一種特殊的氣味在屋裡瀰漫開來,算不上芬芳,也不難聞,彷彿夾竹桃的花香,淡淡的,叫天壽微微頭暈。
樓梯咚咚咚地響,想是又來了住店的客人。可重重的腳步聲竟越響越近,來到門口,沒叩門,沒詢問,一個衣著華麗的男子推門而入,直衝著窗下那張寬榻走過來,面向煙燈而立,並不說話。
王映村的僕人連忙朝此人請安。此人一點頭算是答禮,便坦然躺到榻上,與王映村隔煙燈相對。僕人即刻奉上另一支鑲銀嵌玉嘴的煙槍,將燒好的煙泡恭恭敬敬地裝進煙鍋,此人也不謙讓,就著煙燈深深地、慢慢地吸了十來口,沉醉地闔目靜臥片刻,然後從容起立,撣撣衣裳,逕自出門而去,彷彿除他自己之外一切都不存在。
小天壽眼睜睜地望著,莫名其妙。
過了一會兒,神遊仙界的王映村迷迷糊糊地半睜了眼說:“你這老四,剛才叫你來一口你不肯,這會兒到底還是忍不住了吧?……”
“你睜眼說瞎話吧!”封四說,“陪你吸煙的是你哪路朋友?好高身份,好大架子!一眼兒也不瞧,一句話沒有,倒像這屋裡就沒有我們這些人!”
“什麼?”王映村吃了一驚,連忙坐起身,“不是你?那是誰?……你給他裝的煙?”王映村掉頭問僕人。
“是,是,”僕人很惶恐,“我看他那模樣,只當是您老人家的熟朋友,不敢怠慢……”
“他長得什麼樣兒?”王映村又問。
僕人說人家氣派太大不敢抬頭瞧,戲團頭和柳知秋說沒注意。小天壽突然插了一句,說我看清了,有二十來歲,挺白挺漂亮,眉毛挺黑,眼窩挺深,一邊臉頰上還有一個長長的酒窩兒。
抽足了鴉片的王映村精神頭兒大振,領著僕人追出去,跑得地板樓梯一片響。不大工夫兩人又回來了,說是各處客人早都安歇,樓道裡樓門外連個人影兒都沒有。王映村皺著眉頭不住嘟囔著見鬼見鬼。
“噢,說不定真是山妖狐精看中你了。”戲團頭在開玩笑。王映村卻真的變了臉色,一把拉住戲團頭說:“老四,說真的,你今兒就別走了,陪陪我。”
戲團頭笑道:“陪你?我又不是女人!讓尊價【尊價:舊時對對方僕人的尊稱。】別睡,給你守夜也就是了。”
說歸說,戲團頭和柳知秋還是陪王映村又待了會子,才帶著天壽告辭離開。他們對剛才的怪事也覺得納悶兒。但封四爺說這位王師爺是個貪得無厭的小人,除了嗜曲這點好處之外,一無可取,活該他受驚嚇。
不料第二天這事竟有了著落。
次日一早,王映村就叫僕人把戲團頭和柳知秋父子請過去,要大家照昨晚陌生人進屋時各自的位置擺好,然後對站在屋裡的店主說:
“瞧吧,就是這個樣子!”
店主倒抽一口涼氣,詫異地說:“一點兒不差,竟有這樣的怪事!”
原來,昨天天黑以後,一位貴公子到店投宿,隨從多氣派大,把店裡最好的前院整個兒包了下來。公子旅途勞頓,早早歇下,鼾聲即起,睡得很熟。十來個貼身童僕親隨屏息侍候,不敢驚動。今早上公子一覺醒來伸欠坐起,連聲叫道“好夢好夢!”並推開童僕們照例進上的煙燈、煙槍、煙膏,只命店主立刻來見。
店主見禮才畢,公子就問:“這院子後面可是有樓?”店主道有;公子又問:“樓上可是有宿客?”店主答是;公子說樓上有一間大屋,正中一張沉檀色八仙桌,窗下一張寬榻,可對?店主說對;公子接著說:“桌邊有兩位客人,著玄色衫者三十餘歲,身材適中,著藍衫者四十出頭,面白微胖;榻上煙燈旁躺一綠衫瘦客,榻邊有一燒煙泡的干僕【干僕:幹練、能幹的僕人。】。還有一個眉目如畫的伶俐小廝,對不對?”店主越聽越摸不著頭腦。回說客人多記不清,容他去查一查。公子於是笑道:若是查到了請他們來相見。
果然查到了,店主不勝驚駭:這公子暗夜投宿,進屋就睡,怎麼會知道這些事這些人?難道魂離軀殼不成?
戲團頭略一思索,笑道:“既然他好心請我們,就去去何妨?”
進了公子那華美無比、處處錦繡、滿屋芬芳的房間,主客都是一驚,這公子竟然就是昨晚光臨王映村煙榻的陌生人!果然膚色嬌嫩、美目含水、風度翩翩,比天壽形容的更奪目。
公子一驚之後哈哈大笑,對王映村說:“想必是你的煙香飄到前院,引得我魂離軀殼了,哈哈哈哈!真有意思!……那麼昨晚我是與尊駕同榻相對了?那口好煙也是您請客了?”
王映村被對方氣勢懾住,賠著笑臉低聲說:“公子合意,則在下不勝榮幸!”
公子更加高興,說:“承君嘉惠,感激感激!怎麼稱呼?往何處去?”
王映村把對柳知秋他們說的話又說了一遍。公子聽罷一笑,說:“甚好甚好,就請返轅,隨我回廣州吧,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王映村對這樣的大包大攬十分驚訝,但他既識相又知趣,立刻上前道謝。
戲團頭封四一直在旁端詳,此刻猛然醒悟,趕上去單腿跪倒打了個千兒,“胡公子,恕我眼拙,竟沒認出來,給您老人家請安啦!”
公子看了好半天,終於想起來,“這不是老四嗎?差你去京師邀名師的?”
戲團頭回身把柳知秋推到前頭,說:“這位就是京師最頂尖兒的曲師、宮裡的供奉柳知秋柳師傅……”
“哎呀,久仰久仰,”公子立刻站起身,對柳知秋拱手笑道,“我在京師這一年多,柳師傅和您的玉筍班可真是如雷貫耳啊!幾回要去拜訪,總有他事纏擾不得成行;九月裡我到韓家潭春和堂玉霞處盤桓,離你家不遠,專程登門求教,偏又無緣,說你們師徒都去梨園總會排練宮戲去了……今日終能一見,可謂有緣,足慰平生了!”
對這熱烘烘的一番話,柳知秋連稱不敢當。天壽在一旁呆呆地看著,倒不驚訝,不過又遇上一個戲迷而已。但那春和堂的玉霞,是京師梨園行中人人不齒的騷貨,這麼標緻這麼氣派的公子怎麼能與他相厚呢?正想著,戲團頭一手挽著柳知秋,一手拍著天壽瘦小的肩,興奮地說:
“柳師傅,小天壽,這位才是正主兒呢!想想看,你們這回南下廣州,多麼高的禮遇,多麼豐厚的報酬,老實說,除了皇上家,誰出得起這麼些白花花的銀子!只有公子府上,廣州十三行的首富胡家!這位就是胡公子。”
於是,天壽第一次知道了天底下還有個專門跟洋人做買賣的廣州十三行;知道了跟梨園行有梨園總會一樣,十三行也設了總行,推舉了行總;知道了這位胡公子就是行總胡茂官的長子,名昭華,字良儀,十三歲就考中了秀才,由於老茂官捐銀八萬兩修築廣州海堤,朝廷嘉獎,皇上親賜這位公子舉人出身,這是十三行乃至廣州商家從未有過的榮耀;還知道了這位公子精於詞曲,尤嗜昆劇,早就嫌廣州的戲班子野、俗、土,就是昆班也都不地道,聽說有幾家大戶請名角兒、置行頭,遂引動了雄心,要將胡家原有的家班改成最純正、最氣派的頂尖昆班,一定要蓋過全廣州甚至兩廣和嶺南的所有戲班子!
照例,天壽也給推到公子面前,他雖然在台上面對成百的看客從不發楚,可是跟生人交往總是有幾分羞怯。公子哈哈大笑,說:“果然名不虛傳!我昨兒晚上魂遊客舍的時候,怎麼就沒看見你這麼個俊俏靈秀的小男孩兒?”
從來怯於應酬的小天壽,不知怎麼竟抖了回機靈,羨慕地望著胡昭華,脫口而出:“我能有公子您俊嗎?”
胡昭華很意外,覺得高興,又對孩子的天真有幾分感動,半晌,溫和地笑道:“我怎麼比得上你呢?看你的小臉蛋兒,跟新紅的荔枝一樣,多好看!……”他轉過臉來,十分豪爽地對眾人說,“不是都去廣州嗎?跟我一道走吧!要船有船,要車有車,要騎馬也行,一路食宿我包了,所有雜事有我的管家,你們給我做伴兒就行!”
胡昭華一行好幾隻大船,隨從僕役一百八九十口,當然不在乎增加十幾二十個人,戲團頭、柳知秋和王映村也樂得傍著一位財大氣粗的闊少,省去自家的一筆開銷。一齊謝過公子爺的好意,附舟同行了。
出門在外的遊子,總得在臘月二十三之前趕回家,主持或參加年終最重要的、只有男人才能參與的祭灶儀式,以祈求全家平安。能與公子爺同行,行程想必更快,附舟的人都暗自慶幸。
事實正好與他們的想像相反。
每到一處大碼頭都有耽擱。胡家在這些地方都有商號買賣,領著胡家銀子開店的鋪戶也不少,掌櫃的和店主誰敢不來奉承少東家?有帶著禮盒禮擔上船拜望的,天壽他們沾光分得不少點心匣子;有一次送來好幾桌酒席的,也讓附舟的幾家饜足了肥鮮;甚至還領來幾個唱曲的漂亮小娘兒,惹得公子爺大怒,轟下船去了事。有些重要的商號,公子爺還要下船去親臨查看,一看總得半天。
除此之外,公子爺還遊興特盛,一路遊山玩水。他還加包了幾條又寬敞又華麗的大船,撥給柳、王各家好多服侍的僕役;每日裡雞鴨魚肉、山珍海味、好茶好酒地款待著,就是要大家陪他同游,這樣,誰敢、誰又好意思駁他公子爺的面子?
頭兩天西北行二十里,到翠珠嶺下張九齡墓前憑弔這位唐朝的宰相詩人,公子蠻有興趣地考問天壽兄弟,要他們背誦那流傳千古的《感遇》十二首。
過三天又南下四十里,去遊覽據稱建於南北朝的南華古寺,施了香火拜了菩薩,添了燈油齋了眾僧,公子在禪宗六祖慧能的千年不壞真身像前跪拜如儀時,竟淌下了眼淚,引得呆立在側的天壽也淚水汪汪。
行不到二百里,公子又停船去游英德縣城南的碧落洞,眾人興味索然,急著趕回家過年,他卻視而不見,全不理會。
離廣州只有一日一夜路程,有可能趕在臘月二十二到家,人人都暗暗念佛,節骨眼兒上,公子卻命令各船一起逆水西進,由西江過羚羊峽來到肇慶,他要看著胡家在此地的幾處商號,得住個三五天。不管心裡樂意不樂意,大家只能跟著,於是當晚離船上岸,在胡家一處商號闊綽的後院下榻。
對於行程的遲速,柳知秋一家最無所謂,便靜靜地待在安頓他們一家的小西院,照常起居。好幾天過去了,還沒要走的消息,小孩們一點也不著急。
果然是嶺南無寒冬,辰時才過,已經滿院陽光和煦,照得綠樹紅花明亮燦爛。柳知秋在屋裡整理戲箱,天壽娘和英蘭幫著取出怕潮的戲衣和帽盔鞋靴,準備一總兒掛出去晾曬。院子裡五個孩子各得其所:天福天祿在中庭對戲詞,大香小香並坐在護花欄杆上翻繩,天壽則獨自趴在芭蕉樹下的石桌上寫字。
落水那回事以後,天壽因為驚嚇受凍病了半個多月,天福天祿也因那頓毒打好幾天下不了床,就連大香小香胳膊大腿上的青傷都好久沒消。孩子們年歲小沒成見,了不起十天八天互相不答理,慢慢也就過去了。無奈其中有個處處拔尖、爭勝好強的小香,隔三差五地挑起事端;偏天福天祿哥兒倆從不肯違了小香的心意,明知不對還是順著她依著她,就鬧得至今磕磕絆絆不停。
天壽用筆在硯中舔墨的工夫,一眼看到大香伸手去掐花兒,護花欄杆裡不知是月季還是薔薇,嬌嬌艷艷開得正鮮。天壽連忙叫道:
“三姐姐,別掐!”
大香的手停在那裡,眼睛疑問地望著小弟。
“別掐它呀,”天壽央告著說,“花兒它,它會疼的!……”
“咦?你知道它疼?”小香一口接過去,“你是花妖還是花精?……花兒嘛,就是給人戴的,幹嗎不掐!”
“只管自己愛漂亮……”天壽不滿地嘟囔著,低頭寫字,不再理睬。
小香卻不依不饒:“我愛漂亮?還比得上你?天天把臉蛋子抓撓得紅紅的,好叫人看著漂亮是不是?給誰看呀?……”她轉臉叫其他人,“你們來瞧瞧,他臉上那血印子是不是抓撓出來的!”
天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窘得幾乎掉淚。
自打那次胡公子誇他小臉紅得好看,他就想讓自己的面頰總顯出紅色。但平日父親不許他抹胭脂,他便睡覺時候躲在被窩裡把臉蛋兒撓得發熱,第二天,臉兒果然紅撲撲的“跟新紅的荔枝一樣”。不料撓得重了,留下痕印,偏被小妖精一樣的四姐姐看破,真叫他無地自容,抬不起頭。
那邊大香走來看一眼,天福近前問一聲“真的嗎?”小香和天祿笑著跳腳,聲音整齊地叫喊著:“臭美!沒羞!臭美!沒羞!……”
一股怒氣突然衝上腦門,把就要落下來的淚生生頂了回去,天壽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提起筆就飛快地寫畫塗抹,然後把紙揉成一團,扔到還在跳腳的小香身上,自己抱著胳膊直直地站在芭蕉樹下,歪著頭,擰著脖子,做出一副愛怎麼就怎麼的樣子,一聲不響,只大口大口地喘氣。
小香展開紙團,立刻叫起來:“瞧瞧!瞧瞧!你們快來瞧呀!他倒罵咱們編排起咱們來了!……一個不落,連大香這麼老實、對他這麼好都不放過!……好哇好哇!還不該教訓教訓他呀?!……咱們踩他!”
“對,踩他!”天祿的眼珠子咕嚕咕嚕轉,好動的天性讓他第一個響應,腿腳立刻活動著躍躍欲試。老成持重的天福和大香也為那個紙團傷了自己的面子而生氣,四個人又朝著瘦瘦小小的天壽一步步圍過去。
於是,正好此時進院門的胡昭華、王映村和戲團頭就看到了這樣的情景:
四隻腳,兩隻是天福天祿男孩子穿布鞋的,兩隻是大香小香纏得像粽子那樣穿著尖尖繡花鞋的,朝著小天壽落在灑滿陽光的地面上的影子,一齊踩下去。而那小小的孩子“哇呀--”驚叫著一蹦好高,立刻跑著跳著急急忙忙地躲閃。這聲驚叫讓大香止了步,低頭後退;那三個覺得好玩兒,又笑又叫地跑著追著踩影子;小香一雙小腳雖然跑起來歪歪扭扭不利落,可興致比誰都高。
最不可解的是天壽,只要他的影子被踩,就好像他的身體被踩著了,立刻渾身一哆嗦,臉上也閃過一道痛苦的痙攣。起先他口中還叫著“不要!不要!”後來叫聲終於變成哭聲,他掉頭向南逃跑,正看到院門口的三個大人,便張開一雙小手哭著撲向胡昭華。胡昭華彎下腰順勢就把小天壽抱了起來,那三個孩子也收不住腳地追到了跟前。
“怎麼回事?”胡昭華故意沉了臉,“大的欺負小的,四個欺負一個,太不講理了吧?”
天福從男孩子淘氣的快意中醒悟過來,立刻恢復了老成,知錯地後退了兩步,還拉了天祿一下。小香卻理直氣壯地說:“他罵人!以小犯大還不該管管他?”她又歪了頭把好看的吊梢眼笑成月牙兒,臉上是一團和她年齡全不相稱的媚態,嬌嗔著說,“公子爺,您可別叫他的可憐樣兒蒙了!……”
胡昭華厭煩地扭開臉,望著天福說:“他罵誰了?罵什麼了?”
小香搶著把那張展開的紙團遞上去,王映村和戲團頭都湊過來看,三個大人全都笑了。
上面用潦草的字跡寫了四行:天福--元宵;天祿--鐵鍬;大香--年糕;小香--花花妖。每行字下面還作了畫:一個圓圈裡點四個象徵眼睛鼻子嘴的黑點,一個側面人臉突出一把鐵鍬樣的下巴頦,歪歪的碟子裡一塊軟得沒有形的年糕,一個頭戴花朵的亂髮長舌的妖怪。
胡昭華看罷紙團再看看那四個孩子,不由得又笑了,對抱在手上的天壽說:“這是你寫的你畫的?……真看不出,成天不言不語,心倒靈!這點兒聰明用在哪裡不好!”
天壽很難為情,返身摟住胡昭華的脖子,抽泣得說不成話。
被一個孩子如此信賴地摟抱著,胡昭華心裡一陣感動,停了一會兒,笑道:“好啦好啦!你們的那些事兒我都清楚,你們四個因天壽挨了打;天壽因你們四個落了水,都心裡不忿兒,對不對?可是往寬裡想想,調個個兒想想呢?你們多想想天壽為你們差點兒淹死,天壽多想想師兄姐姐為你受的毒打,不就都扯平了嗎?兄弟姐妹一家子,誰還總記誰的仇嗎?……”
“公子爺說的是金玉良言,太對啦!”柳知秋匆匆趕出來迎接,立刻接過話頭教訓徒弟子女,“你們再要胡鬧,連公子爺都對不住了!行了,別在這兒給我丟人現眼,都給我回屋裡去!……天壽,還叫公子爺抱著?快回去!”
只看了父親一眼,天壽又摟住公子爺的脖子,把臉藏在他肩後。胡昭華笑道:“你的這柳搖金跟我有緣分啊!前世的父子兄弟也說不定……”幾個人一同坐到芭蕉樹下的石凳上,天壽才乖乖地倚著石桌聽大人說話。
大人說的也是不痛快的事:當地商紳公請胡公子,竟用小轎抬來了兩個有名的老舉【老舉:廣州一帶對妓女的俗稱。】陪宴,惱得胡公子飯都吃不下,提起來就一肚子氣--
“真真的低俗!惡俗!一幫傖父俗子!若不看在幾位世交的面上,定當拂袖而去!……不料離了京師,竟再無一塊淨土!”
王映村笑著勸道:“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嘛。京師官場士林講的是風雅,侑觴陪宴只用歌童;其它繁華風月場,談生意買賣、請托說事,哪有不進出秦樓楚館、不叫名妓陪酒的!……日後公子總得和生意場上人物來往,入鄉隨俗吧,不然氣壞了身子可不合算。”
“我倒想一輩子不沾生意場的邊呢!”公子爺冷笑著,臉色難看,“入鄉隨俗豈不同流合污?……哼,真受夠了!這叫什麼地方!……”
天壽突然感到座中氣氛古怪:公子的最後兩句話讓三個大人一下子振奮起來,全都目不轉睛、滿懷希求地望定公子爺,好像他立刻就能說出一句有魔力的話,叫他們這些大人都高興得滿地打滾兒。
胡昭華手一揮,黑眉一揚,說:“算了!再不答理他們了!咱們去游七星巖!痛痛快快玩他幾天!……”
三個大人頓時洩氣,滿臉失望,王映村連眉眼都耷拉下來,無精打采,整個人也彷彿癟下去,讓天壽覺得十分有趣。
這位公子爺從來不看他不想看的東西,自顧自地越說越興奮:“肇慶有七巖、八洞、五湖、六崗,集桂林之山、杭州之水,風景名勝出類拔萃,不載酒暢遊一番,大是罪過!走!走!咱們立刻就走!……柳師傅,帶著你的三玉筍。老四,老王,你們這就去叫管家,傳車傳轎,把那些個商號送來的酒席,全都帶上!……”
臘月二十七、臘月二十八都這麼游過去了。公子又發了話,還要到石灣停兩天買陶瓷。如此這般,難道就樂不思歸了?除了公子爺,連管家童僕在內,沒人不著急。大過年的,無論貧富貴賤,都講究闔家團圓;何況新春伊始竟在旅途中度過,怎麼說也不吉利。大家都已覺出來公子是在有意拖延,可為什麼誰也猜不透;要說去問問因由,勸他及早起駕,自打管家被他一頓臭罵,差點動鞭子以後,再沒人敢試了。看來,只能這麼不死不活地任由這位強脾氣的公子拖下去。
事情卻有了轉機。
那日游的是雙源洞。洞中有地下河,分東西兩支流出洞外,清澈見底,終年不涸,其間石乳石柱極多,似宮殿如洞府,映著河水,恍如瑤池仙境,眾人被這綺麗景致吸引,漸漸走散。胡昭華將出洞口時,發現自己竟是孤身一人,隨從皆無。略一停步,卻見小天壽蹲在河邊玩水:捧上一把,看它從手指間漏下,陽光從洞外斜斜透射而來,照得指掌如粉紅色的花瓣,水滴似成串的珍珠,一片光暈籠罩著孩子精緻的小臉,格外天真甜美,動人心魄!胡昭華看得呆了,片刻回過神,笑著喊道:“天壽,幹什麼呢?”
天壽回頭,也笑笑,沒說話。
“快別蹲在那水邊啦,濕了鞋看你爹打你!”胡昭華上前把天壽拉起來,他們就面對面地站在河邊的一片鐘乳石之間了。
天壽仰臉看看這位說一不二、誰都不敢惹的公子,慢慢地轉著眼珠子,還是不做聲。
胡昭華被他看得笑起來:“真是金口難開,太不愛說話了!……想什麼呢?”
天壽嚴肅認真地低聲道:“我跟您說一句話,行嗎?”
“行啊,說吧。”胡昭華哈哈笑著,跟個七歲小孩子對話,他很開心。
“我冷眼看去,只除了您,大傢伙兒都已經歸心似箭了。”
“你--冷眼看去?”胡昭華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麼老氣橫秋!真是滑稽!他笑著,懶洋洋地倚著一根鐘乳石柱,故意說,“不會吧?他們都說很歡喜跟我一道四處遊覽呢!”
“他們說謊。”
“說謊?為什麼要說謊呢?”
小天壽蹙著細細的黑眉毛,十足的小大人兒神情:“我也說不全乎。你家的管家童僕是因為怕你;王師爺是因為要求你辦事;戲團頭拿你們家的錢,就更得討你的好兒了唄。”
胡昭華沒想到一雙孩子的眼睛真的一直在“冷眼”觀看,看得還這麼透徹,不由得站直了身子,多了幾分認真。他在廣東人中算是魁梧高大的,而天壽比一般七歲的男孩子瘦小,踮起腳也只能達到對方的腰際。一個是服飾華麗器宇軒昂的貴公子,一個是尋常布衣尚未成年的小戲子,這極不合常情甚至有些滑稽的面對面的談話,卻越來越深,超出了任何人的想像。
“你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哪!……那麼,你說謊嗎?”胡昭華小聲問。
“有時候也說。可我不是故意的。”
“說謊還有什麼故意不故意!”
“當然有啦。好多人都是這樣的,原本不想說謊的,可又不得不說。”
“那好吧,我就先來試試你。你還是冷眼看去,你師傅為什麼攜家帶口下廣州哇?”
“你們給的錢比別人多。”
“只為這個?”
“師傅不樂意我們三個進王府大班,可又不敢得罪王爺,只好躲開。”
“還有嗎?”
“還有……還有,我告訴您,您可不許對人說,千萬別當著我師傅說。”
“好,我答應。”
“我師傅是京師昆腔第一曲師。可現如今在人家裡、會館裡唱堂會昆腔還行,在園子裡就唱不過雜劇亂彈秦腔梆子了。師傅嘴裡不說,心裡特不高興,又怕敗在他們手下壞了自己名頭,不如另尋路子。”
“啊,不錯,不錯。”
“我都說了,您呢?”
胡昭華咬住嘴唇,沉默片刻,後來說:“好吧,我承認,我是故意拖延行程,不想早回廣州。你知道我是為什麼嗎?”
“我知道。”
胡昭華又一次感到意外:“你知道?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您去年進京會考落榜了,一直不肯回家,無顏見江東父老。”
自幼學戲的孩子,學的每本戲都少不了金榜題名,出口就是戲文,這不奇怪,倒是小小年紀心思這麼細密,叫胡昭華十分慨歎,也很感動。他苦笑道:
“你說的算一件吧,還有更重要的,你猜不到,他們誰也猜不到,我就告訴你一個人,好不好?……臘月二十三祭灶,灶王爺上天去了,從二十四到除夕這七天,我們這兒叫亂歲日,因為灶王爺除夕午夜才回駕,無神監管,諸凶煞俱不用事,人們可以百無禁忌,婚嫁喜事多選在這幾天,絕不會觸霉頭。我要躲的就是這七天……這個日子口到家,他們準會逼我結婚!”
天壽奇怪了:“結婚不是大好事嗎?我們演的戲裡頭,好多人死去活來的,不都是因為娶不成嫁不成嗎?到最後奉旨完婚大團圓,大家都開心呀!”
“大家開心算什麼?我不開心!”
“哦,我知道了,”天壽猛然醒悟,“您不好女色。”
胡昭華哭笑不得,究竟還是個小孩子!便搖搖頭歎息道:“跟你說你也不懂。前朝高皇帝說過一句話,你知道嗎?--‘我若不是婦人生,天下婦人都殺盡!’”
天壽嚇了一大跳,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胡昭華自管往下說:“一位前賢作書,替我說了心裡話:婦人哪有一個好的?我這性情,和婦人隔著三間屋就聞得見她的臭氣!”
天壽驚得口吃吃地說:“怎麼,怎麼會這樣的?……”
胡昭華苦澀地笑著,說:“天生的,沒法子。”
“那,那,”小天壽還是結巴不已,“那您的姐姐妹妹呢?您也恨?”
“兩碼事!那是血親,就像自己的五臟六腑胳膊腿,誰能恨自己討厭自己呢?”
“可是,恨婦人……為什麼呀?”
“她們臭!她們髒!心機深心腸毒!看外像軟玉溫香,一旦貼上個男人,恨不能敲骨吸髓,把你活剝了,切成一片片吃了!……”胡昭華趕緊收住這些情不自禁的宣洩,“算了算了,你弄不懂……除非,除非你跟我一樣,早晚就明白了……”
孩子似乎被他的話震驚,十分不安,長長的眼睫毛簌簌顫抖。
一看孩子小臉發白,胡昭華便後悔自己說得太多太露骨,於是小聲囑咐道:“這可是咱倆的悄悄話,千萬別對人說去,好不好?”
孩子也歎了口氣,點頭答應,接著又說了幾句大人話,顯然也是來自戲文:“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結婚不就是為的養兒子傳宗接代嗎?您躲著不回去結婚,您爹您爺爺能饒您嗎?終究還是放不過您吧?您早晚總得結婚吧?”
胡昭華長歎一聲,無話可說,臉色越發陰沉了。愣了好半天,他對天壽說了聲“走吧”,兩人一同出了雙源洞。
當晚胡昭華就命各船離肇慶直航廣州。這一行人眾終於在除夕那天的下午趕到了目的地。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