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西索斯梯斯號、復仇神號和伏萊吉森號三艘鐵輪,拖帶小兵船和七百餘陸軍和海軍,按計劃應在當天正午前到達余姚。但西索斯梯斯號吃水量過大,出寧波不到二十里,江水變淺,就不得不停止前進。它開炮驅散了一些正在下樁阻塞航道的清兵,又把所拖帶的兵船和兵員全都移交給另兩艘,這樣,途中的耽擱和負擔的加重,使得復仇神號和伏萊吉森號停泊在余姚城東門外的姚江畔時,已是黃昏。陸軍分隊立刻登陸,佔領城北制高點鳳凰山,紮營在山上的大廟東嶽宮,與駐在鐵輪上的海軍分隊約定,次日同時行動,發起進攻。
亨利隨同醫療隊進廟,立刻把幾間寬敞的僧房佈置成手術室和病房,並焦急地等待醫療用品及時送到。這些醫療用品包括手術台、手術器械、擔架和所有的藥品,分裝在兩輛專用車上,原來都由西索斯梯斯號運送,後來只得改走陸路。但直等到天黑,也沒有等到。
次日,習慣早起的亨利,天亮時分已經走出廟門。在門前正好與帶了一隊海軍士兵的威廉少校相遇,互相舉手行禮,威廉說了一聲來聯絡和報到,便匆匆率隊進廟去了。亨利穿過廟前小松林,向東遙望,茫茫雪原上一片寂靜,鋪滿積雪的大路上只有威廉他們留下的足跡,醫療隊等待的醫療車仍無蹤影。
空氣寒冷又清新,瀰漫著松脂的香味和冰雪的特殊氣息,亨利深深呼吸,感到十分爽快。他活動著四肢和全身,抓了一把雪團擦臉擦脖子,後來又脫去上衣,藉著毛巾的幫助,拿雪用力摩擦赤裸的上身,直到皮膚發紅髮熱。多年來他堅持冷水浴,並從醫療角度推薦這一健康法,但能夠接受的人一直不多。看到這樣潔淨美麗濕潤潤的厚厚積雪,他忍不住用雪浴代替冷水浴,默默體會他健康主張的正確。
“呵,真了不起!”威廉走過來,打量著他,滿臉是驚異和讚美,“多美的體型!多棒的胸肌!一身都是筋腱,真像蘇格蘭俗話說的:他懶得長肥肉!……小心,可別凍病了,亨利!”
“不會的,我現在已經全身發熱,就要出汗了。”
威廉幫亨利擦乾穿好衣裳,兩人親熱地互相擁抱,拍著肩背。
他倆長相毫不相同。
威廉身材比亨利高過半個頭,魁梧威猛,在朋友們中享有“戰神”和“大力神”的綽號,動作和聲音都像他身材那樣屬於粗放型,棕色的頭髮鬍鬚和眉毛都十分濃密,高高的鷹鉤鼻子和深深的目光銳利的綠色小眼睛,充分顯示著他果斷大膽的軍人性格。
亨利卻瘦長勻稱挺拔,舉止優雅,拳曲的金髮垂下一綹,使異常高的前額完全袒露出來,那雙充滿著思想的藍色大眼睛,那閃爍在輪廓優美的唇邊的微笑,那下巴正中可愛而多情的凹槽,使他即使身著軍服也不像個軍人。他那彷彿帶有磁性的圓潤的男中音,最適於安慰傷員和病人,纖長靈活的手指最適於做外科手術和彈鋼琴。
他們卻是多年的好友,這次一同參加遠征軍來到中國,使他們關係更加密切。
“哦,你受傷了,亨利!”威廉抓住亨利一隻胳膊,仔細查看手腕,“又紅又腫,還有牙齒印,被狗咬了?”
亨利脫開胳膊,哼了一聲,說:“不是狗,是只大眼睛猴子。”
“大眼睛猴子?”威廉揚揚濃眉,“是你的那個中國小病人吧?你給他治病他竟還咬你?連中國的小孩子也這樣可惡沒心肝!可憐的亨利!……”
亨利沒有做聲,這也是他心中一個難解的謎團。
為了保住孩子的那只胳膊,亨利竭盡了全力。原本是皮肉傷,不算重,但著水受了感染,發炎化膿,加上長期瘧疾的高燒,面臨截肢危險。亨利謹慎用藥精心治療,終於轉危為安,傷情日有起色。
問題是,這個病人始終對醫生充滿敵意。
每當亨利進屋,他就迅速爬到大床的角落,躲進厚厚的小山一樣的錦被中。療傷的時候他只肯把那只胳膊從帳子縫中伸出來,由亨利指導著殷狀元或他的小僕人上藥。亨利堅持要看病人的氣色和舌苔等等,在殷狀元苦口勸解下他才露了一面:蠟黃的小臉兒就像一個倒三角形,顴骨突出,瘦得可憐,嘴唇緊緊抿得只剩一條縫,使得翹出來的下巴更尖得像釘子,一雙眼睛差不多佔了整個面孔的一多半,極像一隻初生的小猴子。不過,那雙大眼睛裡的仇恨和怨毒是那麼強烈鮮明,亨利緊緊咬住牙關才沒有喊出聲,可也不由得心口一陣猛跳,他相信有這種目光的人能夠毫不猶豫地殺掉他的仇人。
像拒絕吐出舌頭讓醫生查看一樣,病人拒絕同醫生說話,有亨利在場從不開口,所有醫生的問話都由另兩人回答。若不是曾在院子裡聽到過一次他同殷狀元爭吵,亨利還以為他是個啞巴。那天他聽到的是小病人的哭喊:“讓我死讓我死!誰叫你找洋鬼子給我治病!你叫他滾蛋!……”
給這樣的病人治療是對亨利的耐心和醫生道德的最大考驗。
亨利堅持下來,不只因為耐心和道德,更因為他有一種直覺:那小病人對他這醫生其實很在乎。儘管他看不見,卻能夠感到那雙大眼睛時時從帳子的不同縫隙中窺視他。他從來相信,任何病人對療治其苦痛的醫生都懷有一份天然的感激之情,所以他能坦然處之,從不擔心受到暗害,而寧可認為這種私下的窺視是善意的。有一次天氣寒冷,他剛從紛紛大雪中進屋,搓著凍僵的手。帳鉤丁冬一響,帳子裡伸出一隻小手,把一隻暖烘烘的精緻小手爐遞給了他--這不就是明證?
可誰料想後來又會出那樣的事情?
那天他進屋後,小僕人青兒告訴他小爺睡著了,就習慣地出去提開水,並請殷狀元來準備換藥。亨利因醫療船上還有事,急著查看病人的傷口,便撩開帳子,掀開被子一角,動手給病人解衣脫袖。他的手剛觸到病人的衣服紐扣,病人便渾身一哆嗦,猛然醒過來,睜眼看到俯身在面前的亨利的臉,頓時發出一聲不可思議的尖叫,幾乎刺破亨利的耳膜。病人立刻變成一隻瘋狂的猴子,拚命反抗掙扎,要從醫生手中脫開。亨利怕那剛剛封口的傷處破裂,只好用力按住他,他卻用他那小小身體幾乎不可能有的力氣掙扎抗拒,踢得床咚咚響,帳架子也搖得吱嘎亂叫,他尖聲地哭喊叫罵:
“放開我!洋鬼子!壞蛋!……我恨你恨你!恨透你!你們這些殺人放火的強盜狗東西!……”
罵著,喊叫著,他突然低頭在亨利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劇痛令亨利驚叫出聲,鬆開手,那大眼睛猴子裹著錦被急速一滾,又躲到盡裡頭的床角去了。聞聲趕來的殷狀元和青兒,眼看著鮮血從亨利緊握著手腕的指縫中往下滴答,知道咬得不輕,慌忙賠不是說好話,亨利十分惱火,說:
“我只是想查看他的傷口。簡直像頭小野獸!”
他把藥水藥膏放在桌上,不顧殷狀元賠笑臉反覆解釋反覆挽留,掉頭就走了。
咬得很重,傷口很深,而被人畜咬傷的傷口常常是難以癒合的。亨利自己是醫生,及時作了處理,也還因感染發了兩天燒,那時他恨恨地想,絕不再把好心和仁慈浪費在那個不可理喻的大眼睛猴子身上!
燒退了,傷口結痂了,亨利又常常想到那雙火炭般燃燒的眼睛和刺耳的叫罵:“殺人放火的強盜!……”他心裡又覺得過意不去,彷彿欠著病人的債那樣坐立不安。聖誕節那天,他又去看他的病人了,還帶了一份小小的聖誕禮物--用彩紙包了一個書本大小的畫框,外面繫了紅絲帶,那是他畫的泰晤士河上的倫敦塔。
大概是絕沒有想到他會再來,青兒的眼睛瞪得有如鈴鐺,隨後就驚喜地大叫著亨利大夫來啦,趕緊把他恭敬地請進屋,忙裡忙外地沏茶倒水。因為這天殷狀元外出拜客不在家,青兒又趕著去燒開水備用。
想到病人從不跟他說話,他輕輕把禮物塞進帳中,說了聲“聖誕快樂”,便坐在桌邊喝他喜愛的清茶。昨夜他應急診去蘇格蘭來復槍聯隊二十六團,天快亮才回來,加上兩天發燒造成的倦怠,他竟不知不覺倚在桌上睡著了。
是不是在做夢?他手腕上的傷處感受到棉花一樣柔軟溫暖、絲絨一樣光滑的撫摸,很輕,很小心,令他很舒服,他太睏倦了,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撫摸從手腕下滑到手背,又慢慢向上延伸,胳膊,肩頭,衣領,頭髮,順著頭髮,落到眉毛上,然後是拳曲的連鬢鬍子,下巴頦,最後在下巴中間的那道凹槽處遲遲疑疑地停住。一縷極細微、又是極微妙的氣息透入他的鼻觀,不是花香茶香,更非酒香脂粉香,卻令他情思悠悠,喚起對久遠年代的甜蜜懷想……
他忽然意識到,是他的小病人的小手在撫摸他!是表示歉意?是表示感謝?他心頭一熱,淚水竟湧上眼角:他終究用仁愛化解了一份仇恨。他被自己感動了,生怕驚擾小猴子一樣機敏的病人。他仍然閉著眼睛裝睡,希望能把這一時刻無限期地延長下去……
院子裡青兒在喊:“滾水來了,小爺換藥吧!”
亨利只覺得面前掠過一股輕風和一陣風吹草叢的聲,青兒進門他睜眼,一切便都消失,一切彷彿都不曾發生過。
仍然是只露出帳外的一隻胳膊,仍然是不言不語地查看傷處,進行清洗、換藥和包紮,但亨利覺得,這只胳膊似乎在輕輕顫抖。
這時候,他手下的愛爾蘭籍護理員找到這裡叫他回去,聖誕節的聚會是不能遲到或缺席的。他臨走時笑著說道:
“今天是我們英國的聖誕節,每個人都希望在節日裡快樂幸運,也祝福朋友快樂幸運。你願不願意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呢?”
帳中一片沉默。
“那麼好吧,我來自我介紹一下,我的姓名是亨利·司當東,你可以就叫我亨利。我得走了,希望下次見面能夠友好交談。再見,不肯說話的小病人!祝福你快樂幸運!”
亨利轉身出門之際,帳中傳出幾乎聽不見的微語:“亨利醫生……亨利……亨利……亨利……”最後的一點聲音被悶進枕頭或錦被中了,但是,銅帳鉤和掛在帳架子上的小花籃、小花燈和玻璃脆片做的“夷馬兒”,隨著床的顫動一齊丁丁鼕鼕地響,必是帳中的人在渾身戰抖,因為哭還是因為笑?亨利很想弄清楚,但他的愛爾蘭護理員一個勁兒地緊著催,他只得離開。那時他決定,過了聖誕節再來,他一定要聽到他的病人對他說話。
但就在聖誕節的晚會上,他得到隨軍攻打余姚、奉化和慈溪的命令。節後第三天,他已經站在余姚城外鳳凰山東嶽廟前的小松林裡了。
他和威廉是少年時代的朋友,本來無話不說的,可聽了他對中國孩子的咒罵,他忽然覺得不想也沒有必要告訴他內情,便轉而反問道:“你不在你的艦上好好當你的艦長,跑陸地上來做什麼?”
“來做什麼?作戰呀!”威廉笑道,“否則,我寧願到非洲去獵獅子!”
“我們不是一直在吹奏勝利的號角嗎?”
“勝利來得太容易,也就索然無味了。沒有對手,實在很悲哀!”
“你是在炫耀自己的勇敢吧,威廉?林則徐和關天培,還有定海的葛雲飛三總兵,難道不是對手?”
“他們是勇敢者,還算不上對手!廣州和約不是簽訂了嗎?定海鎮海寧波不是也被我們佔領了嗎?……我是軍人,軍人渴望建立功勳天經地義,不是嗎?”
“你已經用你的艦炮立功了。”
“遠遠比不上來復槍!如果萬里遠征一兩年,竟沒有親手消滅過敵人,那就像到過非洲而獵不到獅子一樣惹人恥笑!何況我們的敵人都是些骯髒愚昧的懦夫膽小鬼!……”
“你沒有見過真正高貴美麗的中國人,威廉。”
“你這話我聽過一百遍了,到今天為止還是個零蛋!--哦,得除了狀元坊那些可愛的姑娘們!--看看我們面前這個小城能不能讓我滿意吧!”
“那麼,就要攻城了?”
“我就是來協調陸、海軍攻城時間的。”威廉說著掏出懷表看了看,“還有四個小時,我們還可以聊個痛快!我們倆很久沒有長時間聚會了,真幸運!”
亨利心裡著急,說:“我們慢慢散步,朝大路上走走好嗎?我要去迎一迎我們的醫療車。”
“到大路上散步?應該叫幾個僕人或是傳令兵跟著,萬一碰到土匪,是很討厭的事情……”
亨利不快地笑一笑,說:“放心!我們不走很遠。”
踩著深深的雪,聽著腳下嘎吱嘎吱響,兩人默默走了片刻,亨利望了望威廉神采飛揚的臉,輕輕歎道:“你變多了,威廉。”
威廉微微一笑:“是嗎?”
“一年多以前,在海上,你還懲罰過那些搶劫中國民船的部下呢……”
“那是在海上嘛!況且,那時候我們都還不懂得戰爭。”
“這麼說,你現在懂得戰爭了?”
“當然。戰爭就是戰爭,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殘酷和殺戮都不可免,征服和佔領才是戰爭的主宰。這主宰,非我們大英帝國皇家軍人莫屬!”
亨利腳下停住,朝遠處望片刻,沒有說話,轉身改變了散步的方向。
“我們是佔領軍,亨利!”威廉彷彿在進行開導,“佔領是什麼意思?那就是說這個地方的所有一切都屬於我們!土地、房屋、財產、人民!當年我們的查理大帝率領十字軍東征的時候,每攻下一個城市都把所有異教徒殺光,所有財物都運回英國。這就叫佔領,這就是佔領軍!……”
“威廉,看來你應該生活在中世紀的黑暗中。”
“啊,我不過說說而已。我們現在不是已經很文明了嗎?每攻佔一處從不屠殺平民;查城之後,總忘不了開官倉放糧救濟窮人……”
“可是查城呢?”亨利突然提高了聲音,高得有些刺耳。
威廉驚異地看看他,說:“查城怎麼啦?這是軍事的需要,戰爭的需要。新佔領的城市怎麼能不徹底清查敵人呢?”
“僅僅是清查敵人嗎?”亨利喊道,小病人火炭般燃燒的眼睛在他心頭閃過,“殺人放火、強盜狗東西”的咒罵又在耳邊震響,使得他的眼睛也在燃燒,他一反平日的冷靜謹慎,脫口而出地大聲說:“查城,掩蓋了多少英國官兵的殺人放火、搶劫和強姦!”
威廉凝視著亨利,情不自禁地讚美說:“啊,看他的眼睛,像阿爾卑斯山間湖水一樣澄碧,不斷放射出不像是屬於這個時代,甚至不像是屬於這個世界的奇異光彩!……唉,朋友,你總得現實些,這是戰爭啊!……”他低下頭,用靴尖踢開厚厚的積雪,慢步走著,又沉思著慢慢說:
“我得承認,你說的是事實,但是亨利,這恐怕是上面的默許吧!……你想想,我的部下,我們皇家海軍官兵,還有,無論是蘇格蘭來復槍聯隊、皇家愛爾蘭聯隊,還是馬德拉斯炮兵工兵步兵,加上孟加拉土著兵,全都是經過艱苦的萬里航程來到東方,疾病死亡和孤獨時時圍繞著他們,怎麼能不給他們一點滿足,難道讓他們一無所獲?也許明天就會喪命,他們有權得到他們想要得到的東西!東方財富東方女人原本就是他們的夢,這,你是知道的。所以,適當的放縱能夠提高士氣,是聰明的選擇,只不過誰也不會公開承認罷了……”
亨利深深歎息,他知道對此他和威廉都無能為力。他咬著牙說:“我們在播撒仇恨的種子!”
威廉聳聳肩:“戰爭就是戰爭,難道你還指望收穫友誼和愛情?……”
“叭!叭!”響亮的鞭子聲從遠處傳來,很是清晰。亨利和威廉一齊朝那邊張望,茫茫雪原,天地皆白,什麼也沒發現。亨利迎著聲音向東疾走,威廉只得跟在後面。不多時,一簇人影從雪坡下漸漸升起,三個,五個,十多個,亨利等候的醫療車也從人群中顯現出來。兩輛車都來了!亨利這才鬆了口氣。
走近了,才看清楚,每輛車都有二十多個中國人套著繩子拖拉和推挽,負責押運的英國兵,則背著來復槍,拿著皮鞭跟在車的兩側吆喝督促。押運班長是名上士,一認出亨利醫生就趕緊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來,報告說,因為雪深路滑,押運班的馬牛都拉不動,只好在村裡和路上抓了些中國人當役。車倒是拉動了,可走得很慢很費力,遲到了,請長官原諒。
亨利命他趕快把車送到大廟裡去。上士敬個禮,後退,轉身,又從腰間抽出鞭子。亨利厲聲說:收起來,這裡不許用鞭子!
雪地裡推車上山進廟,又費了很大力氣,亨利甚至也跟著中國人和士兵們一起推,使威廉在一旁只能聳肩撇嘴,對朋友的不成體統無可奈何。醫療隊的醫護人員都跑出來迎接醫療車,推的推,拉的拉,進了大廟又你來我往,穿梭一般卸車抬箱子,亨利也顧不上跟朋友
搭話了。威廉站在廊下看了片刻,也就自己走開,領他的部下到他剛才看好的地形,做戰前準備去了。
好幾個中國役抬著一個巨大的木箱進屋,過門檻時有人“哎喲”叫了一聲,絆倒了,大木箱不知怎麼就重重摔到地上,辟里啪啦,木箱摔得四分五裂,裡面的鍋盆盤碟和手術用具稀里嘩啦撒了一地。押運的英國上士大怒,揮鞭就照那幾個中國役狠狠抽過去。
“住手!”亨利上前,一把奪過鞭子,氣得漲紅了臉,斥責說,“這裡不許用鞭子,還需要我再重複一遍嗎?”說罷,用力把鞭子扔出門,鞭子像一條黑蛇在空中扭曲著,落在了雪地上。上士不敢違抗,挺身立正,雖然滿臉都表示出不服氣。中國役們擠成一團,目瞪口呆。他們雖然聽不懂英國話,卻看得清這位英國長官的行動。亨利轉向那幾個闖禍的肇事者,嚴厲地用中國官話說:
“請你們立刻把地上的東西收拾起來,分類擺到窗下的長條桌上去!”
中國役不料這裡有個會說中國話的英夷,驚訝之餘,不敢怠慢,全都彎腰低頭行動起來。
酒精爐把消毒盤中的手術用具煮開的時候,醫療隊的一切總算佈置就緒。
亨利向領隊的監理醫官弗蘭契請示後,再次出門,對集在廊下的數十名縮頭縮頸、滿臉灰土汗跡、一個個愁眉不展的中國役說:“你們到斜對面的屋裡去領你們的腳費,然後就可以離開了。”
役們面面相覷,以為聽錯了。亨利只好又說了一遍,役們如夢方醒,哭的笑的叫的跳的,你推我拉,擁擠著去領他們做夢也想不到能領到的錢。那種如逢大赦的樣子,令亨利十分感慨,這些可憐的中國役,一定是被押運士兵強行抓來並用來復槍逼著大雪天推車的。他們一定以為還有更多的苦役在等待著他們,甚至以為落在“洋鬼子”手中決不得活命呢!……
亨利忽然發現一個中國役一瘸一拐,落在眾人後面,便叫住他:
“喂!等一等,我說的是你!你的腿受傷了嗎?”
那人遲疑著停了步,慢慢轉過身,一張黢黑骯髒的臉,破氈帽直壓到上眼皮,好幾處露著棉花的肥大的破棉襖穿在他身上,使他更顯得矮小,他趕緊彎腰低頭,口吃吃地說不成句:
“洋、洋、洋大人……是、是、是叫……叫我?……”
“對,是叫你。腿上是不是有傷?讓我看一看。”
“多、多、多謝……洋洋洋鬼……不,不,洋洋洋大……人,”這人口吃得太厲害,說話很費勁,面頰和下巴都跟著抽搐抖動,叫人不忍多看,“小、小、小的沒……沒傷,是、是、是天生生生的……一……一腿長,一……一腿腿腿…………短、短……”
亨利哭笑不得,揮揮手讓他走了,但又覺得什麼地方不大對頭,那張污穢的臉長著一個稜角分明幾乎呈方形的有力下巴,是不是在哪裡見過?……看著那瘸拐的背影,他還想問點什麼,威廉快步走來,高興地說:
“嗨,亨利!你和你們醫療隊恐怕要沒事可做了!”
“為什麼?”
“剛才臥烏古【臥烏古(Viscount Hugh
Gough,1779-1869),生於愛爾蘭,1815年因戰功賜位爵士,1830年晉少將,1837年駐印度任英軍兵團長。1841年3月抵廣州,任侵華英軍陸軍司令官,直至南京議和。】爵士已經下令,準備火炮轟擊城內,可是從北門這邊跑出來好幾個城裡居民,說城中守軍昨晚連夜撤走了!據說常備軍、步兵有二千四百多人。咱們又可以不費一槍一彈拿下這個余姚了!”
“真的?那麼進城以後大概就不再需要查城了吧。”亨利像是鬆了口氣。
“你真是太仁慈了,亨利,仁慈到忘記了基本的軍事常識!寧波沒有查城是因為那兒是我們過冬的基地,必須創造安全的環境;這兒怎麼可能不查城呢?至少也得把他們的官房、軍營、一切軍事設施、火炮槍械和異教徒的這些偶像崇拜的廟宇毀棄燒掉!這是戰爭,大英帝國在同大清國交戰!”
“我知道。”亨利望著大廟山門,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看到領了腳錢的中國役們正從荷槍實彈的英軍衛兵夾立中低著頭匆匆離去,那個瘸腿的小個子也在其中,彷彿瘸得更厲害了。
威廉說,根據新的情況,臥烏古爵士對作戰計劃和進攻時間一定有新的修正,便拉亨利去看他選擇和佈置在半山坡的陣地。
地方選擇得確實不錯,離余姚北門的直線距離大約只有一百碼左右,甚至可以看得清城門樓子青瓦房頂上的條溝。但威廉卻命令他的部下停止挖掩體工事,說只需把地上的積雪堆高拍實就足夠了。
威廉指指畫畫,很顯示了一番身為海軍軍官對陸戰也不外行的自豪。亨利點頭微笑而已。
城中突然響起一片槍聲!威廉少校和他的部下像聽到命令一樣,迅速進入他們的冰雪掩體,好奇地向余姚城中張望。城裡姚江北岸閃動著點點火光,就像有人在放鞭炮。威廉少校認真地分辨片刻,叫道:
“是清軍的抬槍!他們竟然沒有全部撤走!他們居然敢抵抗!哈哈,看我怎麼收拾他們!……”
看著威廉臉上那種亢奮,幾乎可以稱作激動和興高采烈。亨利陡然感到了自己與這個少年時代好友的巨大差異:威廉少校是真正的大英帝國軍人,而他不是,他是醫生,他僅僅是醫生。
相持了不多時間,抬槍就被來自東門的來復槍、手槍和排炮的轟響壓制住,不久,從鳳凰山的陣地上看得很清楚,許多身穿號衣的清軍士兵向北潰退,擠滿了北門內的幾條小巷,要從北門出逃的意圖十分明顯。
臥烏古爵士下了出擊的命令:消滅北門的敵人!
威廉少校興奮地一把抽出腰間的指揮刀,右手抄出手槍,雙手高舉著喊道:“士兵們,衝啊!--”
士兵們吼叫著躍出掩體衝下山去的一瞬間,亨利猛然拉住威廉,說:“威廉你看,他們都沒有帶武器!”
從北門蜂擁而出的清軍士兵,早把刀槍扔掉,發現鳳凰山上竟然有英軍埋伏,更是驚慌失措,拚命朝西逃跑。
威廉少校用力推開亨利,怒道:“你瘋了嗎?!我們必須追擊敵人!”
亨利搖頭,大聲說:“追擊手無寸鐵的敵人,等於屠殺!”
威廉少校吼叫:“那是一群逃兵!膽小鬼!應該得到狠狠的懲罰!”說著不管夠著夠不著,抬手就朝北門彭彭開了兩槍。衝到山下的英軍士兵的來復槍早已響成一片,打倒了北門外好多穿號衣的敗兵,那一群清軍驚呼狂叫,逃得更快了。
威廉少校大吼:“士兵們!勇敢追擊吧!這是最好的狩獵比賽!……”說著,他著深達膝頭的積雪猛衝下山。
亨利憤怒地喊道:“威廉!你竟變得這樣殘暴!”
威廉驟然停步,回頭,亮閃閃的綠色小眼睛利劍般刺向老友,傲然地、十分輕蔑地說:“你是懦夫,亨利!你不配身為大英帝國女皇陛下的軍人!我替你害羞!”說罷,頭也不回地衝下山,衝到北門,高叫著,號召著,率領他的部下同陸軍分隊的其他官兵一起,勇猛地向西追奔,一路射擊,像他說的一樣--狩獵,一路留下了上百具清軍兵勇的屍體……
殷紅的鮮血,在潔白的雪地上格外分明,即使遠在鳳凰山的山坡上,也看得清清楚楚。這可怕的屠殺場面,這斑斑血跡,還有依然在耳邊繚繞的威廉的叫罵,使亨利凍僵了似的呆立在雪地上。他的雙手在顫抖,他的嘴唇在顫抖,他的心也在顫抖。漸漸地,眼前變得模糊,一切都看不清楚了……
是眼睛裡湧出了淚水,還是雪地上升起了霧?
他心中充滿了莫可名狀的鬱悒,雪霧卻是越來越濃,越來越深了……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