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這是鎮江城前所未有的恐怖之夜。
二百年前,滿洲大軍南下的時候,雖然也是燒殺搶掠,死人無數,但外敵攻來,城內百姓只要早做準備,總還能夠逃出危城,而如今,鎮江百姓面臨著的是內外交困:
城外的夷船,黑壓壓如烏雲蓋頂,每響一聲轟雷似的大炮,便向鎮江宣告又開來一艘張著數十個黑炮口的大兵船,對鎮江的壓力又增加了一分,人們的心就又往下墜得更沉。
而城內,更是不堪其苦不堪其擾不堪其恐慌。頭天午後申刻,忽然有大隊官兵擁塞街道,旗幟飛舞,隊伍嚴整,百姓望之無不膽懾,據說是因夷船大至,要向四城耀武揚威,並搜查漢奸。天黑之後,全城大搜捕便引起了全城大混亂。官兵舉著火把,一隊又一隊,從各處大街小巷、各個大門小戶,從客舍店舖旅館中鎖拿出一個又一個漢奸。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有,一時間沸反盈天,哭聲叫喊聲吼罵聲填滿全城每一個角落,震天動地,動地震天!此時人人自危,家家惶恐,恨不得生出翅膀或鑽進地底逃離這人間地獄。
可誰能逃呢?緊閉的四門表明,海都統要求百姓與他同生共死。他已經下令,命城中居民家家門前放置水甕磚石之類,準備巷戰,更使近二百年不見戰事的鎮江平民百姓驚駭之極。
這一夜除了不懂事的小毛伢,全城百姓有誰閉過眼?
葛府也是一樣。連續數日勞累少眠,英蘭天壽都已經眼圈發青,臉色憔悴。但迫在眉睫的危急,使得她們無論怎樣疲倦也仍是毫無睡意。
今天一大早,江中炮聲連發數次,鎮江人已經能分辨出這是空炮,表示又來了夷船。英蘭天壽一出門,竟看到夷船的高檣大帆,高出城上女牆丈許,檣間煙氣騰騰。火輪船舢板船同著數不清數目的載滿火炮的大兵船,竟都進泊到了甘露寺西津渡了!居民們面如死灰,都像待上屠場的牛羊,惶惶悚悚,見面說不幾句話便淒然淚下。
英蘭天壽見街上拿漢奸的官兵已收隊回營,便將全家僕役都撒出去,探尋天祿的消息。天壽也要出去,被英蘭攔住,說要天壽在家坐鎮,她喚轎來,要再往海都統府求見海夫人。
兩人正在商量爭論,外面街上不斷有人大叫,有人猛跑,英蘭命貼身婢女叫門丁出去看看是什麼事。婢女很快回來,滿面驚慌,說,門丁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逃了,滿街的人都在喊叫,說,小校場殺人了!
英蘭和天壽頓時變色,兩人一對視,立刻知道對方和自己想的一樣,這可怕的消息一定跟天祿有關!正好轎夫抬來了轎,英蘭登轎,天壽跟著轎跑,急急忙忙奔向緊靠著西城牆的小校場。
小校場已是人山人海,擠得水洩不通,靠城牆搭起了高台,高台上插著一排五顏六色的龍旗,龍旗下的條桌後坐了好幾名頂翎朝衣的官員,高台的另一側壘出一個更高的行刑台,十數名身穿紅衣赤著半臂的劊子手八字站開,手中大刀在驕陽中閃著刺目的光芒。一名官員正在高台上手捧文書大聲讀著。離得太遠,聽不清楚,天壽急忙問身邊的人是怎麼回事。這一問,周圍許多人都回頭看他,滿臉責難,一人說:
“殺漢奸呀!這都不知道?昨兒晚上抓的說是都要在今天行刑……”
天壽急了,不顧一切地朝前擠,英蘭也顧不得身份和不能在大庭廣眾拋頭露面的家規,跟在天壽後面往人群中鑽。天壽一下子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大勁兒,一路過去連碰帶撞,把好多人擠得東倒西歪。有人罵起來,有人站住腳就回手推搡天壽。天壽急紅了眼,大喊大叫:
“我哥哥給他們抓去了!他不是漢奸!他是為饑民請命、去府署請願求都統大人開城門的呀!他是良民百姓!他們不能殺他呀!……”
天壽受過訓練的嗓門又響又高,口齒清楚,傳得又遠,人們幾乎是立刻就閃開一條道,讓她倆直擠向高台。
距行刑台還有十幾步了,人群轟地驚叫著朝後一擁,倒下了一大片。行刑台上劊子手已經砍下了第一個漢奸的頭,鮮血飛濺,脂膏滿地,滾落行刑台下的腦袋,是個胖大的和尚頭。這正是那日英蘭她們在西門見到的從城外捉拿回來的秋帆僧!
人群被嚇呆了,驚叫之後,緊接著是一片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沉寂。沉寂中,行刑台又拉上去兩個人,面目瘢結,腿足皴裂,全然是乞丐模樣,刀光閃過,腔血噴出好高,兩顆人頭又滾落在地……
第三起被殺的是一個婦人和一個白髮老者,婦人尖叫“冤枉啊!冤枉啊!”哪裡叫得動劊子手的心,監刑官那裡小紅旗一揮,這一老一女又命喪黃泉……
第四起被殺者,竟是一名儒生和一個看上去不超過十五歲的男童。儒生仰天高呼:“我為民請命,何罪之有?海齡,你這狗官!你決不得好死!我在陰間等著你!到閻王爺案前折證!……”
“冤枉啊!……”
“無罪呀!……”
“不是漢奸哪!……”
行刑台的另一側發出一片呼叫。英蘭和天壽這才看清,那邊跪著一大片人犯,被反手捆綁,都插著寫了字鉤著紅的殺頭招子,一排挨著一排,遠看去竟像白色的小樹林,不下兩百人!天哪!這都是將要行刑殺頭的“漢奸”!……姐妹倆確信,天祿一定就在那裡!……
殺戮在繼續!
赤日炎炎,蒸騰的熱氣中瀰漫著極其濃烈而又刺鼻的血腥味。人群中有人呻吟,有人開始嘔吐……
行刑台上鮮血淋漓,行刑台下瀝血盈溝,噴濺在城牆上的鮮血,連成片,灑成團,十分鮮明地勾畫出了一幅令人心驚的鮮血的圖畫:從天上砍下來的一把滴血的大刀……
人群中一個孩子的稚嫩聲音在驚慌地尖叫:“媽呀!天上下刀子啦!……”
孩子的聲音被大人用手掌摀住,可在場的幾千雙眼睛都被血畫吸引,驚叫聲此起彼伏。恐怖,像六月降雪一樣,令人們顫抖了。
這是天哭?這是天譴?這是天怒?
小校場上所有的人,無論百姓還是官兵,無論劊子手還是被害人,都被這幅可怕的、惟妙惟肖的血圖震驚。是血刀,是天刀,殺向所有的人,砍向鎮江城!
人們戰慄不已,流淚不已,從最初的驚懼和恐怖中漸漸醒來……
天壽終於不顧一切,衝到最前面,撲通一聲跪倒,仰天大叫:“冤枉啊!冤枉啊!冤枉啊!……”
英蘭跟著跪倒,隨天壽一起高喊。
周圍的婦女隨英蘭跪倒喊叫。
更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跟著跪倒了高喊:
“冤枉啊!--”
呼冤之聲,震天動地,在場的數千百姓,都流著淚懇請停刑。
就是坐在高台的長條桌邊的太守大人,也在掩面落淚,對行刑官小聲地說著什麼。在他管轄的土地上,此時,已經有十三名“漢奸”,血染黃沙了。
行刑官一時愕然,他大概從來沒有經過這種場面。他猶豫片刻,大聲說道:
“都統將令,誰敢不遵!除惡務盡,漢奸一個也不能饒!你們說這些人是良民,誰敢作保?”
天壽高呼:“我們一家作保!”
更多的人跟著喊:“我們作保!”
人群中站出幾位鬚髮蒼蒼的保長甲長,跪到高台前,向官員們頻頻叩頭說:
“除了已經處決的漢奸,這些人都是本城良民,那邊幾位還是本地士紳,是有功名的秀才舉人老爺呀!決非漢奸,求大人手下留情啊!……”
最老的一位甲長顫抖著雪白的眉毛鬍鬚,驚恐地指著城牆上的血圖,斷斷續續地說:“那些……只怕是上天示警啊!……萬萬不可違了天意……我們在場眾百姓,都願具保狀,證其為良民!大人你就行行好吧!……”
行刑官看了看城牆上的血圖,更加猶豫,但不遵軍令他自己也有斬首之罪,便一眼又一眼地朝不遠處的西門城樓望,似在請示。人們這時才明白,都統大人雖沒有親蒞小校場觀刑,卻穩穩地坐在西門樓上,嚴密地注視著,這邊一動一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行刑暫停,從西門樓上跑過來兩名戈什哈【戈什哈:滿語護衛之意,為清代高級官員的侍從武弁。總督、巡撫、將軍、都統、提督、總兵等官,皆可自行委派。】,直奔行刑官。與此同時,又有一彪人馬押送著七名插著殺頭招子的“漢奸”進小校場,這些犯人竟一個個都穿著縣衙門的號衣,很多百姓認出,他們是縣衙門的差役,不禁一片嘩然:錢縣令已被海都統目為大漢奸,關在城外,如今竟拿他的僕役頂缸!這位都統大人可不是一手遮天了嗎?
行刑官從兩名戈什哈那裡得到了最新指示,便走到高台前端,等因錢縣令屬下被拿引起的人群騷動漸漸平息,便大聲宣告說:
“雖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但軍令如山,不得不遵!為了兩全,只得從權另出一法。這些人的死活,聽天而斷!是良民,老天自會保佑他得生;是漢奸,老天必定罰他喪命!……來人,持大竹竿來!”
小校場邊原本插遍又高又粗的旗竿,此時都被兵勇們奉令拔下,行刑官指揮部下,把“漢奸”們一個挨一個地從犯人隊裡提了出來。人們本以為行刑官終於被感動,能停止殺戮,可以鬆口氣了,不料行刑官對部下一番囑咐之後,一聲號令下來,吼道:
“給我扔!”
兵勇們立刻三人一組,用長竿挑在“漢奸”反綁著手臂的繩扣上,猛一用力,朝上一挑一擲,隨著“漢奸”撕心裂肺的慘叫,犯人在空中畫過一道長長的弧線,被狠狠扔出城牆。數千個“哇呀!”驚呼會合一起,如雷般轟然震盪,地面似乎都在簌簌發抖。轟鳴聲未落,城外“漢奸”摔落地面時那已經不像人聲的嗥叫,甚至夾雜著骨骼碎裂的怕人聲響,又傳了回來……
人們哭叫、求情、哀告,和著一聲聲兵勇擲人的吼聲、被擲犯人的慘叫,匯成了一股慘烈而血腥的旋風,在小校場上空,在鎮江城上空,在長江兩岸上空,在廣袤的華夏大地上空,迴盪,盤旋,久久不息……
這一切不能感動鐵石心腸的行刑官,不能感動高高在上的都統大人。“漢奸”們被一個一個從犯人隊列中拽出來,被一個接著一個挑上長竿扔出城牆……
一個身形和臉貌都那麼熟悉的“漢奸”被兵勇拉了出來!那一瞬間天壽只覺心口突然停止了跳動,腦袋嗡的一聲巨響,幾乎要炸開。她發瘋一樣猛撲過去,聲嘶力竭地尖叫:
“二哥哥呀!--”
“天祿!--”英蘭的聲音完全變了調。
守在刑場警戒線上的兵勇,立刻用刀槍把撲過來的天壽英蘭強力阻住。
但天祿聽到了!他抬眼望定悲痛欲絕的姐妹倆,灰敗憔悴的臉上忽然閃過一道光亮,唇邊竟掛上笑意。天壽和英蘭後來細細回憶,當時她們有沒有看錯,天壽堅持說,天祿的目光和她的目光一碰,他還對她調皮地擠了擠右眼,就像小時候他要逗她開心時候一樣。
大長竹竿忽地一甩,被捆綁著雙手的天祿和其他“漢奸”一樣,飛上了天,飛過了城牆。天壽和英蘭絕望地看著他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慘叫著,在空中連連翻著觔斗,栽向城外,隨著一片撲通撲通的墜地聲,和其他“漢奸”一起,消失在城堞的後面……
英蘭和天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小校場的,轎夫早不知道哪裡去了,天壽扶著小腳的姐姐,一步一步踩著燙人的土地,一口一口呼吸著炙熱的空氣,濃烈的血腥氣仍然瀰漫在四周纏繞不去,耳邊仍然迴響著一陣陣慘叫和刀鋒斬頭、身軀跌落、骨骼摔碎的種種可怕聲響,而那腔子裡噴血和將活生生的人飛擲出城的可怕景象,更是無處不在,怎樣也揮不開抹不去……
她們走得如此吃力,每一腳都像踏在棉花上,輕飄飄軟綿綿;天氣又是這樣的炎熱,赤日如一盆烈火高懸在她們頭頂,她們卻沒有出一滴汗,全都面容慘白、手腳冰涼,甚至她們也都沒有一點兒淚,兩雙長得十分相似的明如秋水的大眼睛,此刻都火炭一般赤紅……然而,她們剛一回到家,剛一走進家門,便兩腿一軟,跌倒在地,雙雙昏死過去……
姐妹倆醒來,正當夕陽西下,天壽腳步晃晃地走到英蘭身邊的時候,正逢東牆上一抹最後的霞光血一樣紅,映照得整個屋裡也一團血紅,姐妹倆互相望著對方在血紅的氤氳中略顯模糊的面龐,呆呆的,木木的,好半天好半天,才突然摟在一處,號啕大哭。眼淚像溪水一樣無窮無盡,哭聲像大江濤聲一樣無拘無束。家中所有的人,就連老葛成在內,都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痛哭,更沒見過他們的英蘭夫人這樣哭過。誰也沒有力量勸解這樣的悲慟,只有陪著她們一同靜靜地流淚……
送上茶水,送上點心,送上飯,全都不能止住她們的痛哭,尤其是天壽,彷彿要把一生的眼淚都要一次哭光,滾滾珠淚沒有窮盡。她們不僅僅在哭受盡冤屈無辜被害而死的天祿,也在哭她們不幸的充滿痛苦磨難的命運,還在哭沒有絲毫希望、見不到一點光明的今日和明日……直哭得聲嘶力竭,直哭得頭昏腦漲目眩,直哭得五臟六腑都被掏空了似的,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後來,英蘭撫摸著天壽的頭髮和面龐,為她抹淨淚水,輕聲地說:
“不哭了,啊?咱們不哭了……”
天壽抬起頭,神情恍惚間驟然露出幾分喜色,說:“姐,我知道了,這一定是場夢!是夢!人世間哪裡會有這種事,對不對?……只要睡醒過來,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英蘭呆望著妹妹,不敢回答。
天壽突然捋起袖子,在那細瘦的潔白如玉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她尖叫一聲,失神地喃喃說:“不是夢!不是夢,不、是、夢……”
英蘭的淚水又湧上來,落了滿腮,撫摸著天壽咬得出血的傷處,連連說:“天壽,別這樣,我求求你,別這樣啊!……”
天壽驀然一驚,呆呆地望著姐姐,隨後反過手來愛憐地為英蘭擦乾淚水汗水,整理亂了的頭髮,又親切地捧住姐姐的臉龐,帶著說不出的悲憤和絕望,說:
“姐,從今以後,我哪兒也不去了,就守著你,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
英蘭沉痛地點頭,並張臂又緊緊地摟了摟天壽。周圍的老葛成青兒等人早看得目瞪口呆:這親姐弟竟親到這個份兒上!
等兩人淨了臉喝了茶,天色已經全黑下來。老葛成這才上前稟告,說早上撒出去尋找二爺的家僕小子們,有四五個沒有回來,多半見勢不好,趁機逃跑了。
英蘭苦笑道:“夫妻同命鳥,大難臨頭還各自飛呢,何況他們!……葛成去傳我的話,家中上下男女所有人等,無論想投親靠友還是自尋門路逃走,都准!每人贈給二兩銀子做盤纏,也算主僕一場吧!”
葛成著急,說:“大難臨頭,家中更不能少了人手,不然一旦破城如何是好?”
英蘭不聽,催老葛成盡快去辦。
葛成無法,抹著老淚出了後堂,不一會兒又回來了,說英蘭夫人的恩德,眾人均感激淚下,只有一人因老母病重要伺機出城趕回家去,其餘都願與葛家同生死,決不臨難逃走!
英蘭心頭一熱,乾澀的眼睛又濕潤了,說無論走的還是不走的,每人支給十兩白銀,劫難過後再加獎賞。
正說著,前院的一個小子飛跑來稟告:一名戈什哈提刀闖進院門,眾人攔不住,已經往後院來了!
堂屋中人們無不驚慌,老葛成忙請英蘭夫人等女眷躲避,他去應付。英蘭柳眉一豎,喝道:“都不要慌!”她從門邊懸掛的劍鞘中嗖地拔出長劍,反腕執在手中,“我去會會這個不講理的戈什哈!把他拿下,問他個帶刀夜闖民宅,圖謀不軌!我才不怕他是旗人是營官哩!”說著,挺身出屋,在門口站定。
前院一片喧鬧,燈籠火把追趕著一個人影,這人影走動飛快,說話間穿過過廳和中院,從中堂側廊進到後院,直奔堂屋而來。
“站住!”英蘭喝道,橫劍一攔,“夜闖民宅,該當何罪!”
那人影不但沒有站住,反倒衝到英蘭跟前,氣喘不止地低聲說:
“快別嚷,是我,大香!”
英蘭大為驚詫,連忙聲稱這戈什哈是海夫人派來送東西的侍從,遣散了後面追趕的家人和堂屋裡其他婢僕,只留天壽和葛成,然後才讓大香進了屋。
大香進屋就趕緊脫衣摘帽,大汗淋漓,就像剛從水裡撈上來的一樣。天壽和葛成趕緊捧上涼茶,大香喘息方定,顧不上喝水,急急忙忙地說道:
“你們得快些收拾,立馬就走,逃出城去!再晚可就來不及啦!”
英蘭和天壽幾乎是同時問道:“怎麼逃?”英蘭接著說一句,“這會子連蒼蠅也飛不出城了!”
大香咕嘟咕嘟地連喝了三杯涼茶,才定下心來,說:“我身上的是一套都統府裡戈什哈的官服,這裡有一塊都統府的腰牌,找天祿照腰牌上的年貌裝扮起來,你們都扮作隨從,只說是都統派遣往江寧求援的,各門上絕不敢阻攔……”
大家看大香拿出來的腰牌,一面用滿漢文字寫著:都統府戈什哈烏爾蘇,另一面用漢字寫著:年二十六歲,長方臉,微鬚,面黃。腰牌四周畫有紅色龍紋,一看就知道是旗營中常用物品。
真不料竟能絕處逢生!剎那間英蘭天壽和葛成都呆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天壽慢慢走上前,深深一拜,說:“三姐姐,你實在是大家的救星哪!”老葛成那裡已經跪下去磕頭了。
大香完全顧不上別人的反應,只管接著囑咐:“別的都甭說了,你們一定得在前半夜離城,一定得走南門,千萬不要帶很多東西,不然招人疑心可就壞了大事啦!……天祿呢?快叫他來,他要扮戈什哈,我還得格外囑咐他幾句!……怎麼啦,你們怎麼都不說話?真要命!快點兒快點兒呀!天祿到哪裡去了?”
英蘭咬緊牙關,終於說出來:“今天在小校場,天祿他……被害了!……”
咕咚一聲,大香腿一軟,坐倒在地,站不起來,呆了半晌,嗚嗚地哭開了:“二師兄,你好冤啊!……我怎麼不早點兒下手哇!……”
英蘭按下心頭的萬般感慨,問道:“那麼你是收到我寫給你的信箋了?”
大香詫異地抬起圓圓的臉:“沒有哇?”
“那你這腰牌和戈什哈衣帽?……”
大香抹著淚,歎了口氣:“說起來也就險得很了。是我偷的!從府裡侍衛屋裡偷的!我又沒偷過東西,一點兒動靜就把我嚇個半死!剛偷回我住的小屋,沒來得及藏呢,偏趕上夫人來找我,就叫她發現了!……”
“海夫人竟知道這事?”英蘭急問。
“我那會子也嚇得魂不附體!可海夫人為人慈悲大度,她說,一旦城破,她和海都統食朝廷俸祿,守土有責,一死乃是本分,奴僕輩於朝廷於國家都無必死的道理。她聽我說偷腰牌衣物是為自己出城逃命,反倒賞了我五兩銀子叫我快走……”
“真難得,如此暴戾的海都統,竟有這麼一位明白事理的賢夫人!”天壽不由得脫口而出。
英蘭忙說:“那好,快跟我們一道走吧!”
大香搖頭,還搖著胖胖的小手,說:“不,不!當初若不是海夫人,我大香早就淹死在江裡餵魚了!眼下她正在危難之中,我若棄她逃走,不就是忘恩負義了嗎?……再說,我若留下還不至於就死,你們若不快走,可真的要活不成啦!……別再嗦啦!快走快走!”
英蘭追著問:“我們不走,怎麼就活不成?”
天壽也說:“莫不是城破之後夷人要屠城?”
大香跺著腳,急得幾乎發怒,連連叫道:“別問了別問了!趕緊走趕緊走!再不走可就晚啦!”
英蘭說:“你救人救到底,把話說清楚好不好啊!”
天壽說:“三姐姐我們都感你的大恩,可不說明內情,我們怎麼能撇下你就走掉呢?”
大香皺眉咬牙,半晌不語,突然嗚嗚地哭出聲,斷斷續續地邊哭邊說:
“……我本不該告訴你們的呀!……昨天,海大人從小校場回府,就大發雷霆……說鎮江這些刁民逼得他沒能把一應漢奸斬盡殺絕……跟著來人稟告,說西門邊的民房被燒,連帶駐防兵營也燒了……海大人當下暴跳如雷,又拍桌子又踹椅子,眼睛像火炭,嚇死人!他……像老虎那麼吼叫……說,鎮江的漢人全都是漢奸!沒一個好人!……還說這把火就是這些漢奸放的,不先把漢奸治住城就沒法子守!後來他就……嗚嗚嗚……”
“他就怎麼啦?”其他人都急著問。
“我聽見他發的令……說明日拂曉,以青州兵做前導,本營駐防旗兵殿後,從西門開始巡行,逢人就殺,先殺盡行人,然後逐戶搜查,逐戶誅殺!……還說不幾日城中漢奸就可殺光,只留駐防旗兵及青州旗兵在城,鎮江就可確保無事……嗚嗚……我在都統府,他總不能連府中人也殺掉吧,你們……你們還不快跑!……”
極度震驚。人們渾身的血似乎冷得凝固了,誰都說不出話來。
從古至今,可有過如此守城法?可有過這樣的守城將軍?
這是人還是獸?
天壽滿臉絕望,一反她溫文沉默羞怯的常態,發瘋似的用力捶著自己的胸膛,跺腳大喊:“洋鬼子夷人!你們就快點兒攻城吧!快點兒破了城吧!老天爺要是還可憐我,就讓我跟這些該死的夷人、這該死的海都統一起死了吧!……”
英蘭趕緊摟住天壽,極力撫慰;大香卻嚇住了,止住嗚咽,正要跟著勸解,一看自鳴鐘,頓時著急:“快到子時了,你們趕快呀!……我也得趕緊回去了!”
英蘭回頭望著她問:“你回去可怎麼交代呢?”
大香一副豁出去的勁頭兒,說:“我把實情全告訴夫人,要打要罰隨她!”她忽地站起身,用力摟抱了兩個姐妹,叮囑她們快走,然後騰騰騰地大步出了屋,頭也不回地走了,跟她來時一樣迅速地消失在暗夜中。
天壽還在掙扎著,仰天大罵,用她所知道的最惡毒的戲詞詛咒這該死的海都統。這些夷鬼縱有奪地毀家之仇,卻也還沒聽說有屠盡滿城無辜百姓的惡行……
老葛成終於恭敬地勸道:“英蘭夫人,小爺……事情緊迫了,還是快拿個主意吧!要是混出城去,就得趕快收拾打點才好呀!……”
“出城?我不走了!”天壽狠狠地說,瞪著血紅的眼睛,“海齡他要殺就殺了我!洋鬼子要殺就殺了我!我不活了行不行?這天地之間哪裡還有活路?!……”
英蘭像母親一樣,溫柔地把天壽的頭摟在自己懷中,淒涼地笑著,說:“那天天祿勸我走,說我等既無救世之權,也無守土之責,逃離險地乃是正理……他說的倒也不錯,可我是有守土之責的人哪!……我本想送你和天祿出城時候再說,省得你們為了我死守城中不肯逃離……現在看來,不須多說了,你的心思我懂,不走就不走吧,咱們姐兒倆就做個伴兒,堅守危城吧!……”
萬不料一個聲音在門外響起:“為什麼要堅守危城,替他送死?”
天壽直跳起來,大叫一聲:“二哥哥!”就朝門口沖。英蘭和老葛成目瞪口呆地看到,果真是天祿出現在門前!雖然衣衫襤褸,臉上身上到處傷痕,走進屋來還一瘸一拐,但一雙眼睛還炯炯有神,很是興奮。
天壽攔路撲到天祿面前,雙手緊緊抓住天祿的雙肩,只看了一眼,便把臉蛋貼在血跡斑斑的胸膛上,嗚咽著說:“二哥哥,你還活著!……”
天祿使勁咬住嘴唇,強忍著熱淚不讓它流下來,一隻手輕輕撫著天壽的肩背,熱血和著如火的激情在心頭鼓蕩,猶如大海的洶湧波濤。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九死一生、自己所有的痛苦艱辛和磨難,都已經獲得了報償,最甜蜜的報償……
大家趕快把天祿扶到椅子上坐定。天祿只簡略地說了說他的歷險過程:他用了自幼練功練得最出色的一招兒“鷂子翻身”,使得自己從城牆頭高高落地時只不過崴了腳脖子,還崴得不重;隨後找到頭天約定的北門,許以重金--五兩銀子,由那個百夫長把他又縋回城中,臉上身上都是小小的碰傷劃傷,一點沒事兒……
得知大香送來的消息,天祿甚至來不及表示憤怒,立刻著手做逃離準備。英蘭表示不走,天祿斥為迂腐之見,並說要強迫她,還是那句老話:“捆也要把她捆著一起走!”
天祿這一回來,不知為什麼成了全家的主心骨兒,連英蘭在內,都覺得心頭安定塌實下來。戈什哈的角色原本就是要天祿扮的,他卻急急忙忙嘴裡叼著一塊大餅朝外跑。天壽心急害怕,連忙問他去幹什麼,他說縋他上城的百夫長還在門外等著拿錢呢,他得立刻送去。
英蘭和天壽姐兒倆一齊目送著天祿一瘸一拐的背影,回過頭,都看到了彼此深受感動的神色。英蘭慨歎著說:
“真是個實實在在的難得可靠的好人啊!”
天壽也沉聲說:“真是的,人們千方百計怎麼也逃不出去,他已經逃出去了,倒為了咱們一家,又自投羅網,花錢朝火坑裡跳!……”
英蘭歎道:“天底下,他這樣的人可太少了!……”復又笑道,“小妹,說到底,他都是為了你呀!……”
天壽臉一紅,蹙眉嗔道:“姐,你這話叫他聽了,太傷人心了吧?”
“唉,說著玩兒逗你的,是我不好,不該這麼說……”英蘭連忙解釋,不覺也紅了臉,抱歉地望著天壽。天壽順勢緊緊捏住英蘭的手,說:
“姐,那就別辜負他,一起走吧!啊?求求你啦!”
英蘭心頭翻上一個熱浪,鼻子酸酸的,笑著,飽滿的嘴唇卻在微微顫抖,說:“別這麼說……我跟你們走就是。”她定定神,伸出長長的食指在天壽額頭輕輕一戳,低聲取笑道,“你這丫頭,也就眨眼兒工夫,就胳膊肘兒朝外拐啦!”
天壽瞪了姐姐一眼,神情狼狽地趕緊走開,英蘭忍不住笑出了聲。
一切就緒,扮作戈什哈的天祿打頭,扮作隨從和僕人的英蘭天壽等人緊緊跟隨。一行人匆匆走到南門時,不過子時三刻;不料南門上燈籠火把一片明亮,人聲鼎沸。城上無數官兵甲冑鮮明,嚴加守禦,朝天放槍射箭,又吼又罵,不知出了什麼事。
天祿令青兒上前打聽。青兒回來說,是城外劉提督麾下兵將,因城閉不得食物,已餓了五天,眾人憤恨之極,擁到城下,要開槍開炮攻城,聲言抓住海齡要活剝了,生生蘸大醬吃掉!
這話雖然聽得解氣,但出城是不可能的了。他們拿的是海都統府的腰牌,若是此時出門,被城外劉提督的兵勇們拿住,恐怕都要替海齡當了這些怒氣衝天的飢餓大漢們的點心。天祿當機立斷,率領眾人後退了兩條街,在一處住持早就逃走的仙桃觀裡落腳。他囑咐眾人千萬不要出聲,待南門的風波平息後再出城。
陰雲滿天,不見星月,觀內更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大家靜候著,燠熱難耐,沒有一絲風,人人汗流浹背,但大氣也不敢出,心裡忐忑不安。眼看天將破曉,東方露出魚肚白,南門的喧囂才漸漸消失。
此時,四周竟奇異地一派寂靜,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風不吹,樹不搖,甚至夏夜最活躍的知了蟈蟈也不吱一聲。又停了片刻,陰暗的天空中出現幾縷赤紅的雲霞,紅得令人難過,令人心痛,令人眩暈,誰也說不出什麼原因,都覺得心頭悸動,耳鼓發漲,非常緊張。
天祿戴上帽子,整理好衣裳,對眾人做了個手勢,大家便立刻列隊準備出觀。天祿囑咐大家不必輕手輕腳,都要邁開大步走。
剛剛跨出觀門,便聽得驚天動地的炮響,始如雷霆震動,接著便是如雨的辟辟啪啪的槍聲,先是城北,接著城西也槍炮聲大作。與可怕的槍炮聲同時,城北城東火光閃閃,遠在仙桃觀都能看見。街道上匆匆馬過如電,騎手背上插著紅旗,還有不少兵勇隊伍朝北城方向開去。城內頓時大亂,這裡那裡,都有人在喊叫:
“夷匪攻城了!”
出城已不可能,天祿焦慮地朝四面看過,略一沉吟,說:“趕快回去,先守住家院要緊!”他的目光朝跟在身後的“隨從”、“僕役”們身上一掃,忽然驚異地問,“英蘭夫人呢?”
眾人一聽,都大吃一驚:英蘭夫人果然不在隊中!
離家之際,英蘭略無留難,為了走路方便,她和她的貼身侍女都在小腳繡鞋外面穿上了男人的行路便靴,只不過填了許多棉花而已。途中她們走得終究吃力,往往落在最後,需要隊伍停下來等她一等。但黑夜行進,又盡在小街小巷中繞來轉去,不知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把她們兩個丟失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天祿便把眾人分成幾股,沿路尋找。之後,天祿領著天壽從南向北又向西奔去。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