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節前夕,李慧泉在紅宮照相館拍了一張快相。他不愛照相,他覺得在相片上自己比平時更難看。
    羅大媽說洗四張就夠了,他卻讓人家洗了十五張。照相館那個開票的當時用一種好奇的目光盯了他半天。
    "十五張?"
    "十五張。"
    "快相不保證質量……"
    "十五張!"
    他口氣惡狠狠的,差點兒隔著櫃檯揍那人的下巴。洗十五張是為了避免再進照相館,他覺得這個令人難堪的念頭被人家察覺了。他很惱火。
    取相片時他比在火葬場取母親的骨灰盒那次還緊張。他看也不看,拿了紙袋就走。在街角沒人的地方,他小心地把紙袋裡的東西倒進手心。十幾張同樣的面孔歪歪斜斜地攤開,用同樣嚴肅的表情看著他。拍得比預料的要好一些。嘴唇由於抿得很緊而變薄了,眼神兒顯得堅定、專注。不算太醜,街上畢竟有許多人長得還不如他。他沒什麼可抱怨的。
    羅大媽把他領到街道辦事處,在大套院裡轉來轉去,進了幾間屋子,見了幾個人,最後從一位中年婦女手中領到了個體攤商的營業執照。事先申請的經營水果的執照沒有得到批准,因為已經滿額了。
    羅大媽四處遊說也沒管用,除了經營服裝鞋帽已經沒有別的選擇。李慧泉對執照的類別不在乎,只要有事做就行。據說販水果機動性大,周轉快,販服裝或小百貨賺得少而慢,沒有鋪面房或野路子的人根本不能幹,一干准賠。李慧泉卻想試試。他不怕賠,他沒有任何牽掛。最主要的是,他不相信自己會幹賠了。只要眼靈手穩,肯賣力氣,他以為自己會幹得不錯。賺得再少,能少過孤兒補助費麼?他不愁後路。
    在街道辦事處門外遇上一個胖男人。羅大媽叫他李科長,她讓慧泉叫他李叔叔。不知道是哪門子科長和哪門子叔叔。慧泉想起了又白又肥的日本大相撲。
    "你李叔幫了不少忙,還不快謝謝!"
    李慧泉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這是勞教大隊的禮儀,對管教幹部、視察的上級、各種各祥的參觀者,只要人家跟你說話,或者不想跟你說話只是用目光注視著你,按照規定都得深深地鞠躬致意。他不由自主地彌了一躬。大胖子卻沒有什麼表示,像注視某種物品一徉隨便地癱了他一眼。慧泉覺得自己變成了路邊的垃圾桶,或是一件沒人要的破衣服。他感到無地自容。
    "就是他?"胖科長間羅大媽。
    "這孩子老實,我跟您不是說過麼,您看……連客套都不會,臉還紅呢!"
    胖科長莫名其妙地笑起來,好像讓人撓了胳肢窩。他的目光不僅隨便,而且有施捨的味道,居高臨下地在慧泉臉上歸來歸。
    "好些個退休、待業的人都申請執照,他們得不著你得著了,知道為什麼嗎?"
    "我……沒工作。"
    "就為這個?"胖子輕蔑地撇撇嘴。
    "我沒父母。"
    "政府關心你,你心裡一定要明白。做買賣別搞邪的歪的,別見錢眼開干糊塗事……你有錯誤,改了就好,再犯老毛病就誰也幫不了你了……"
    "我一定聽政府的話。"慧泉又冒出一句勞教大隊的口頭語,身體已經解教,但思想和感覺仍在接受某種強制。他對自己的低三下四不滿意,但他看出別人對他這種態度倒很欣賞,連羅大媽也在點頭讚許。走到哪兒都有教訓他的人,誰都想指著他鼻子告訴他應該怎麼做和不應該怎麼做,誰都想讓他處處表現出低人一籌,好讓他們為自己的高大乾淨而快活。他強勞過,他們沒有。慧泉覺得一切警告、訓誡、注意事項等等都跟別人沒有關係,"小便請撒入池內"、"請勿隨地吐極"、"閒人免進"、"……罰款五元",所有這一切都是衝他來的。有個東西藏在什麼地方,總跟他過不去,總在暗示他跟別人的區別,總在設法讓他變得灰溜溜的。他不想屈服卻無力反抗。只要別人不用警覺的、不放心的眼光跟蹤他,裝孫子就裝孫子,幾年來他一向就是灰溜溜的麼。
    回家的路上,李慧泉臉色陰沉。羅大媽毫無察覺。她走路的樣子像個得勝的將軍,慧泉跟在她後面則像個繳械投降的俘虜。他垂頭喪氣。
    "下禮拜就春節了,上我們家過吧?"
    "不麻煩您了,我挺好的……"
    "總算有了一份差事,我對得起老姐姐了,你媽要活到令天準得合不上嘴……兒子做買賣了,出息了……慧泉可不是從前的慧泉了!孩子,你可得給你媽爭口氣。"
    "哎。"
    "自己過節可以,上街喝酒我可不答應!"
    "您放心。"
    "早點兒買過節的東西,魚呀雞呀什麼的,擱不壞:不會做到前院來叫我,說什麼我也得讓你過個好節。過了節踏踏實實幹正經事,幹出樣兒來大媽好給你介紹個對象,你說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說的……"李慧泉有了笑容,轉眼又消失了。他在想別的事。
    買攤架子買攤架子攤布標至少得一百元,買一輛三輪少說也得三百幾,進貨的錢剩不了幾個了。第一步剛邁開就得把母親的存折全搭進去,這事怎麼想怎麼懸得慌。他得玩兒命。從現在開始他就得玩兒命。
    除夕前一天,他在東華門委託商行看到一輛沒人要的舊三輪車。標價二百三,真便官,可是太破,別說騎著走,推都不動彈。車架子還湊合,沒變形;車軸框上沒有內外胎,車條和瓦圈倒也齊整;沒鈴、沒鏈子、沒車板,可是有閘、有胸蹬子。他圍著這輛破車轉了半天,下不了決心。跑了半個城,新車都在四百塊以上,舊車根本沒賣的。他曾在雜貨店看中一輛推小孩兒的竹車,裝一百來斤沒問題。細一想又覺得不帶勁,擺攤賣衣服沒有一輛三輪做門面怎麼也說不過去。還得買。
    "想買麼?你就說幹什麼使吧……"委託商行的人衝他走過來。
    "擺攤賣服裝。"
    "得啦,買了沒錯:你要想拉電線桿子、水泥什麼的,我勸你趁早別買,不就是幾包衣裳麼!花幾十塊錢拾掇拾掇,使個五、六年沒問題。"
    "……怎麼不動?"
    "閘粘著呢,我給你修修,你買不買?"
    李慧泉把錢掏了出來。沒有輪胎,推起來"光啷光啷"直響。
    他從東華門推到東四,又從東四推到朝陽門。一街筒子的人彷彿都在看他,這輛出奇的破車使他也引人注目。他分辨不出那各種各樣的目光都是什麼意思。他在朝外大街的車鋪配齊了零件,把它推進了神路街東巷十八號院子的大門。銹蝕斑斑的車把上吊著一個綠色網兜,裡面有一包醬牛肉、兩隻德州扒雞、一條凍鯉魚,還有四根豬蹄子和一瓶麴酒。這是他順路隨意採辦的年貨。他不管排隊,對節日期間吃什麼也不大留心。他眼裡只有這輛車。他有了一個不會說話的朋友。
    除夕傍晚,羅大媽過來請他到前院吃團圓飯。他正在屋裡嚓嚓地鋸木條,嘴裡叼著一塊扒雞肉。他說什麼也不去。羅大媽嗅到一股味道,把蹲在爐子上的炒菜鍋的鍋蓋打開,看見了半鍋白湯和幾隻豬蹄。他的吃法不對頭。他的飯食裡沒有一點兒青菜。
    他的舊毛衣後部各有一個小碗似的破洞,鞋和褲腳沾了役多鋸末。他的頭髮又髒又長。羅大媽覺得這孩子有些可憐。但他哪兒也不想去。他著了魔似地鋸那些老癟留下的木頭,想給自己的三輪車做一副漂亮的車板。
    電視裡春節晚會開播,羅大媽又來招呼他。她說相聲演員全著呢,不看可惜。他一邊鋸木條一邊搖頭。
    "……我的活兒還沒完呢。"
    "過了節再干!"
    "我心裡不踏實,您讓我幹完了吧……"
    "日子長著呢,有勁兒勻著使,大過節的可別累著!"鞭炮聲起初還稀稀落落,隨後便一陣一陣地密集起來,到午夜就響成了混沌的一片。李慧泉扔了鋸,坐下來喝酒。豬蹄子純得很爛,用筷子一拆就散了。味道還行,略微淡了些。他倒了一碟醬油,蘸著吃。吃著喝著,漸漸地沒了滋味兒,舌頭有些麻木。
    鞭炮的聲響大得驚人,裡面有著一種啾啾的鳥叫似的聲音,後窗戶外邊有紅光綠光不時地閃進來。
    都闊得可以了,都活得挺自在。不知道千千萬萬的人都在忙什麼,樂什麼。他樂不起來。母親如果活著,該是包餃子的時候了。母親包的餃子很小,牛奶糖似的,他吃起來一口一個。他愛吃餃子。
    在勞教大隊第一次過春節時,他一頓吃了七十六個餃子。吃過以後一下午坐不下來,繞不下來,繞著小操場不停溜躂,想起這件事,他仍舊樂不起來,燉爛的豬蹄子格外粘手.塗了一層豬鰾似的,酒喝得有些浮躁。
    他來院子裡站了一會兒,不冷,也沒有風,空氣五彩紙紛、遠近到處是爆炸聲。兩米來寬的窄院子橡一口井,上而是火花飛濺的黑藍的天幕。鄰院的錄音機開得很響,一個女人唱著動聽的歌曲,是那種永遠也聽不清歌詞的歌曲。他以為那一定是個醜陋的發胖的女人。他在電視上見過這些貨色。
    她們嗓子不錯,笑得也不錯,但醜陋毀了她們,她們在屏幕上搖頭擺尾,擠眉弄眼,加重了她們自身的醜陋。歌曲也因此變成了某種動物的叫聲或呻吟。只有那些漂亮的女人才配在電視裡露面。漂亮的女人很少。
    他不喜歡接近女人。但他腦子裡不時浮現出一些美麗的女人的面孔。他不記得在哪兒見過她們,所有這些面孔疊在一起,使他分辨不清。她們是一種內容明確的物體。在某些微妙時刻,他渴望活躍在腦海裡的這些東西按照他的意願行動。他討厭她們。在現實和幻想中,她們都不想受他的支配。
    他無能為力而又自慚形穢。他知道自己不行。
    李慧泉想起了淫蕩的牆壁。公共廁所刷了白灰卻傷痕纍纍的牆壁。那些在慾望的轟擊下搖搖欲墜的殘破的牆壁!在那裡,蕩然的奇想和排泄物意外地和諧相處,使人在自身的骯髒面前無處躲藏。李慧泉深知自己無處躲藏。孤獨的除夕夜,他在那面無形的牆壁上勾畫出一系列大膽的聯想。他並不討厭她們。他一向討厭的也許是他自己。他從十四歲開始就討厭自己了。那年暑假前夕的大掃除之後,他在六十八中教學樓三層的男廁所裡無師自通地幹了那件事。他在擋板後面大汗淋漓,滿面通紅。他為自己身體的奇妙變化和失去控制而心驚肉跳。他始終想著一張面孔,這張面孔一會兒是他的同學羅小芬,一會兒是他們班的語文女教師。他掉進了深淵,他沒有向任何人講過這件事,也未能阻止這件事繼續發生,他有時很愛惜自己的身體,有時恨不得毀了它。他用疏遠女人的辦法使自己受到懲罰,但這樣並不能減輕他對自己的輕蔑。他在朋友堆兒裡有不近女色的聲,他不會心平氣和地用下流語言去描述女人,可他知道自己地裡是個什麼東西。他像小偷一樣,通過自身的幻覺間接地竊了女性的溫柔和激情,他在骨子裡是尊重她們的。他甚至有怕她們。他對女人的態度,在方叉子、老癟他們眼裡一定是個柄。但他就是放肆不起來。他寧肯用雜面杖去砸一個狂妄的類,也不願在女人身上動一指頭。方叉子居然強xx一個賣花生兒的農村婦女,在他看來真是不可思議。
    他有別的辦法。令人煩惱,但是可以適當滿足,而且隱秘、全、簡便。勞教大隊的農田里有數不清的背陰角落,小樹林、玉地、渠埂後邊、挖過沙子的土坑。注視他的只有天和地。那時他已經不再想念羅小芬,他的單相思毫無目標。他聽命於某種性。他知道自己會一直往前滑,滑到哪兒去卻茫然不知。他仿看見有個魔鬼在不知疲倦地玩弄他,羞辱他,但他無力抗拒,他疲乏了。鞭炮聲由高xdx潮躍進了低谷,零星的巨響把黑夜托得更加寧靜。別人也樂夠了,吃夠了,弄夠了。城市在黎明前開始沉睡。他感到悵然若失。他沒有對手。走出幻想,他找到一個明確的值得眷戀的女人,他仍舊沒有想到羅小芬,她是那個人。
    解教之後,他還沒有見過她,她利用寒假陪著男朋友去哈爾濱了。她的男朋友是師範大學的助教,她是數學系的研究生,天造地設的一對兒。羅大媽說他們"五.一"結婚,口氣是驕傲而幸福的。
    他跟羅小芬一塊兒長大,一塊兒讀小學和中學。現在已經毫無關係。人家在哈爾濱看冰燈,他在神路街這個陰暗的角落裡幹出卑鄙而傷感的勾當。這都是命運的安排。命運一直在嘲弄他。
    正月初一,他一整天都在拾掇他的三輪車。初二,他騎著它上了街。他在車板下面設計了兩個小抽屜,自以為很新穎。他到人們告訴他的幾個批發站轉了轉,想認認路認認門面。所有的批發站都是初五上班,商量過似的。他在初五以前無事可做。
    他給薛教導員寫了封信,發出後在郵局附近的書攤上買了一本《古墓屍魂》和一本《美女蛇》。他躺在床上一邊看書一邊吃香蕉。他在節日期間吃了八斤香蕉,吃得腸子很滑,老想上廁所。
    書寫得挺好,可看過就忘了。他再看一遍。第二遍和第一遍一樣新鮮。他喜歡那些貌似胡說八道的情節,他喜歡裡邊把女人的那個比喻為蘑菇。他喜歡的地方很多。書像是為他寫的。扔了書,他覺得四壁過於空蕩,過於蒼白。他吃香蕉,罵寫書的人是王八蛋。時間走得遲緩。今天和明天大概沒有區別。有區別又怎麼樣呢?大老鼠和小老鼠之間的區別幾乎沒有什麼意義。它們都醜陋而狼瑣。
    李慧泉在東大橋路南的便道上佔了一席之地。這是指定售貨點,水泥磚上有白漆標的號碼和兩平方米左右的一個框框。框框連著框框,有的有人,有的沒人。他把攤架子搭好,蒙嚴攤布罩。三輪車成了櫃檯,人像是進了小帳篷。背後是鐵柵欄和紅綠燈,左邊不遠是東西人行橫道,右邊不遠是南北人行橫道,前方是東大橋百貨商店的停車場。他呆的地方處在漩渦的邊緣,人流湧來湧去,幾乎無法停頓。沒有哪雙眼睛對他的商品表示欣賞,人們剛剛從節日的疲勞中擺脫出來,每張臉都顯示著漠不關心和厭惡。他的攤標號碼是:攤群南-025。一個無精打彩的數字。
    他是一百米以內第二十五個販賣服裝的人,賣雜食雜品的是攤群北,在馬路的另一邊,那兒至少有六個烤白薯的大鐵餅和十幾位賣凍桔子、爛香蕉的老頭兒老太太。他們凍得直流鼻涕,仍舊想在西北風裡搾點兒什麼出來。那模樣讓人欲憐無憐。
    李慧泉的攤子上突出的是綠。一包軍大衣八件。架子上掛著,三輪上擺著,自己還穿了一件。批發部那個老傢伙黎了他,軍大衣、兔毛衫、旅遊鞋都賣不動。唯獨二十頂老頭帽兒一搶而光。這老頭帽兒顯然是人家搭配給他的俏貨。批發價三塊一。第一頂以四塊錢賣出,賣到最後那頂他收了六塊二。沒有人教他。他收了第一位顧客的錢就立即得到了某種暗示。人在錢面前不能膽小,也不用客氣。信口開河地報價使人品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眼神彷彿突然之間利索了,清爽了。他有了可以支配的東西。他後悔沒有留一頂老頭帽兒自己戴,三K黨似的只露出兩個眼睛,這模樣很適合做買賣。這也符合買賣人的真實心境。
    李慧泉覺得自己身上有一種神秘感。和那位賣糖葫蘆的老人一模一樣的神秘感。老人在東大橋百貨商店門口迎風站著,好幾個小時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光顧的人不多,但不是沒有。李慧泉不想再看他,終於忍不住大吼了一聲。
    "深圳美佳牌旅遊鞋!旅遊鞋,美佳牌,深圳出品的啊……"他把許多人嚇了一跳。起初他在東華門和前門外聽到這種吆喝,一直擔心自己開不了口。他以為這一定很難。他還擔心自己不會像別的小販那樣應付自如。他知道自己想錯了。
    "少女蝙蝠衫!快來瞧快來看……"
    他又吼了一聲。難聽極了,但沒有人再驚訝。人們在幾秒鐘內就適應了他的怪叫。即使狗吠貓鳴,也會在這種適應性面前顯得平淡無奇。那麼他還擔心什麼呢!
    "少女蝙蝠衫!少女穿上最好看……"
    他想罵人。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引人注意的辦法。一件兔毛衫也沒賣掉,一雙旅遊鞋也沒出手。從上午到吃晚飯只賣了二十頂帽子。右邊攤位上的一個中年婦女好像很羨慕他。她站得比他時間長,可是只賣掉一雙襪子和兩塊手絹。左邊攤位上一個頂多二十歲的小伙子為賣一件皮夾克差點兒沒跟顧客打起來,人家說夾克是人造革的,他說是羊皮,人家摸了摸說是外國進口的人造革,他就急了。
    李慧泉看了看,的確是羊皮。但他沒有勸架。他不想管閒事。小伙子給他煙抽,他沒接。他自己抽煙時,也沒打算遞過去。他不準備跟任何人套近乎。凡是生人都得提防。
    他最後一個撤離攤位。那是九點鐘,百貨商店關門半小時之後。停車場一片漆黑,路燈朦朧昏暗,不能指望再有一個人停下來看貨了。他開始收拾三輪。停車場對面的一輛三輪也在收攤,是兩個人。
    他們到最後關頭仍舊不甘心,噪音裡有一種絕望情緒。
    "尼龍襪,處理!八毛一雙……"
    "八毛一雙嘿,處理尼龍襪,不買沒了啊!尼龍襪……"
    那輛三輪由便道顛上馬路,向呼家樓方向駛去。一個人騎,一個人揮舞著襪子跪在車上。絕望是短暫的,快樂已經爆發,一高一低兩個聲音亢奮地游動,夜風為之活潑。
    "避孕套!八毛倆……"
    "避孕尼龍套,有紅有綠了嘿,不想頭請您嗅一嗅看一看了嘿!"
    "誰要避孕套!有大有小,有松有緊,男女皆宜了嘿……打你小丫頭養的,你過來:你說幹嗎使?
    操你大爺使!"
    三輪車拐進樓區不見了,李慧泉呆呆地看了一會兒。他的話更難聽,可想罵罵不出來。心裡嘩嘩地過涼氣。腦袋後頭卻燙得要命。這是異常熟悉的感覺,無數次鬥毆都跟它有關係,他想起了衡面杖。
    他想揍那兩個賣"避孕套"的人。他們太狂,而且比他快活。他賣帽子肯定賺了,但他一點兒也不高興,第二天賣出一條圍巾。
    第三天什麼也沒賣出去。
    第四開設攤才半小時就賣了四件軍大衣,那是四個剛到北京的南方木匠,他們出了北京站就打聽呼家樓的木匠市場,走到東大橋時嘴唇已經凍得發紫。李慧泉的棉大衣救了他們。他們的錢輕而易舉地流進了李慧泉的腰包。他本來幹得心灰意懶,這一下深受木匠們的啟發。要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必須得有無窮的耐心。當自己一無所有的時候,不能緊張,不能洩氣,寧肯裝死也不能跑掉!因為,誰也保不定在哪一會兒,機會和運氣就不知不覺地朝你爬過來了。
    李慧泉想,人不能總是倒霉吧?

《黑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