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忘記是哪一天了,從蒼河下游傳來了朝廷的哀詔,說皇帝死了,太后也死了,一個三歲大小的滿人做了新帝,大少爺從外邊辦貨回到榆鎮,告訴老爺時局很亂,蒼河上下恐怕會有人鬧事,應該多募幾個家丁以防不測。老爺說你看著辦吧。
大少爺托岳父那邊的舊關係,從勸工局領回了辦火柴場的執照。又走了舅舅的關係,從督府弄來了准購一千五百斤硫確的批文。他採辦的貨裡除了硫磺,還有機器用的稠油。一二少爺給他列的購物單子,他一樣也沒有拉下。他知道弟弟做的事不賺錢,可父親母親都讓他敷衍著弟弟慢慢往下做,他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大少爺跟老爺說,硫磺敞開用也用不完,買多了囤著,以後值大錢。老爺說你看著辦吧。
大少爺問老爺,把烏河岸上的古糧倉修修,給光漢辦火柴場行麼?老爺說你看著辦吧。
老爺不耐煩了。
那天我在,親眼看著老爺揚揚手,把大少爺轟出去。我在小火盆旁邊站著,手裡拿著用扇子紙折的大紙包。紙包裡是三隻活的大碗蝶,黃翅膀,藍點子,飛起來有碗口那麼大。我不知道該不該打開。老爺在床上臥著,閉著眼,蜷得像一顆蒼蠅蛹。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又在怕死了。
他說:耳朵,我要死啦。
我說:您死不了。
他說:有什麼用?
我說:什麼有什麼用?
他說:活著有什麼用?
我說:活著是圖著享福的。
他說:享福有什麼用?
我答不出,他就一路問下去。
功名利祿有什麼用?
金銀財寶有什麼用?
嬌妻美妾有什麼用?
孝子賢孫有什麼用?
詩詞歌賦有什麼用?
吃喝拉撒有什麼用?
他自己問自己答。
他嘟嘟嚷嚷含了一嘴白沫子。
他說:耳朵,我要死啦!
我說:老爺您死不了竺我把小藥鍋的蓋挪開,在紙包上撕個大口子,把蝴蝶抖到水裡去。它們入水就化了,碎了,只有一隻托著被薰壞的翅膀悅起來,屋裡像有人扔來扔去扔著一個黃瓷大碗。老爺看著大碗蝶在房樑上飛,在窗格上飛,鼻子皺了半夭,撲嗒撲嗒地掉了眼淚啦。
他怕死怕得太厲害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怕死的人。
人活著不能沒有用處。
實在沒有用也不怕。
他可以吃大碗蝶。
喝蝴蝶湯口活著有什麼用?
千這個用!
古糧倉在烏河北岸的石檯子上,離愉鎮有一里地。它在同治年間讓大水泡過一次,水退之後改做了收租的院子。光緒初年又讓大水捲走了一個牆角,曹家就不再用它存糧,只用它堆些石料和木料,做了存放粗物的倉庫了。
古糧倉的門鎖銹成了一個疙瘩。
石料上生著青苔。
木料上長著木耳。
院子裡倉間裡到處都是蘑菇。
二少爺領著大路走進去,馬上有好幾條綠蛇竄上了牆頭,像爬了一片籐子。二少爺對我說:你到前邊去,用棍子把草地打打。
我打了一遍,只打出了幾隻螞炸.
倉間佔了三面,沒有前牆和門窗,像轎廊,深一些,也高一些。二少爺皺著眉頭,向大路比比劃劃。嘰哩咕嚕安排了什麼事。大路吹著口哨,用腳量著倉間的寬度和長度。他腿真長,一步有我兩步那麼大。他老往上邊看,怕有瓦片和屋擦掉下來。
他不太滿意,可是挺高興,閒了這麼長時間總算有正經事做了。
他已經學會了不少中國話。
有些話是跟我學的。
我想家!
他下棋的時候常常冒這麼一句,說完哈哈一笑,讓二少爺和少奶奶看著他,想笑笑不出來。火柴場一開工,離他回家的日子就不遠了。
他像熊一樣為曹家幹起活來!
二少爺在古糧倉的大門上掛了一塊牌子。白茬木頭,毛筆字,每個字有腦袋那麼大。上面寫的是讓整個榆鎮都弄不大明白的一些意思。字懂意思不懂。等二少爺把十來個窮光蛋浪蕩鬼招到糧倉去做工,榆鎮才抓到一點兒眉目,人們說二少爺腦瓜有毛病看樣子是真的了。
牌子上的字我到現在也記著。
榆鎮火柴公社。
公社是什麼意思?
古糧倉裡做工的都是男人。少奶奶領著傭人來送飯的時候,鎮子裡的壞嘴們就說:母的進了公社了】榆鎮人再蠢,也知道公社裡張落的事情是造火柴,不是配種。可是他們就是不明白公社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看見上了歲數的佃農們在鎮街裡圍著二少爺間他,公社是什麼意思呢?二少爺紅著臉,很害羞的樣子。
他說:公社就是家的意思。
他說完就走了,擰著眉毛,對自己的回答也不太滿意。再看老實巴交的佃農,更不懂了】公社成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一個不吉利的地方。
等人們覺出來,什麼都晚了。
也完了!
那天一個挺大的幹部來給敬老院掛匾,掛匾你就掛吧,他不,他要支一夥孩子來吹吹打打,給他湊熱鬧。他掛完匾滾蛋了,我們可得在這兒住到死。吹吹打打的聲音老在耳朵裡鬧,讓你覺著這是有人給你送喪來了生他掛匾把敬老院掛成了一個不吉利的地方。
孩子,記住我的話!
不要輕易給自己給別人掛牌子。
你知道牌子上的意思也不要掛。
那麼做不吉利。 

《蒼河白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