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豬花到豬精

    一隻又黑又瘦的豬,在藍天麗日下呼嘯著衝上房頂,像山羊一樣敏捷,像貓一樣眼睛放著幽光。我至今不能確定,這種特立獨行到底是天生的,還是我們餵養不當造成的變異。寫到這裡,豬飼料的氣味就從知青點的豬欄瀰漫上來,鑽到我的鼻子裡,淘米水、細米糠、剩飯、剁得細細的紅薯籐,這些東西在今天看來也是營養全面的食料。我們用大鐵鑊把飼料熬好,然後盛在一隻臉盆大的粗瓦盆裡,豬花吃食的樣子倒是既不像山羊也不像貓,完全是最地道、最老實的豬,它整個鼻子都探進飼料裡,吃得叭叭叭叭響。
    也就是說,形勢一片大好,如此這般,到了年底,這匹黑乎乎的小豬就會變成一頭路都走不動、肚皮拖地的大肥豬。我們把豬殺了,天天吃肉,此外還將製成許多臘肉,臘肉掛在屋簷下,一掛一掛的,迎風招展,多麼美好!我們要專門買一隻小缸,撒下粗鹽、五香粉、八角。醃好了豬肉,吃上半年都沒有問題啦!對此我們深信不疑,羅同志也持同樣看法。
    俗話說得好,天有不測風雲。豬花不停地跳欄,豬精的本質不斷地暴露出來,它吃食,但不長肉,它不但跳欄,跳出去它就到甘蔗地裡啃甘蔗,到紅薯地裡刨紅薯。很難想像,等到它身強力壯,它還會幹出什麼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情來。
    三婆說:這隻豬怕是要成精了!
    剛買回來的時候她來看了看,當時她就笑瞇瞇說:這豬是養不大的。過了兩天,三婆更加肯定地告訴我們,這隻豬是豬精,吃多少都養不肥。在我看來,斷言一隻豬是豬精的人跟巫婆相去不遠,但三婆不是巫婆,她慈眉善目,有兒有女,每天坐在屋子裡紡紗。但她笑瞇瞇地說:這隻豬是豬精。
    三婆說得不錯,它與眾不同,成天跳欄,半人高的木欄,它一跳就跳出來了,就像一隻貓。它吃得很多,但一點膘都不長,看上去比剛買回來時還瘦了一些,它吃的東西都到哪裡去了呢?
    豬花很不喜歡豬欄,豬欄是它的囚室,一個監獄,縱然露天也仍暗無天日,它喜歡自由,如果它是一個人,受過教育,就會在豬欄裡對著星星念誦詩句:愛情誠可貴,自由價更高。然後它會越獄,挖一個地洞,以樹枝為工具,又以樹枝為掩護,它用樹枝蓋住洞口,上面還灑一點土,到夜裡,它就開始挖洞,從水沖隊一直挖到公社,這是一個宏偉的理想,相當於我們的祖先修建萬里長城。這樣偉大的理想讓豬心力交瘁,它累得很,白天呼呼大睡,晚上徹夜勞作,這就是那些被稱為豬精的豬,吃得再多也不長膘的道理。
    但我們的豬精不挖地洞,它因地制宜,選擇了跳欄,面對無限廣闊的星空,無邊的六感土地,它寧死也不要呆在豬欄裡,它伏地蓄勢,助跑,衝刺,跳躍,一次又一次。它跳了出來,高紅燕一聲驚呼,我們四個人,立馬圍追堵截。趙戰略找來松木,把豬欄又加高了一尺,他一邊用勁勒緊繩子,一邊說:看你跳,你跳,你本事大你就跳!豬精看到加高的豬欄,不但沒有絕望,反倒增添了鬥志,它又伏地、助跑、衝刺、跳躍,豬欄畢竟加高了,它沒有跳過去,在快要碰到最頂上的那根松木的時候它撲通一下就掉了下來,摔了一個很大的屁股墩,地上拔涼拔涼的,屁股生痛生痛的,雖然豬屁股上全是肉,但豬精比別的豬要瘦很多,摔到地上只隔了很薄一層肉,所以它就比別的豬要痛很多,它痛得骨頭都快散架了,但它爬來又繼續跳欄,意志了得。一來二去,豬精變得身體修長勻稱,肌肉是緊的,沒有一處贅肉,它奔跑的速度更快了,能攆得上一隻狗,它越過了越加越高的豬欄,跟貓的能耐有一拼,誇張地說,它簡直就像一道黑色的閃電。
    一頭豬在豬欄裡呆著,但從不睡覺,不管白天黑夜,一來精神它就要跳欄,它肌肉一收縮,再一爆發,豬嗓子裡發出一聲怪叫,大半個人高的松木欄,它呼地一下就跳過去了,它是豬類的跳欄冠軍,相當於當今的劉翔,如果有豬的奧運會,它就是一匹風光無限的豬。
    全村人都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豬,玉昭便說,知青的豬呢,真是不同。
    我們就給它取了一個人的名字,叫刁德一,暱稱小刁。
    刁德一,或者小刁,這樣的名字真不像是一頭豬的名字,如果叫它胡傳魁還差不多。看過《沙家濱》的人都知道,胡傳魁又胖又被阿慶嫂稱之為草包,如果這個名字用來稱呼一頭豬,真是再恰當不過了。而刁德一詭計多端,精瘦無比,穿著一身挺拔的國軍服裝,留著小鬍子,這樣的人像一頭豬麼?
    取名的過程是這樣的:
    豬一天數次跳欄,它追求自由的激情首先感染了趙戰略,他站在豬欄跟前頌道: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他提議給豬花取名為「風雷激」或者「雲水怒」。我和高紅燕則同時想起了毛主席的《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久有凌雲志,重上井岡山,千里來尋故地,舊貌變新顏。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雲端。過了黃洋界,險處不須看。風雷動,旌旗奮,是人寰。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談笑凱歌還。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這首詞在我們上高中的時候就已經背得爛熟,同時爛熟的還有一首叫做《鳥兒問答》的詞,一到關鍵時刻,這些爛熟的詞就自動蹦了出來,高路、風雷、旌旗、九天、五洋、凱歌,我們覺得每一個詞都可以給豬作名字,豬花啊豬精,你就雄姿英發吧,你就越長越像豹子吧,你要是長出翅膀來就更好了。
    豬響了一下鼻子,我們冷靜下來,意識到拿毛主席詩詞給一頭豬起名字,這件事其實有點反動。
    反動的事情我們不願意做。
    胡傳魁,這太像一頭豬的名字了,但不像我們的豬。一頭黑而瘦的豬,有跳欄的能力和激情,熱愛自由,喜歡廣闊的空間,如果是現在,我們會首先想到劉翔,一頭黑豬,身披五星紅旗,背景是湛藍的天空,它的頭上長出了頭髮,長髮和國旗一起飛揚,脖子上掛著一枚奧運金牌。但三十年前我們沒有聽說過奧運會,劉翔也沒有生出來,我們只能叫它刁德一。

《致一九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