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雞二炮的生活

    安鳳美不喜歡豬,她路過我們的豬欄連看都不看一眼。她認為豬是所有家畜中最醜的動物,一部《西遊記》,誰會喜歡豬八戒呢,那麼醜陋,又貪吃貪睡,她對豬有著深刻的成見。她喜歡漂亮的動物,比如公雞。就這樣,二炮,一隻漂亮的公雞,坐在卡車上來到了六感。
    一隻雞在農村,就像一滴水落到了在河裡。水尾村跟中學女生宿舍相比,簡直就是雞的天堂。女生宿舍又陰又暗,這裡的陽光有天那麼闊呢;又有蟲子吃,又有青草,如果走得遠一點,還有菜地裡最嫩的菜。水塘裡的水是濁的,卻有一股泥香,不像南流中學的自來水,一股漂白粉加鐵銹的味道,太不合雞的口味了。更重要的是,這裡有許多母雞,它們有著各種不同的羽毛,花團錦簇,千嬌百媚,有不少正處在生命的旺盛期,它們的臉紅紅的,像天上的晚霞,一種咕咕的歌唱聲終日繚繞,這歌人聽起來單調,雞聽上去卻會激動不安。二炮覺得這些咕咕聲簡直勾魂,咕咕聲金燦燦的,肉呼呼的,它們就像一些最香的蟲子,紛紛從天而降(二炮最喜歡的蟲子是木蛆,那種吃木頭的,半透明,又肥又白);又像一些樹枝打著它,把它趕到母雞的跟前。
    這才是雞的生活!
    在南流中學女生宿舍,既沒有母雞,也沒有別的公雞,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二炮在女生宿舍,就相當於一個人生活在月球上,跟嫦娥一樣。在六感大隊水尾生產隊,公雞二炮的日常生活是這樣的:
    早上天還黑著,它就醒了,它比經典《半夜雞叫》裡的周扒皮醒得還早。二炮不知道周扒皮,但我們都知道,是高玉寶的故事,關於地主剝削長工。為了讓長工們早些下地幹活,周扒皮不惜起得比雞還早,他跑到雞籠旁邊學雞叫,然後就把長工從炕上趕起來,後來被長工發現了,某一天半夜,趁周扒皮學雞叫,長工們一邊喊抓賊,一邊用扁擔把周扒皮痛打了一頓。這個故事改編成木偶劇,在學生包場的時候加映。周扒皮的頭殼又長又尖,上面一根毛都沒有,他的老婆則比他矮一半,很肥,全身是圓的,她臉上的肉鼓出來,像一個大頭娃娃,兩人在一起甚是滑稽。所以當周扒皮被摁在雞籠裡狠揍時,全場就會響起熱烈的掌聲,在掌聲中我們充分地感到了自己的正義感,真是過癮。
    而另一出經典木偶劇《草原英雄小姐妹》就不夠爽,首先它讓我們有道德壓力,其次它不夠好看,它太簡單了,小姐妹濃眉大眼,臉紅紅的像喝了燒酒,還沒有我們的張大梅好看呢!它又沒有陰謀,沒有陰謀的破滅,沒有人被揍得哇哇亂叫抱頭鼠竄,沒有一點癮頭。我們心懷嚮往的,只有那首歌:天上飄浮的雲彩白呀雲彩白,不如我們公社的羊兒白,啊啊呵咿,啊哈呵咿,不如我們公社的羊兒白。
    二炮比別的雞醒得都早,它半夜就醒了,但是它不啼,它是一隻公雞精,說來說去它是有前世的,它的前世是安鳳美的什麼人呢?沒有人知道,反正它護著安鳳美,安鳳美是全南流中學第一懶人,到了六感又是全六感第一懶人,二炮就讓她懶,天再亮,太陽再曬屁股,二炮都不啼。
    天亮了,公雞從睡夢中醒來,它身體裡的力量在集結,憋著火呢,就像肌肉裡有蟲子在爬,癢癢的,蟲子們從身體的各處爬到了喉嚨裡,它們擠到了一處,如同商場減價的門口,擠滿了人,人也不排隊,你推我搡的,眼看就要出事了,公雞的嗓子就處於這樣的形勢中,它急著要喊上一嗓子,把蟲子們放出來,丹田之氣從嗓子裡呼嘯而出,身體驟然變輕,靈魂剎那竄到了天空中,而它的啼叫在空中繚繞,嘹亮、圓潤,閃著光,何等快意!何等陶醉!它歡喜得抖動全身的羽毛,緊接著啼出第二聲,它一聲接著一聲,身體一陣陣變輕,就像坐上了高速過山車,而靈魂也在空中蕩來蕩去,跟人喝了美酒差不多,這是公雞每天的激情時分,也是公雞生命的尊嚴所在,有著旭日初升的同等意義。
    但是二炮忍住了。它就從全村第一的公雞變成了全村最落後的公雞,這使我想起何智麗,我們的乒乓球頂尖高手,技壓群芳,高傲、美麗,天生就是一個冠軍,有一天,她被告知,她要假裝打不過對方,讓對方獲得冠軍,而又要讓觀眾看不出來,以為她真的技不如人。這真是奇冤大屈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冤,何智麗就成了小山智麗,她出走,投奔他國,嫁了日本丈夫,改為日本姓氏,但她不退隱,不消失,代表夫國征戰,惡狠狠地打自己的母國,每贏一個球,就用日本話高聲叫好,這怎能不招罵呢!她在一片罵聲中孤軍奮戰,她決絕,孤注一擲,不能回頭。她也贏球,但更多的時候不贏。她贏了我們的媒體是不報道的,她輸了我們就報道。她一個人再也敵不過我們雄厚的團體力量,她年華已逝,精疲力盡。
    二炮沒有那麼悲壯。
    二炮不爭第一,它是一隻不求上進的雞。安鳳美以當一個懶人為榮,二炮就以當一隻懶雞為榮。
    它半夜醒來,看著天一點點亮,它抖動羽毛,伸長脖子,為了把喉嚨裡的一聲嘹亮的啼叫嚥回去,它引頸深呼吸,看上去姿勢就跟打鳴一樣,但它不出聲,是沉默的啼叫。這跟憋尿和絕食的難度相當,既需要意志,更需要信念,二炮的信念就是守護安鳳美的睡眠,安鳳美正在蚊帳裡睡覺,她的嘴角流著口水,臉上紅紅的,週身散發出香甜的氣味,有點像發糕,又有點像甜酒。蚊帳裡有一兩隻蚊子,不知是從哪裡鑽進來的,這時候已經吃飽了血,肚子脹著,沉甸甸地吊在蚊帳上,它再也飛不動了,一伸手就能拍死它。

《致一九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