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中午

    現在我終於想起那個中午了。
    一切都始於那個中午,這個中午是一塊銳利無比的大石頭,它一下擊中了我的胸口,光當一下。
    那天我到得很早,我的自行車在最裡面。我到開會的地方找了個角落坐下來,每次我都這樣。那次人到得特別多,會議室全都塞滿了,大家緊挨著,毛衣連著毛衣,白的灰的紅的黑的連成一片。我坐在毛衣的後面,領導看不見我,我感到安全。總結的聲音在人頭和毛衣間滑動,這是一種有重量的聲音,它把人的腦袋向下壓低,使毛衣隱隱晃動,但也有少數專注的腦袋和挺直的毛衣,他們是中層幹部、中堅力量、特殊的人。他們需要特殊地聽,聽到聲音之外的聲音,並且牢牢記住,要在今後的日子裡做出不同的反應,他們體力和精力的消耗要比別人更大。後來我看到毛衣在鬆動,下沉的腦袋陸續伸直了,我聽到領導說某某在過去的一年中成績突出,發給獎金1000元,某某部門被評為先進集體,等等,表彰的聲音是另一種聲音,它像一種無形的線,把人的腦袋上提,使我想到慢鏡頭的電視廣告中,綠色的水珠滴落,皺巴巴的花草立即寬舒。獎金是力量中的力量,光芒之中的光芒,它閃閃發光地從領導的嘴裡一滴一滴地滴落,圓潤、飽滿,丁冬作響地迴盪在會議室裡。同時這種聲音更像炮仗,它一下一下地爆響,準確地喚起興奮和騷動,切實地增加著室內的熱量。
    然後我聽見宣佈調整之後的今年新的各部門主任的名單,主持者提醒大家認真聽,因為今年將由各部主任聘用編輯人員,雙向選擇,但大家務必主動找主任談,不要坐失良機。我伸長了耳朵,在一系列的名字過去之後,聽到副刊主任仍是大彎。
    我馬上就放心了。大彎雖然有時脾氣不好,但他總的來說還算一個厚道的人,我想大彎不會不要我。
    散了會,回到辦公室,大家紛紛找碗去打飯,我惦記著領導說的話,就去找大彎。我看見大彎在廁所的方向晃了一下,於是就到路上等他。我知道這事應該避開些別人。
    我在院子裡徘徊,假裝曬太陽。那是3月份,天氣還有些冷,丁香花沒有開,我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各個部門的棉門簾與窗玻璃,看看自家辦公室門口的丁香樹和垃圾桶。
    然後大彎就走過來了。
    在院子的正中我攔住了他。我說大彎,聘任的事,我想跟你談。你什麼時候能排出時間來?
    我十分認真,弄得大彎也嚴肅起來,他緊皺眉頭認真地想了一下,然後說下午一點鐘他還有一個會。
    我想這下午一點的會肯定是社領導召集他們這批新聘任的主任開中層幹部會。
    大彎沒說什麼時間談。我只好問:那開完會呢?
    大彎沒說話。
    我自己接上來說:今天是週末了,看來只好等下星期一了。下週一你有時間嗎?
    大彎立即說:下星期一吧。
    我又盯著問:那上午還是下午呢?
    大彎說:上午吧。
    我立即又放了心。大彎沒有回辦公室,我輕鬆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收拾我的信件放進我的包裡,我說我先走了,大李正在抽屜裡亂翻飯票,咪咪往飯盒裡倒洗潔淨,他們一時都停住了手上的事,咪咪說一會兒就開會了,你到哪去?我說我回家吃午飯,下午約好了到一個作者家取稿子。大李說:下午一點就開會了,大彎沒通知你嗎?
    我一下就意識到了。
    後來我反覆想大彎所說的下午還有個會,原來就是這個應聘人員的會,我以這種方式被宣告解聘卻自己一點不知道,還巴巴地找人家談,希望得到聘用。實在是可笑之極。
    我僵立在亂糟糟的辦公室裡,腦子裡一片空白,好像到處都在嗡嗡響,我覺得一下就被推得很遠了,只有我一個人,孤立無援,沒有同伴,所有的人都被聘用了,沒有任何問題,心裡踏實有數,身體健康,他們大家都是安全的,他們都在岸上或船上,只有我一個人掉下去了。
    大李和咪咪都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們感到了問題的嚴重。但我一下子就不抱任何幻想了,一下就完全相信了。我聽見咪咪說她是昨天下午得到的通知,大李說大彎昨晚打電話到他家裡通知的。
    大李說不可能,不會的,肯定是疏忽了。我想這又不是一般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疏忽的。大李拿起電話就撥,我不知道他從哪裡把大彎找著了。我在絕望中神經高度緊張地聽著大李的隻言片語,看到這個事實很快地被證明。
    事實就是千真萬確不可更改的鐵一樣的東西,冰冷、堅硬,任何東西碰上去都會出血(如果這些東西是有血的話),我以前不知道事實是如此重要的一種存在,它劈頭蓋腦就砸下來,即使你粉身碎骨它也仍然完整,並且落地生根,長得比原來更粗壯,生出密密麻麻的枝幹,把天都罩住。這些枝幹像刺一樣刺過來,這無數的刺中有飯錢、醫療費、女兒的入托費、房租水電費,等等。
    一切。
    會不會發瘋?二
    剛開始的時候我擔心自己會發瘋,第一件事是離婚,我不得不提出來,第二件事是解聘,我完全沒有想到,我甚至覺得不會是真的。
    它們間距是那麼短,猝不及防。
    兩次我都以為自己要瘋了,在我的家族史上瘋子的身影重重疊疊,她們(他們)從年深日久的家族史中走出來,一直到達我的眼前,這種情景有點像某幅關於革命先烈前仆後繼的國畫,他們處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故而穿著各個不同的服飾,色調暗淡,排著參差的直列。我的瘋子祖先們也是這樣,但她們目光散亂,神情恍惚。她們的眼睛看不見這個世界,她們的身體也就不再為這個世界負責,披頭散髮,衣衫襤褸,哭或者笑,這一切與任何人無關。
    那樣一件四面都是洞(它的邊緣和形狀使我們想起剪刀,快意的破壞,隱秘的願望,剪刀穿過布的聲音,銳利而不可阻擋,一旦剪斷就不可能原樣接上)的衣服在我的等待中空空蕩蕩地飄來,貼地而起的小風使它鼓起,它胸前的兩個洞越來越觸目,祖先的Rx房從那裡裸露出來,就像兩隻奇怪的眼睛。我知道,這件四面是洞的衣服空著,它飄到了我的眼前。
    扣扣
    在最混亂的時候我每次都會看見我的扣扣,她一歲、兩歲、三歲、四歲,她圓嘟嘟的小臉像最新鮮的水果,鼻子經常流鼻涕,嘴角有時候流出清澈明亮的口水,她的額頭比別的地方要黑些,上面有一個若隱若現的旋,在陽光的照耀下,她安靜地睡著的時候,就會看到她額頭上細小的金色茸毛旋成的小窩,那是一個隱秘的印記,是我的孩子特殊的痕跡,想到在這個廣大渺茫的世界裡有一個自己的孩子,馬上使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我的女兒成為了我那些混亂而絕望的日子裡溫暖的陽光。她的小身體散發出一種特殊的香氣,臉、脖子、胳肢窩、背、肚子、小屁股,到處都香。每當夜晚我長時間地聞著她領窩散發的香氣時,我的心裡就充滿了感動。我想我任何時候都不能瘋,我怎麼能瘋呢?扣扣除了我誰都沒有,我除了她也誰都沒有,我一次又一次地意識到,最重要的就是我的孩子,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她養大。
    關於南紅五
    南紅的頭髮每天都在長。有一天她就出門修了個半禿的時髦髮式。然後她回到家裡對我說:我不能停止對男人的愛,沒有辦法。
    各式耳環垂飾猶如聽到召喚,一下佈滿了那張油跡斑斑的三屜桌,它們大多數是那類廉價的、裝飾性的,骨質、木質、各種不知名的透明半透明的石頭,稀奇古怪地組合在一起,這很符合南紅的風格,如果長得既不像貴婦人,也不像白領麗人,就只能往藝術家上打扮。
    南紅說短髮必須戴耳環,不然太男性化,她不喜歡自己太男性化。
    兩隻骨做的耳環在她的耳邊晃蕩,嫵媚的光彩重新回到她的臉上,也開始滲透到了這間寡情乏味的屋子裡,就像一種隱約的光,分佈在房間,我們感覺不到,但天花板上的陰影就在這點微不足道的光中消失了,南紅一定不會再從那上面看到那個小小的人兒,在水龍頭裡、在燉湯的湯裡、在衣服的皺褶上,那個小小的靈魂消失了,或者是南紅不想看到它,對於不想看到的東西我們都會慢慢看不到。老歪的臉也不再出現在她的上方,甚至老C,這個南紅仇恨的對象,在赤尾村的房子裡是一片比老歪更為濃重的烏雲,我一直沒有提到他。
    C無端地使我想到草綠色的軍服和紅色的五角星,就是那種傳統的幾十年一貫制尚未改革之前的解放軍的形象,一個六七十年代的軍人和化著濃妝半禿著頭佩戴著稀奇古怪耳環的南紅站在深圳的背景下,讓我不能不想到「政治波普」這個詞。這個虛擬的畫面在我奇怪的凝視中活動起來,但一切又是那樣的不和諧、不倫不類,兩個人站在一起不和諧,幹什麼都不會諧調,吃飯、相擁,一個人流淚,另一個人懺悔等等,全都怪模怪樣,不合常規,而這種怪誕亦不像哈哈鏡裡的表面變形,而有著一種更為深入的氣質。
    事實上C並不是一名軍人,至少不是現役軍人,至少在南紅認識他的時候他已離開軍隊多年。我不知道具體是哪一種情況,也不知道我腦子裡的那幅荒唐的政治波普畫面從何而來。
    現在我想起來,南紅說過C的父母家在軍區,一切關於軍服與帽徽的想像大概就來源於軍區大院。南紅對我敘述的男友關係過於複雜和混亂,當她說到C的時候我常常神色茫然,她有時就補一句:就是家在軍區的那個。所以在我同樣混亂的腦子裡常常把C等同於軍區。
    現在我決定要讓C清楚一點。這個念頭帶來的第一個後果就是我決意換掉C這個代碼,我忽然覺得以字母代表人物不夠真實,猶如一個骨架行走在大街上,空洞而奇怪,反過來如果對一個生活中十分熟悉的人,如果我們不得不叫他C的話,也會立馬有一種真相被掩蓋的遲疑。
    史紅星這個名字就這樣出現了,它使C從南紅模糊一片的敘述中凸現出來,成為一個三十多歲,理著小平頭的男人,他在軍區大院的紅磚樓房裡對著老婆手中的敵敵畏瓶子面色蒼白,在南紅的宿舍裡神情沮喪。史紅星,這個永遠不如意的男人,被老婆牢牢地掌握在手心的男人,他與南紅的故事像鮮血噴湧而出。
    鮮血跟南紅去上環有關。南紅說史紅星做愛不戴安全套,她指責他,他就很沮喪地說:我知道南紅的孩子不會姓史。他怕老婆怕得要命,同時又異想天開地想讓南紅給他生個兒子。南紅說她真是又恨他又可憐他,他是一個窩囊廢,老婆週六週日不讓他出門,平日上班早上出門時口袋是空的,經常絕望賭博(賭博的錢從哪裡來呢?南紅沒有說)。南紅說有一次史紅星非要送給她200塊錢,她堅決不要。她還說深圳的女孩跟人同居都是有條件的,或是養起來,或是給錢,她跟史紅星什麼都沒有。
    關於同居與錢,養不養起來的話實在是俗氣得很,俗氣而且粗鄙,根本不用搞清楚前因後果,光這幾句話就能把好端端一個女孩給毀了。它猶如沼澤,這個女孩一腳就踩了下去,腐爛的草根擠壓著她,氣泡一串串地一路冒上來,興奮而且兇猛,有誰知道氣泡也是兇猛的呢?一個女孩在下沉,她明白沉下去她就完蛋了,她伸出手來亂抓,氣泡密集地呼呼上升,如同被觸怒的蜂群,她大口大口吸進身體裡的全是這些重濁的氣體,它們像一些石頭連接不斷地打在她掙扎著的身體裡,正常的空氣近在咫尺,但她沒法呼吸,沼氣的氣泡在她淪陷的周圍形成密不透風的包圍圈,它們的聲音像夏天的蟬聲鋪天蓋地,由於密集而變成一種嘯叫,聲如電鑽,用電的力量穿透堅硬的水泥板,水泥粉屑紛紛揚揚。這個沼澤地的景象與現代都市是如此緊密地糾纏在一起,它們重疊的身影是另一種無所不在的氣泡,瀰漫在都市的上空。我看到的就是這樣,彌天的氣泡像噴泉一樣被一種不知什麼力量沖擠出來,密佈在一個女孩的頭頂,這是一種肉眼看不見但密度很高的烏雲,它像一個蓋子,越來越低,使她在真正沉沒之前就沒了頂。如果有一根點著的火柴碰到這層沼氣的烏雲,我們頃刻就會看到藍色的火焰騰空而起,既美麗又猙獰,它像沼澤一樣同樣致人於死地。
    許森
    許森不能算是我的情人,但他是我在這座城市裡聯繫最多的一位男性。我在半年的時間裡到他家去過幾次,我跟許森算是一種工作關係,組稿。跟工作沒有關係的地方我就去得很少了,有孩子的女人都這樣。
    許森沒有家人,獨住一套一居室,我總覺得稱為房間比稱為家更合適。許森看起來也是四十上下的人了,我不知道他的老婆孩子在哪裡,一開始這就是一個懸念,這個懸念掛在他的單人床上,他的門廳只是一個狹窄的過道,只夠放下一台電冰箱和一個書架,這樣他唯一的房間就兼著臥室、書房、客廳的功用,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我來到這個城市之後就習慣了一進門就看見床,並且常常落座在別人的床上(隔著床罩,使主客兩方都覺得沒有直接坐在床上,床罩同時是床和心的屏障),但許森的床使我心驚膽戰,我本能地感到這上面曾經仰臥過不同的女人,我自己是否在將來也會成為其中的一個?
    曖昧的想像使我心跳不已。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像,是不是因為離婚?還是他的房間性場(姑且這樣說)特別強?一個結過婚的獨身男子的居室,總比在婚姻之中的男人的房間有更濃厚的女性氣息,後者房間中的女性物品總是擺在明處,是光明正大的,乳罩晾在陽台上,有一點風它們就會飄來蕩去,在房間裡一眼就會看到;衛生間裡女性的化妝品一應俱全,從洗面奶到睫毛膏,浴液洗髮水面霜,不是奶白就是粉紅,它們羅列在洗臉架上,還有新打開的衛生巾,但我們知道,所有這一切,都是那個照片上的女人的東西。這個女人有時懸掛在牆上,她多半和房間中的這個男人依偎著停留在相框裡。他們的結婚照,雙方總是很甜蜜,那個女人化了淡妝,披著白紗。白紗這樣一種非日常生活的事物簇擁著女人,把她從日常生活中抽取出來,使她像仙女一樣既美妙又神秘,不同凡響。
    有時她在一個台式的小鏡框裡,這樣的小鏡框放在書架的某一格,但有時候又放在書桌上,書桌的左側,它甚至沒有灰塵。小鏡框裡的女人總是和孩子在一起,這也是把它放在書桌上的理由,因為老婆是別人的好,兒子是自己的好,再好看的女人也經不起幾年中天天看,男人漫不經心的目光比時間本身更能加速女人的衰老和陳舊。
    女人和孩子坐在草地上,陽光很好,孩子的衣服很鮮艷,像草地上盛開的一朵大花,這樣的畫面常常是幸福的註解,幸福就像陽光打在女人的臉部和全身,這使女人本來就有的美麗加倍放大了,這種美明明白白,它的來處和去處都清清楚楚,不像那種常常被讚美的憂鬱的美,瀰漫著陰氣,令人既壓抑又緊張,在電影或者畫展上看看還可以,若掛在房間,氣氛馬上就會不同,若調子再陰暗一些,你永遠也別想高興起來。
    就是這樣。
    言歸正傳,那個擁有女主人的房間,雖然女性物品無所不在,但它們統統擺在了明處,最大限度地正大光明,它們的氣息每到達一處,就被陽光和空氣同時稀釋。因此在婚姻中的男人的家裡我們所嗅到的女性氣息總比獨居的男人(性取向異常者不在此列)的房間裡的少。我們知道這類男人沒有妻子,許森的妻子是離婚了,還是出國了,我一直沒有問過他,他也從來不說。他的房間裡沒有什麼一眼可見的女性物品,是典型的單身漢的房間,但在這個房間裡我總是一再地看見一些女性的身影,她們不是我無中生有的產物,她們的皮膚、頭髮和字跡隱藏在這個房間的某些地方,它們是一些小小的痕跡,雖然小卻十分清楚,它們散發的氣息比起一個活人在跟前更有一種點到為止的簡約效果。簡約、含蓄、朦朧、神秘、引人遐想。
    她們的皮膚和頭髮就是這樣出現在衛生間的洗臉架上的,一小瓶面霜,一小瓶洗髮水,它們毫不成系列,在剃鬚刀什麼的男性用品中顯得孤零零的。它們的不成系列表明了一種非日常性,缺乏那種主婦式的全面滲透,表明了偶一為之的品性。
    離了婚的獨身女人如果在這間衛生間洗手,在半分鐘之內就會發現這些女用面霜洗髮液,獨身的女人對它們不知為什麼這麼敏感,是因為它們出現在獨身男人的衛生間,還是因為它們是女人用的,抑或是這個女人對這個男人有著潛在的慾望?我們沒有辦法知道。她站在洗臉池跟前洗手,那個她不認識、從來沒有見過的女人的頭髮從她眼前的這個乳白色的洗髮水的瓶子裡柔軟地滑出,它們不是滿滿一頭,而是細細的一綹,十分整齊乾淨,有一點淡淡的清香,像剛剛摘下來的新鮮的樹葉,它爽滑地一直垂落到這個女人的手臂上。與此同時那些從未見過的女人的臉龐,也經由面霜的瓶子飄浮到這裡,它們像瓷磚一樣光滑和冰冷。它們緊貼在鏡子周圍的瓷磚壁上。這些假設的女人影影綽綽,五官不清,有一點模糊的美。我們從鏡子裡那些模糊的面龐看到了清晰而實在的自己,水龍頭的水沖到我們的手上,在手背、手心、手指之間流淌。
    從瓶子裡逸出的長髮和臉龐是女人的肉的部分,那些擺在茶几上的干花,立在書架上的生日賀卡也就是女人的靈的部分(姑且這樣說),女人的靈與肉分散在這間房間裡,組接的方法有許多種,一個女人的靈與另一個女人的肉,前者的感情與心和後者的Rx房和腰。各種不同的組合是那個男人在某些獨自一人的夜晚所做的事情,它暫時遠離著我們。我們作為客人坐在這間房間裡,或者走動,或者不走動,但我們一眼就看到了那些攜著女性氣息的東西,一束干花、詩意的小卡片、饒有趣味的小陶人、淘氣的小布娃娃,等等。它們分散在這個房間的某些角落,分散本是一種隱藏的姿勢,但它們的分散卻奇怪地沒有獲得這個效果,不但沒有得到稀釋,反而被濃縮了。
    分散的、零碎的女性物品,不管它們的來源和去路,只要它們出現在一個單身男人的房間裡,就不由分說地帶上了曖昧的意味,每一樣物品的後面都隱藏著某個女人,那種幽暗的隱秘的性質使這些各自分散的氣息互相粘連起來,這濃重的氣息中有無數女人的身影在飄動,我們分不清這無數女人是從一個女人的身上分離出來的,還是從幾個不同的女人身上分離出來的。
    隱秘的女性氣息就是這樣瀰漫在許森的房間裡,相對於我來取的稿子,它的氣味更加濃厚。或者說由於這種氣味,這個房間帶上了魅力,一種吸引力,潛在的吸引。
    他的文章很平淡。他的題目通常是《環境與建築》《環境與心情》,內容空泛,大而無當。就像那些建於70年代的千篇一律的火柴盒般的樓房,外觀上千篇一律,走進去一律千篇。一樣的內部格局,一樣的走廊、房間,一樣的門口窗戶,甚至連室內的傢俱都基本相同。這樣的環境很容易產生喜劇,是巧合法則施展的舞台。這使我想起前蘇聯的一部輕喜劇電影,說的就是男主人公從莫斯科到外地看望未婚妻,結果坐過了站到了另一個地方,但他在這另一個城市裡找到了同樣的街道同樣的樓號用他手裡的鑰匙開開了同樣的門,他堅信這就是他未婚妻的家,倒頭便睡。後來另一個女人進來了,發現了睡在自己床上的陌生男人,他們由戒備到相愛,最後各自打發了自己的未婚妻(夫)。許森的人和他的文章之間的反差使我產生了類似的感覺,就像在平淡的環境中發現戲劇。有時候的確有些奇怪,有的人外貌平庸,但卻有著過人的才華,而有的人恰恰相反。許森的外表顯得很有深度,不是那種做出來的假深沉,而是一種特別的不同尋常的東西,可以看成是深度、深沉、深厚的混合,這種東西在一個男人身上構成魅力。
    關於許森我有時想,如果一個人的文章比他本人精彩,那不是很煞風景嗎?反過來說,一個人本人比他的文章精彩正應該有意外的驚喜。不管怎麼說,許森是我在將近半年的時間裡把他作為情人來想像一下的男人,在灰色的院子裡,在散發著塑料氣味的辦公室,在垃圾一樣堆積的稿件中,我願意想像一下許森,他的手指停留在我的頭髮上,有時觸碰到我的臉,而他書架上的生日賀卡總是神秘而安靜,茶几上的干花,衛生間裡的女用面霜,它們在我的思念和想像中像烏雲一樣掠過。
    80年代的南紅喜歡跟男孩瘋玩、尖叫,穿著奇裝異服在N城的大街小巷疾步如飛,她那些自己設計自己製作的質地粗糙、怪模怪樣的服裝遠遠地在N城飄蕩,它們用各式廉價的粗布製成,又寬又大,垂感很好,黑的長裙配上紫的或綠的長外套,穿在身上確實就是一個十足的美院女孩。但她弄出來的大部分衣服除了怪點之外一點都不好看,她有時會做一些類似荷葉邊、皺褶之類的繁瑣細節,搞得衣服不倫不類,穿起來像戲劇裡的服裝,而且是劇中廚娘一類人物的服裝,使人有一種非生活化的滑稽感。
    但南紅自己並不覺得,這我至今仍感到奇怪,她會認為那些莫名其妙的衣服會加強她的個性,使她特立獨行,而事實上並不是這樣。她幻想中的現實總是十分強勁,跟真正的現實極不一致。有時她怪怪的樣子使我覺得她性格上的那些難以描述的東西可以從她對服裝的態度上獲得描述,這句話有些拗口,我是說,我跟南紅認識十幾年,但我無法說出她是怎樣一個人,純潔與放縱、輕信與執拗、冷漠與激情,這些不諧調的因素像她的衣服一樣古怪地糾纏在一起,衣服便成了一種描述她的方式。
    她那些誕生於80年代的衣服曾經劈頭蓋腦地落到過我的身上,一開始她把那件為我設計的連衣裙畫在紙上拿給我看,按照她的幻想,她把它畫得十分飄逸,看著是不錯,但一旦做出來披掛在身上卻完全不是一回事,首先她選擇了一種厚得不能再厚、人家專門用來做窗簾的叫作什麼摩力克的面料,剪裁時她又把下擺剪得像旗袍那樣緊窄包身,跟她畫在紙上的大幅下擺完全是天壤之別,但南紅對如此明顯的區別一無所知,她興沖沖地拿來給我穿,並大聲喝彩,我穿在身上照鏡子,看哪都不舒服,比例不對,線條凝滯,既古怪又古板,我壯著膽穿了一次上街,回頭率甚高,但目光中全是同一種困惑,奇怪這人怎麼會穿這麼一件衣服上街,好端端的把自己搞得像一個木乃伊。我雖然喜歡怪一點的東西,但總不至於無原則到把自己搞得太難看。
    當我把這件硬邦邦毛刺刺穿著很不舒服看著也很不好看的連衣裙送給南紅的時候她振振有詞地說:我畫的設計圖你不是說很好嗎?噎得我說不出話來。我頻頻回想她的設計圖,那上面的V字領是兩重下垂的皺褶組成,下擺寬闊,有一種柔軟而飄逸的視覺效果,而到了這件摩力克的窗簾布連衣裙上這一切全都消失不見了,領口硬邦邦地到胸部,在那裡鼓鼓囊囊地結束,而不是恰到好處的過渡,既不伸延也不呼應,而是一種十分尷尬的互相對峙,天知道南紅是怎樣做成這樣效果的。下擺也不知怎麼就成了筒裙的樣子,加上面料硬度的推波助瀾,簡直比筒裙還筒裙。
    她用在自己身上的幻覺走得更遠,一塊最廉價的衣料做成晚禮服的樣子,並且在胸前做幾朵花,這些粗糙而拙劣的花朵簇擁著她走來走去,她臉上就會帶上公主的感覺。
    南紅喜歡糾集一群人去郊遊,或者搞別出心裁的生日party,南紅雖然缺乏才華,但她從來不缺激情,她充沛的激情足夠使她想出種種新鮮的主意,這些主意中總有一兩個或兩三個使人眼睛一亮的。我至今記得她二十一歲生日那年的水果晚會,在一套四房兩廳的空房子的大客廳裡,擺了一個像節日裡街頭的花壇那樣的巨大的水果壇,一層又一層,黃的綠的紫的,一直堆到天花板,把所有在當時季節能搜尋到的水果統統都弄來了,不管生的熟的是否能吃。我記得鋪在地板上做底座的是一層綠色的小菠蘿,其中有的比大松果大不了多少,一看就知道尚未長成,它們頂部的葉子堅硬飽滿,十分茁壯,像劍一樣的葉鋒銳利地挺立著。上來一圈是黃綠色的楊桃,看一眼就會產生條件反射,比望梅止渴還要有效,這種水果的酸一直酸到人的骨頭裡,使人永生難忘。這樣酸的水果是不能直接入口的,要經過醃製,或做成果脯,才能搖身一變而為「嶺南佳果」,如果單看這兩層水果,除了新奇之外一定不會引起食慾,同時它們生硬的線條和顏色也沒有晚會所需要的喜慶和熱鬧的裝飾烘托效果。
    接上來的一層還是綠色,墨綠的那種,是橘子和廣柑。每一隻都帶著新鮮的葉子,還有連著兩隻的,它們確實是剛剛從樹上摘下來的,南紅說這些生菠蘿和生橘子都是她在園藝場的朋友下午五點才送到的,上午還在地裡(菠蘿)和樹上(橘子),朋友弄了一台拖拉機運進城裡,一直開進大院停在樓下。現在回想這一切,比當時置身其中更加感到此事的奇觀性,隔了七八年的時光,歲月的青草蔓蔓,成為了一切事情的前景,那輛中型拖拉機停在這片草地上,樓房和大院以及整個N城都浮動在這片我記憶中的草地上。
    有誰能為了自己一個人的生日晚會動用園藝場和拖拉機呢?只有像韋南紅這樣有能力胡作非為的女孩,在N城,這樣的女孩獨一無二,在N城,一個時髦的女孩加上一輛中型拖拉機就是時髦的極致,這種時髦無法模仿,於是更加成了極致的極致,是極致中的那一顆紅櫻桃,是紅櫻桃頂上的那一層反光,是反光中最亮的那個亮點。這顆紅櫻桃就在南紅借來舉辦生日晚會的那套嶄新的從未有人啟用過的四房兩廳中傲然地閃光,它的底座龐大雜蕪,稀奇古怪,和它的嬌小艷紅毫不沾邊。它的下方是葡萄(它的紫色遠不及紅櫻桃搶眼,而且它一串一串,一嘟嚕一嘟嚕,令人聯想起病毒)、香蕉(這種嶺南佳果在N城遍地都是,它們成片地生長在N城的郊外,以及本省的廣大地區、公路沿線和鐵路沿線,我們坐在車上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香蕉林,它們寬大葉子的綠色,閃耀著江南和嶺南,雨中的芭蕉更是響徹了千年之久,它們一望無際,在車窗外快速地閃過,芭蕉的莖蕾在寬大的葉間若隱若現。N城不可替代地成為了全國的香蕉集散地,在N城火車站的西側,有無數堆香蕉的小山,全是最堅硬最青澀全都不能吃但絕對經得起長途販運的顛簸。香蕉在這個城市實在是太多了,像空氣和泥土一樣多,使它變得和泥土和空氣一樣平凡)、比香蕉還要普遍的各個品種的蘋果、梨子、西瓜、香瓜、哈密瓜、木瓜等等,它們龐雜地堆成了一個碩大的果壇,它們比圓桌還要大,比人的視線還要高,由於它頂端的紅櫻桃的對比,我們發現這個碩大的果壇全是黃綠二色,不是綠就是黃,或者是黃綠混雜,在夜晚的燈光下顯得暗淡臃腫,沒有精神,它雖然聚集了難度不小的操作背景,卻不及一隻現成的生日蛋糕簡潔明確。
    南紅穿著她自己設計的古怪衣服在果壇邊來回穿梭,迎接朋友,接受禮物,誇張地擁抱,大聲地說話。她衣服的效果使她像一個掛滿了形狀各異規格不一的圍巾的兒童,她脖子上還纏繞著一條長長的布條,一直拖到地下,她有幾次踩著了它,於是在整個漫長的晚會上她不得不騰出一隻手專門提著這根長長的圍脖(或者應該叫頸飾?)如同西洋的仕女拎著裙沿。她一點也沒想到要解除這一麻煩,也沒有人提醒她,所有的人都說她今天晚上最漂亮,她的衣服最別具一格。她也總是在這些讚美之後自己得意地補上一句:這是我自己設計的!
    燭光在各個房間點著,大概有十幾支,使那個夜晚從一開始就有了將要被特殊記憶的質地,它的若明若暗,閃爍不定,從一開始就是恍惚和迷濛,是一個不清晰的非現實。清晰的事物尚且難以複製,不清晰的事物簡直就是一團氣,它的出現就是為了消失,消失之後仍是一團氣,獨立存在於與你平行的時空,在某些夜晚和某些特殊的日子,以同樣迷濛的形體進入你的視野,成為所有生日的參照。
    (這一切離虱子是多麼遙遠,在那個N城的,由碩大的果壇組成的生日的夜晚,與南紅有關的虱子還未滋生出來,它們根本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說吧,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