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余君平

    形同袋鼠的女人在我眼前晃了二十多年,有一天我忽然看見了她們中的一個,她胸前的奶漬清晰無比,近在眼前。而我不僅僅是看見,更是被衝擊,那塊奶漬不知為什麼在那個時刻變成了一種奇怪的東西,變成一塊石頭,攜帶著能量,冷不防迎面打了我一下,我一時覺得它跟我有著某種特殊的聯繫,跟我和那個女人的共同命運有關。
    那是一位女詩人,當時三十九歲,她曾是G省最優秀的詩人,她那些未能發表的通過半公開的途徑流傳的詩作,即使拿來跟國內同時期的其他詩人相比也毫不遜色,但是她沒有這種機會,她年齡偏大,長得也不夠好看,這一點據說相當重要,在這個遍佈著男人目光的世界上,一個不好看的女人要取得成功真是連門都沒有,文壇更是一個好色的文壇。她不光人不漂亮,名字也沒有供人遐想的餘地,叫余君平,完全中性,她也不取筆名,我想她若取一個帶點女性色彩的漂亮名字,很有可能就會引人注目。這使我想到了G省的另一個女詩人雅妮,本來我已經完全把她忘記了,雅妮的詩比余君平差一到兩個等級,但詩運硬是比余君平好兩倍。雅妮是桂林人,我曾經見過她一次,我想她那麼楚楚動人地坐在那裡,誰又忍心說她的詩寫得不如余君平呢?我總是聽人說,某某很欣賞雅妮,某某這樣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遠在京城,我們連夠都夠不著。
    這樣的事實使我黯然神傷。
    多年來,余君平連同她胸前的漬痕就像我身體裡一道隱藏至深的傷口,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幹什麼,變成什麼樣子了,我估計她可能已經完全不寫詩了。生活最初的形狀就是那塊奶漬的形狀,它隱藏在那裡,並從那裡出發,一點點吞噬詩人余君平,或者並不是一點點的緩慢進程,而是一大口,像一隻吃掉太陽的天狗。我當時極為恐怖地想到,這只天狗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孩子。這個孩子在她三十九歲的路途上等著她,等著詩人余君平,等著把她變成一個母親。孩子又瘦又小,早產,生出來只有二斤八兩,放在暖箱裡養了一個月,吃什麼都吐,有眾多的禁忌,不能吃蘋果泥,不能吃雞蛋黃,能吃的東西也只能吃一小口,在整整一年的時間裡只能靠母乳。後來又過了幾年,余君平告訴我,在孩子三歲前,她幾乎沒有一天正經梳過頭,每天都蓬頭垢面。我想像一個憔悴蒼老頭發蓬亂的余君平,覺得那個使勁吃大拇指的孩子是一個巫孩,使了一種巫法,把余君平變成這樣一個比真正的袋鼠好不了多少的醜婦。
    我看到余君平胸前的奶漬的時候是80年代中期,她的孩子剛剛五個月,G省在一條著名的江邊開一個筆會,詩人余君平掙扎著從母親余君平身上分離出來,她說我好久沒有寫過詩了,連詩都讀得少了。她看見誰都新鮮,聽到任何一個話題都新鮮,好像生一個孩子就退化了,退回到剛剛進入文壇的光景,她聽見有人說「深度意象」,她馬上就盯著問,有人說「深度抒情」她又盯著問。她總是想弄清楚這些她錯過了的新名詞,就好像一名停止訓練的運動員,想要恢復心肺水平和肌肉能力而拚命加大運動量。她在這次會上讀到了翟永明的一組新詩,她馬上興奮起來,眼睛裡湧出了一滴淚水,我看到她身上的母親瞬間就退到了遠處,而詩人從她的身體深處一下站了出來,她本來不太說話,即使說也遲遲疑疑,缺乏自信,並且她常常在不同的場合重複同一句話:我已經有一年多沒跟任何人談文學了。但她讀了翟永明的詩馬上就找到了感覺,話越說越多,越說越快。
    她說她要到四川去,她哥哥在重慶,她喜歡四川是因為四川有許多一流的詩人。她說她本來幾年前就要去四川,曾經聯繫過一個文化館,差一點沒有成。她向我虛構四川,在虛構中我看到了另一個余君平,她站在重慶山城的某一盞燈下,長髮飄飄(像那位現在還十分著名的女詩人),才情蕩漾,而她的身後,在某一間窄小的小屋裡,粗糙的稿紙上滿是新鮮的詩句,而那個兩斤多重的孩子是沒有的,正如眼前剪著短髮的余君平沒有出現在那裡。這種虛構一點也沒使我感到虛假,我堅信,余君平絕對是有可能站在四川肥沃的土壤上成為一名第一流的詩人。
    但她衣服的前襟滲出了奶汁。
    虛構頃刻之間就消失了。那個早產的孩子的哭聲從君平遠在N城的家中發出,筆直地奔向這個開會的城市,孩子的哭聲飢餓而嘶啞,不顧一切地從余君平的胸部進入她的身體,又從她的身體深處向外突圍,這樣我聽見的嬰兒的哭聲就是已經被余君平的身體過濾之後變得古怪的哭聲,有關天狗的聯想在這片微弱而怪誕的哭聲中油然而生。
    詩人余君平的前襟出現了一塊奶漬,她那在我的想像中飄揚的長髮嗖嗖地縮了回去,變成了母親余君平那剪得極短又很不講究的短髮。天狗就這樣把詩人吃掉了。她從衛生間出來,一個晚上都沒有說話。第二天一早余君平就提前離開了,她沒有跟任何人告別。

《說吧,房間》